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準必要專利的全球許可費率管轄權爭奪及其應對路徑研究

宗倩倩

摘要：當前，在標準化工作不斷推進和標準必要專利價值持續飆升的背景下，ICT標準必要專利糾紛頻繁發生，成為國家競逐戰略高地、企業爭奪技術主導權的重要戰場。而英國最高法院于2020年8月26日就“Unwired Planet訴華為”案、“Con- versant訴華為和中興”案發布的判決，更是拉開了標準必要專利全球許可費率糾紛管轄權爭奪的序幕，以致多國紛紛效仿并反制。這進一步加劇了“法院選擇”和“管轄權爭奪”現象，造成國際司法秩序的混亂與對抗。因此，為了維護國際司法的協調運行與創新產業的健康發展，實現技術開發和許可系統的可預測性并降低交易成本，應建立非政府組織性質的國際仲裁機構，以對標準必要專利的全球許可費率糾紛進行裁決，對國際專利執法進行有效整合。

關鍵詞：標準必要專利；FRAND；全球許可費率；管轄權；國際仲裁機構

中圖分類號：D 923.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9783（2022）01-0026-10

基金項目：中國法學會民法學研究會青年學者研究項目“傳統物權添附理論在專利實施中的運用研究”（2018MFXH008）

引言

隨著國際貿易向縱深發展，貿易中的技術交流與產品交換愈發頻繁。尤其是在通信領域，基于智能終端的全球漫游特性，技術與產品在貿易中的兼容性和通用性需求日漸突出。同時，為了降低用戶更換設備的成本，并提高各廠商生產產品的互聯互通能力，全球范圍內的技術標準化應運而生。在技術標準化的過程中，出于技術必要性、成本等因素的考量，在充分協商和論證后，部分技術最終被標準制定組織納入技術標準，在全球范圍內同步推廣實施，成為制造或使用相關產品時不可繞開的技術，這在學界被稱為“標準必要專利”（以下簡稱SEP）。同時，標準制定組織會要求這些SEP持有者作出FRAND（公平、合理、無歧視）許可承諾，防止他們通過杠桿作用進一步增強壟斷權利[1]。而有關SEP的糾紛也往往都是圍繞FRAND許可條件而產生的。

在深度全球化的背景下，這些使用了標準必要專利技術的ICT終端產品具有遍布全球的供應鏈和分銷網絡，因此，其市場是全球性的。但由于專利的地域性特征，國家法院行使對這些市場參與者的管轄權力從本質上僅限于國界。然而，2020年8月26日，英國最高法院在對“Unwired Planet（無線星球）訴華為”“Conversant（康文森）訴華為和中興專利糾紛”案作出的終審判決中，主動裁決了涉案SEP的FRAND全球許可費率，試圖借此成為“新世界”秩序的規則制定者，對全球科技市場的參與者和各國司法管轄帶來重大影響。這引起了學界對“全球許可費率的管轄權”問題的廣泛討論[2-4]，相應研究成果也對各國應該如何應對、反制這一司法行為及裁判趨勢提供了務實性建議，但缺乏對全球化背景下如何實現國際糾紛的協調性解決與可持續發展的關注，畢竟各國法院的司法回應和對抗在切實維護國家司法主權的同時，也會不可避免地帶來司法沖突和摩擦，對國際司法秩序造成破壞性影響。因此，本文以英國判決為研究切入點，對相關國家的效仿、反制態勢以及該判決引發的一系列問題進行梳理和深入分析，最終提出全球化的解決方案和具體實施路徑。

一、英國開創SEP全球許可費率管轄權爭奪局面

（一）案情簡介

2020年8月26日，英國最高法院對“Unwired Plan？ et訴華為”“Conversant訴華為和中興專利糾紛”案作出終審判決，認為英國法院有權就涉案SEP的全球許可費率進行判決，華為和中興必須簽署法院作出的自稱符合FRAND的全球許可條款，否則將簽發禁令①。該案件是對跨國標準必要專利組合裁判全球許可費率的先例，引起全球范圍內的廣泛關注和熱烈討論。

這起被外媒稱為“近年最重大的知識產權裁判之一”的案件，起始于一家美國NPE（非專利實施體）公司——“Unwired Planet”，該公司于2014年3月在英國對華為發起的侵犯專利權的訴訟，涉案專利為與3G、4G技術有關的標準必要專利。2017年4月，英國高等法院在沒有當事人同意的情形下，主動就“Un？ wired Planet訴華為”案裁決了一個“自稱符合FRAND”的全球許可條款，要求華為簽署，否則將向其頒發禁令，禁止其在英國境內制造和銷售相關侵權產品。而華為只愿接受英國高等法院就英國專利裁決的許可條件，并認為該全球性許可條款不符合FRAND，因此提起上訴。

不久，基于英國高等法院在“Unwired Planet訴華為”案中對SEP持有人顯示出的重大利好，注冊于盧森堡的NPE公司——“Conversant”也于2017年7月在英國以侵犯專利權為由起訴華為和中興，請求法院認定其提供的全球許可要約符合FRAND，并向法院尋求禁令。若法院認為其提供的該許可要約不符合FRAND，則請求法院裁決符合FRAND的全球許可條款。對此，華為和中興向英國上訴法院提出管轄權異議，認為英國法院只能審理涉及英國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事項，對Conversant域外專利的有效性等不具備管轄權，尤其是涉及有爭議或有潛在爭議的外國專利的許可條款。2018年4月16日，英國上訴法院駁回了華為和中興關于此案的管轄權異議。華為和中興不服，繼續上訴至英國最高法院。

