思想的張力

?陳振濂，1979年考入浙江美術學院攻讀書法專業研究生，1981年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導師為陸維釗、沙孟海，諸樂三。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兼學術委員會主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兼書法篆刻專業委員會主任。現任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顧問，浙江省文聯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長兼秘書長。

《陳振濂學術著作集》已經出版了20種，橫跨五年。這套集子在構思策劃時，是經過反復比較仔細考慮的。首先，是要求“選目”的精當，尤其是要使得這部規劃中上千萬字體量的大型學術著作集本身，必須構成一個清晰的、分類明確的學術“結構”，而并不是整體上零散、孤立偶然為之的任性的“隨想隨舉”，即偶然想到一個題目就做一個題目的散兵游勇式的“碰運氣”。

它必須是有一定選擇標準的，又必須是擁有內在層次結構的。

當20種出版完成之后，我自己也很高興。上海書畫出版社的推廣信息文案中，用了兩個關鍵數字：“40年”“20載”。據出版社編輯們曾經收集排比資料發現，其中最早一本書的寫作時間，是在1981年到現在，正好40年。所以，今天雖然是首發式，但其實它是給我們提供并回顧這40年以來書法藝術和學科的發展軌跡，它其實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同步的見證”。

也就是說，我們試圖通過這20種書，在除了自己學習之外，還可以通過它來印證40年書法是怎么走過來的。大家現場拿到的一份材料里，特別提到了三個關鍵詞：

1.先行。大家都在往前走，我們更走在前面，走在大家的前面。時間上比別人快一步，或者比別人早一點。還有人無我有，人遲我速，這就叫“先行”。2.引領。每一種“先行”的探索努力，對于

后面的跟隨者而言，它都有一個引領作用。也就是說，它更是要對一個重要時代歷史發展軌跡所具有“引領”作用和施加影響的作用，進行充分的印證。

3.創造。“創造”的概念就是從無到有，通過我們40年的努力，使某些領域、某個專題從零即一片空白開始;“零起點”，逐漸成長、轉變成一個豐滿的學科體格。它其實是取“創”（開創）、“造”（新造）這樣一種定位與關系。

“先行”是第一步。在我成長的這個年代，有很多非常出色的專家，他們學術都做得很好、很杰出。但在做學術的時候，一般都有能力把某一個領域學問做得很深很細、很專注，這是一種方式。但還有一種方式，就是特別希望能夠有思想“先行”的意識。同樣對一個學術課題的確定，以及對它的展開運用，展開之前先捫心自問：有沒有一種“前瞻意識”？既然我們要往前走，能不能比別人率先跨出關鍵的、決定性的一步？“20種”“40載”，差不多已經決定了我大半生學術生涯的指向。當然在這20種書里，我比較多關注的是理論思維方面。本來，還有很多畫冊、作品集、演講錄、采訪記、序跋集，以及一些我主編的作品匯編和文獻資料匯編等，還有很多大概四五十種吧。但如果從“引領”的角度、從“先行”的角度來說，可能選取這20種，已經可以囊括大半。這是今天我要向大家報告的第一內容。

第二件事，五年前（也就是2017年），第一輯的五本剛剛推出時，記得曾在上海古籍書店做過一個首發式講座，題目是《學科與規則的認知和建立—陳振濂與當代書學之路》。標題是上海書畫出版社領導起的，也就是意味著書畫出版社方面在2016年、2017年開始啟動這個項目時，他們已經感覺到這個較大的項目，應該是擁有“當代書學之路”的歷史含量的。亦即是說，選擇某一個典型的人，追究他身上投射出的我們這個時代的學術思想變遷，還有這個時代書法發展的軌跡。當然前提是它已經構成了一條“路徑”，甚至是一條相對比較主流的、清晰的有邏輯的“路徑”。

《學科與規則的認知與建立》在當時作為一個報告的主標題，意味著在那個時候之前，我們的書法藝術，對于“學科”和“規則”本來是不敏感的，甚至有的時候是欠缺的。我們都把書法看作是“寫毛筆字”，只求技術好;稍稍高端一點的能懂古人的筆法比如“二王”筆法，我們認為這就是“書法”了。其實我恰恰認為，40年以來書法篆刻最重要的堪稱偉大的改革轉型，就是我們努力把從“寫毛筆字”的定位開始轉化成為“書法藝術創作”的定位。在這個“藝術創作”的整體概念里，毛筆字的技術支撐還必然會有，但“書法”的目標卻變了。它們的起點是同一個起點，但“書法”的目標，卻變成整個藝術門類共同追隨的“創造”。它跨越時代和歷史，它要超越我們現有的認知，它要發展，它要變成這樣一個看似抽象含糊但卻又堅定明確的東西—實用工具的“寫毛筆字”，不需要這些可能顯得太過奢侈的思考;但我們感覺到，在建立書法作為認知與規則的建立方面，其實它應該是當代書學重要的成果之一。

