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前兒中秋的月亮跟現(xiàn)在一樣,又圓又亮。不一樣的只是故事。
一
一九六二年我七歲,長這么大印象最深的就是爸媽吵架,天津人叫干仗,不真動手,動嘴也叫干仗。現(xiàn)在一說家暴都是男的欺負女的,老頭欺負老婆,我們家可不是,挑頭的都是我媽。這不中午吃撈面,麻醬鹵,再來點黃瓜絲嗎的,多好啊。我爸斟上酒,剛把碗端起來,我媽可就說話了,我說陳大魁,陳大魁同志,這酒好喝嗎?好喝。喝喝,喝死你完事!說得我這么大孩子臉上都掛不住,憑嗎呢,憑嗎喝死他,我爸死了對你有嗎好,咱不一家子嗎?我就想不明白這個理。
說“想不明白”也是瞎話,家丑不可外揚,講出來其實也沒嗎。我爸是干公安的,原來還是頭兒,管著不少人,當年一提陳大魁沒不知道的,傳說打日本那前兒他會少林功夫,長短拳,上三路下三路,十幾個鬼子不得近身,新中國成立后改行干了公安。生我那年有個“杜宗漢案”,你們肯定聽說過,說是美國間諜,公開身份是“白光照相館”老板,有這個照相館嗎,在東北角金剛橋一帶?我媽一數(shù)叨我爸就“杜宗漢案杜宗漢案”,懟得他抬不起頭來。為嗎這么說,我爸這人嗎都好,人厚道又會拳腳,就是好喝酒,有癮,二兩下肚話就多,明明是他親手逮住杜宗漢的,上級正申請給他立功呢,一高興喝了一瓶直沽高粱,好嘛,大發(fā)了,直沽高粱六十五度,邊喝邊給同事比畫長短拳,我先來個“白鶴亮翅”,啊走,再看這個“黑虎掏心”,啊走你。跟人家同事白話,你們哥幾個回家團圓去,趕緊著,這有我呢,不就杜宗漢嗎,有嗎呀。
當晚中秋,月光下,杜宗漢跑了。
把我爸一擼到底呀,除保留公職嗎都給抹了。處理決定下來我爸拒絕簽字。人家問為嗎,他說細節(jié)有問題,里面說杜宗漢乘“民主二號”客輪先逃大連又去香港,物證呢,給我瞅瞅!人家說大魁你也太不覺悶了,你是誰,憑嗎給你看?我爸堅持說這不是事實,明明我開槍打著他了,倒地上了,他不可能乘船去香港!倒地上了,為嗎不抓呢大魁?我不喝高了嗎,惦記睡醒再抓他不遲。人呢,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杜宗漢人呢?“捉放曹”是嗎?交不出來人說嗎也白給。歸齊也沒人相信他。關(guān)鍵是交不出人,杜宗漢人間蒸發(fā),你讓組織怎么信你?最后多虧我爸的老局長,就是現(xiàn)任市長,看在他屢建戰(zhàn)功的分上,把他安置在民園派出所當片警,所長老易又是我爸老部下,這才算有份穩(wěn)定工作。要不是我媽成天著哩,日子過得還算平靜。她就是看不慣我爸喝酒,挨完處分我爸這酒更勤了,他認死理,認準杜宗漢就在天津,一喝酒兩口子就干仗,死結(jié)似的,就是死結(jié)。
他倆一干仗我就鬧自閉,光掉眼淚,嗎也說不出來,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心理障礙”,落毛病了,見小朋友跟父母說說笑笑倍兒自卑,說嗎不肯去幼兒園,當時我還沒上學(xué),滿地打滾,我們住重慶道,一棟雜居小洋樓,我跑到樓頂,說再讓我上幼兒園就跳樓,信嗎?而且還有,他們老是吃飯的時候吵,搞得我飯也吃不好,久而久之小臉見黃見瘦,我打小胖極了,小名叫胖子,這下成瘦子了,兩條腿麻稈似的,夏天穿褲衩像兩根竹竿挑個燈籠,晃來晃去的。那天我姥姥來家,一見我眼淚就下來了,抱著我哭得上不來氣,我的小胖子喲,你咋成這樣了?我姥姥山東聊城人,說話帶口音,說嗎要把我領(lǐng)走。我媽不樂意,膩膩歪歪跟我姥姥矯情,胖子不挺好的嗎,到您那兒干嗎去,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我姥姥一看窗臺上擺著瓶煤油,那前兒擦木地板都用煤油。老太太抄起煤油就往嘴里灌,要玩兒命啊!嚇得我媽“嗷”一聲撲上來搶,娘,您這是干嗎呀,小胖子您領(lǐng)走,這不打镲嗎,老太太。
我姥姥住的地界不能跟我們家比,我家算五大道,過去是租界,是天津最好的社區(qū)。而我姥姥住南樓新里,靠近圍堤道大沽路交口處,那個年代這里是城鄉(xiāng)接合部,非常大自然。要再往前捯,此地叫“窩鋪”,嗎叫窩鋪,你肯定沒見過,就是地上挖個坑,上面拿稻草和油毛氈蓋個頂,人像動物似的住在下面,這是當年最貧窮的產(chǎn)業(yè)工人居住的地方。新中國成立后政府把窩鋪平了,紅磚灰瓦蓋起一片片工人新村,比如進步巷、躍進里、南樓新里,我姥姥就住南樓新里三十九號。
按說我姥姥是大戶人家,為嗎住南樓新里呢?她丈夫,就是我姥爺,我沒見過,民國那前兒是國大代表,還是政務(wù)院委任的綏遠礦局督辦,姓張,張維藩,有名有姓顯赫一時。因拒絕在蘇聯(lián)人掠奪綏遠煤礦的協(xié)約上簽字,跟蘇聯(lián)談判代表巴沙洛夫拍桌子硬懟,被人家?guī)淼母缢_克護兵一攮子捅肺上死了,留下我姥姥帶著孩子,還留下長沙路和先農(nóng)大院的幾處房產(chǎn)。
“三反”“五反”時,老家來人說我姥爺算反動軍閥,那前兒礦局督辦有軍銜,我姥爺是中將,他死了,他老婆就是我姥姥也得回鄉(xiāng)接受批斗,還派馬車來天津接人。馬車走到圍堤道我姥姥覺得不對勁,回去不得給打死,孩子怎么辦?我媽那前兒參加四野南下工作團解放海南島去了,她打小跟我姥姥不對付,還有弟弟妹妹呢。老太太拎出一袋銀圓給趕車的,你就說我死了,驚風(fēng)嚇死的,求你讓我們孤兒寡母下車。可下車以后呢,原來房子都沒收了,一家人住哪?就這時,只見路邊好多人在挨個,挨個就是排隊,有說有笑,便問人家為嗎挨個?分房子。嗎人能分?你嗎成分?我是,城市貧民。有啊,城市貧民算無產(chǎn)階級,還等嗎,挨個分房啊。就這么著,我姥姥一家在圍堤道路邊的南樓新里安頓下來。
一路跟著我姥姥心里立刻放松了,美得嗎似的。乘4路汽車打河北路到西南樓,這條路我滾瓜爛熟,先到馬場道河北大學(xué),從浦口道拐彎上廣東路,三義里、謙德莊、人民公園,最吸引我的就是人民公園,里面有猴和大老虎,還有駱駝,駱駝急了會啐人,大唾沫星子糊臉上倍兒難聞。最后到西南樓4路汽車總站,下了車慢慢往南樓走,我姥姥小腳,拄個拐杖走不快,路過棉二宿舍、電鍍廠,前邊就是南樓新里,當?shù)厝税选澳蠘恰倍质×耍托吕铮銌岬亟绲模啃吕锏摹?/p>
其實我知道為嗎我媽不樂意我來姥姥家,她嫌這邊太土。圍堤道像一條分水嶺,北邊是居民區(qū),進步巷、新里嗎的,南邊就是尖山,當年尖山除了四中嗎也沒有,一片開洼。“開洼”二字跟北京話的“淀子”“海子”比較接近,指無邊無際的水洼和野地,尖山的這片開洼一直向南延伸,恨不得接河北省去,數(shù)不清的大小水坑和零散人家,純粹就是農(nóng)村,連城市戶口都沒有,更別提居委會嗎的基層組織,樂意來的來,樂意走的走,沒人管。另一方面,即便圍堤道北邊是居民區(qū),人也沒法跟重慶道比。人家是嗎,干部啊,買賣人哪,大學(xué)教授呀,我們樓上費家,天津老城廂有個費家胡同,有嗎,他就是一支后人,專營皮貨生意,當年代表團送蘇聯(lián)的“一窩猴”就是他的貨。一窩猴嗎意思,選上好羔皮經(jīng)特殊處理,打開了是一件攥起來是一團,俗稱一窩猴。可到了我姥姥家崴泥了,蹬三輪的、搖麻繩的、釘馬掌的,老黑他爸就是釘馬掌的,在圍堤道路邊開個馬掌店。我媽這人要面子,最煩我跟老黑他們混,怕成野小子。
二
我媽窮橫,一到姥姥家我嗎都忘了,成天跟一幫孩子外邊瘋。老黑他們大我三四歲,論體力和興趣并不匹配,照理說玩不到一塊,為嗎還事事都叫上我呢?胖子咱玩“藏么個”嗎?“藏么個”就是捉迷藏。胖子陪我去“為人民”嗎?“為人民”是一家副食店的名字。胖子咱上茅房嗎?上茅房都一塊去。或許貧窮的日子太過單調(diào),我的到來給他們帶來一絲絲欣喜。還有他們一直認為我爸是干公安的,專抓壞人。街坊四鄰提起我爸從來不說姓,大魁長大魁短,沒聽說過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那前兒東樓的四閻王,欺男霸女嗎都干,沒人敢惹,還得看咱們大魁,說四閻王咱倆單挑,好嘛,上去一個過肩摔就把四閻王撂地下了,穩(wěn)拿呀!大魁是嗎,童子功,娃娃腿,有他在,嗎也不用怕知道嗎。于是大伙把對除暴安良的崇拜轉(zhuǎn)到我身上,我儼然成了南樓新里三十九號的一個人物,忙不過來。
但生活畢竟是堅硬的,貧窮的生活更如是,老黑他們不會因為跟我玩而改變原有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這個詞太文縐縐,體現(xiàn)不出“堅硬”的形態(tài),對老黑他們而言,所謂生活方式說到底就是想盡辦法吃飽肚子。那前兒每月的口糧是定量的,對我們家來說定量足夠吃,可對那些靠賣大力的人家就未必了。正好新里對過有一大片空地,家家戶戶在那種糧種菜。老黑家的地最大,種玉米種山芋,種火柿子茄子嗎的,他天天挑水侍弄園子,差一點都不行,他爸打起人來沒輕沒重,揚手就掣老黑一嘴巴子。這天有人來找老黑,嘀嘀咕咕還不想讓我聽見。我當時就不樂意了,質(zhì)問老黑嗎事?老黑跟我最好,處處帶著我,他神情詭秘地問,胖子,跟我偷糞去嗎,敢嗎?
