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劉芳
藤花落遺址1992 年發現,1996—2005年南京博物院考古研究所等單位先后對其進行了3 次發掘。2014 年,《藤花落—連云港市新石器時代遺址考古發掘報告》(科學出版社出版,以下簡稱《發掘報告》)正式出版,公布了遺址豐富的考古學材料。藤花落遺址坐落在江蘇連云港市境內南云臺山和中云臺山之間的沖積平原上,占地面積約30 萬平方米。遺址有內、外兩重城墻,外城平面呈圓角長方形,由城墻、城壕、城門等組成;內城位于外城內南部,由城垣、城外道路、城門和哨所組成。藤花落遺址位于龍山文化分布的南緣,文化內涵主要為距今4600—4000 年間的龍山文化遺存,局部有岳石文化遺存打破或疊壓在龍山文化層上,是龍山文化代表性城址之一。
著名考古學家戈登·柴爾德認為人類歷史上有兩次革命:一是原始農業的發明引起的新石器時代革命,二是手工業從農業中剝離出來導致的城市革命。城市革命的標準之一是“出現了專職工匠的制度化生產,并成為分配和交換的組成部分”,這與恩格斯關于原始社會末期第二次社會大分工,手工業從農業中剝離出來的理論是一致的。藤花落古城正處在人類發展史上手工業從農業中剝離出來的這一時期。

藤花落遺址全景

藤花落遺址出土龍山文化礪石

藤花落遺址出土龍山文化鹿角
藤花落的稻作農業區主要在內城中部偏南和外城墻東南的兩大片水稻田,由水坑等組成,另有水口、水溝、田邊道路遺跡等。城壕G8 和灰坑H149、H72、H97 內發現數百粒碳化稻粒,H97中還出土一粒呈茶黃色的稻粒,外形與現代栽培稻極為相似。經鑒定,這些稻谷是野生古稻向粳型水稻演化并逐步定型時期的產品。水坑、水溝、水口和田邊道路等反映出藤花落先民對灌溉技術的掌握,這是穩定稻谷產量十分重要的環節。整個遺址中發現的動物遺骸有豬、牛、梅花鹿等,不見貝類等海洋生物遺骸,也很少見魚骨,與山東日照兩城鎮和膠縣三里河等龍山文化遺址中多見此類遺物有明顯區別,這也從側面證明藤花落遺址農業經濟特別是稻作農業經濟非常發達。
《發掘報告》稱“可能存在手工業作坊區”,表明當時既有從事農業生產的農民,也可能有制作石器、玉器和陶器的手工業者。遺址出土了石器、陶器、玉器等遺物。石器特別發達,斧、錛、刀、鏃、鑿等各類石器形式多樣,且大部分磨制極為精致;玉器僅發現小件玉錛、玉墜、玉錐形飾和六棱形水晶柱狀體等;陶器有鼎、鬶、甗、盆、豆、杯、器蓋等,陶色多樣,有黑、紅、褐、灰、白、黃等。龍山時期藤花落古城手工業生產內部已出現分工專業化的趨勢。
內城西部發現大面積的紅燒土,有的地方厚達五六十厘米,并發現有窯汗一類的凝結物。內城西北部發現大量石器,且出有磨制精致的玉錐形飾和六棱形柱狀水晶制品,其中一塊大礪石長80厘米,寬16 厘米,厚6—9 厘米,三面被磨成凹面,還發現一件石鉆頭。這些發現都指向這一帶可能存在作坊區。
稻作農業區和手工業作坊區的出現表明龍山文化中晚期藤花落古城的手工業已經從農業中剝離出來,形成一個獨立的、專職化的生產部門,手工業與農業的分工是人口和社會財富增加的產物。也就是說,社會有了剩余勞動力來從事非農業之外的勞動,而農產品又足以為這部分人的基本生存提供保證。

