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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還在真理街

2022-05-06 02:55:21吳君
小說月報 2022年3期

姜蘭惠突然做起了媒人,對象是一對九○后,男的二十七歲,女的三十歲。姜蘭惠之所以這么做,主要是為了讓自己早日擺脫困境。姜蘭惠準備賭一次,她知道這么做意味著什么。

念頭是晚飯的時候升上來的,隨后就在腦子里轉,盤旋,再也沒有消失。水池里的碗沒有洗完,姜蘭惠便因為想到這個,而變得輕松起來,甚至連走路也顯得比以往快了些,之前那些肩痛腰痛通通不見了。我阿姐姜蘭惠丟下手里的活兒,重新回到客廳坐下,她清楚這次坐下與之前的坐下不同。在此之前,她悶得快要爆炸,所有的小事情都貌似導火索,而她只能忍著。

此時的姜蘭惠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用做媒這個方式來解決問題。連她自己也有點不敢相信,原因是她平時不愛說話,更不要說去管誰家的事情。這些年,她認為自己睡著了,睡著了才不會覺得痛。姜蘭惠認為她的這種變化沒有人發現,除了陳家和,他永遠都是那副什么都看不慣的神態,私下卻對姜蘭惠明察秋毫,哪怕她走到對面的街上,他也耿耿于懷,像是擔心姜蘭惠拋下他不再回來。失意后的陳家和主要工作便是觀察姜蘭惠,他希望通過征服姜蘭惠證明自己還有價值,順便獲得姜蘭惠經濟上的支持。畢竟他除了基本工作,什么都沒有了。

姜蘭惠倒是真的想過逃離真理街,走得遠遠的。而想歸想,她不僅沒有跑,還在真理街生活了二十多年,有了孩子,也有了不想做事的想法,就連說話做事也是一副真理人的模樣,包括八字腳和人字拖,還有春夏秋冬打赤腳的習慣,直到最近姜蘭惠才算是醒了過來。

陳家和對于姜蘭惠的變化非常不屑,他認為學得再像,也跟本地人不同。姜蘭惠聽了。也不回應,她猜到對方早晚會說,只是比預期晚了些時間。最后,陳家和不再掩飾,他終于說出:“說到底是你們搶了我們本地人的飯碗。”

“可如果沒有外省人,這里只是個小漁村。”這句話悶在姜蘭惠心里很多年。

當年的事情偶爾在腦子里閃過,很快就被她強行刪除。是啊,所有的都過去了。姜蘭惠安慰著自己。

此刻,她在遠處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姜蘭惠當年肥嘟嘟的臉已經變了形,現在只有枯瘦、蒼白。川字紋倒還在原地,只是又深了許多,刀刻下去一般,橫豎都有,說是“川”字已經有些不對了,說是“井”字倒是比較恰當,擰在一起的時候又會變成一塊凸起的肉。兩只眼睛多數時間是無神的,偶爾多出一股狠勁兒,對別人也對自己,她常常恨自己當年吃了迷幻藥般,就是擔心陳家兄弟放棄之前的努力,而她這一次留下之后再也沒有走出真理街。舊款的衣服穿了很多年,衣角處起了細細的毛,姜蘭惠愿意如此。她認為只有這樣才符合自己的內心,她希望走在街上不要被人認出。這樣的話,她便可以安全地藏在人流中,藏在真理街的深處。

姜蘭惠發現這些年男人們不會與她對視,她成了真理街男人們眼里的空氣。真理街的中年女人們倒是愿意盯著她,笑著盯著她,目光停留的地方多是她消瘦的身體和眉宇間那坨鼓出來的硬肉,她們顯然是在笑話姜蘭惠也老了,再也不能折騰,包括對當年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街上的人都在等著看姜蘭惠的笑話呢,只是笑話來得早了些,作為被工作隊落下的一名隊員,她不只留在了曾經工作的真理街,同時沒有逃過街上許多女人的命運。

話說姜蘭惠成為媒人這件事最初源于老公陳家和的計劃。

做這個決定之前,姜蘭惠正對著自家陽臺右上角透出的那片黑色天空。她在想媒人的臉應該是圓潤的,更應該是圓滿的,而不像她這樣越老越發有了那種倔強的棱角,那樣才有說服力。

姜蘭惠已經回不到當初,她不知道今后會變成什么樣,離開當年那些同事太久,姜蘭惠盡管在夢中無數次與他們相見,拉住他們哭喊“你們為何丟下我不管,又是為何無人來找我——”夢中的她用的是京劇的念白,她不清楚這是為什么。

“是你哭著喊著要留下的,說是為了愛情和理想。”當時的隊長坐在準備回城的車上,惋惜地丟下這句。姜蘭惠不愿想起這些,那個車上有人正暗戀著她,而她還是選擇了留下。

夢中驚醒的姜蘭惠不愿回想之前發生的一切,她失去了方向,這種感覺近些年經常浮出來。樓上陽臺淋花或是洗地的水漏了下來,滴答滴答了很久,似乎姜蘭惠住的不是樓房而是山洞,而她姜蘭惠據守洞中多年,連去洞口向外望一眼的愿望都沒有了。兩年前她還有精力敲開樓上的門,笑著提醒對方不要把水流得到處都是。眼下,自家的欄桿已經生出了一層粗厚的鐵銹,姜蘭惠也都隨它去了,就連樓上住的是誰也不再關心。那個時候,她坐在陽臺上一把半舊的竹椅上靜靜地看著西邊的天。不遠處是搖曳生情的大王椰,這種樹倒是漂亮,卻把小區的味道改了。好像一夜間這里變成城市。香蕉樹、荔枝樹在夜里大家都還熟睡的時候被拉走,換成高不可攀的觀景樹,姜蘭惠還是有些不適應。姜蘭惠記得天亮時,那些買菜回來的老人站在院子里發呆的樣子,姜蘭惠和他們類似,仿佛做夢般,看東看西。顯然圍坐在榕樹下飲茶的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姜蘭惠有些懷念那個時候,只可惜沒有知音,包括一起走過來的陳家和。她曾經感嘆,連那個時候的燈光都是柔和的,可燈光下的陳家和卻并不柔和,甚至越發猙獰,有幾次,他在夜里大叫,姜蘭惠從夢中驚醒。

夢里的姜蘭惠沒有當過工作隊的隊員,沒有見過那條只有大貨車的大道,也沒有過同情,沒有結婚,沒有來過真理街,更沒有認識這一對改變了她命運軌跡的兄弟,也沒有阻止這一對熱愛賭博嗜酒成性、為爭家產打得頭破血流的真理街兄弟。為什么要管閑事,還要愛心泛濫,導致自己深陷泥潭,從此改變了命運的軌跡?可惜人生不能重新來過,她不愿意被人提起自己這一段歷史,所以姜蘭惠喜歡躲著別人,而不愿意開口說話。當然,這些都不重要,她回不去了。

此刻的姜蘭惠想,對自己是否勝任媒人這件事已經沒有什么壓力,她認為即使不勝任,也要去做的,她需要從這件事情開始改變自己。

已經有兩個月的時間了,陳家和不斷地醞釀自己的辭職計劃。姜蘭惠清楚,如果想不出辦法,陳家和便會采取措施。陳家和已經受不了,費了不知道多少口舌,卻還是沒有簽成一個訂單,今天是十月十二日,這一年過去了五分之四,如果還是沒有變化,他說要把眼下住的房子抵押出去,與弟弟陳家好一道到鄉下買個小房子,安度晚年,遠離這條讓他感到失敗的真理街。他說等了這么久,在看不到希望的真理街,他再也不想等,人生已沒有多少時間,而姜蘭惠當年說的那些都是屁話,狗屎!陳家和發火時,會死死盯著姜蘭惠,并且向著她的方向迅速走過來,隨后上來的是兩只大手。

人生得意須盡歡,明日愁來明日愁。普通話都講不好的陳家和突然發現了安慰自己的這一句,說話時必須酒過三四巡。想到了解決方法之后的陳家和話多起來,沒有了往日的拘謹。

真理街一直是個大集市,原來的老街人各個成了房東,靠著收租生活。外面人也當真理街都有錢收。賣菜的問她:“老板娘你有幾間鋪頭啊?”姜蘭惠不知如何答話,之前還會解釋,很快又覺得意義不大,并沒有誰想去聽。真理街上誰管你是什么人,反正只要有錢大曬。