去哪偷?
尖山糞場。
我一愣,不理解“偷糞”嗎意思,覺著糞就是屎尿,偷嗎不行非得偷糞,弄一手黏黏糊糊的,自己拉不行嗎?老黑忙解釋,不是黏的,像土似的,撒地里長莊稼,火柿子能結(jié)老大個,小西瓜似的。
是嗎?我一聽興奮起來,別看我自己嗎也不敢偷,跟著老黑嗎都敢干。
走,偷糞去。
尖山那前兒有個糞場。穿過圍堤道先到四中,四中對過有座宿舍樓,當年四中教師不少是東南亞歸僑,都住這棟樓里,備不住它就為歸僑蓋的。樓的正南方一里地便是老黑說的糞場,也就是說,糞場離新里直線距離不過一里多地,沒多遠,完全已是農(nóng)村景象。我記得倍兒真,并排有兩個花崗巖砌成的漚糞池,每個約半個籃球場大。現(xiàn)在想想不可思議,那肯定不是為漚糞砌的,倒像游泳池,石頭打磨得很整齊,一看就被金屬工具加工過。聽說這一帶過去有座“比國樓”,難道是當年殖民者建的別墅,房子沒了留下石頭砌的水池成為后來的糞場?水池一側(cè)是開闊地,十分平整。制糞過程是這樣的,淘糞的大車把糞卸進池子里,一個收糞一個漚糞,相互輪換。漚到一定時候加水和黃土攪拌,用長長的竹竿沿著池邊不停和棱,直到攪成古銅色的泥漿,再把泥漿盛出來,潑灑在開闊地上自然風(fēng)干。最終產(chǎn)品是一堆堆糞土,據(jù)說這種土是最棒的有機肥,撒進田里莊稼唰唰長,陳塘莊公社的馬車大老遠前來拉糞,供不應(yīng)求,老黑他們要偷的就是這玩意。
我們每人挎?zhèn)€帆布袋子,躡手躡腳一點點向糞場逼近。空氣的味道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難聞,萬物一旦歸土,甭管多鬧心的味道,遇土則香,這個香不是鮮花香油那種,而是溫暖寬厚,像被裹住,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我正好奇,突然間兩條黑狗從糞場一角向我們撲來,汪汪叫個不停,嚇得我驚慌失措。咱哪見過這個呀,那前兒城市不許養(yǎng)寵物,輕易看不見狗。
我剛要逃跑被老黑一把扽住,怕嗎的胖子,黑狗沒事。
黑狗沒事?
厲害的狗沒有黑的,它不像貓,黑貓你躲遠點,黑狗沒事。
只見老黑往下一蹲,撿石子似的,兩條狗立刻嗚嗚扭頭往回跑。老黑這手印在我腦子里,長大后下鄉(xiāng)插隊屢試不爽。
黑狗過后重歸平靜,遠處傳來莫名的響動,不知是風(fēng)聲還是叫聲,于是顯得更加安靜。真正的安靜不是沒聲音,而是有零零星星的聲響。夏日的午后陽光明亮炙熱,把空無一人的糞場曬得發(fā)白,赤裸袒露著。老黑貓腰左右窺望,黑狗似的,黑狗一定有厲害的,只聽他低聲吼道,上!我們大伙霍地沖上去,把住一個土堆狠命往袋子里胡嚕。糞土干燥均勻,散發(fā)著自然的魔力,不僅能長莊稼,人肯定也是從土里長出來的。如果沒有意外,只需一分鐘,我們就能順利返航,賺個盆滿缽滿。然而就在最后幾秒,一個清晰的聲音在我們背后響起。
干什么呢你們!
老黑他們根本沒回頭,抱住尚未填滿的袋子直接開跑,刮風(fēng)似的沒影了。我跟著跑,可掛在脖子上的袋子太重,剛起身就倒在土堆上,干燥的糞土滑落下來蓋住我的腿。我腦子一片空白,嗎也沒有了,沒有恐懼也沒有驚慌,坐在土堆旁尋找聲音的來源。只見一個男人和一個比我大一點的女孩朝我走來。男人手持長柄方鍬,赤裸的上身近似紅褐色,雙側(cè)肌肉手風(fēng)琴似的一條條隆起,好像一碰就會放出音樂。他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起來,就在他用力的一瞬,我以為他要打我,“哇”地大哭起來。我的哭聲起起伏伏時強時弱,透過指縫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花白凌亂,瞇著眼靜靜審視著我,并沒有生氣的樣子。最特別的是,他只有一個奶頭,男女都有兩個才對,他就一個,另一側(cè)是個大疤瘌,滑滑的閃著光澤。我突生畏懼,害怕了,躺在地上撒潑打滾號啕起來,掀起的煙塵慢慢升騰飄得很遠。
這時那個小女孩走上前,她比我高一點,梳著髽鬏辮,一雙眼睛亮亮的。她扶起我,彎腰為我撣去身上的塵土,從上到下,她的表情非常認真,一絲不茍,還抬起我的胳膊,連胳肢窩都不放過。我只穿著背心短褲,她的手毫不猶豫掠過我的肉皮,把我的畏懼一點點撣掉。我的哭聲隨著她的手斷斷續(xù)續(xù),挨著肉皮就停,離開了就哭。“哇……哇”,于是她干脆胡嚕我的肉皮,讓哭聲完全停止。
你別哭了,我有西紅柿你吃嗎?女孩問。
西紅柿?我發(fā)現(xiàn)她說話跟我不大一樣,跟那個男人倒挺像。
干什么呢你們?有一個聲音響起,收音機似的。
是火柿子嗎?
嗯。
他是你爸?
嗯。
你怕他嗎?
不怕,你也不用怕。
為嗎他不言語呢?
我爸不愛說話。
我扭頭再看那個男人,他已在遠處干活了,正用鐵鍬把地上的糞土撮成一堆一堆,不知何時身上添了件白色汗衫,像片云彩在我眼前晃動。
你叫什么?
胖子。
你叫嗎?
郭蘭蘭。
我跟在郭蘭蘭身后,這才得空塌下心觀察,剛才光顧逃跑了,嗎也沒看真。郭蘭蘭的確比我高,我離她很近,抬頭正對著她后腦勺上的辮子,一甩一甩毽子似的。我打小就喜歡跟比我大的女孩玩,我還會跳皮筋呢——“一個毽踢八踢,馬蘭花開二十一”,還有“大舉小舉”,這些女孩的游戲我都會,我認為女孩就該比我大。這種情結(jié)影響我的一生,給我溫情也讓我煩惱。
經(jīng)過一個壓把井時,郭蘭蘭問我要不要沖沖腳。我的腳的確太臟了。她壓動把手,水便從出口涓涓而出,沿一條長長的石槽向漚糞池流去。說真的,我頭一摸見這種壓把井,機關(guān)槍似的,趴下就能向“鬼子”射擊。它看去十分獨特,用現(xiàn)在的話說應(yīng)該是“巴洛克”風(fēng)格,沒有直線,嗎都曲里拐彎,很有年頭的樣子。老黑他們澆地也用壓把井,是他爸自己燒焊做的,模樣比這個簡單,也出水,那時南樓尖山一帶的地下水位非常高,找個洼地鏟兩鏟子就出水。趕下大雨嗎的,圍堤道就像排水溝,那個水喲,哇哇奔劉莊浮橋而去,涌入海河。
我覺得郭蘭蘭是領(lǐng)我去她家,前邊有個秫秸圍成的院子,想必火柿子就在那里。我還真惦記著這個,大熱天忙活到現(xiàn)在,連哭帶鬧又餓又渴,有個火柿子吃多美呀。不過抬眼望去,眼前這幾間房看著可夠各色的,跟新里大不一樣。新里是嗎,典型的工人新村,紅磚灰瓦,一個院子十二間房,左邊六間右邊六間,這在當年的天津隨處可見,備不住都一張圖紙蓋的。不有個電影叫《都市里的村莊》嗎,殷亭如主演,感覺新里這種大雜院就像都市里的村莊,一家人論著,比如我姥姥,都叫她張奶奶,因為我姥爺姓張。還有我二舅,他是河北省醫(yī)院,就是現(xiàn)在二附屬的心臟科大夫,院里人叫他二伯,發(fā)“二掰”的音。輪到我不對了,叫我“白眼”,為嗎呢,因為我是閨女的孩子,不一個姓,我媽姓張我姓陳,既然不同姓就算外人,跑這白吃白喝來了,就是白眼狼,養(yǎng)不熟的意思。
說這些不為轉(zhuǎn)移話題,我扣著題呢,咱不說郭蘭蘭家嗎,對呀,最明顯的是她家獨門獨戶沒街坊,三間土坯包磚的瓦房坐北朝南,雖然陳舊但很完整,外加前后小院,有搭建的廚房,扁擔(dān)水筲,還堆著一垛垛柴草,完全是標準農(nóng)村景象,跟現(xiàn)在農(nóng)家樂似的。我就琢磨,有街坊咱可以隨著,沒街坊我叫她爸嗎呢?我們重慶道那邊也有叫叔叔的,樓上老費家的閨女麗麗,全名費文麗,模樣俊極了,小皮鞋咯噔咯噔,見我爸就說“陳叔叔好”,洋派的,倍兒高級。如果郭蘭蘭她爸走來,興許我就得說“郭叔叔好”,問題是,瞅他干活的架勢能聽懂嗎?
這種略帶鄙夷的心情越走近郭蘭蘭家越強烈。現(xiàn)在想想也真夠哏的,七八歲的孩子就勢利眼,瞧不起人家,連剛剛遇到她時的溫暖心情都打了折扣,讓我心里隱隱失落。不過,她摸我皮肉時暗含的母性色彩平息了我的驚恐,讓我倍感受用,幸福極了。這么說雖然有點不敬,但不失真誠,老聽別人說他們長多大以后才對女人有感覺,是他們編瞎話還是我太早熟了?打記事起我就對女人有依戀,特別是帶給我安全感的女人,能照顧我的女人,老想膩著,當然不是動手動腳嗎的,就是不愿離開。剛才郭蘭蘭那幾下子讓我特別放松,不愿離開,乖乖跟在她屁股后面,可為嗎她住在這地界?就沖她說話的語氣,還有文文靜靜的范兒,比費文麗還高級,不應(yīng)該啊。
剛一進屋我卻非常意外,大門敞開有個竹簾,郭蘭蘭挑起竹簾,我緊隨其后走進去,不由一愣。室內(nèi)的感覺太不一樣了,窗明幾凈,怎么這么豁亮?不說跟農(nóng)村比,就跟新里比也亮堂得多。人家后墻有窗,老大的窗戶明晃晃的,現(xiàn)在不流行住“板樓”嗎,空氣對流,郭蘭蘭家就是板樓,應(yīng)該說是“板房”,正好窗戶開著,小風(fēng)一吹倍兒涼快,一點不壓抑。我立馬想到重慶道,我家后墻就有窗,可以看到幸福里副食店。郭蘭蘭的后窗正對后院,那里種著火柿子和各式蔬菜,一個葡萄架上掛滿一串串快要長成的葡萄,兩只黑狗被拴在木樁上,熱得吐著舌頭。
這狗咬人嗎?