藤花落遺址出土龍山文化大陶鼎

藤花落遺址出土岳石文化蘑菇狀器蓋
恩格斯認為,新石器時代后期出現農業與手工業相分離,是人類歷史上第二次社會大分工,并且繼之在農業與手工業部門之間出現了專門以交換為目的的商品生產,催生了商業從手工業中分離出來,開始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三次社會大分工,導致城市的出現、城鄉的對立和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分離。恩格斯主要是以歐洲大陸歷史上鐵器的使用為依據來論證農業與手工業分工的,但在中國和中亞、西亞(兩河流域)的文明發源地,鐵器的使用卻較晚。中國在春秋時代才開始大量使用鐵器。至于商業,也是直至春秋時代,西周以來的“工商食官”制度才被逐漸打破,戰國秦漢間才出現社會化的商業貨幣資本,因此恩格斯的結論對中國并不完全適合。在中國,農業與手工業的分工并非一定會導致商業的產生,但城市卻可能出現,究其主要原因正如何駑先生所分析:“中國城市的手工業有其特殊性,專業化程度很高的、掌握最新科學技術的手工業主要由工官管理,即官營手工業,主流是為王室的奢華生活和宗教禮儀服務?!痹忌鐣┢诓柯渲g存在物物交換,但這種交換還遠不是商業行為。檢索資料,與藤花落古城同時代的山東地區龍山文化城址都沒有可供指認為原始商業遺存的發現,而許多古城(如五蓮丹土)的社會發展進程已接近文明的門檻。何一民先生認為:“手工業與農業的分工在時序上與城市的出現基本相同,甚至晚于城市的出現?!碧倩涔懦堑咀鬓r業區、手工業作坊區以及城墻的考古發現印證了這一觀點。
通過對藤花落古城各類遺存進行分析,我們認為當時出現了掌握并負責分配農業、手工業剩余產品的氏族首領人物,他們集世俗權力和神權于一身,不直接從事農業和手工業生產。社會財富向掌握權力者轉移,同時預示一種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公共權力正在形成之中。

藤花落遺址發掘區
大型祭祀遺跡(包括祭壇)的出現,意味著藤花落古城有負責“溝通天地”職能的意識形態領域智識人士,就是所謂的巫師。城內道路以及不同性質和功能住宅區的規劃設計、城墻建造的設計與施工管理,說明當時已有了精通營造技術和風水取向的專業人員,可稱之為“營造師”。這兩類腦力勞動者組成了社會的知識階層,開始了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分工。在手工業內部,從已發現的遺存看,石器、玉器的制作與制陶并不在同一個區域(一處在城址的西北,一處在城址西部),表明有專門的工匠集中進行某一類手工業勞動。至于規格形制檔次較高的房屋建筑,需要技藝熟練的建筑工匠來勝任,說明在手工業者內部出現了分工細化的趨勢。
藤花落古城的源頭可追溯到距今7300 年的新石器時代北辛文化。從古城的營建到最終棄毀,經歷了龍山文化中期偏晚(距今4600 年左右)到岳石文化晚期(距今3500 年左右),跨越1000 多年。然而由于自然和社會的原因,藤花落古城沒能跨過文明的門檻進入更高級的城市國家階段,甚至跟與它同時代、地域上靠近、同屬一個文化圈的日照兩城鎮、五蓮丹土古城相比,社會進化程度也有所不及—后者已接近文明國家階段。但這一點恰恰又是藤花落古城的價值所在,它的文化遺存所反映的社會形態(《發掘報告》稱之為“二級聚落群”)提供了研究從早期村社式聚落向高級的中心聚落過渡的“標本”。它還不具備從原始社會末期向文明城市國家過渡的更多要素,是一種早期聚落“初級階段”。它的社會管理是因分工而出現社會分層的需要,段渝先生對這樣一種社會形態下的管理稱之為“社會機構的特化”,認為“是指為公共服務的管理機構,變成用強制性制裁為手段,目的在于維護分層社會的秩序這樣一種特化。雖然這是國家形成的最重要特征,但也不能忽視國家在組織生產和再分配以及對外戰爭和貿易中的積極作用,不能否定國家內部確實存在的共同的整體利益關系”。
藤花落古城外城墻由堆筑和版筑(或稱夯筑)結合修筑,以堆筑為主;內城墻主要由版筑夯打而成。一般會在墻芯中部或兩側用粗壯的木樁加固,尤以內墻為甚,使用了數以萬計的木材。內、外城大體在同一時期建造,即龍山文化中期偏晚。
外城南門開在南城墻中部略偏西位置,內城的南門亦在此位置,與外城南門基本在一條直線上。外城南門處建有為了守衛和進出的哨所。外城墻的外側環以城壕,寬7.5—8 米,殘深0.8 米,弧壁,凹圜底,城壕內堆積為深黑灰色填土,含有大量炭屑、紅燒土、石塊以及動物化石等,大多開鑿于生土面上。另設有東門和西門,與城內道路L1、L2 交接。
從內、外城門在一條直線上,城內道路、排水溝布局及相互之間打破疊壓關系,還有出土陶器等情況分析,內、外城基本上為同一時期。就是說,藤花落古城規劃布局建設之初,原址上生活的居民已出現分層,有一定的等級差別。城、郭并建的雙城制模式說明古城已具備向考古學上所稱的“中心聚落”過渡的某些要素,其空間布局中不同規格、不同功能建筑物的營建,既是空間控制的目的也是手段。
藤花落的內、外兩城結構符合中國古代建城的形制,《禮記·禮運》中“城郭溝池以為固”的城、郭、溝池三個要素均具備?!赌印て呋肌吩唬骸俺钦?,所以自守也。”《說文解字》曰:“城以盛民也?!庇帧秴问洗呵铩罚骸磅呏且孕l君,筑郭以守民,此城郭之始也。”自守與盛民應該說是上古城市的基本功能。自守是防御,防止外族或野獸的侵襲,同時也具有防洪的功能;盛民就是規劃不同的城內功能區,讓氏族成員恪守秩序,各安其業,各守本分。至于“衛君”,則是內城中專門設有“宮禁之地”,是王權的象征,也是文明國家誕生的標志。
內城城東為居住區,G2 以北主要為圓形單間房址,除F36、F46 和F48 外,面積均在12 平方米以下,以5—8 平方米數量最多,為普通民居;G2 以南主要是長方形房址,面積5—7 平方米,房址的平面形式不甚規則,亦為普通的民居;建于2 號臺基之上的F19 和F20 面積都在30 平方米以上,應該是氏族顯貴的住處;F26 面積100 平方米,有睡炕和奠基坑,應為氏族長老的住處。
內城中普通單間和雙間房、連續多間排房、較大面積住宅以及顯貴區用房之間的差別,這是在社會分工促使社會財富積累之后,富有家族和權貴人物與普通居民之間開始分化的表現。但從房屋規模、形制以及房屋內出土遺物來看,雖出現社會分層,但差別并不太大。這種社會分層的不明顯說明藤花落古城還遠沒有達到像中原二里頭文化那樣的文明程度。
F8 為面闊三間、進深兩間,有基槽圍成的長方形建筑,內部分隔成6 間小房子,面積大小不等。最大7.31 平方米,最小3.06 平方米,顯然不方便多人居住。我們判斷F8 應該是手工業工匠居住的房屋,便于集中管理。
據《發掘報告》,F36 平面近似長方形,呈西北—東南走向,全長16.75 米,寬2.9 米,為7 間用隔墻隔斷的長排房。F36 門向、房址形狀結構、建造方法以及出土遺物均與以往龍山文化時期房址相同,且基礎填土極薄,房屋內無明顯居住面,可以判斷為一座倉儲建筑。不過這處倉儲建筑可使用面積甚小,遠達不到倉儲區的程度,其主要職能是為了保證日常的生產和生活。倉儲建筑的出現,表明藤花落古城時期社會剩余財富已開始相對集中,它是由世襲的氏族首領來掌控的。