講客家話、潮汕話的小販們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來到真理街的。他們當初拖家帶口,租了真理的商鋪,開始了真理的生活。市場外面是一圈八層高的破舊米黃色樓房,風吹日曬了二十多年之后,原來的樣子沒有了,它們和樓下的集市成了一個顏色。姜蘭惠便住在這里,被叔仔趕出來后,她是用了自己的工資,供下了眼下這套大屋。

真理街的集市里有肉有菜,有活著的家禽和青蛙。每天凌晨三點多,樓下便已經人聲鼎沸了。那是運海鮮、運豬肉的車和卸貨驗貨的人。有幾次姜蘭惠被吵醒,她扶著窗欞向下看,遠遠的那些男男女女小人兒,不用吃不用睡,像是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外星人,讓姜蘭惠恍惚不已。新安電影院和海港城就在不遠處,只是很少有真理街的人光顧。真理街的人多數在自家門口的市場里解決一日三餐和文化體育生活。從凌晨到后半夜,讓真理人寂靜的時間幾乎沒有。哪怕是到了后半夜,街上還有各種男男女女喝多了酒高聲唱歌或是哭泣。而這些真理人早已見怪不怪。真理人什么沒有見過呀,三月三廟會上,他們在這條街上似曾見過首富。

“他們哪里會到這條拐來拐去,連車都開不進來的小巷子里。”

“嘁,沒文化了吧。這是幾百年的街,上千年的廟,反正說了你也不知。”真理人不服地反駁道。

有人清早在拉二胡,撩撥著外鄉人的愁緒,有雞鴨被宰發出的尖叫,也有喜鵲在不遠處歡快地吟唱,當然,也有那些老得已經分不清真理街東南西北的老者,他們卻對這條街的未來充滿信心,喜歡掐指一算,或是彈出手里的一張撲克牌,企圖得到這個時辰的某種暗示。轉眼之間,靠河的一家新華書店被新開業的商場徹底擠得沒了蹤影,變成了成群結隊的花籃和美女,像是一團火,從遠處向近處過來,烤得真理人渾身不自在。有些原本想去市場買菜的老人,遠遠見了試探了幾次,還是不敢近前一步,最后見到玻璃幕墻上面巨大的人頭像是要走出來的,便嚇得拔腿便跑。邊回頭邊想,睡了一覺這個地方怎么就變了樣,莫不是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真理街連名字都要改。她在沒有改成。真理街人懶得想事,更不愿費神去記一個新的名字,在老一輩人的腦子里,上午穿著人字拖飲早茶,下午去祠堂摸兩把麻將才是最幸福的事,麻將桌前有的從屯門回來,有的從黃大仙那里過來,而哪一個都沒有他們這些從來沒有離開過真理街的人過得好。

再過幾日,咖啡廳、影樓已經真的豎好了牌子,與姜蘭惠樓下的大蔥大蒜、花椒大料,過道的檔口上懸掛的臘腸臘肉和曬干的咸魚開始爭相斗艷。食物們混在一起便是股奇怪的味道,浸入中間商鋪的服裝店的衣服上面。一件好好的一百三十元的假名牌T恤無端端有了咸魚肉餅的味道,不得不降了十元,因為老板的底氣顯然沒有之前那么足了。過了這么多年,這真理街的變化也太慢了吧,是不是把這個地方忘了?他們把她姜蘭惠忘記了嗎?

真理街有點像個留守老人和兒童住的地方,現在各種生鮮超市,網購如此方便,誰還去真理街呢,除了老年人和那些懷舊的人。這破敗的地方,除了開發商多次送米送面,說馬上簽合同要拆了,還有誰會來呢,臭水溝和掉皮的樓房外墻,因為挨著海鮮魚肉,而被浸了腥味的各類服裝,有假名牌和鑲了金邊的唐裝和旗袍。

這撥開發又是不了了之,因為有的街上人移去了海外,聯系不上,所以躊躇滿志的開發商泄氣了。再后來,指望著成為拆二代的年輕人倒是因為希望失望周而復始了幾次之后,索性連工也不打了,直接躺平。果然房價一直不斷攀升,倒是那些內心脆弱的中年男人,猶豫再三,尋找契機,他們有了理由不再受老板的氣。在他們的心里,千萬身家的日子不遠了,大灣區、前海,坐在家里喝茶的人認為,這已經是他們本地人最后一次機遇了,再不抓住就蠢爆了。

姜蘭惠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真理街,原因是她一個人常常走在路上卻不知道該做什么、要去哪里。有時走出去了很遠,還會順著原路回來,那時的真理街上還有老鼠和蟑螂呼嘯著竄來跑去。姜蘭惠害怕別人知道自己曾經的身份,她曾經勸過那些受到威脅的女人不再沉默,勇敢地站出來,講出自己的不幸和遭遇。而此刻,她真的希望誰都不認識她,她希望藏在人流中,買菜做飯,和菜市場里那些賣菜的女人一起老去,或是在某一天蒸發,沒有前傳和后史,消失得干凈,像是從來沒有光臨過人間。

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家是最安全的,像座城堡,她躲在里面,什么都能看見。高而圓像個玻璃罩一樣的東西把她扣在里面不能動彈。姜蘭惠常常半夜坐到陽臺的藤椅上去看天,天上有時是一朵,有時就成群的云一起涌到她頭頂,也在看著她。姜蘭惠根本不想向下面望、向近處看。她認為身邊的這些東西都會讓她心情不好。舊衣服、過期的食品和旅游帶回來的小工藝品纏繞在一起,堆滿了茶幾、沙發,她的家沒有地方是空的,全部放滿了物品。還有幾個箱子沒有打開,那是陳家和從網上買的,連他自己也忘記了是什么,索性就讓它們丟在門后或是客廳的角落里。

“陳家和你越來越像個女人,你要這樣耍賴到何時啊,你們兄弟怎么那么喜歡抱怨呢?當年,我只是勸你應該參加工作,而不要留在家里啃老便被賴上了。”好多次姜蘭惠的話停在了微笑的嘴邊,而變成一句,“你欠了多少,我們再想想辦法”。

陳家和也不開口,只等姜蘭惠從口袋里掏出錢。

被這“狼來了”般的拆遷改變的真理街人各個都有變化,他們有了待價而沽的資本,而陳家和的意思是在房價最高點拋掉,這是弟弟陳家好的主意。

姜蘭惠邊收拾房間邊說:“哪怕我有錢也不會買這些沒用的東西,家里堆得亂七八糟,成了一座垃圾山,而我成了沒用的廢物,滿滿的負能量。”說話時她的聲音輕得只能自己聽見,最近她喜歡自言自語。這個方式真的適合她。姜蘭惠一張臉掛著微笑,她需要讓不遠處的陳家和誤以為她真的不再折騰。只有這樣,才能藏住她的心事。

之前陳家和總說:“作為女人你該學會溫柔,不要總是不服氣,不要跟我們男人斗氣。”說這句話的時候,陳家和咬著牙,他瞪圓了眼睛,上嘴唇碰著下嘴唇。他罵姜蘭惠當年騙了自己,否則他已經有了上億萬身家,不教訓不行。每次喝多了酒,便想要動手,當然,卡住她的頸部,嚇唬她,或是推搡她只是第一步。直到有一次社區干部過來找他談話,他才收斂了幾天。那是在陳家和事業走下坡路的時候,之后兩個人的話說得更少了。姜蘭惠在睡覺時都是睜著眼睛,她認為對方并沒有死心,陳家和把自己的壞運氣全部歸罪于姜蘭惠當年的勸導。她勸他們要去工作,而不能把自己拴在收租上面。

而那個時候新一輪的拆遷消息再次透出,有的人知道了,也藏著,斷然不敢與枕邊人透出半句,那可是要命的。

我弱的時候你們要欺負我,我強的時候你們又要打擊我。姜蘭惠在心里冷笑,嘴上卻笑著問:“我們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飯?門口那家燒鵝鋪剛開業,又干凈,又便宜。”姜蘭惠什么都沒有做卻累得不想動彈。姜蘭惠認為搬遷是所有人關系的分水嶺。

“你好有錢乜?”陳家和問。當年他說喜歡姜蘭惠又高又瘦模特身材,帶出去特別拉風。

姜蘭惠說:“出去換換口味也好。”現在陳家和認為姜蘭惠瘦得脫了相,像個討債鬼,把本來屬于他的好運氣搞丟了。

陳家和逼過來:“換口味?你好悶乜?”

姜蘭惠不說話了,她認為對方又到了找碴兒時間。可是剛一轉身,姜蘭惠便在心里狂叫了句:“我快悶死了,我為什么還不跑啊?”