不咬人,它們可聰明了,我一直想給它們搭個窩,要不下雨老淋著它們,看著好難過。說著郭蘭蘭低下了頭。
我連忙說,那還等嗎,搭呀,趕明兒把老黑他們叫來,不就搭個窩嗎,有嗎?
不用不用,我讓我爸爸搭。
跟我你還客氣嗎,對了蘭蘭,它倆叫嗎,有名嗎?
有,這個是“民主一號”,那個叫“民主二號”,平時就叫它們“一號、二號”。
嗎玩兒?猛聽到“民主二號”我頓感異樣,我爸我媽干仗時好像提起過,有印象。這二、二號別是條船吧?我脫口而出。郭蘭蘭一臉茫然,你說什么呢胖子,二號是狗啊,怎么成船了?
但是最讓我觸動的還不是明亮的房間和給狗搭窩,而是桌子上放著的那些課本,一進門就瞧見了。我無法解釋自己為嗎打小對書本就感興趣,甭看還沒上學(xué),我認識不少字了,唐詩宋詞嗎的。平時跟老黑他們玩,暗自糾結(jié)的就是他們不讀書,從沒見他們碰過課本。為此我心里玩得很不踏實,玩著玩著會突然發(fā)呆,不言語了,所以老黑總拿我找樂,喊我“小神經(jīng)”,你說我會不會真有點神經(jīng)呀?
我就這么一邊尋思一邊啃著郭蘭蘭遞給我的火柿子,盯著放火柿子的瓷盤不放,原本堆得像個金字塔,被拿去兩個塔尖就消失了。我進門的“鄙夷心態(tài)”也消失了,覺得嗎都新鮮。
這些書全是你的?我問。
嗯。她應(yīng)了一聲。
真的假的,那這本叫嗎?我隨手抄起一本問。
是《簡明英語對話》。
嗎玩兒,嗎叫英語對話?
就是學(xué)外國人說話。
好嘛,你還學(xué)外國人說話,趕明兒我也學(xué),開學(xué)我上南樓小學(xué),要不是生日月份小去年就上了,你幾班的?
她搖搖頭,我沒上學(xué),我爸爸請四中的老師教我。
四中,你多大就上中學(xué)?
我九歲,不是上中學(xué),只是學(xué)一點中學(xué)的課。聽到這我不由把目光從蘭蘭臉上挪開。她美麗的眼睛讓我迷戀,可此刻明顯我被噎住了,不敢看她也說不出話,半天憋出一句,我得回家了。
你要走嗎?
我要走。
那你還來嗎?
我,我還來。
說完,我滿臉通紅扭頭向門外沖去,恨不得立刻消失在蘭蘭面前。我剛跑出院子的柵欄門,只見蘭蘭的爸爸扛著鐵锨迎面走來,撞個滿懷。我一看躲不開了,便稀里糊涂喊了聲“郭叔叔好”,繼續(xù)奔跑。
只聽那個男人的聲音追上來,你們要土就來拿吧,用不著不好意思。聲音收音機似的。
三
這天老黑又來找我,敲我窗戶,說有好事告我。他最近一直討好我,甚至低聲下氣,為當時只顧逃跑沒護著我懺悔不已。
胖子,哥哥對不住你行嗎,以為你在后面跟著呢,沒想到絆倒了,你喊一嗓子呀,我肯定回來拉你。
我扭頭不言語,好多天沒搭理他了,故意淡著他,我當然很傷心,心說你爸掣你嘴巴子不給飯吃,誰把省下的餑餑塞到你手里?每次買冰棍,三分水果的五分奶油的,哪次不讓你先來一口,你那口那個大,半根沒了,我說嗎了?你爸給你的學(xué)雜費短一角錢,急得你嗎似的,還不是我讓我姥姥給你補上的,有錯嗎?歸齊倒好,扔下我就跑,嗎玩意啊這是,太不夠揍了,不拿我打镲嗎?
話雖這么說,其實我心里并沒那么生氣,就做個樣子讓他難受。為嗎呢,得虧老黑扔下我跑了,當時要把我拉走還能遇上郭蘭蘭嗎,遇不上郭蘭蘭日子能一樣嗎?郭蘭蘭是嗎,她是一扇窗,讓我看到了原來沒看到的活法,也是我心里想要的活法。我們樓上費文麗看著挺好,小模樣俊極了,比郭蘭蘭洋氣,可跟她就親不起來,她爸費大爺還跟我媽套磁,說你們小胖子我看不錯,跟我們麗麗結(jié)個娃娃親多好啊。我媽媽模棱兩可給岔過去了,回來跟我爸還磨嘰,老費是資本家,還想跟咱胖子結(jié)娃娃親,想嗎呢他。我倒不管資本家不資本家,問題是費文麗老得讓人慣著,嗎都得讓著她,看著煩人。現(xiàn)在遇上郭蘭蘭就全捋順了,云開霧散,這才是我的菜,人家愛學(xué)習(xí),又知道胡嚕我的小肉皮,特別是說到兩只狗眼淚流點下來,把我感動的!跟費文麗換換多好,我?guī)罚屗指覌寢屘嵬尥抻H。
我大概猜到老黑說的好事是嗎,八九不離十跟搭狗窩有關(guān)。雖然一直沒怎么理他,可狗窩非得蓋,答應(yīng)郭蘭蘭的事絕不能含糊,所以趁老黑討好我的工夫跟他念叨過幾句,這事沒他不成。
我跟老黑這么說的,人家郭叔叔真給面,我跟他盤叨知道嗎,末了人家說,原本告派出所的,現(xiàn)在嗎也不提了,瞧見那兩只狗了嗎,只要幫忙搭個狗窩,用土隨便拿。
嗎玩兒,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炮打的,當然真的!
哎呀胖子,你可太能耐了,我這還提心吊膽呢,搭狗窩算嗎事,包我身上,瞧好吧,胖子。老黑興奮得擼胳膊卷袖子躍躍欲試,可具體說開又出現(xiàn)了問題——老黑意思是用秫秸抹泥,三分鐘完活。
我說,這可不行,人家要求必須用磚砌,差一點都不行。
用磚?
用磚。
這可不大好辦哪胖子,再怎么也得兩百塊磚,到哪尋那么些磚去?
老黑的擔(dān)心我可以理解,前些日子他們家蓋小廚房,惦記到圍堤道對過的物資廳工地弄幾塊磚,那前兒天津是河北省省會,河北省物資廳就建在圍堤道大沽路的把角處,好嘛,半夜有解放軍站崗,吹哨,端著沖鋒槍,歸齊還是自己脫坯蓋的。我琢磨他現(xiàn)在急著見我,備不住就是磚的事。
找著磚了?
找著磚了。
你看,說嗎來著。老黑隔窗急赤白臉跟我嚷,我打開門讓他進來。為嗎我沒表現(xiàn)出額外的驚喜,跟老黑的激動比反而比較平靜呢?我有我的軟肋,人家蘭蘭讀那么些個書,還英語對話、中學(xué)課程嗎的,咱差距太大了,見了她嗎也沒改變一點不長進多栽面呀,人家能瞧得起咱嗎?為嗎這么說?我后來又找過蘭蘭好多次,是偷偷去的,沒跟老黑他們說,他們忙他們的,我忙我的。有一回正趕上她有課,一個戴眼鏡的男的,興許是四中老師,在教蘭蘭方程式嗎的,說左邊加一個數(shù)右邊就得加同樣的數(shù),還問她,你自己看,左邊加了右邊呢,等號兩邊相等嗎?我一聽就不樂意了,站起來問他,憑嗎左邊加右邊就得加,我就不加管著嗎,蘭蘭咱甭理他,嗎左邊加右邊加,哪有那么多。到現(xiàn)在都找不著那么些磚,還左邊右邊,顧一邊就不錯。搞得那個老師差點暈倒,瞪著我嗎話說不出來。
蘭蘭走過來對我說,胖子我正上課呢,這門課你又不懂,還是先回家吧。說著胡嚕了一下我的小肉皮。
所以這些日子我心里不踏實,除了給狗搭窩的事,最揪心的還是想怎么能有點變化才好,心里有強烈的沖動要跟蘭蘭拉近距離,“轱轆轱轆冰攪凌,我跟蘭蘭一平”,得這樣才行。為此我最近老纏著二舅,他是新里少有的知識分子,又是省醫(yī)院的大夫,他在天津醫(yī)學(xué)院上學(xué)那前兒我媽領(lǐng)我去看過他,那天二舅還在天津醫(yī)學(xué)院的游泳池考過“紅帶”呢。嗎叫紅帶?完了完了,紅帶就是深水資格證,考過才能進深水區(qū)游泳。如今流行嗎都掃二維碼,那前兒考過了發(fā)一根紅布帶扎脖子上,救生員老么遠就能看見,比掃碼直觀得多。現(xiàn)在誰還記著這些,發(fā)展越快歷史越短,二十來年過去就完,跟嗎都沒發(fā)生似的,說嗎好呢?
我二舅讓我搞得直納悶,這倒霉孩子怎么的了,非打聽英語對話干嗎,別告訴我你想學(xué)英語?我都不老會的,我們那前兒學(xué)俄語、拉丁語,這些年不用都忘差不多了,比如“同志”,俄語叫“達瓦立史”。那英語呢?英語好像是“康姆瑞的”。
“康姆瑞的”?那“你好”呢?
你好是“好度優(yōu)度”,“好度優(yōu)度”?
“再見”怎么說?
“再見”容易,是“古德拜”,可以就說“拜拜”。
“拜拜”“康姆瑞的”“好度優(yōu)度”“古德拜”“康姆瑞的”“好度優(yōu)度”“古德拜”“康姆瑞的”“好度優(yōu)度”“古德拜”,那人家要問我好,咱拿嗎回呢?
人家問你“好度優(yōu)度”,你可以回“愛姆歐開”,或者就說“歐開”,我說的不一定準哪胖子,你得找個英語好的。對了,你們樓上費大爺英語不錯,他從教會學(xué)校畢業(yè)的又在英國商行干過,你爸就找過他。
我爸找他?
可不唄,“杜宗漢案”那前兒你爸找他學(xué)過英語。
嗎玩兒?
“杜宗漢”仨字讓我腦袋“嗡”一下。
二舅你見過杜宗漢嗎,長嗎樣?
我哪見過,除你爸誰見過他呀,不過你媽也見過杜宗漢,她跟我提過這事。
她也見過?
老黑進門嘿嘿跟我樂。我擠對他說,夏天都過去了你才想起找磚的事,早干嗎去了,有譜嗎?