藤花落遺址出土龍山時代陶罐
F48 為大型長方形高臺式建筑,面積約32 平方米,高出周圍地面0.2 米左右,周圍環繞著紅燒土廣場及多處燒土堆、祭祀坑,故而推測F48 與祭祀、宗教生活密切相關,可能是祭臺。其南基槽外西南處發現兩排共10 個柱洞,應是門道,可知該房有木構階梯,可由階梯拾級而上。
F26 處于2 號臺基的中心部位,平面呈“回”字形,南部正中部位有一條寬3.2米的道路,這間回廊式房址不是普通民居,也是一座與宗教、祭祀或其他大型活動有關的高臺式建筑設施。整個建筑形制類似于后代的“京”。
F48 與F26 皆是與宗教、祭祀或大型集會活動有關的建筑設施,但兩者的功用似有區別。F48 的意義在于藤花落古城作為一處聚落中心,對散居在其周邊的小型聚落所具有的權威和凝聚力,這種權威和凝聚力是靠信奉相同的天神—祖先神來維系的,在重要的季節性節日(如春分、秋分)舉行全體氏族成員參加的露天宗教祭祀活動,以不斷提振氏族成員的向心力。即如《國語·魯語上》所謂:“禘、郊、祖、宗、報,此國之祭典,加之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非是,不再祀典”,就是說只有有功于氏族的神祇,才配有享用祀典的地位。
在南城門及東、西兩側的城墻夯土中都發現人祭、燎祭和動物祭坑,當屬“人牲”和“犧牲”,類似的祭祀場所和方式在山東聊城景陽岡、山東淄博桐林等龍山文化城址中也有發現。
城址內祭祀區形成說明氏族公共權力集中,部落貴族通過祭祀活動掌握氏族公共權力,通過神權進一步強化王權。從這一點來看,藤花落古城原始宗教已走向成熟,即它已從萬物有靈的自然崇拜,走向天神與祖先神、神權與王權的合二為一崇拜的階段。氏族首領同時兼具巫的神性,從而壟斷氏族的宗教事務,并以此來強化王權。西方學者將宗教圣地視為判斷城市的首要條件,如加拿大學者布魯斯·特里格就認為:“城市建筑會呈現有規劃的布局,并體現當時宗教信仰的宇宙觀”,凱文·林奇也認為:“隨著文明的發展,城市的作用也比原來增加了許多,但無論如何發展,城市首先是一個宗教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