姜蘭惠的眼睛掠過房間各種物件,包括陳家和的光頭,只是他沒有停留。她想去看些清凈的地方,卻不知哪里去找,只好去看天。姜蘭惠認為那里最清凈,她姜蘭惠把自己的心短暫地安放在那片人煙稀少的地方時,才感到了片刻的安寧。姜蘭惠舍不得睡覺,她覺得只有夜晚才會離現實遠一些。白天那種囂張,現實里的那種咄咄逼人,讓她想要退回殼子里,就連木椅子下方的一處貓窩,也被她羨慕了。

姜蘭惠和陳家和沒有再把離婚這件事掛在嘴邊上,原因是他們的兒子已經二十五歲,即將結婚,她和陳家和不僅要做出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還要裝作無比恩愛。除此以外,新的情況又來了,那便是陳家和突然提出要辭職。如果沒有及時制止,他的辭職書就要遞交上去,手續很快辦下來,整個家里的財務狀況倒退二十年不說,兒子的婚事也可能不保。原因是女孩父母看中的就是看似正常完整的家庭。每次想到這里,姜蘭惠便想找個小黑屋待上一會兒,她不愿意面對家里家外這些爛事。可是她又能逃到哪里呢,她逃不掉的。姜蘭惠和陳家和一樣,都是沒有老家的人,他們的老家變成了各地移民的新家。他們雖然是深圳的原住民,卻沒有宅基地。原因是他們是原住民,卻是城鎮戶口,自然沒有分紅的機會。四十年來,那些曾經被羨慕進了五金廠、糧油公司、理發店吃商品糧的工人,眼看著其他村的人分紅,得錢,在自己家門口不遠處折騰,而他們自己什么都沒有。

就連屬于她自己那一份也被小叔子陳家好多年前占了去,美其名曰贍養老人。現在作為真理街人他們還有什么呢,除了隨時準備的開銷,還有什么,家公家婆吃藥住院的錢,哪一次他們少給過呢,任何時候陳家好都是兩手一攤說自己沒錢了,不然就送養老院吧。

這樣的時候,陳家和就會大吼一聲,沖進客廳,從柜子里面拎出一瓶啤酒,坐在茶幾旁大喝起來。最后,他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再次大叫兩聲后,便躺在地上,整張臉對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兩只眼珠一動不動。

陳家和沒有辦法,他被這個弟弟捏得死死的,只能用這種辦法排解自己的困擾。陳家和要面子,弟弟早在多年前便不要這些了,索性辭職,直接躺回家里靠老婆那份工資活著,還美其名曰內心強大。陳家和只得盡義務,而他掏的這份當然包括姜蘭惠的辛苦錢。

“你不能說孝敬老人我沒有盡過力吧。”姜蘭惠委屈地說。

陳家和擺出吵架的姿態:“你做了乜。”

姜蘭惠說:“你好久沒有交過家用了。”

陳家和挑釁道:“那又怎么樣?”

姜蘭惠說:“我是說你不該把錢都交給你弟弟陳家好。”

陳家和得了理:“你希望我連父母兄弟都不認嗎?”

姜蘭惠似乎被帶跑了:“我何時說過啊?”

陳家和咄咄逼人:“那你現在乜意思?”

姜蘭惠聽到對方這一句,竟然想吐,原來討厭一個人會有生理反應。當初就是被對方這種句式迷住了,那個時候家家戶戶迷著霍元甲、陳真,而作為一名韶關人姜蘭惠當然也無比向往。此刻,陳家和正在物色吵架對手。當然只能是姜蘭惠,打她或是罵她,成本是最低,他算過的。

“你有錢還是有地?你只會講大道理。”陳家和當初丟給姜蘭惠了這一句。

話說姜蘭惠與陳家和,在玻璃公司鼎盛時期,每天同出同進,羨煞旁人,這樣的情景對于四五十歲的夫妻來說已經很少見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同進同出因為錢。在為買車誰出錢這件事情上兩個人冷戰了幾個月,索性誰也不再提買車,而用了這臺舊的雨天窗子都要漏水的車。

玻璃公司是真理街第一家老板廠,陳家兩兄弟能進來,與這家公司占了真理街的土地有關,更與姜蘭惠的思想工作分不開。

因為嫁給了陳家和,姜蘭惠不僅住進真理街,還與陳家兄弟一道進了玻璃公司。

公司換了幾任老板,對陳家和和姜蘭惠連體人的印象都非常深刻。有幾次辦公室想去爭“五好家庭”,被姜蘭惠尋理由拒了。對方說,有兩千塊領的呀,不是港幣的哦。姜蘭惠笑了下,沒說話。后來有個副總無限感慨地說:“陳家和,你兩公婆應該給我們上堂課,讓我們取取經,夫妻關系能這么好,真是不容易,到底你們有什么秘方啊?”說話的男人離過兩次,新談了一個,正猶豫著要不要領證。擔心別人說自己,索性主動降低身份,先自嘲一番,這樣一來,別人倒也不敢說什么了。

最初兩個人回到家還會說些單位的事。一個做飯一個拖地,姜蘭惠邊說邊罵,非常興奮。當然多數是通報彼此部門的情況,多數都是壞話。有時陳家和還會學著經理走路的樣子,把姜蘭惠逗笑為止。姜蘭惠的經理是個女的,離了,胸部下垂得厲害,經常下意識地用手扶一扶。陳家和學的時候,一個“胸”字也沒提,可是走路的樣子把對方的身材全表現了出來。姜蘭惠笑得似乎岔了氣。她知道夸張了,她是故意做給陳家和看的,那個時候她還是在乎這個男人,也認為與眼前這個男人白頭沒有什么問題。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取笑過別人,她都會感到難受。至于什么原因,她也不知道。

“年紀比那個女孩的父母還大,還要喊媽,他可真無恥。”姜蘭惠氣憤地說,鏡子里她看見了自己故意鼓起的腮,姜蘭惠真的希望自己的嬰兒肥一直都在,可是不爭氣的肉,早已不聽招呼,變成贅肉,隨意垂下,把她的一雙杏眼拉成了三角眼。

“那又怎么樣,人家有大把錢。”陳家和吼叫。

姜蘭惠看著外面,要下雨的樣子,陰了幾日,云在窗外翻滾。預報了幾天的雨還是沒有下,姜蘭惠懷疑是在醞釀一場大的。

姜蘭惠再挑話題:“他把那個女仔一家人都辦了過來,還給對方買了房交了社保。”姜蘭惠自顧說道。當時兩個人坐在沙發上,喝著工夫茶罵著老板。這個老板擺脫前妻,換了個年輕女孩。事情被很多人知道,只是誰也不會說出來,見面時會互對下眼神。姜蘭惠不好意思問陳家和是不是罵著這些人的時候,會有那種愉快的感覺。那個時候,在姜蘭惠心里,不管陳家和做什么都是對的、有趣的。他們喜歡講些同事的緋聞。高興時還會罵兩句,有時又充滿了假惺惺的同情。這樣的時候他們會身心通透,似乎別人突然間就成了他們的對立面,感情也就莫名其妙地增強了。那時候陳家和床上的表現也非常棒。陳家和不再看她的臉,哪怕說話也是大而化之,空洞地望過去,似乎對方身后的大白墻才更吸引人。再后來,陳家和不知為什么開始有了古文人墨客那種心境。比如把養花、種草、看夕陽、收拾庭院當成特別有意義的事,總是說種種地、養養花、喝喝茶多好,你看大橋底下那些人過得好悠閑啊。總之,他不僅不齒于掙錢,還把自己這種所謂境界時刻掛在嘴邊,顯然別有用心,姜蘭惠的理解就是為了他后面要做的事情在做鋪墊。

關于所謂的田園生活,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公司里有個年輕的女人本來對陳家和有點意思,原因是這個年輕女孩討厭姜蘭惠身上那種不愛理人的樣子,暗中想要捉弄一下姜蘭惠,目的就是給姜蘭惠點顏色看看。“裝什么裝啊,還教育別人,太好笑了吧。不懂經濟也不懂時尚,兩句話就能把天聊死的人,還敢進到公司里上班。你好好收租不行嗎,害人害己,什么都想占著。”她一直想讓姜蘭惠出丑,終于逮到機會,因為陳家和開始講情懷了,這難道不是生出退意了嗎?中年人意志消退就愛玩這個呀。年輕女人真的想要逗逗他了。