這不得等機會嗎胖子,我可一直惦記著呢。
接下來聽老黑往細里一聊還真有門。為嗎呢,尖山糞場西北一里地有電鍍廠的料場,說白了就是垃圾堆放地。每天下午四點左右,電鍍廠在這傾倒垃圾廢物,包括煤渣煤灰。雖說是煤渣煤灰,大鍋爐燒不透,里面還有老么大的煤核可以利用,老黑他們隔三岔五就去那拾煤,全家燒火做飯都指望他拾的煤核。我也跟著去過,翻斗車正卸料,這幫孩子就往上沖,玩命搶,一人摟一堆,摟好堆再慢慢挑,摟不成堆嗎也拾不著。好嘛,煤渣還紅著呢,弄不好就燙著。我姥姥說嗎不讓我去了,我沒留神一腳踩煤渣上,把大腳豆燙個燎泡,給老太太心疼得喲,握著我腳丫子“唰唰”掉眼淚,胖子你咋這么淘啊,燙壞你我可咋活呀!
料場有磚?
料場沒有。
沒有你說嗎,拿我打镲?
老黑不慍不火繼續(xù)樂呵呵往下白話,料場邊上是電鍍廠南墻對嗎?
沒錯。
南墻往前不點有個冒熱氣的地方。
你是說澡堂子?
行啊你胖子,還知道澡堂子,知道是嗎澡堂子嗎?
澡堂子就澡堂子,還嗎澡堂子?
是女澡堂知道嗎,女的。
女的就女的唄,磚呢?
完了完了你嗎也不懂,那就說磚吧,澡堂子墻外有一堆舊磚,你說多寸哪胖子,正好夠蓋狗窩的。
誰的磚?
管他誰的,管那干嗎,拉走蓋狗窩再說,你甭管了胖子,我有三輪,帶上鏟子瓦刀,再備點和泥用的麻刀,穩(wěn)拿呀,我是穩(wěn)拿呀。
那我干嗎?
你是總司令啊,負責(zé)放哨,把我們領(lǐng)到他們家后院咱就開干,就這點事,不是我跟你吹胖子,一小時完活,包他們滿意。
聽你的意思馬上動手?
這事能等嗎,再等磚沒了,走起啊胖子。
剛好吃完晌午飯。我姥姥做的火柿子打鹵面是我永遠的最愛,甭管長多大多老,走多遠多久,那是我心中溫暖的源泉。夏末,風(fēng)已涼爽很多,身上不那么鹵了,鹵就是發(fā)黏,要出汗沒出汗的意思。我坐在老黑蹬的三輪上,糾集起蟈蟈和紫云英的隊伍,向著電鍍廠的澡堂子出發(fā),世界很小很小,心卻很大很大。
打新里去電鍍廠不能走四中這邊,得先上圍堤道,往西南樓方向繞到電鍍廠南墻,只有這一條路。要說老黑真不含糊。平時我知道他能干,挑水澆園,拾煤劈柴,都是他的事。現(xiàn)在一看扶貧節(jié)目,山區(qū)的孩子七八歲當家,照顧弟弟妹妹,燒火做飯,到地里背糧食,認為不可思議,感動得直哭。怎么說呢,同情受苦人永遠是人間美德,但我們小時候這種情況太多了,就說南樓新里,男人出去賣苦力,蹬三輪啊,搖麻繩啊,女人到街道加工點干雜活,糊紙盒呀,縫被服呀,孩子們在家可不就大的照顧小的嗎,就得早熟長本事。你就看老黑干活的范兒,真不像他這個歲數(shù),三輪車停放的角度,端開的架勢,像三級工,有板有眼,用一只磚卡子,一把五塊一把五塊,沒幾下兩百塊磚就能裝完。
我前邊站崗,萬一來人能提前逃走才行。眼前是電鍍廠的料場,不出料時此地一片安靜全無人跡。我琢磨也該差不多了,還不走你們等嗎呢?扭頭一看讓我起火,車明明裝好了,幾個人不走在那抬頭看電影似的,看嗎呢這是?我剛想喊,趕緊著,干嗎呢你們?剎那間只見三輪車突然朝我這邊落荒而逃,磚磚相碰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懧暎顼溩羽W似的。他們要是正常離開我也就跟著走了,不會好奇。可現(xiàn)在好奇心已經(jīng)起來了,結(jié)果形成他們往外跑我往里跑的局面,他們離墻越遠我離墻越近。趕我跑到跟前抬頭一看,好嘛,只見一個白花花的女人胴體,碩大的“咯咯”,就是乳房,天津人管乳房叫咯咯,透過澡堂子的玻璃窗輕輕搖蕩,跟我的目光撞個滿懷。我愣住了停在那里,做夢似的,我記不清我媽的咯咯是嗎樣的了,但依然感覺很熟悉,就像現(xiàn)在的北漂夢見故鄉(xiāng)。我看到那個女人對我揚手,表示讓我走開,這才醒過味兒來,一溜煙隨老黑的三輪車倉皇而去。
后面的事確實非常順利,老黑使起瓦刀跟使筷子一樣得心應(yīng)手,砌出的墻又齊又平,還比照新里的房型,用水泥瓦搭了一個斜頂,說這樣狗不會太悶。兩只黑狗剛開始圍著我們不停地叫,后經(jīng)蘭蘭勸說逐漸安靜下來,一邊一只對我們搖起尾巴。“好度優(yōu)度”!我對蘭蘭喊著。
蘭蘭頓了一下,你說什么?
“好度優(yōu)度”啊,這不是英語嗎?
蘭蘭的眼簾垂下來,她本來一直在焦急地制止我們,你們別干了,我爸爸一會兒忙完就給我搭了,謝謝了,趕緊停下來吧。可此刻聽到我的問話,她站在我面前卻不言語了。
我,我不懂英語。
你不是在學(xué)“英語對話”嗎?對了,那本書能借我看看嗎?我讓我二舅教我,他是省醫(yī)院的大夫。
你說什么呢胖子,我沒有這本書啊,我真沒有這本書。蘭蘭的語氣是認真的,不像開玩笑,因為她一點都沒有高興的意思,我能覺出來。哦,沒事蘭蘭,沒事,八成是我記岔了。
這時老黑走來,完活了胖子。
行,那咱就回吧。
四
那天到家都該吃晚飯了。新里街面上不時傳來叫孩子吃飯的吆喝聲——“長喜回家吃飯了!”“小五小六回家吃飯了!”“這倒霉孩子叫你半天不言語呢?”“你這是干嗎了濺一身泥?”“哎呀要了命了,這褂子怎么扯個大口子,我抽你信嗎,讓你眼睛流汗信嗎?”……就像協(xié)奏曲似的,伴著縷縷炊煙裊裊繚繞著。這個炊煙可是真炊煙,不像鄧麗君歌里唱的“又見炊煙升起”,那都是詩情畫意,逗你玩的,這可是真家伙,用煤核、柴草、各種能拾到的可燃物混合點燃的霧狀體。嗎叫人間煙火?這個詞的含義現(xiàn)在很模糊了,可那前兒我們非常明確,就是燒火做飯的煙,就是有吃有喝,街坊四鄰七大姑八大姨,湊一塊打情罵俏的恩愛情仇,空氣似的氤氳著你。
還沒進門就覺得有點不大對。平日晚飯時候院里最熱鬧,這么熱的天誰家在屋里吃,都在門口擺個小桌,一家人圍著,邊吃邊和左右鄰居扯“啰啰綱”。“周奶奶你這貼餅子‘新里’頭一份,沒挑!”“嗐,我們姑爺打楊柳青回來,頭茬棒子面能不香嗎?”話音未落周奶奶的貼餅子已擺在眼前。“哎呀,您客氣嗎呀這是,跟姑爺說,我存著一瓶直沽高粱,改天哥兒幾個鬧鬧。”“行行,跟他說我跟他說。”每天這前兒,有夕陽沒西下,院里飄蕩的除了落日余暉,更有清貧人間的喜怒哀樂,在飯香里,在多喝幾杯的臭男人的吆喝中,輕輕彌漫著。我姥姥雖然話不多,她喜歡聽,這時總會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搖一把蒲扇,白色大襟褂子,頭發(fā)篦得勻勻整整。
可今天老太太沒出來。
我緊走幾步跨進門,一進屋就見姥姥好像哭過,眼眶發(fā)紅還擤鼻涕,我二舅坐在旁邊,發(fā)呆不言語。見我進來,老太太忙轉(zhuǎn)身,把扣著的飯菜端到我面前。
吃飯吧胖子,瞧這一頭汗,這孩子。說著又要抹淚的樣子。開始我以為是回來太晚惹姥姥生氣了。可看著二舅又覺得不對。他正處對象,女方姓梁,都叫她小梁,是省醫(yī)院肝膽科的大夫,聽說是廣東人,跟我二舅是天津醫(yī)學(xué)院的同學(xué)。就為這,二舅已搬回宿舍住了,省醫(yī)院離新里并不遠,20路汽車南樓到光明里,四分錢車票,下來一拐就是,也可以走著去,老黑帶我走過,過四中,再穿過一個村子,應(yīng)該就是尖山村,省醫(yī)院大樓便孤零零地呈現(xiàn)在眼前。即便如此,搬走后二舅只是周末來家住,昨天剛走今天怎么又回來了?
你為嗎又回來了,二舅?
聽到這話二舅如夢方醒。我……回來看看你啊。臉上的笑容是擠出來的。
好嘛,你哪是看我呀,別是被小梁趕出來了吧,你怎么得罪人家了?
這孩子,我得罪她干嗎,真是看你的,你媽來電話啦。
嗎玩兒,我媽來電話了,她說嗎?
那前兒老百姓家里沒電話,我們住的重慶道有傳呼電話,一次五分,幸福里副食店有個接電話的大娘,成天就聽她叫喚,傳個電話不夠她褒貶人的——“鳳蕓,你對象來電話啦!”“我跟你說鳳蕓,趕緊嫁人吧,我這兩條腿早晚讓你給遛‘折’了信嗎,你賠得起嗎?”新里沒有傳呼電話,我媽我姥姥在一個城市住著,平時通氣還得靠寫信,“南樓新里三十九號,母親大人收”,我媽老說她是打天津市往河北省寫信,天津當時分兩塊,天津市一塊河北省一塊,省政府機構(gòu)和省醫(yī)院的工作人員,大多集中在我姥姥家這邊,圍堤道以南一個叫“八大里”的地方,所以我媽才這樣開玩笑。只有遇到急事她才從單位給二舅醫(yī)院打電話。現(xiàn)在來電話了,嗎事這么急?
沒嗎急事。
沒嗎急事?
我姥姥看了二舅一眼,二舅的表情舒緩下來。
是這么回事,這不暑假快過去了,馬上開學(xué)了,你們家那邊的常德道小學(xué)要求提前返校,辦理登記嗎的,你媽讓你回去收收心。
我一愣,嗎玩兒,我不上常德道小學(xué),我上南樓小學(xué)。一想到蘭蘭就在附近,我不愿離開這里。常德道小學(xué)是市重點,別人家想上還上不了呢。
要上你上,我不上,我就在姥姥家哪也不去,是吧姥姥?說著我扎到姥姥懷里,希望得到她的認可。沒想到姥姥哭起來,說你這個孩子啊,抱著我不就撒手。
老太太哭了又哭讓我警覺,這才醒過味覺得哪不對,一定有事。
姥姥到底出嗎事了,您告訴我呀?