如果從2017年到現在，若再來對比一下，又是5年已經過去了。和以前相比，今天呈現給觀眾讀者的，比如這20種學術著作集的面世，就是一個相對比較完整的成果。5年以前提出的關于《學科與規則的認知與建立》的命題，相信現在我們已經做出了可能性的回答了。看這20種書的目錄和它所歸屬的學科領域，就大概可以知道這套書和它背后所包含的指導思想最核心的內容就是“學科”，以及還有我們認識到的這門藝術本身具有的規則。當然還有關于它的核心和外圍的分布，有很多這些方面的反復推敲斟酌。所以，今天在寧波做這場活動，其實就是對2017年《學科與規則的認知與建立》的追問、質問、詢問的非常好的回答，這是我想說的第二個內容。

今天的首發式講座，也取了一個題目，叫《開疆拓土：思想的張力—40年的歷史見證》。這個題目并不是我們在書齋里自己拍拍腦瓜想出來的，而是在不斷參與書法藝術的發展、書法的大量活動以后，開始慢慢意識到：在某一個領域，某一個課題中，必然包含這兩個點，一是思想覆蓋力，二是開拓進取精神。譬如說最后一輪新出的五種著作里，有一本我特意把它提煉出一個主題和領域：《書法創作是什么？》。“創作”這個題目，在40年前的書法里，是沒有的，但現在我們開始關注了。關注的是什么？從無到有，是“開拓”;注重觀念認知，是“思想”。還有一個特別關注的，是有沒有可能形成一種“書法生態”或嘗試“書法發展新模式”？于是另外一本《學院派書法創作的核心思想體系》就順迎而上。這些于當代書法界而言，都是新話題。所以我把它歸在“創作”類型里面，因為它原來是沒有的。不要說40年以前，就是現在的書法界，對這樣的話題還是不敏感。大家覺得有它沒它無所謂;多數人還是這樣的陳舊固化的認識。在這個時候，有人能“從無到有”地提出這樣的問題，它就有了一種“思想”“開拓”，尤其是“創造”的意義。由此，我們首先想到的第一個標題亦即“關鍵詞”是“40年歷史見證與書學現狀”。也就是檢驗40年當代書學的現狀，指出它的觀念背景和它的生存環境的特征。20世紀五六十年代，書法藝術根本沒有理想的生存環境。改革開放以后，書法開始有生存環境了;但這個生存環境，基本上是沿襲從清末到民國以來“寫毛筆字”式的生存環境。到了現在，開始有了天翻地覆的快速發展，我們開始擺脫了原有那種認知方式，開始注重學科，注重規則，所以這是第一個標題的關鍵詞。“40年歷史見證與書學現狀”，以及關鍵背景和它的生態環境。

第二個討論的問題跟我個人有關，前面（一）是講環境，講歷史，講當代，現在（二）是開始講我自己，講一個學者藝術家盡可能地銳意進取。我們在做這樣規模的著作集，不是寫一本書或寫一批書就覺得自己很有面子、很榮耀，不是這個概念。我們是要不斷探尋未知世界。比如，在書法里還有哪些東西是我沒有碰到，或者我沒有關注的？或者還有哪些東西是我疏忽的？它其實本來可以是一個非常重大的關鍵點，但我們卻完全忽視它的存在。而這個忽視給今天書法的發展可能帶來非常大的負面影響，于是需要改進它，或者要糾正它—這樣一種方式，它是一個銳意進取的方式。這個方式不是說只寫一本書，一般來說一個學者有一本或幾本著作出來了，大家就覺得應該是個句號，因為我對這個課題的研究基本上達到目標了。但是對銳意進取的學者和藝術家來說，它其實意味著更多的“未知”。也就是說，我在這個領域，可能暫時是一個句號，但后面還有更多的領域是我不知道的。我會發現在很多領域中自己的無知、不了解，或者以前關心不夠。因此，“銳意進取”的概念，就是永遠在往前走。

包括現在的20種著作在內，我們在最近這5年里，又往前走了很多，譬如說展臺前面有本深藍皮的書，和整套書完全不一樣，叫《當代書法評價體系》。這本書是研究書法的“評論”“評價”“評審”，誰能看懂書法的好壞？誰能告訴我哪個是好，哪個是不好的？它就會匯聚對這樣的評價體系的研究。而最近這段時間，我們還在力推“書法美育”。上海書畫出版社和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先后出版了相關著作書籍。討論“書法美育”，就是從高等教育往下沉。我們有博士生教育，有碩士生教育，也有本科生教育，這幾個層次在書法教育傳授里是高端的。但是書法愛好者和老百姓大眾入門者怎么辦？所以從本科、碩士、博士的教學研究，反過頭又開始做針對公眾即非專業視角的“書法美育”。如果對一個“小白”、對于一個毫無書法積累的人，你要怎么才能引起他的興趣，讓他來關注書法，甚至通過一定的書法學習，讓他喜歡上書法？