畢竟女人更懂女人,知道對方的軟肋在哪兒,于是年輕女孩動起撩撩陳家和的小念頭,別的目的沒有,僅僅是為了讓姜蘭惠不要太過于得意。“不可一世的臭臉擺給誰看。嫁個本地人大曬呀!什么年代了都還在扮嘢。”當然年輕女仔平時對姜蘭惠也是彬彬有禮、人畜無害狀。情況姜蘭惠似乎也有所察覺,只是找不到契機處理。畢竟陳家和對她越來越微妙,禮貌和客氣,雖然姜蘭惠總是故意拖慢兩個人向熟人過渡的節奏。

陳家和與這位年輕女同事就這樣開啟了曖昧模式,先是一起罵老板找舒爽感覺,再一同聊同事隱私,很快便結成了同盟。再后,年輕女同事發現陳家和萌生退意,便不再有那個想法,畢竟大家都比較現實,除了業務陳家和好似對異性都沒有太多興趣,況且陳家和語言貧乏蒼白啰唆的多是老詞,除神態像個老年人之外,對自己手上的業務閉口不談。于是,年輕女人只好動了謀位的心思,畢竟位置這種東西比其他都可靠。一次兩次喝茶聊天之后,陳家和已經眼放藍光說到了深圳之外的田園生活,仿佛架子上面的瓜果正呼喚著他,等著他摘。本來就心機偏重的年輕女人趁機投其所好,為田園再配上了詩情和畫意,甚至是輕音樂,這種本事誰不會呢,關鍵時候必須派上用場。如此,本來從小在農村生活過的陳家和開始神往。自己好端端的漁歌唱晚的家園,一夜之間變成了城市,先是廠房再是高端建筑,先是打工仔打工妹,后來全是外省的精英。他的家去了哪里呀?陳家和比誰都恐慌,卻還要裝出鎮定。年輕女人對陳家和的洗腦成功。陳家和再也不想聽姜蘭惠的任何溫馨提示,如你和公司的關系只有勞動報酬,比如你對老板只需服從,而不用掏心掏肝地說話。

姜蘭惠和陳家和的關系變得越來越糟,之前是找不到話題那種無話,現在是有話也不講,彼此想躲開的不僅是身體,連眼神也不需要交集。再過了兩個月,終于在一個看不出任何征兆的夜晚,陳家和對著姜蘭惠說:“我決定辭職了,太沒意思。”

正準備走向陽臺的姜蘭惠頓了一下,隨后繼續晾曬衣服,她仿佛內心平靜如初。只是這次她沒有直接回房睡覺,而是坐到了距離陳家和不遠的沙發上。陳家和抽了半包煙后,他像是自言自語,實則是觀察姜蘭惠的反應:“還是辭了好,太累,每天除了開會、培訓、業績、報表、業務拓展、喊口號什么也沒有,新換上的那幾個家伙我都不喜歡,看見他們我就想吐,那幫衰仔有什么資格跟我說話?”此刻,陳家和想到了那個年輕女人故意嘟起的嘴唇和咄咄逼人的香水,不禁笑,深圳哪有女人啊,陳家和知道對方要什么的,分明是想套取他的客戶資源。陳家和與年輕女人只深情對視了幾眼,他便讀出對方懷里揣著一張有上升曲線的報表。

“老板不是用來喜歡的,是你服從他們的關系。”姜蘭惠故意不看對方的臉,她害怕看見對方發怒的樣子。她試圖勸阻,如果對方開始砸東西,她的話就要立刻停住。不交流的這些年,姜蘭惠想給對方灌幾碗心靈雞湯,或是上幾堂職場必修課,姜蘭惠認為那所謂的雞湯對于陳家和來說還是有必要的。當年,她每家每戶做宣傳,只是被陳家和兩兄弟絆住,而停在了原地,她還有好多話都沒有講完,命運就被改變了。

“我不喜歡那些人。”陳家和又說。

“同事只是你的合作伙伴,他們同樣也不喜歡你。你想吃飯,人家也要吃飯,你想養家,人家也要糊口,這才是同事。”姜蘭惠說。這是她在朋友圈里學到的幾句話,她想用上。去年開始,姜蘭惠除了染發,還悄悄染了指甲,當然是那種不扎眼的淡粉色。只是這種變化沒有人會在意,除了兒子。兒子有一次見了,調侃道:“粉色就是不甘心。”

姜蘭惠心驚肉跳:“什么甘不甘心的,人生都快結束了。”她當年是工作隊里最年輕的女孩,眼下,她已經有了許多白發。

“哪有啊,小蘭姐。”兒子的這句在姜蘭惠的耳邊縈繞了幾天。當年的陳家好也是這么叫她。那個時候她的面前有兩個選擇。想不到這兩兄弟如今殊途同歸,走了同樣的路,還是不想工作。

陳家和繼續說辭職的原因:“非常枯燥,談的也全是工作。”

“不談工作談什么,在公司談感情有風險吧。”姜蘭惠故意說得風輕云淡,可內心卻明白自己的機會到了,姜蘭惠早發現了那個年輕女人的行徑。有一次,故意點了兩杯咖啡,其中一杯出現在陳家和的臺面上,與旁邊的工夫茶完全不搭。姜蘭惠路過的時候一眼發現,心中冷笑。當然了,自己對這個男人的嘲笑絕對不能表現出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姜蘭惠已經不把對方當老公,而是熟人。只是熟人快進坑里之前,該提醒還是要提醒,再說他們還是別人眼里的舉案齊眉、模范夫妻,況且很快還要給外人表演什么是地久天長、百年好合,姜蘭惠要給自己打氣,讓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挺住。

陳家和想繼續說話,卻聽見門外有聲音,顯然是陳家和的弟弟來了。最近一段時間,他來得特別勤。

流塘、固戍、寶源這些土得掉渣的地方一夜間成了前海,真理街便在“狼來了”多年之后真的升值了。原來傳來傳去的小道消息,無法回避成了正式新聞。這樣一來,破破爛爛的真理街市場成了香餑餑,而住在市場里面的姜蘭惠一家也就沒有那么安寧了,他們或許真的要面對一夜暴富的現實了。

巧的是,陳家和的弟弟總是過來喝茶。他喝茶也不說話,如果不了解實情,會認為此人比較含情脈脈。他什么也不說,只是定時來報個到。有時會從樓下市場拎上一個南瓜,爬上姜蘭惠家所在的八樓,進了屋,脫了鞋之后,兩根手指捏著瓜上面短短的線,另一只手也不去托。陳家和見了,便趕緊接下來把雜亂的臺面撥出一片空,把這個寶葫蘆放上去。然后兩個人便看著這個瓜,展開了下文。有時只是默默地坐著,抽上十來根煙,再喝茶,說幾句天氣很熱、蚊子又多起來之類的閑話。

陳家好每周都會過來,最近竟然是每天都過來。陳家好在向他的親哥陳家和傾訴自己的苦惱。如果是平時,姜蘭惠迅速下臺階去開門。有一次跑得太急還把腳扭了,后來腫得厲害,她也不好意思跟人說,畢竟陳家和知道當年姜蘭惠同時認識的兩兄弟,陳家好也有此意,只是陳家和木訥,而陳家好花哨,姜蘭惠選擇了老實巴交的老大。

到了現在,真理街的女人除了年輕的女仔,其他女人對自己都不修飾,最多出門時涂上點面霜,也不管日漸稀疏的眉毛和烏青的嘴唇。姜蘭惠倒是突然想要化妝,她要把自己化得誰也不認識。她理解陳家和。關于這一點,家婆是不喜歡的,她總是跑到鄰居處講自己的兒媳妖里妖氣,不守婦道。說妖里妖氣可以,至少證明自己沒有那么老,然后還是個女的。可不守婦道什么意思?話都是別人七轉八轉過來的。家婆也已經離開了幾年了。姜蘭惠認為這些都是自己小叔子陳家好搞的鬼,被對方占了老屋之后,姜蘭惠已經懶得理人,認為對方就是個無賴。姜蘭惠慶幸自己當年沒有選擇這個人。