二舅在一旁也忍不住勸道,娘,這種事瞞不住,都到這前兒了就跟胖子說吧。是這樣胖子,你爸最近身體很不好,他喝酒喝太多了,肝出了點問題。
嗎問題?
是……肝癌。
嗎叫肝癌,能治嗎?
呃,也不是不能治,就是不大好治。
我爸會死嗎?
胖子……
我爸會死嗎?
胖子你聽二舅說,我跟小梁正給他想辦法,小梁的領(lǐng)導(dǎo)是肝癌專家,留美的,準備把你爸從公安醫(yī)院轉(zhuǎn)到省醫(yī)院,就轉(zhuǎn)到小梁那,由她專門負責(zé)你爸的治療。胖子,胖子你怎么了,你怎么啦?
我被一口氣噎住了,憋得滿臉通紅,直到二舅不斷拍打我的后背,才“哇”一聲哭喊出來。
爸爸……我爸,我爸他這是氣病的,你們成天杜宗漢、杜宗漢地鬧心他能不病嗎?喝點酒怎么了,他心煩喝點酒怎么的了?現(xiàn)在滿意了吧?我胖子今天把話撂這,我爸要有個好歹,我,我就打省醫(yī)院樓頂上跳下去,爸爸……
我姥姥緊緊摟著我,胖子呀,我可憐的孩子呀,跟我哭成一團。
二舅也心煩意亂,急得原地打轉(zhuǎn),娘,我早就讓您勸勸大姐,不當官不當官吧,嗎大不了的,我爹不就是個教訓(xùn)嗎,關(guān)起門過自己的小日子比嗎不強,現(xiàn)在好了,大姐也怕了,她說她馬上找市領(lǐng)導(dǎo)。市領(lǐng)導(dǎo)原來是公安局局長,大魁的老上級,當年鏟除黑社會和反動會道門大魁功不可沒,一定得轉(zhuǎn)到省醫(yī)院,找最好的大夫給他瞧病。
那晚月亮很亮,快中秋了,這時的月亮也比平時亮,透過薄薄的窗簾,把屋子映得發(fā)白。我躺在床上沖著墻,旁邊傳來姥姥的飲泣。我心里并無恐懼,卻填滿綿綿的憂傷,吐不出咽不下,像個巨大的網(wǎng)子罩住我。在我的記憶里,我爸講話不多,他喜歡把我扛在脖子上,天津話叫“呵兒嘍著”,默默走在人群之中,我可以看到很多人的頭頂,還有一雙雙陌生的眼睛。說真的,我有點害怕,我看得見人家,人家更看得見我,眾目睽睽之下我不夠自信,不知他們會不會像我媽那樣,突然指著我爸的鼻子說出“杜宗漢”三個字。我媽老是一身列寧裝,她說這是她四野南下工作團的軍裝,其實軍裝早穿爛了,都是后來做的。她還說她奶過我,說我吃咯咯時會咬她,疼得她掉眼淚。不過我很懷疑,我都知道我姥姥咯咯的樣子,卻記不清我媽的咯咯嗎樣了。
你說我爸會死嗎?我會沒爸嗎?絕對不會,至少抓到杜宗漢之前不會,因為我爸跟我說過,杜宗漢早晚落他手里,他會親手把銬子銬杜宗漢腕子上信嗎?我爸話少,說了就算數(shù)。去年發(fā)大水,為保天津在黑龍港扒口子泄洪,哎喲,那些個要飯的喲,沿海河排一溜。這天我爸突然拎回兩袋棒子面,歸齊一打聽,他把全家一個月分配的口糧都買了出來,而且白面換棒子面,說棒子面扛餓,在小廚房黑天白夜地架鍋蒸窩頭。我媽跟他玩命,陳大魁你是要死啊,我跟孩子吃嗎?就顯你了,你能耐嗎?我爸一聲不言語,扛起我拎著兩袋窩頭奔了海河沿,把窩頭分給那些土地被淹的農(nóng)民,末了還逗人家樂,說最后這倆不能給,我跟我兒子一人一個。他揚手把窩頭遞給我,我倆啃著窩頭,順著大沽路拐上泰安道,走過一雙雙陌生的眼睛和數(shù)不清的都市燈火。
想到這些我開始困了,可以睡了,明天我要回去看我爸,也看我媽,都多久沒見到他們了,重慶道的那些人和那個院子,比如費文麗咯噔的小皮鞋。就在我要睡沒睡之際,只聽有人敲門。
張奶奶,張奶奶睡了嗎?有人找小胖子,有個小閨女找小胖子。
聽聲音像是周奶奶,沒錯是她。自打她姑爺從楊柳青回來,她每天在院里坐到半夜才回屋。老黑說她是等姑爺閨女辦完事才進去。辦嗎事?辦嗎事,你說辦嗎事?我哪知道辦嗎事,半夜不睡忙活嗎,嗎事不能白天辦?好嘛,有些事就得半夜辦知道嗎,你哪懂這個,胖子。歸齊也沒說清辦嗎事。這樣一來周奶奶成了院里最晚睡覺的人,街坊四鄰有點嗎事都讓她幫忙盯著——“周奶奶,一會兒要下雨您受累把衣服收收。”“周奶奶,孩子他爸聽戲去了,您別把大門鎖死,給他留門。”所以此刻敲門的沒別人,肯定是周奶奶。怎么會有小閨女找我?
我姥姥趕緊下床披上褂子,我也一屁股坐起來,感覺異樣。
來了來了,老太太答應(yīng)著打開門,只見周奶奶牽著一個小女孩出現(xiàn)在眼前。
蘭蘭!蘭蘭你怎么到這來了?我“噌”一下跳下床跑到蘭蘭跟前,把她拉進屋。
周奶奶跟我姥姥打趣,這小閨女多俊哪,多好啊,跟咱胖子多配呀,瞧這小模樣。
我姥姥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問我,胖子這是啥人啊,怎么這么晚來找你?
我二舅這時也被驚動了,他住對門那間屋子,跑過來看發(fā)生了嗎事。我把跟老黑去尖山糞場偷糞的事講給他們聽,還有怎么被郭叔叔和蘭蘭逮著,怎么搭狗窩,怎么跟蘭蘭學(xué)英語。
對了二舅,蘭蘭學(xué)過英語對話,不信你跟她來兩句,你說呀?
二舅被我突然一激沒了主意,只好順勢沖蘭蘭說了句“好度優(yōu)度”。
蘭蘭猶疑著,很小聲回了一句“愛姆歐開,好度優(yōu)度”。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講英語,她的發(fā)音可比二舅順溜得多,嚇得二舅不敢接茬兒。
要說還是我姥姥頭腦清楚,她把二舅扒拉開,蘭蘭,你咋找到這的?邊問邊幫蘭蘭梳理凌亂的頭發(fā)。
蘭蘭低下頭,胖子告訴過我南樓新里三十九號的地址,我就找過來了。
那這么晚你找胖子啥事啊?
我……我爸爸……他被人帶走了。說到這蘭蘭嗚嗚哭起來。剛才,剛才來了一群人,把我爸爸帶走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就胖子一個朋友,就,就找來了。
聽到這話我心粉粉碎,也哭起來。嗎玩兒,誰把郭叔叔抓走的,他們憑嗎抓郭叔叔?
他們非說,非說我爸爸行為不端。
嗎叫行為不端?
我姥姥摟著蘭蘭的肩頭,別怕閨女,咱這糞場是誰家的?
陳塘莊公社的。
你們歸陳塘莊公社管?
嗯。
好的,你慢慢說,閨女。
結(jié)果聽蘭蘭一說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們蓋完狗窩離開不久,郭叔叔下工回到家里,他有心口窩上不來氣的老毛病,今天又犯了,還挺厲害,飯也沒吃就早早服藥休息了。過一會兒有人敲門,接著闖進一群帶紅箍的人,他們說是電鍍廠保衛(wèi)科的,來這是抓流氓盜竊犯。據(jù)報案,今天下午有人在澡堂子外面偷看女工洗澡,還偷公家的磚,被發(fā)現(xiàn)后朝蘭蘭家方向逃竄。現(xiàn)已查明,丟失的磚已在蘭蘭家后院發(fā)現(xiàn),這足以證明偷看女工洗澡的必是郭叔叔無疑,此地除蘭蘭一家別無人煙,所以他們不顧郭叔叔正在犯病強行帶走了他,說先審審,再決定要不要扭送西南樓派出所。
聽到這我忍無可忍,他們純粹胡說八道,怎么成郭叔叔看人洗澡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瞧你這意思,你了解此事?二舅雙手叉腰對著我問。我頓時語塞,我不想在蘭蘭面前丟臉,怕她看不起我。
二舅轉(zhuǎn)身問蘭蘭,你爸他咳嗽嗎?
不咳嗽。
他吃的嗎藥?
好像什么油。
硝酸甘油?
對對,好像就這個。
那是心臟急救藥,很嚴重啊?
一聽“很嚴重”我緊張起來,連忙承認是我偷看女工洗澡的。
嗎玩兒,那磚也是你偷的?
是我偷的,怎么的吧?
我想到老黑,但不能說,他爸非抽死他不可。他爸有條牛皮編的鞭子,釘馬掌時如果馬驚了必須用鞭子抽,要不可能被馬踢死,他們一塊的有個姚大爺,心軟,人家抽馬他不樂意,跟人家玩命,結(jié)果怎樣,被驚馬踢中蛋子倒地再沒起來。他爸抽馬有一套,用鞭梢抽,手腕子一彈,鞭子像海浪似的往前推,全部力量集中在鞭梢上,“啪”一下就是條血印子,驚馬立刻停住。老黑他爸就用這條鞭子抽他,讓他抱著樹捆上,用鞭梢在他后背寫字,“大小”的“大”,“天地”的“天”,掃盲班學(xué)幾個字全用這了。老黑的后背根本看不得,到處疤痕,你讓我怎么說他,不被他爸打死才怪。
你自己干的?
我自己干的。
二舅臉上露出詫異與不屑,眉毛先上揚,再往兩邊滑落。
我告你胖子,編瞎話也編圓點,就你還偷磚,你拿嗎偷?
我蹬三輪。
蹬三輪,你還沒三輪高呢,誰信哪,我好好跟你說胖子,咱沒必要為別人頂缸,實話實說不完了嗎?
我抿嘴瞪著二舅不言語,橫下心就不提老黑,心說愛怎的怎的!這時我姥姥再次把二舅扒拉開,胖子你真看人家洗澡了?
看……看了……
都看見啥了?
我看見一個女的老么大咯咯,還跟我揚手讓我走開。
你為啥看人家咯咯呀?