《學術著作集》20種之“以外”的意思是什么？就是說20種在5年以前最后一批，我認為我把書編好就已經是句號了。但是這20種以后，我們還是在不斷往前走。“評價體系”也好，“美育”也好，包括我們現在正在書法創作中提倡的“閱讀書法”也好，其實這些項目內容在這20種書里還都沒有涉及，那就要逼迫我們自己還要不斷地前進、不斷地往前走。所以才會設置“第二個標題”：《一個學者藝術家的銳意進取與目標設定》。具體是什么設置呢？就是開創、獨創和原創的目標設定。請大家特別注意：在這里，“創”的概念是指什么？前所未有，前無古人。不是你用的材料前無古人，其實你用的材料可能全是古代的。但是你對它的重新“定義”，你賦予它的含義，卻是以前所沒有的、前無古人。我覺得這個是作為我個人的一種書法價值觀。對我們現在來說，如果是別人已經說了很長時間的老生常談，哪怕你說得再優秀，我都會沒有興趣。這是為什么？是因為老生常談體現不出我的創造力。一個非常經典的東西反復說如何如何好，對我們來說除了教學必須之外，實在引不出興趣。這又是為什么？因為這些大部分可能都是老掉牙的知識。但是如果通過某一個中介或某一種媒介，讓我們重新調整視角，賦予它一種新的含義，而且這個新的含義必須是原創的、獨創的、開創的。原創”的，就是以前沒有過，原生態;“獨創”的，就是唯我獨有不與他人重復;“開創”意味著對這個時代來說，它必須是一個完全新的東西。這時候我就想到了也許很多做學問的人都會想到的：我們怎樣來定義自己的學術？我對自己的要求，我所定義的“學術”必須是有原創、獨創、開創的價值。以前方介堪先生給我看過他刻過一方印，他就說“恥與人同”—非常羞恥和別人一樣。“與人同”是我們從事書法的藝術家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慚愧、羞恥的。這個在優質學問上，就是開創、獨創和原創的含義。我先致力于把這兩個標題詳細解釋一下，再后面才來具體解釋這20

種每一本書的選擇構思理由和當時的所處環境，它在當時為什么具有原創性，為什么具有“開創性”的含義。把背景和大家一起討論一下，以及當時引發我作此努力的動機，都和大家說一下，這樣大家就會明白，某一本書20年后看看是耳熟能詳的老知識了，但它在當時卻可能是非常前衛的知識。

我們先把背景和大家說一下，一是40年歷史見證與書學現狀、觀念背景與生存環境一一不了解那時候的背景，你就不知道那個書在當時有什么意義。現在看看很多人都在做，但你需要了解和知道當時的原創者先驅者是誰。二是一個學者藝術家的銳意進取與開創、獨創和原創，以及它的目標設定。這個“目標設定”對我們自己來說，就像是一個永動機，永遠會去找新的目標，永遠會深切地痛切地感受到自己還有很多未知世界：很多東西我不懂;我越往深里走，就越覺得自己不懂。不了解的東西越來越多，需要增加的知識，補充的知識也越來越多。

其實這套《陳振濂學術著作集》20種中的每一種書，我在寫的時候，都不只是出版或編寫一本書的概念，而主要是基于對當代書法現象的某些方面表示不滿足，發現和看出它的定位不準，或者它達到的高度不夠應有的期待，然后就想到要對它進行改革。用改革的方式再提取出自己新的思路，用新的思路、投入40年時間，來完成現在這些著作，并以此來印證我們前面說的標題：“40年歷史的見證”。我之所以會從1981年開始講起，包含書學的現狀、觀念背景、生存環境，正是要提醒各位到場的聽眾：當時是一個什么樣的現狀？我的這些書目主題的選擇，是針對哪些現象而發的？還有一個重點，是關系到一個學者藝術家個體的銳意進取。都是對現狀不滿，因此要改變，但有的有不滿而不愿意付出改革的努力，有的則默默堅持改革幾十年不動搖。而且，即使改革改變，還有一個品質高下優劣的問題。所以就特別提出：在每一個領域里，都要做到“開創”“獨創”“原創”的高質量目標。包括到現在為止，不說高端的學術著作集，即使是今天不少同學都在參與的“書法初等教育”，看看很簡單：先橫后豎、先撇后捺。但我們編出來的書法課的教材也絕不一樣。一般學校通用的寫字教材，會教你點怎么寫、橫怎么寫、寶蓋頭怎么寫、走之底怎么寫，但我們以“審美居先”為指導思想，以“美育”為定位，就做出了另外一個類型。這個類型其實也是一種牽涉到價值觀與方法論的大改革。這些成果今后也可以納入進來。但它最核心最重要的精神是什么？就是永遠對現狀不滿足，永遠會提出一個新的前進目標，永遠會盡自己的努力去征服這個目標，從而達到一個時代的高點。（注：本文為陳振濂先生在“關于《陳振濂學術著作集》20種出版的學術報告”上的部分發言。張桂燁根據錄音整理，上海書畫出版社副社長鄧偉、朱艷萍對此文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