姜蘭惠沒有動身去開門,而是平靜地看了陳家和一眼。陳家和見姜蘭惠這樣,只好再提醒:“去開門。”姜蘭惠起身時說“我要穿件衣服”,說完路過鏡子,并快速回到房間。洗完澡之后,姜蘭惠沒有穿胸衣,在家里她就是這樣打扮自己。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四十歲之后的母親就是這樣,放棄了自己,因為她的男人拋下了她而去往另外一個世界。姜蘭惠的母親說:“我不會像有些男人,沒有女人就活不了,好像除了那個事,人生就沒有別的。”母親再也沒嫁直到去世。曾經的工作隊隊員姜蘭惠,擅長做思想工作,她想勸母親開啟新生活,可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姜蘭惠說這話是選了時候的,她就是要讓陳家和有火發不出,在心里憋著。這是在她隱忍了許久之后,為自己想出來的辦法。

姜蘭惠和陳家和兩個人已經多年沒有做那種事了。他不碰她,她也不主動,之前還幻想過,所以她再難受,也絕不自己解決,她總是想留給他,畢竟做法不同感受不同。可是,陳家和也是自己解決,多數是在天亮前。有幾次凌晨,陳家和那邊發出怪聲,姜蘭惠全程聽見,也不生氣,只有心酸,她認為這就是自己的命。而到了這幾年,陳家和的身體突然間安靜了,只是脾氣越發暴躁,仿佛是個火藥桶,跟誰都發火。這樣一來,兩個人便是鄰居關系了,只是這個鄰居是在床上,不需要門和墻壁。陳家和姜蘭惠互不干涉,各自看手機,想事情。所以有很多次,姜蘭惠想勸兒子不要著急結婚,可又怕兒子想到什么而擔心她,只好管住了自己的嘴。婚姻這件事,她和其他家長的想法并不同。

當然了,她的這些話,兒子也不會給她機會說。哪怕兩個人對上眼,他也會迅速掉轉目光。

每次見到姜蘭惠準備說話,兒子便說:“別說了,我都知道。”

姜蘭惠輕輕嘆了口氣道:“好的,其實你不知道,你在外面多保重吧。”兒子找了個“深二代”,他的理想是開間公司,大學畢業后,他換了幾種職業,都沒長久,直到推銷美容儀時,遇見了現在的女朋友。

姜蘭惠也很開心,當年外省青年一心想要找個本地人,如今情況變了,外省來的那些大學生才是他們想要嫁和娶的,而這個女孩就是外省的。

兒子聽了,有些遲疑,姜蘭惠話里有話顯得傷感。盡管如此,當兒子的還是不想聽,于是抓起手機抓了車鑰匙迅速跑掉。見他每次回家都這樣子,姜蘭惠的心也就冷了。此刻,姜蘭惠看了眼門外,對陳家和說:“我不去,要換件衣服。”說完這話,她還有點怪自己撒嬌,千萬不要讓對方誤會,否則就顯得尷尬了,但這個陳家和說自己喜歡撒嬌的女人,總是說女人就應該撒嬌。當年她還年輕,也還好看,有幾次夸張地躲在對方的懷里哭,因為完不成業績,只拿了個基本工資,公司實行末位淘汰,她以為陳家和能幫自己一把。姜蘭惠無比心酸,心想,這利益面前哪有什么性別,連夫妻也不例外。深圳哪里有女人,都是超人啊!陳家和不耐煩地推開了她,似乎擔心姜蘭惠再說公司的事。姜蘭惠突然想到,對方也沒有完成任務呀。試過幾次,姜蘭惠不想再自取其辱。姜蘭惠跟過一個女客戶半年,逢年過節短信問候,朋友圈點贊,絞盡腦汁搭訕。想起那個女人頭上戴的那個發飾還是自己省吃儉用買的,“你不買裝修用的玻璃,你也可以買兩個磨花的家里用的鏡子啊”。到頭來,對方用“目前我們沒有這個計劃,現在還有誰用什么鏡子啊!好土的,你怎么連推銷也不會,太落伍了吧”話來拒絕。

拉好了衣服,姜蘭惠便見到了跟在大哥后面的陳家好。這個陳家和的弟弟一度與大哥鬧得不可開交,也正是因為這個,作為一項工作,姜蘭惠來到了他們中間進行調解并取得了成功。

小叔子陳家好與姜蘭惠走得不遠不近,尤其是結婚后,什么稱呼都沒有了,之前的蘭惠姐仿佛是二十世紀的事情。姜蘭惠認為對方變得有些無情,從玻璃公司離職后的陳家好,開過糖水店,當過小廠的廠長,一直沒有離開真理街。他說要等開發商求他才肯松口,畢竟等了這么久,不能自降身價。終于,陳家好于二○○九年,因為輟學的兒子患了抑郁癥,他留在家里照看也不再去外面工作了,全家的工資則由老婆去掙,他已經沒有了心理負擔。

陳家好對姜蘭惠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姜蘭惠笑著道“家好來了呀”,對方這回沒理。隨后陳家好和陳家和兩個人便開始坐下喝茶了。平時兩個經常坐在客廳喝茶,很少說話,眼睛一直望向電視,即使說也全程用方言。他們的這些方言不過是粵語,只是硬了些。姜蘭惠心里笑,這么說話就能擋住什么嗎?兩兄弟顯然是用這種話擋住了姜蘭惠。

之前,姜蘭惠出于禮貌會在客廳里坐一下,閑聊幾句,兩個人正在說的話便停止了,顯然他們談話的內容屬于姜蘭惠不方便聽的。這樣一來,姜蘭惠只好找個簡單的話題,然后自問自答,如“你老婆她們公司周六好像也要上班吧”。

“那個地方沒有周末,不知道怎么搞的生意這么好。”陳家好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擔心姜蘭惠看出他有炫耀的意思,故意說:“現在有這么多人開車,我真的擔心空氣質量會變差。”

“唉。”姜蘭惠不知道怎么接這句,她不清楚是抱怨還是高興,在公司里她學會了這種模棱兩可的句式。隨后話題被打住,見陳家好無話,姜蘭惠只好干喝了兩次茶,然后站起來回房,她扒著門縫聽見兩個人說話。姜蘭惠這下聽清楚了,兩個人說到了房子。他們商量的內容是把現在姜蘭惠和陳家和住的這套房子抵押給銀行,然后貸出錢到惠東租塊地建個小房子,房前屋后來種菜。“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每天都要種莊稼?”陳家好說。

陳家和接話:“是啊是啊,不過你沒有種幾天就去跑運輸了。”

“那時候真是賺啊,我老婆每天站在中巴門口收錢,腳都腫了卻一點也不累,她說好想回到當年啊。那個時候做什么都賺,錢好像從天上掉下來的。”陳家好懷了一下舊。

姜蘭惠心想:再有錢,你也沒有幫過誰,現在才說錢好賺,當年你怎么不提這話呢。

似乎猜到陳家好要說什么,陳家和開始生自己的氣。

陳家好想到此行目的,馬上又說還是當年好,到處都是莊稼。

姜蘭惠不接話,在心里冷笑,心想,還莊稼?裝什么裝。

像是為了消除尷尬,陳家好說:“阿哥你種得又快又好。”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矯情的一聲,姜蘭惠突然又驚又怕,這個小叔子很少這么親熱地叫阿哥的,除非借錢,帶著兒子一次次去做生意,他差不多傾家蕩產了,每次他叫半個月的阿嫂便是要開口借錢了。

陳家好知道陳家和公司眼下的處境,業績完不成,沒有人用這種傳統方式購買玻璃了。陳家好的心愿是帶著兒子離開深圳。惠東農場顯然是個好地方,地理上雖然離開了深圳,可大亞灣、深圳的一些企業在那里,深圳這個名字聽起來又好聽又有面子。

此刻,陳家好在手機里找出一些網上搜來的照片,一張張過給陳家和看。陳家和終于看得熱血沸騰,在公司他已被年輕女同事灌過迷魂湯。

單位里有女同事洗腦,回到家又有親弟弟騙他,陳家和眼看著就要把工作丟了。姜蘭惠遠遠地聽著兩個人說話,心里越發感到凄涼,眼下的自己越來越難。如果當初選了陳家好會不會好一些呢?夜深人靜的時候,姜蘭惠也想過這個問題。陳家好當初占了阿哥的婚房,現在又來惦記他們的房產。這套房用了姜蘭惠全部積蓄,到了兩年前才算是還完了貸款。想不到這么快就升值,而惦記這套房的人開始蠢蠢欲動。

躲在臥室里的姜蘭惠再也睡不著了,她特別想沖出去對陳家好說:“要去種莊稼你自己去種吧。我們本來就是深圳的農民,二十歲之前一直在種地。你別裝了,你自己也是農民,你可以用自己的錢去玩情懷,不要拖上我們。”

陳家好走后,姜蘭惠與陳家和大吵了一架。陳家和咆哮:“什么意思?什么叫這個房子有你的一半,你是誰?我記得你說過年輕人不要腦子里總是想著拆遷,不勞而獲。”

姜蘭惠說:“我不是年輕人。已經跑不動了。”

“你終于后悔自己的那些話,終于承認自己的虛偽了吧。”

姜蘭惠沉默半晌才說話:“我們現在只剩下這個房子,至少我那一半不能動。”

“我告訴你姜蘭惠,你一直盼望我死是吧?然后順理成章繼承這個房子,又有名又有利,你不就是想立牌坊嗎?”陳家和開始耍賴。

姜蘭惠說:“我沒有這么想過。”

“你就是個自私自利的女人。”陳家和點著了煙,本來戒了些時間。當然,無論吵不吵架,他都會找理由再次抽回來。

“你供房子的時候,家用都是我出,孩子的學費、保姆費,物業水電費都是我拿錢,你阿爸阿媽知你那么辛苦也沒有想過幫忙,還口口聲聲說最疼你這個仔。”姜蘭惠說。

陳家和說:“你在恨我父母?”