我忘了我媽的咯咯嗎樣的了,看能不能想起來。
姥姥一把抱住我又流淚了,胖子呀,我的好孩子。接著她擦擦眼淚擤了下鼻子說,既然看了,你敢去跟人家說實話把你郭叔叔救下來嗎?
我敢。
那行,明一早讓二舅帶你去電鍍廠把郭叔叔救回來。
一聽這個二舅不干了,娘您糊涂了,為嗎非讓胖子認賬?
你說為嗎,咱干的不認倒讓沒干的認嗎,人家本來就犯病呢,出點啥事可咋辦?
那我怎么跟大姐交代?
姥姥沒回答二舅,扭頭撫摸著蘭蘭的頭發(fā),蘭蘭,今晚就睡這,放心吧,明天一早就把你爸爸接回來,我老太太倒要看看,他們敢把一個八歲孩子咋樣,睡覺。
那前兒姥姥家的床就是長凳子上鋪幾塊木板,跟我們重慶道的席夢思完全沒法比。我姥姥把邊我靠墻,蘭蘭睡當間。我看她閉上眼睡著了,兩顆淚水掛在眼角發(fā)出晶瑩的光澤,她的手碰著我的手,她的腳丫挨著我的腳丫子,我依稀瞧見她兩個奶頭比我的大很多,像兩只小奶貓拱出的嘴唇,從胸前鼓起來。
五
電鍍廠的位置在南樓新里和西南樓4路汽車總站之間,新里在圍堤道北,電鍍廠在圍堤道南。當年電鍍行業(yè)算新興產(chǎn)業(yè),專設(shè)這家工廠解決工業(yè)電鍍問題。原本說好今天回家看我爸肯定不行了,也不知他怎樣了。其實再多走一步,坐上4路汽車不一會兒就到重慶道,可是救郭叔叔要緊呀。我心情急迫,奇怪的是我沒怎么想自己,意識不到即將面臨的是嗎情況,倒惦記著我爸和郭叔叔,這兩個大人遇到麻煩,好像只有我才能幫忙解決。我想好了,救出郭叔叔我就回重慶道,我要跟我爸我媽念叨念叨蘭蘭和郭叔叔一家人,一定讓他們見見面。
二舅帶著我和蘭蘭,一邊一個,我左她右,穿過清晨的薄霧,走在朦朧的圍堤道上。也正在這時,老黑他爸的馬掌店已有大車在挨個了,卸下轅架的騾馬排成一隊,聆聽著叮叮當當打鐵的聲音,伴著屋后長煙囪冒出的濃煙,把這部分城市或者說把這部分鄉(xiāng)村和城市,從夢中喚醒。
臨行前我姥姥為蘭蘭梳了兩條小辮子,劉海用篦子篦過,細細勻勻的像剛剛開啟的幕布,襯出個漂漂亮亮的小閨女。她的衣服都是我姥姥昨晚專門漿洗晾干的,說姑娘跟小子不能一樣,啥時都得漂漂亮亮的。昨晚姥姥還問她用水嗎?蘭蘭點點頭。于是老太太非把我攆出去,讓我陪周奶奶說話,叫我時再回來。心說不就洗臉洗腳嗎,有嗎不能看的?問題是她用水我出去,我用水她不出去,就坐床上看我,為嗎呢?還有早起這點事,好嘛,剛起床就有人扒窗簾,說看看胖子的小媳婦嗎樣的?不光我們?nèi)盘枺徳旱暮⒆佣加校€交流——“你看見了嗎?”“沒看真”“是他表姨的孩子?”“嗎呀,我怎么聽說是娃娃親哪。”害得二舅不得不出來“清場”。
這有嗎好看的,玩去玩去,來個親戚至于的嗎?
我們走出大門剛過馬掌店,就聽老黑從背后喊我,他一早起來幫他爸干活。
胖子,胖子,這不蘭蘭嗎,是她吧,你們干嗎去?我和蘭蘭都沒回頭,也沒說話。
我倆不說話沒關(guān)系,二舅卻嘚啵了一路。
你說這叫嗎玩意,平白無故把人帶走了,他們也太沒輕沒重了,心臟無小事知道嗎,弄不好就出問題,他們負得起責(zé)任嗎?不知郭同志怎么樣了,都上硝酸甘油了,我覺著不老對勁的,有些話只能沖你們孩子說,這叫嗎,草菅人命知道嗎?看人洗澡有嗎大不了的,有死罪嗎。
就是呀,太過分了。
胖子,我跟你說,把心放肚子里,嗎事沒有,你姥姥可不是一般人,嗎風(fēng)浪沒見過,話里話外都扣著呢,孩子這么小懂嗎,看了又怎樣,他們要“耍三青子”咱就跟他動真格的,我看敢把你怎樣,我看他們敢把陳大魁兒子怎么樣。俗話說狡兔死走狗烹,狡兔還沒死呢,杜宗漢還沒逮著呢,他們就敢把陳大魁兒子關(guān)起來,我就不信了!
剛進電鍍廠大門一股酸味撲鼻而來,二舅說這是處理金屬表面的酸性液體味道。好嘛,刺鼻子,要多難聞有多難聞。看大門的老漢說話河北口音,天津那前兒有很多河北人,滄縣的、保定的、石家莊的,他問我們啥事。
二舅滿臉不耐煩,找你們保衛(wèi)科。
找保衛(wèi)科干啥?
干啥,我們投案行嗎,自首行嗎,趕緊帶我們?nèi)ケPl(wèi)科不完了嗎。
老漢面露遲疑,最后還是指了條路,你看那輛吉普車了嗎?對面就是保衛(wèi)科,有牌子。
剛一進保衛(wèi)科,只見煙霧繚繞,滿屋子人,橫七豎八杵在那。見我們進來,有個年輕人問,找誰你們,干嗎的?
把你們領(lǐng)導(dǎo)叫來我有事,我有急事。二舅沒好氣地說。
只見一個矮個,很膀的男人,從最里面一張桌子旁站起來,我就領(lǐng)導(dǎo),你誰?
我是省醫(yī)院心臟科的主治醫(yī)師,我姓張。
一聽這個,那位領(lǐng)導(dǎo)和滿屋子人一下圍上來,您是,省醫(yī)院的?
沒錯,我省醫(yī)院的。
哎呀,辛苦你了,張大夫,我姓劉,在這負責(zé),昨晚上送去的人怎么樣了?
送去的人?
送去的人。
姓劉的一問把二舅問蒙了。
昨晚我不當班,我哪知道送去的人怎樣了?聽到這句他們忽然態(tài)度大變,我說張大夫,是姓張吧,你帶倆孩子來這有事嗎?
有事啊,昨晚你們不是抓偷看洗澡的嗎?你們抓錯人了,不是郭同志,現(xiàn)在我把人帶來了,他才是偷看洗澡的孩子。
說著,二舅把我往前一推。二舅這番話剛落地,一下鴉雀無聲,連煙灰落桌面上的聲音都能聽到。
就這么沉默了一瞬,那個姓劉的微笑著說,我說張大夫,您的話我聽不明白,抓偷看洗澡的,我們從來沒抓過偷看洗澡的,還郭同志,嗎郭同志,我們從來沒見過姓郭的呀,張大夫,您肯定搞岔了,抓人的是我們電鍍廠嗎?別是隔壁樹脂廠吧?
樹脂廠?二舅一愣,千想萬想沒想到會是這么個情況,一下不知怎么接。
只見蘭蘭突然指著一個人鼻子說,就是你帶走我爸爸的,昨晚你去過我家,我見過你,還有你。
蘭蘭的動作讓二舅和我都很驚詫,二舅護著蘭蘭肩膀,剛要說話被姓劉的打斷了。
哎呀這小閨女多俊哪,你可不能說瞎話知道嗎,我們從來沒去過你家,我說張大夫,孩子的話別當真,我負責(zé)任地再強調(diào)一遍,我們從來沒抓過偷看洗澡的,從沒見過郭同志,您孩子愛看誰洗澡看誰洗澡,跟我們沒關(guān)系,有嗎事您趕緊忙去,回見您了。
不對呀!
嗎不對?
你剛才不是說“昨晚上送去的人怎么樣了”嗎,你送去的是嗎人,別是郭同志吧?
二舅可不好糊弄,他盯著姓劉的問。
您說他呀,我們昨晚附近巡邏,發(fā)現(xiàn)個倒在路邊的人,出于革命同志相互友愛,我們把他送到省醫(yī)院急診,他姓嗎不知道,出點嗎事跟我們也沒關(guān)系,這和您說的偷看洗澡完全不一碼事,您打聽的如果是他,趕緊回你們省醫(yī)院,晚了保不齊出點意外嗎的。
二舅看看蘭蘭又猛抬頭,我看你們是把人整死了害怕承擔(dān)責(zé)任吧,姓劉的你到底把郭同志怎么樣了,你給我說清楚!
好嘛,二舅真氣急了,他用手指著姓劉的鼻子質(zhì)問他。
這下崴了,戧火了。姓劉的“嘩啦”從抽屜里抄出把攮子,指著天花板罵起來,姓張的,我敬你是個大夫別給臉不要臉,你瞅見我整死人啦,證據(jù)呢?你要血口噴人別怪我不客氣,我立刻把你送西南樓派出所信嗎?
你送,你送,今天不送你是我兒,我也把話撂這,這可是陳大魁的親兒子,我是他親舅舅,誰敢動我一根毫毛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話音一落屋里又靜下來,姓劉的表情十分尷尬,想笑笑不出來,這是大魁的兒?
沒錯。
您是大魁內(nèi)弟?
正是。
好嘛,大水沖了龍王廟,大魁是我?guī)煾担斈陽|樓十八街,他滅四閻王那前兒我就在他身邊,大魁那身拳腳,穩(wěn)拿呀,不過張大夫,老弟弟,咱說句實在的,我得趕緊用車送您和孩子奔醫(yī)院,還來得及,就說小劉給師傅賠不是,今后用人用車用得著我,老哥哥我絕無二話。
二舅一聲長嘆,你們呀!轉(zhuǎn)身拉著我,抱起蘭蘭上車就走。
我這才注意到,蘭蘭在二舅懷里已淚流滿面。她的哭跟我不一樣,我哭起來劈天蓋地不管不顧,爆炸似的,我媽最怕這個,“大魁你趕緊抱走啊,好嘛,嚇死活人哪”。蘭蘭的不是,她哭起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光流淚,無窮無盡的淚水遮住臉龐,仿佛悲傷是一口泉眼,涌不完也淌不干。如果我是用“爆炸”驚動左右,蘭蘭是用“無聲”震撼四周,我再怎么哭也是孩子,而她哭得像個大人。我和二舅看著她不知所措,好像一切語言都蒼白無力。
二舅還是盡量安慰她,蘭蘭,蘭蘭你別難過,一定能把你爸救過來,我們心臟科的羅主任是專家,他是日本人,中央首長都請他瞧病。
是啊蘭蘭,我爸也生病了,一定都能治好的,到時候讓你爸帶你來我家,我給你們領(lǐng)路。
蘭蘭流著淚喃喃自語著,我爸爸治不好了,他說這是命,逃不掉的。
嗎命不命的,都是唯心主義,咱不能信那一套知道嗎?