“我沒有。”姜蘭惠說。

“那點錢你也好意思記呀。根本就不是錢,你那點工資算個屁。我是公司的中層,整個這一片都屬于我管。”陳家和說。

“對,你有錢,年薪很高,可是你拿回多少了,錢去了哪里,還不是給了他們?”姜蘭惠不動聲色。

見姜蘭惠沒有說出具體的名字,陳家和便繼續裝傻:“我告訴你,你給我小心一點,你以為我花給了別的女人嗎?實話說,我現在還是不是個男人我都不知道。”

姜蘭惠冷冷地說:“那我的確不清楚。”她無法把當年那個站在雨地里求自己嫁給他的陳家和與眼前這個無賴的男人對上號。當年,他站在雨里發著誓,天上正打著雷。他說如果姜蘭惠不同意他寧愿雷劈死自己。

陳家和見姜蘭惠這么說,就說:“我就是不想被你占有了財產怎么樣,你也不看看自己,就是個男人婆,好好做你的女強人吧。”

一周吵了幾次,陳家和還是執意要辭職。姜蘭惠清楚,再這么鬧下去,公司肯定就會知道,陰險小人即刻會上位,他們巴不得第二天就把這個位置填上,所以觀望的人不在少數。姜蘭惠在想,都快到鐘了,如果馬上辭了,陳家和連退休金都得泡湯。姜蘭惠越想越怕。如果還是沒有出路,自己眼下剛剛還了貸的房子肯定會拿出去抵押,姜蘭惠認為其他時間可以不說話,這個時候她的態度必須強硬,要把對方拉回來,否則影響兒子婚事,女方家父母非常在意門當戶對。忍都忍了半輩子,不差這幾天。可是陳家和不講理,你說東他說西。如果姜蘭惠說到點上,他干脆就撕破了臉,直接變成無賴。

姜蘭惠只能去看遠處,她希望自己不說話,管住自己的嘴。之前已經有過教訓的。她需要把腦子放空,去看看那些美好的事物或風景。

可是眼下連樹也變了,還有什么鳥會落到椰樹上去呢?椰樹又高又硬,不像那些榕樹和槐樹,又厚實又溫軟,不用打理就可以活下去,喜鵲、麻雀、斑鳩都可以在上面找到自己落腳的地方。

姜蘭惠眼看著對方要把辭職信遞出去。陳家和的底氣來自這套開始增值的房子。

姜蘭惠只得去找陳家好,畢竟她沒辦法找其他人,這是姜蘭惠今年第二次給小叔子陳家好打電話,約了見面。上一次,陳家和因為被老板批,扣了獎金,出去散心。姜蘭惠很不放心。姜蘭惠憑直覺認定對方說了假話,哪怕是他在外面有女人也沒關系,反正她已經不在乎,眼下她只需要對方安全。于是晚上十一點剛過,她便打了電話給對方,陳家好支支吾吾不說實話,他帶著阿哥去看莊稼了。實際上只是一片風景區,供城里人打卡拍照的地方。姜蘭惠不能挑明,陳家和的面子是重要的,眼下尤其如此,感情無論真還是假日子總要過下去。

對方似乎剛剛醒過來,聲音也有些不同。他早已經過上了白天睡覺、晚上看手機的日子。姜蘭惠假意關心:“陳小根身體現在怎么樣了?”

當年姜蘭惠曾經給對方輔導過一陣功課。陳小根是個喜歡臆想的孩子,他們曾經說過許多話,有一陣子,姜蘭惠還帶過他去植物園和圖書館,可惜陳小根并不喜歡那種地方,有一次還把姜蘭惠買給他的演出票在網上賣了出去。從那以后,姜蘭惠便不想再見這家人。

陳家好帶著陳小根過來:“我希望他到你們公司上班,麻煩阿哥你和老總說一聲啊。”

“公司都這樣了,不可能再招人。”陳家和變得緊張起來,除了基本工資,他已經很久沒有拿過獎金。

“當年你幫人安排過的呀,怎么輪到自己家里人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陳家好不滿地說。

陳家和說:“那是外來加工廠,三來一補,流水線。不要進我這里,我這份工其實好累的,所有東西都在電腦上做,每周都要學習新東西,不斷地考試,現在公司都是八○、九○后,我差不多是最老的了,連老板都比我年輕。”

陳家好指著身邊的陳小根說:“正好正好,根仔剛好合適。”

陳家和不好說:“不是只有年輕這一項指標。”陳小根之前換了多少工作,做了多少次生意,最后躺在家里不再出門。

陳小根不服氣:“那又怎么樣,我阿爸說你好厲害,乜都可以搞掂。”陳小根說話時看了眼自己面龐浮腫的阿爸,他現在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

陳家和說:“其實哪份工都不輕松,真的很辛苦。”陳家和無奈地回答,他心里有些怪弟弟沒有正面引導,才出現了這種誤會。

“你認為我不能吃苦嗎?”陳小根盯著陳家和的眼睛。

陳家和說:“在我眼里誰都是客戶,區別就是有效客戶和無效客戶,我總不能拉我兄弟去買吧。”

姜蘭惠不滿:“原來你心里還是有兄弟呀,我以為你早已六親不認呢。”

陳家好不說話了,他愣怔了半天才怯怯地說:“蘭惠姐你變了。”

姜蘭惠沒想到對方冒出這樣一句,她故意漫不經心道:“我當然變了,老了,誰都會老。”姜蘭惠故意夸張地嬉笑著,眼睛卻已經躲閃,她不敢直視陳家好。陳家好似乎想和她好好談談:“你還記得當初嗎?之前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

姜蘭惠驚得左手冰涼,站在原地不動,她不想聽見對方談到那一段她迷失自我的歲月。

陳家好說:“那時你勸我大佬不要賭,不要酗酒,有次他喝醉了,躺在馬路上,為了勸他,你凍得發抖。我大佬感動了。你還勸我不要和那些小混混在一起,人生要有規劃。”

“是的,我連自己都沒有教育好,怎么敢去面對當年的同事,我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姜蘭惠神情落寞,“我真的覺得自己好失敗。”

“可是他沒有被人追債,我沒有和那些古惑仔一起,否則我和他們一樣都在里面,哪里還有老婆和仔呢。”陳家好說。

“我連自己都變成這樣,也看不到人生的希望。”

陳家好說:“我們都比之前的自己好了許多,這些都是你的功勞。”

陳家好把之前的情況和姜蘭惠做了介紹,他無奈地說:“這條衰仔每天后半夜兩點起床敲門說找我聊天,根本不管我死活。”陳家好摸著自己越發稀少的頭發。

姜蘭惠裝作不清楚,問:“他要說什么呢?”她感覺自己問話的樣子像個醫生。

陳家好說:“還不是后悔當初氣過我,又哭又叫,懇請原諒。然后,又說自己沒有前途了。”陳家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我勸他去工作,他又說自己不愿意見人,也害怕見人,做不了事。”

“什么意思呢?”姜蘭惠問。

“這個衰仔就是想心安理得地收租,再享受拆遷款。”真理街各個都盼著拆遷做有錢人。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姜蘭惠對自己這句話感到似曾相識。

“所以你要幫我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姜蘭惠心想,當初你肯定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的仔也會這樣。他說都是被這個拆遷害的,如果不是這樣,當年他可以去參軍的,從小到大當兵就是他的理想,因為都說真理街拆了之后,大家就不用做事了,各個成了大富豪,可等到陳小根已經這么大了,拆遷的事還沒有動。肯定不會拆的,現在價位高,趁早脫手。

聽見對方這些話,姜蘭惠心想,脫手也是賣你自己的房子啊!陳家好似乎知道了姜蘭惠的想法,說:“這是農民房,只能住而不能賣的。”姜蘭惠更加明白弟弟要把哥哥拉下水的決心了。

“你有沒有想過讓他結婚呢?”姜蘭惠不想聽對方那些,她突然冒出了這句。

被姜蘭惠強行拖回了現實,陳家好沒好氣地說:“沒工作,又懶,沒有技術,誰會跟他。”

像是受了陳家和的影響,姜蘭惠真的在腦子里搜索,五秒鐘不到。姜蘭惠說:“我朋友的小孩,家里有房有車,就是稍稍肥了點,性子比較急,家長很急。兩個人好像同齡呢。”姜蘭惠希望把自己的外甥女推銷出去,讓對方盡快把錢還給她。眼下,她只能說成是朋友的女兒,其實這個外甥女還是大一些,只是她這么說是為了穩妥些。

聽到這里,電話那頭的陳家好激動地跳了起來,說:“好哇好哇。”隨后又沮喪又開心:“人家怎么會看上我們家這個條件呢?”他又不自信了。

姜蘭惠說:“你家條件不錯,原住民,又有老屋,拆遷之后便是千萬富豪啊。”

“哎呀,阿嫂,知你還在生我的氣,好在我勸你們出去住才買了現在的大屋,你看現在的房價,就知道賺了吧,而我那個屬于農民房不能在市場交易。”當年陳家好說自己照顧老人,強行把老屋占住,害得陳家和與姜蘭惠沒有地方住。如果不是真理街領導出面,都不知道怎么辦。

“深圳女仔多呀,”姜蘭惠繼續說,“你看女的根本不敢離,離了就難再找了。”擔心對方多疑,姜蘭惠又說:“這個女仔還是海歸呢,從高中到大學一直在國外。”

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陳家好變了個人:“太好了太好了!真是有米的人家!下面我應該做什么呢?”

姜蘭惠這邊冷笑,心想,你真的能做什么嗎?除了一堆麻煩,提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方案。她又說:“你什么都不用做,在家里等我電話,我先去問問這位女孩的父母。”

接下來,姜蘭惠馬上著手去給自己的表妹打電話。她了解到眼下的外甥女的確三十歲了,只是和前兩年一樣,還是沒有出去做事,回國之后,每天只負責躺在床上看手機和睡覺,她說自己不挑食,不用買新衣服,有口飯吃就可以,只要勸她去揾工她就會哭,表妹表妹夫在崩潰的邊緣,他們不知道女兒在國外經歷了什么,也不敢問。本來還要在外面多待兩年。疫情的原因姜蘭惠勸表妹讓女兒快點回國,從初三到現在,花了家里太多錢,還賣了一套房子都還不夠,就連姜蘭惠也被借了幾次。回國之后表妹一家把責任全部推給了姜蘭惠,認為如果沒有這個勸說,他們的女兒一定可以在國外順利發展。

因為可以歸罪于姜蘭惠,表妹家里欠她錢的事也就不敢再提了。聽到姜蘭惠這么說,表妹當然高興,她馬上從床上爬起來,約姜蘭惠過去吃飯。兩個人已經有段時間沒有聯系,表妹以為,再見應該會是在法院了,姜蘭惠請人傳過話:“如果不還錢,我老公可能要找律師了,有些錢是他朋友的。”這是姜蘭惠拒絕再借錢的辦法之一。

話說兩邊的年輕人誰也沒想過要拍拖,家長卻暗自積極,原因是各自要甩包袱。姜蘭惠的動力就是保住自家的房子,保住老公陳家和不辭職,免得老公總是用田園生活騙姜蘭惠也騙他自己。她的表妹希望快速嫁女,而不是讓她成天賴在家。所以勸說工作非常順利有效,姜蘭惠深信小叔子和表妹肯定各自都使用了連哄帶騙招數。

約會定在了萬象城,這個地方姜蘭惠之前去過一次,她把雨傘丟在了里面,回去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因為里面太大,太現代,她迷路了。

這一次,因為她清楚雙方都想免費大吃一餐,才故意約到這里。

雖然四處花里胡哨,讓人眼花繚亂,姜蘭惠選的地方卻無比實惠,是一家安徽菜館,裝修風格與四周格格不入。陳小根說要咖啡和西式炒飯,姜蘭惠也不理,只點自己愛吃的,最后狠下心要了一條臭鱖魚,其實她并不想吃,只是見了兩個年輕人蹺起二郎腿便沒好氣,顯然這讓她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過往。怎么都那么喜歡裝呢,還不懂事,如同自己當年一樣,否則也不會成了陳家和的老婆。三十年過去了,自己并沒有成為收租婆,和陳家和兄弟一樣,任何優勢也沒有了,除了買下這套房子,其他都沒有剩,當年兒子鬧著要出國,也是被她勸下的。“你真的就認為國外那么好嗎?”

兒子不滿:“你又沒有去過。”

姜蘭惠說:“我只是讓你不要迷信。”其實是家里沒有錢。

兩個年輕仔先后出去一趟,分別帶回可樂和一大杯奶茶,插上管子各自喝著。姜蘭惠還沒動手,兩個人便已經把菜吃得差不多見底了,包括端上來的時候他們還夸張地捂著鼻子的那道臭鱖魚,也只剩下個架子孤單地躺在盤子中間。姜蘭惠發現這一對根本不像他們父母說的那樣沒有食欲。吃飽之后雙方各自打游戲,時而對著手機傻笑,完全忘記了置身何處。姜蘭惠站起來說埋單,兩個人才放下手機彼此看了一眼,各自把手插進肥大的上衣口袋,陳小根還順便把自己衣服上的帽子也戴上了。

吃飽了飯,雙方才互相打量起來,剛才有餓攔著,似乎沒有發現彼此的存在。現在看到了,兩個人都覺得不應該吃這么多,于是冷著臉生氣。姜蘭惠后悔了自己這么做。回到家,姜蘭惠故作謙虛問兒子:“請教一下,你說陳小根這種病應該怎么治?”

兒子上下打量姜蘭惠:“關我屁事。”似乎嫌不夠,兒子又說:“也不關你事。”

姜蘭惠冷冷地說:“關你的事,也關所有人的事,他是你堂弟,你阿叔的兒子。”

“他有什么病?”兒子似乎覺出了姜蘭惠的異樣。

姜蘭惠問:“他有手有腳為什么不想工作?”

兒子說:“誰都不想上班,你以為我愿意啊,掙父母的錢多容易,老板的錢并不好掙。”姜蘭惠好奇地湊前一步。對方說:“因為我不想在家聽你嘮叨,擔心你把焦慮癥傳給我。”

姜蘭惠突然感到一絲的欣慰,她突然覺得自己還沒有完全徹底倒霉到家,心里各種滋味,不知道怎的,眼圈也開始泛紅。擔心對方看見,姜蘭惠臉扭向了別處。

這回反倒兒子不依不饒了,他站到姜蘭惠對面說:“他們當年都聽你的,因為你讀的書比他們都多,腦子清醒,懂道理,總能把話說到他們的心坎上,也影響過真理街不少人的命運,你現在怎么不敢了,你真的怕了呀。”

姜蘭惠低頭,肩膀上面突然有只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拍了拍她。那是兒子的。

陳小根和外甥女兩個人是在姜蘭惠再三提醒下才加的微信,后面都忘記了這件事。直到有一次陳小根和朋友喝酒,別人嘲笑他這么老了還沒有女朋友時,陳小根借酒壯膽給姜蘭惠的外甥女發了微信,想不到大半夜真的把對方約了出來。

先是喝酒瞎聊,后來去打了桌球,他看見有兩個男仔都在用眼睛偷偷地去看姜蘭惠的外甥女。半個小時之后,有個男孩故意蹭了一下姜蘭惠的外甥女,隨后走過來對陳小根說:“你這個女孩肉好彈,手感還不錯,親熱起來會很舒服。”陳小根瞬間就急了,也不顧對方是自己的哥們兒。陳小根抓起桿子準備打架。姜蘭惠的外甥女準備去拉時,陳小根抓住姜蘭惠的外甥女跑了。直到兩個人喘得已經受不了才停下。看了眼陳小根之后,姜蘭惠的外甥女才說話,她說:“我應該減肥的,問過人,只要不是肌肉就能減掉。”