蘭蘭并沒在意二舅的話,依然自言自語道,每次發(fā)病他都這么說,逃不掉的。
真的嗎?鬧半天郭叔叔經(jīng)常發(fā)病,你怎么不早說呢蘭蘭?蘭蘭低下頭沒說話。
我們匆匆趕到病房,二舅問迎面走來的女同志,有姓郭的病人嗎,護士長?
護士長表情詭異,他把二舅拉住,你怎么才來?張大夫,羅主任找你呢。
羅主任找我?
可不唄,他說這個姓郭的病人有些特別。
活著嗎?
活著,但是缺氧時間太久昏迷了,能不能醒來不好說。
主任還說嗎?
主任說情況很復(fù)雜,主動脈有畸形,而且心肌有萎縮現(xiàn)象。
心肌萎縮,這太少見了?
是的,羅主任讓你馬上同他去做會診。
關(guān)于這個羅主任我聽二舅講過,他是中國少有的幾個心外專家,的確是日本人,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抗戰(zhàn)時任日軍軍醫(yī)長。“百團大戰(zhàn)”中被八路軍俘虜,變成白求恩大夫的得力助手。后改姓羅,先在石家莊國際和平醫(yī)院當心臟科主任,又調(diào)到天津的醫(yī)院做心臟科主任,二舅是他得意門生。不過我感覺二舅的表情越來越嚴肅,嗓音也越來越低沉。
只見他蹲下來說,蘭蘭你別著急,你爸沒大礙,我現(xiàn)在就找羅主任給他會診。胖子你陪蘭蘭坐一會兒,我盡快回來。
潔白明亮的病房走廊仍然有刷漿的味道,這座蓋好沒一年的省醫(yī)院采用蘇式設(shè)計,頂高墻厚寬敞宏大,是當年全國數(shù)得著的幾座現(xiàn)代化醫(yī)療設(shè)施。我和蘭蘭坐在六層對著樓梯的座椅上,左邊心臟科,右邊肝膽科,二舅的小梁不就是肝膽科醫(yī)生嗎?我下意識朝右邊窺望,覺得那邊與我相關(guān)。這時蘭蘭的飲泣將我拉回到她的身邊,她依然含淚不說話,默默凝視著前方。看她難過的樣子我茫然無措,與她相識一夏天,除了頭一次就是胡嚕我小肉皮那次,幾乎沒怎么見她笑過。有幾回我想拉她跟我和老黑去玩,“藏么個”啊,斗蛐蛐啊,四中的后院有棵又脆又甜的棗樹。我上去你在下面接著還不行?都被她一秒鐘推了,難道咱就守著《簡明英語對話》和兩只狗過日子?
現(xiàn)在郭叔叔找到了,在羅主任和二舅手里你還怕嗎?對了蘭蘭,你會跳房子嗎?說著我把墻上小黑板的粉筆拿下來,在鏡面似的地磚上畫了幾個格子,我來教你蘭蘭,倍兒簡單,咱倆跳房子吧。
沒等蘭蘭挪窩,我剛示范了幾下,一個女保潔員沖過來制止了我。
哎呀,要命了,你怎么在這上頭畫呀,這都是進口大理石知道嗎,你賠得起嗎,我說這是誰的孩子,有大人嗎,有人管嗎?
她這么一吆喝,兩邊有護士醫(yī)生過來查看,肝膽科那邊跑過來一個女醫(yī)生,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小聲點你們,你們小聲一點,病人需要安靜的呀!
當她跑到我身邊,我一抬頭,小梁?
她頓時愣住了,小胖子,你怎么來了,你怎么知道你爸爸今天入院啊?
我爸入院?
市里特批的,一大早從公安醫(yī)院轉(zhuǎn)來。
你說我爸在這?
沒錯,他就在我病房里,你媽媽陪著他呢。
嗎玩兒,我媽也在?
是啊。
我不顧一切朝肝膽科沖去,被小梁一把拉住。
小胖子你聽我講。說完這句她眼淚流了下來,你爸爸情況非常危險,一會兒昏迷一會兒清醒,你千萬別哭鬧好不好,安靜一點,市里讓我們?nèi)戎嗡?/p>
一間寬大的病房里只有一張病床,白色窗簾微微揚起,像剛才蘭蘭的哭泣起伏不定。我看到我媽守在床邊,躺著的真是我爸嗎?這些日子不見怎么一下變得這么小,他的面容像塌陷的頂棚,只有顴骨前額還撐得住,其他都嘬進去了,而且膚色黝黯,陽光一照閃出金色的光彩,像灑了一層金粉。據(jù)說肝癌病人在彌留之際,因黃疸作用身體會呈黃色,光線下看著像金像一樣。我當時不懂這些,只是感覺怪異,用手去擦卻擦不掉。我爸身上插著很多管子,一個綠色視頻游走著不同曲線,拍電報一樣傳出嘀嘀的響聲。我覺得它很神秘,肯定也很重要,只要它不停,我爸就可以永遠活下去。
我媽抽搐著對我說,胖子,喊喊你爸,他能聽見。
我這才注意到我媽憔悴的樣子,從沒見她這么蒼老過,那件南下軍裝已皺得不成樣子,一看就好幾天沒換。
我含淚俯身,爸,爸,我是胖子。我爸毫無反應(yīng)。
我挨得更近一點,爸你能聽見嗎?我是胖子。我的手滑進他的枕下,突然感覺到一個冰冷的硬物。掀起枕頭一瞧是那副再熟悉不過的銅制手銬,他老帶在身邊,說是當年銬杜宗漢的,在哪跌倒在哪爬起來,非用這副手銬再銬住杜宗漢不可。
這閨女是誰?我媽止住哭泣問道。
原來蘭蘭站在我身后,剛才她也跟了進來。
這是郭蘭蘭,我在姥姥家認識的,她爸也在這住院,就在對面心臟科。
姥姥家沒姓郭的呀?
不一個院的,她爸爸郭叔叔是四中旁邊管糞場的。
管糞場的?閨女你叫嗎?
郭蘭蘭。
你真姓郭嗎?
是。蘭蘭小聲答道。
六
這天我爸又醒了,他老睡睡醒醒。其實他醒的時候我還趴在他床邊沉睡,做夢感覺出我爸的手在撫摸我的頭發(fā)。
我抬頭望著他消瘦的臉頰,爸。
我爸看著我微微一笑。窗外月光如水,馬上中秋了,月亮漫進這間深情的病房,落在我爸身上,乍一看以為是銀盔銀甲,揮槍打馬沖出長坂坡的重圍。
叫醒媽媽嗎?我問。
我媽在睡著,醫(yī)院給她加了張床,她白天上班,下班回到這里守著我爸。
我爸輕輕搖了搖頭,摸我的手滑落在床上。
你好嗎胖子,你姥姥好嗎?
我慢慢跟他講起我在姥姥家的日子,老黑他們,四中旁邊的糞場,還有蘭蘭。
爸,我覺得蘭蘭比麗麗強,麗麗太嬌氣了,蘭蘭懂得多,她還會說英語呢,二舅都說不過她。
是呀,叫來讓爸看看。
沒問題,她爸就在對面心臟科住院,趕明兒我叫她過來,等她爸醒來,我想讓他見見您好嗎?
好啊。說著我爸抬了一下手,似乎要找什么東西。
我趕緊把他枕頭下的手銬取出來,爸,您要這個?我把手銬放在他的手里。
他握了一下說,放回去吧胖子,在就行。
對了爸,您記得小劉嗎,他說是您徒弟。
小劉?記得啊,他在哪?
他在電鍍廠保衛(wèi)科當科長,就是他前幾天把蘭蘭她爸給扣了。
為嗎?
說她爸偷看洗澡,人家根本沒看,是我看的。
是嗎,你干嗎看人家洗澡?
我想看看咯咯嗎樣的,我都不記得我媽的咯咯嗎樣的了……
胖子你是大孩子了,咱不能老想這些知道嗎?
知道。
今后你得多幫你媽媽,她太好強。
知道了爸。
對了胖子,回去問問你姥姥還有直沽高粱嗎,有的話給我捎一瓶來。
我欠起身瞥了眼熟睡的媽媽,您還喝酒啊爸?
少喝點沒事,你問問老太太,沒有就算。
有,不行我給您買去,我有錢。
這幾天我和蘭蘭白天守著各自的爸,晚上有時在醫(yī)院,有時回到我姥姥家吃飯睡覺。她也管我姥姥叫姥姥,周奶奶說不對,該叫奶奶,論輩的話她爸該算我媽兄弟,憑嗎叫姥姥?可蘭蘭不改,還叫姥姥。晚上也是,用水時我出去候著,用完再回來。睡覺她在中間我靠墻,偶爾還能瞅見“小奶貓的嘴唇”,我就好奇,為嗎跟我的不一樣?有一次趁她睡著我忍不住摸了一把,碰一下,她沒醒,翻過身不出聲。
不過有件事讓蘭蘭更加難過了,更不愛笑了,昨晚她讓我陪她回糞場的家取作業(yè)本和衣服嗎的,剛過四中宿舍樓就被人截住了,說前邊都封了不讓過。我們說我們住那,憑嗎不讓回家?人家不多解釋,玩去玩去,小孩別搗亂知道嗎,這是公安局的規(guī)定,沒商量。
我們只好披著月亮往回走,月光就在我們腳下,走一步閃一下,走一步閃一下。蘭蘭身上的淺衣服在光線折射下發(fā)白,興許一躍就能像蝴蝶飛起來,飛得很遠很遠。我怕她飛跑了,蘭蘭你慢點,我爸說想見你呢。
陳叔叔醒了?
他睡一會兒醒一會兒,還說等你爸醒了咱們兩家見見面,別忘跟你爸說呀!