“不用,我就喜歡這樣的,性感。”陳小根說。

“還是太肥了。”姜蘭惠的外甥女顯得有些羞澀,臉上浮出粉紅。

陳小根想了想說:“那就盡可能減十斤吧。”

姜蘭惠的外甥女聽見愣了幾秒之后,認真看了下眼前的男孩,沒有再說什么。

接下來,陳小根腦子里已開始想著去拉女孩的手,剛才像是被電到般麻麻的很好受,只是眼下酒醒了,他變得有些不敢。這個女孩太好看了,連腳上的拖鞋都是那么的精致。

認識了女孩之后,陳小根并沒有考慮工作,而是繼續過著好吃懶做的生活,只是他更加睡不著覺,與此同時,他又多了項訴苦的內容。

“你們想一輩子在深圳嗎?”陳小根敲開了老爸陳家好的門。

陳家好慌忙抓件背心穿上道:“是啊,不然能去哪里。”他覺得自己的仔瘦了許多,眼窩深陷下去。

陳小根有些不滿:“真沒意思,你怎么沒有老家呢,不像我那些同學的爸爸媽媽,人家都有老家,湖南湖北,四川廣西,山水田園,風光無限。每次過年過節都說他們要回老家,回來的時候帶回來臘肉臘魚和新鮮的蔬菜,還說如果深圳將來不好待了,他們就回老家。”

陳家好攤開雙手道:“那也沒辦法,我們是沒有老家的人,如果非要找老家,幾百年前我們從中原遷過來的,還能回去嗎?”

陳小根討好地笑了下說:“不如這個房子留給我討老婆,你們去買個新的,我看你們還挺年輕呢,都是可以做事的。”

“哪里還有錢,到時我和你老母又去哪里住呢?”陳家好聽得心驚膽戰,說話的時候陳家好差不多要哭了,他的雙眼水汪汪的,非常無助。他想起當年自己就是這樣對待阿哥的,可是當時自己也有賭氣的成分,可是這種話又怎么對阿哥說出口呢?

陳小根引導著:“你們還這么年輕應該考慮做點什么吧。”

陳家好邊說邊觀察陳小根的眼睛:“什么都做不了,連電腦都不會。”

陳小根說:“嘁,那算什么,不會為什么不學?就是你不想學,再說做事也不是樣樣都需要電腦的。”說話的時候,陳小根看了看陳家好放在客廳角落里的工具箱。

見阿爸沉思,剛才眼睛還放光的陳小根身體軟下來,說了句“真沒勁兒”后,身子軟綿綿走到冰箱前,打開門,拎出一瓶啤酒回房睡覺去了。

天亮前,陳小根穿戴整齊站在陳家好的床前,嘆了口大氣道:“我知道你們是指望不了的。”

陳家好前面還在做夢,夢里自己雙腳離地,被陳小根突然進來驚得坐了起來。他臉色鐵青,嘴都有些歪了:“做乜啊?仔仔你不要嚇老豆啊!”

陳小根說:“我能做什么?我總得去看看哪里可以賺到錢吧,不然我就這樣等著餓死乜。”

剛才還在夢里的陳家好徹底醒了過來,他又驚又喜:“誰說會餓死,有我一口吃的也就有你的。”

陳小根冷笑:“吃吃吃,一天到晚就是這些,人就是吃和睡嗎?沒有別的追求啊。”

陳家好糊涂了,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仔,心想這些話怎么是從自己仔口里冒出來的。

見陳家好怕了,陳小根又說:“和我的女朋友去揾工,她說有家公司貼了招聘廣告比較符合她的條件。”

“你幾時有女朋友了?”陳家好差不多忘記了之前姜蘭惠介紹對象的事情。

“喂,什么意思,我身體健康,也有需求,不能有女朋友乜?你更不小了吧,這樣混下去真的好嗎?”

陳家好說:“在我眼里你當然是細佬仔、小朋友啊。”

“別說了,快三十歲了,你不嫌丟人,我都好沒面。這么大個人,身體健全健康,有正常需要,還被當成細佬仔,我不能有女朋友嗎?如果我生在梅州、河源、韶關那些地方,我的仔現在都應幫我做事了。”

陳小根的話有些挑釁,可是聽起來耳熟。很快,他便指著窗外說:“不信我帶你到小區門口。”

“你要去哪里啊?”陳家好有些急了,問完又后悔,“現在到處都要有本事的人。”

陳小根說:“乜意思?我不可以學嗎?難道像你一樣天天賴在家里靠女人養?你真的不怕我老母累死呀,她都過了退休年紀,還要去打工。”

“是嗎?我怎么不知道。”陳家好有些發蒙,最近他的腦子總是轉得很慢。

陳小根說:“退休年齡男六十歲,女五十歲,你裝什么糊涂,你老婆五十多歲了你不知呀。”陳小根不滿阿爸的態度又說:“你還盼著她早一點是不是?她都生病了,我每晚都聽到她咳。”隨后陳小根又說:“哎呀,阿爸你應該去找份工啦,不要成日在家睡覺,想東想西。”

見陳家好的眼光異樣,陳小根又說:“只要想做事,就會有工的,不要再拿我做借口啦。”陳小根上下打量著阿爸,搞得陳家好渾身上下不自在。

陳家好幻想過如果當初姜蘭惠跟了自己,生出的仔會是什么樣,會不會像陳小根這樣天天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只等著啃老。很快陳家好便不敢再想,因為他認為自己不配擁有姜蘭惠,自己大哥也是不配的。

想到這里,陳家好不知道是喜還是悲,各種滋味全部涌來,姜蘭惠的這份信任原來被自己兄弟二人辜負得如此徹底。陳家好甚至鼻子發酸有了要哭的感覺,長這么大,這是陳家好第一次這樣想問題,要知道她姜蘭惠當年可是毫無保留啊,大哥和自己哪里配得上這份善意啊。

此時,陳家好不知道是喜是憂,各種滋味都有。他拎了件上衣,準備跟陳小根下樓,陳小根說得對,他應該去看看外面,不然這雙腿差不多廢了,他已經太久沒有走過遠路。只是還沒走到樓下,他便從窗口望見一個精致的女孩站在樓下,那個樣子,真的好似當年的蘭惠姐,陳家好第一次見到,便發現她是那么的好看,那時她來到真理街,為大家做事,講的那些道理都是他沒有聽過的,句句暖心。可惜大哥陳家和求陳家好不要和他爭這個女人,說這個女人與其他人不同,整個家族都會因為她而改變,可惜他不懂珍惜,也不懂姜蘭惠的可貴。當年的陳家和穿著弟弟陳家好的西裝去約會,顯然他們全家都知道姜蘭惠的好不止于外表。正是因為姜蘭惠,兩個人才進了機構上班,而不是留在家里靠收租生活,成為廢人,像街上那些敗光了家產的真理人。

陳家好想起了許多,他回憶起姜蘭惠來到真理街后的各種往事,包括她給陳小根補的課、買的那些課外書、帶他看的電影。這些年,自己這一大家給她設置了那么多的障礙,出了那么多的難題。他陳家好這么大個人了,突然間真實地感到了內疚和不安,他不應該配合大哥陳家和撒謊占了老屋,他們兄弟二人擔心姜蘭惠要在房產證上加名字,他更不應該太大方,為了幫助大佬,而放棄自己的追求,拼命扮演口花花的小丑、衰仔,到最后連臉皮也不要了。

好了好了,那些事都已經過去,雖然沒有出門,可這一陣陳家好想了好多事,想起蘭惠姐他們那些人許多話。真理街改不改造都在那里,改成什么樣,腳下的地是跑不了的,都是深圳,都是自己的家,都有大屋住。就連陳小根也有救了,那就是說,他陳家好即將過上正常人的生活,而這一切源于那個到老了都還要講道理的外來人員。

想到這里,陳家好準備給姜蘭惠打個電話。他已經有太久沒有和親人們分享過一件開心的事情,而此刻,正是時候。

原刊責編??? 李佳怡

【作者簡介】吳君,女,出版有長篇小說《我們不是一個人類》,小說集《天越冷越好》《不要愛我》《有為年代》《親愛的深圳》《二區到六區》等。作品曾多次入選各種選刊、選本或年度小說排行榜。短篇小說《皇后大道》獲本刊第十五屆百花獎。中篇小說《親愛的深圳》已拍攝成電影。現居深圳,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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