蘭蘭點點頭,沒再說話。回到家我把被截的事講給姥姥聽,老太太嘆了口氣,蘭蘭你缺啥跟姥姥講,姥姥都買給你。
那我爸還缺一瓶直沽高粱呢,姥姥你有嗎?我問。
姥姥的淚水一下沒忍住,有,我有,趕明兒你捎給他。
窗外秋蛩四野,玉盤當盈。有一只蛐蛐的叫聲很各色,像電影里機關(guān)槍點射,快慢有致。老黑說見過這家伙,是青鋼頭,抓住它肯定打遍新里無敵手,不對,是打遍天津無敵手,他說的天津包括重慶道嗎?院里已流傳著我爸的病情,周奶奶女婿的看法是,別信那一套,大魁是嗎,張飛、趙子龍,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搭理那干嗎。這不螃蟹下來了,趕明兒奔葛沽,葛沽螃蟹有名,頂蓋肥,再來瓶茅臺,喝好的,直沽高粱干嗎,次酒不配咱們大魁,哥倆一喝一鬧,保你嗎病都沒了信嗎?周奶奶顯然不這么想,她縫著縫著衣服會突然停下來抹眼淚,大魁呀,大魁呀,好人怎么都這樣啊,我也不想活啦!此外還有關(guān)于我的,聽說了嗎,胖子小媳婦這就算過門了。你懂嗎,這叫沖喜知道嗎,專為大魁病來的,先入門子,歲數(shù)到了再登記辦事,你哪懂這個,嘁。不管他們說嗎,怎么說,對于我和蘭蘭,還有我姥姥,都顧不上了。這些人情溫暖歲月糾纏,只會化作濃濃的血液潛入心房,而此刻我們的牽掛牢牢系在省醫(yī)院左右的兩間病房上。
第二天正是中秋節(jié)。
我和蘭蘭出門時沒留意是中秋節(jié)。結(jié)果一出門被人攔住了。
胖子,今天中秋節(jié),這點月餅受累給大魁捎去。旁邊有搭茬的——你嗎餡的?五仁的。五仁干嗎,大魁愛吃棗泥的呀。憑嗎說大魁愛吃棗泥的?好嘛,你近我近,我跟大魁嗎關(guān)系,他跟胖子他媽談對象那前兒,天天往咱院跑,還沒你呢。胖子,月餅我就不給大魁送了,我們?nèi)豪辖址贿B夜給他繡了條紅腰帶,湖錦的,東西不起眼是大伙一片心,你是兒子陽氣壯,得親手給你爸扎上,挨著肉知道嗎。我一看這么些東西拿不了啊。只見蘭蘭回屋取了個綠書包遞給我,我把姥姥的直沽高粱放最下面,上面七七八八的還挺沉。最后到醫(yī)院分手時我對蘭蘭說,我爸吃不了這么多,月餅給郭叔叔拿點去,醒來時讓他嘗嘗。
剛進病房我沒來得及把書包打開,只見二舅又過來看我爸。這些日子就數(shù)他忙,一邊看著郭叔叔,還得跟小梁一塊交流我爸的病情,形跡匆匆。不過二舅最近不大提郭叔叔了,開始那前兒羅主任建議搭橋,當年搭橋術(shù)剛剛起步,不像現(xiàn)在這么流行,羅主任意思是,死馬當活馬醫(yī),繞過那段畸形主動脈改變供血狀態(tài),就能逐漸改善心臟條件。說得都挺好,可自打我媽看過郭叔叔回來就不一樣了,我媽看過他不止一次,跟二舅、羅主任一塊。現(xiàn)在他們認為搭橋風(fēng)險太大,弄不好下不了手術(shù)臺,目前一定得保證郭叔叔醒來,維持他的生命,能維持多久就維持多久,準備用激素將病情穩(wěn)定,讓他盡快醒過來。如果能這樣我覺得也好,夜長夢多,早醒早見面。瞧這意思我媽不大喜歡郭叔叔,費大爺費大爺她不喜歡,郭叔叔郭叔叔她又不待見,我稀罕的都不行,她到底想干嗎,我頂煩她這個了。
關(guān)鍵他們現(xiàn)在老背著我,這不二舅一進來我媽又讓我出去,胖子你去找蘭蘭玩兒,我們說點事。
嗎事?
小孩別打聽,不許跟蘭蘭干仗啊。
這都多少次了,心說我就不去,趴門口偷聽,有這么不講理的嗎,他們肯定又說跟郭叔叔見面的事,明明是我認識的,憑嗎把我攆出來?好在隱隱約約能聽到點,聽不真,二舅好像說把嗎地界給封了,正在查抄,還說便衣已進入省醫(yī)院,插翅難逃。這不打镲嗎,好端端又不抓壞人,插翅難逃干嗎?二舅這人有點二百五,我姥姥說過他,像上次明明英語不行還非跟蘭蘭對話。等會兒等會兒,又說嗎,羅主任確定,主動脈畸形是槍傷后遺癥,貫穿傷,勃朗寧手槍近距離射擊,擦過主動脈邊緣造成淋巴組織改變,引起主動脈變形。這都說的嗎呀?勃朗寧手槍都出來了,拍電影似的。我媽還跟著搭茬,羅主任可是白求恩大夫的助手,對槍傷絕對是專家。說到這,聲音變得更小了,窸窸窣窣的。
直接向老領(lǐng)導(dǎo)匯報,你們先不要,先不要跟胖子和蘭蘭講,別驚著他們……
這不是我爸的聲音嗎?爸,我推門闖了進去。
爸,您醒了,我正有事找您呢。說著跑到我爸身邊。
不過,我的事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指著我媽和二舅,心說你們不讓我聽我也不讓你們聽。
爸,您讓他們出去,讓他們快點出去。
我媽和二舅面露詫異,這倒霉孩子,嗎事還背著我們?
只見我爸做個眼神,意思是讓他們先出去,望著他們怏怏的背影我好開心哪!二舅走到一半回頭說,姐夫你注意休息,別說太多話,今天中秋節(jié),中秋快樂姐夫!
我爸揚手想表示感謝,手剛剛抬起就無力地落下。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爸更虛弱了,臉上的金色更重,還出現(xiàn)一塊塊的斑痕。看著他們走出去,我打開書包把那瓶直沽高粱取出來,爸,酒我給您帶來了。
是嗎?好兒子!
還有這條紅帶子,是姥姥家院里的街坊做的,讓我給您扎上,我給您扎上吧?
說著我把紅帶子伸進我爸背后,這邊進那邊出,再在中間打個結(jié)。
小胖子。只見我爸叫著我的名字淚流滿面。爸活著不光為你們娘兒倆,也為好多人,這是為嗎他們給我這條紅帶子知道嗎?
爸,我知道了,我媽是不是不喜歡郭叔叔啊?不喜歡沒事,不見就不見吧。
胖子,見是一定見,可能不像你想的那樣,聽我說胖子,如果爸爸傷害了你,別恨爸爸好嗎?
可是我,我真的喜歡蘭蘭,好想跟她做好朋友啊。說著我摟著我爸的胳膊大哭起來。
兒子,你總會長大的,一定會比爸爸強,來,把酒打開,我干一杯。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忘帶開瓶蓋的起子了,怎么辦爸?
要起子干嗎,沿床邊一摁就開了。
我按我爸說的,把瓶蓋卡在金屬床沿上猛一推,“嘩啦”一聲酒瓶撞在了床沿上,酒瓶兩半了,上面一截碎在地上滿屋子酒香,手里一截還剩半瓶酒,我的手開始流血。
胖子,你手割破了,趕緊找大夫包一下!
不礙的爸。我看也不看,說著我把酒倒進搪瓷缸子,爸,干了吧。
此刻我爸已拿不動缸子了,他嘴唇顫抖,想說什么也說不出。
我把缸子伸向他的唇邊,不小心灑在他的領(lǐng)子上。就在這時“咚”的一聲大門被撞開了,蘭蘭披頭散發(fā)闖進來,后面跟著我媽和二舅,還有其他人。
胖子,陳叔叔,我爸爸醒了,我爸他醒了呀!
郭叔叔醒了?
我爸說他想……
他想干嗎?快說呀蘭蘭?
他想,他想……
干嗎呀?
他想見,陳大魁隊長。
陳大魁隊長?我不解地望著我爸。
我媽過來問,大魁你行嗎,能見蘭蘭她爸嗎?
我爸當然行了,憑嗎不能見?我早想好見面的地方了,就在正中間樓梯那里,我和蘭蘭跳房子的地方,那里最寬敞,可以擺下兩張病床。我忍無可忍沖著我媽,也沖所有人叫起來。令人驚訝的是,我爸一屁股坐了起來,他雙目有神,用后膛音一字一板地說,聽胖子的,行動吧。
行動!不知誰喊了一聲,接著所有人忙活起來,有跑去推郭叔叔病床的,也有推我爸病床的。我拉起蘭蘭的手先跑到走廊中間,等候著我爸和郭叔叔一點點靠近,沒留意手上的血把她的手也染紅了。
我覺出蘭蘭的手比我的涼。我問她,蘭蘭沒事吧,你看吧,我說讓他們見面就一定能見面,這都是我安排的。
蘭蘭沒說話,她的表情像一尊蠟像,正失去生命的熱度。這時只見兩張病床,一個從左一個從右,在人們的簇擁下一點點向中間移動,越來越近了。窗外依然明亮,但一輪巨大的圓月已升上天空,停在所有人的頭頂,像塊晶瑩無瑕的幕布襯托起這個時刻,帶來隆重的儀式感,我怎么感覺像婚禮似的,要有人唱歌多好。
蘭蘭你會唱歌嗎,唱一個吧?
兩張病床漸漸靠在一起。郭叔叔讓人把他搖起來,一個男人拼命搖著床,郭叔叔的上半身,一點點直了起來。我爸依然坐著,當他們四目相視,彼此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郭叔叔說,陳隊長久違了,我一醒就聽蘭蘭說到你,說了很多,還有你兒子小胖子,多好的孩子,我知道這是我的宿命,你看月亮,月光下,我又回來了。
我爸側(cè)身從枕下取出銬子,他領(lǐng)子上還印著酒漬的紅色,我知道你一定在,杜先生,那天我打中你了對吧?
郭叔叔輕輕撩起衣服,露出那塊失去奶頭的胸部。
謝謝你善待胖子,這也是我的宿命,別無選擇,來吧,把手伸出來。
只見郭叔叔慢慢遞上雙手,我爸干凈利索咔嚓一下,那副黃銅銬子像鐲子似的落在那雙手腕上。接著我爸向空中行了個軍禮,報告,杜宗漢歸案,我把他抓回來了。
最后這一幕把我驚呆了,完全無法接受。
我大叫著向前沖去,爸,不是這樣的,憑嗎呢,不是這樣的。
這時,只覺得一雙手死死攔腰抱住我,非常用力,讓我動彈不得。我一看,是蘭蘭。我們兩人的手上身上都沾著血跡,月光一照閃著發(fā)白的光。我凝望著她的眼睛,突然,她把手松開了……
七
光陰荏苒,歲月零亂。
那年我作為《輕工業(yè)發(fā)展五年綱要》的起草者之一,受邀參加了季龍部長招待來訪的英國發(fā)展大臣奧拉姆勛爵的晚宴。奧拉姆勛爵的譯員是一位華裔女性,從名字拼寫上看,她叫,郭蘭蘭。席間我一直尋找與她對視的機會,但她始終沒有看我。她長發(fā)披肩,脖子上系一條紅色圍巾,那顏色有點怪,月光一照閃著發(fā)白的光,興許一躍就能像蝴蝶飛起來,飛得很遠很遠。
原刊責(zé)編??? 崔??? 健
【作者簡介】陳九,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美國俄亥俄大學(xué)和紐約石溪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代表作有小說集《挫指柔》《卡達菲魔箱》,散文集《紐約第三只眼》《野草瘋長》等。曾獲第十四屆百花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