英國最高法院合并審理了上述兩個上訴案件，駁回了華為和中興的上訴，認為英國法院具有管轄權，有權裁決涉案SEP的全球許可費率，理由如下：（1）FRAND承諾是標準必要專利權人與歐洲電信標準化協會（以下簡稱ETSI）達成的合同，根據ETSI知識產權政策所作的合同安排，英國法院對此類案件具有管轄權，可以就包括外國專利在內的專利組合的具體許可條款進行審理。（2）英國法院裁決全球許可費率具備合理性，若讓專利權人在專利組合所覆蓋的每個國家分別提起訴訟，去查明專利權的有效性、必要性，以及是否侵權，這是不可行的，因此只有裁決全球許可費率才是符合FRAND原則的。（3）英國法院承認專利權的地域性特征，即專利權的有效性、必要性和侵權與否問題應當由本國法院審理。所以，英國高等法院并沒有直接對外國專利的上述實質問題進行審理，而只是根據ETSI知識產權政策的授權，綜合考慮專利組合許可的行業慣例后，為實施者確定了全球許可條款，同時還為實施者保留了挑戰涉案標準必要專利有效性、必要性及侵權與否的權利。如果實施者異議成功，則可以請求英國法院減少相應許可費用。

（二）該案的司法效應評析

1.將深刻改變許可談判的性質和過程

英國最高法院對全球許可費率的裁判，不僅使SEP持有人和實施者清楚地知道法院判決的可能結果，也使他們更加明確其在許可談判中的相對位勢。在這種情形下，許可談判將根據各方對潛在法律結果的預期而進行，對雙方之間自由協商與公平交易的談判性質造成根本性影響，極大壓縮了雙方之間的市場談判空間。正如Robert Cooter、Stephen Marks和Rob？ ert Mnookin在其研究中指出的那樣，談判將發生在“法律的陰影”之下[5]。

此外，在談判過程中，SEP持有人的優勢地位將會顯著增強，因為法院的可能判決增加了其成功談判的可能，甚至索取較高許可費的籌碼，這將直接導致一直被國內外學界所普遍擔憂的“專利劫持”[6]現象在這種司法環境中進一步加劇，擴大專利標準化后帶來的反競爭效果[7]。

2.將進一步加劇“法院選擇”現象

基于“經濟理性人”的假設，在多個國家法院都具有管轄權的情況下，參與到糾紛中的當事方將會積極選擇那些判決結果有利于其自身的法院，于是出現“法院選擇”（forum shopping）現象，這在國內外并不鮮見。例如，有研究發現，美國專利持有者曾經一度被吸引到對專利友好的得克薩斯州東區地方法院[8]。此外，美國著名學者Trimble還在2012年指出，如果法院發布了涵蓋多個國家（這些國家不是侵權人住所地）的補救措施，就更可能出現“法院選擇”現象[9]。前述“Conversant訴華為和中興”案就是明顯的例證，該案件就是在英國高等法院對SEP持有人給予全球許可費率救濟后產生的。因此，英國主動裁決SEP全球許可費率的行為，會讓SEP持有者和下游創新者對風險和回報率的認知產生根本性變化，將在英國起訴視為值得投資的風險，進一步加劇“法院選擇”現象。

事實上，在英國法院主動裁決SEP全球許可費率之后，近幾年已有美國IDC等NPE公司紛紛在英國起訴華為和中興，憑借在英國僅有的幾項標準必要專利來最大化英國裁決的杠桿作用，并通過請求頒發禁令的方式擴充其談判優勢，逼迫華為和中興盡快與其達成全球許可協議。另據悉，來自國外四家大型電信企業和一家無線技術公司的內部顧問也表示，英國或將成為SEP訴訟“最繁榮”之地，他們希望在英國提起有關SEP許可的專利訴訟[10]。

3.將引起SEP全球許可費率管轄權爭奪

事實證明，英國的裁決為越來越多的SEP許可訴訟打開大門。2018年，英國上訴法院駁回華為關于英國法院無權裁定全球許可費率的上訴后，尋求裁決FRAND許可條款的新訴訟數量已經呈明顯的上升趨勢。2019年6月，Sisvel在德國對包括小米在內的多家智能手機制造商提起了專利侵權訴訟；2019年8月，IDC分別于英國高院和美國得州東區法院起訴了Lenovo，要求確定FRAND許可條款以獲取IDC的3G和4G標準必要專利組合的許可。值得一提的是，這是IDC六年多來第一次啟動專利訴訟程序[11]。

然而，出于維護國家和企業利益、確立SEP糾紛解決中心以及引導許可費率規則制定的目的，鮮有國家輕易放棄管轄權爭奪，或對管轄權附加的利益博弈漠視不管，而是積極搶占并宣示管轄權力。在英國法院發布判決后，其他國家尚未發布相關判決，Sisvel與 IDC在英國裁判全球許可費率后即向德國法院提起的SEP許可糾紛正在審理中，但美國和我國已經對英國此舉采取了明確的司法應對與反制措施。

二、美國對SEP全球許可費率管轄權爭奪的司法應對

（一）確認對SEP全球許可費率的管轄權

英國高等法院于2017年4月在“Unwired Planet訴華為”案中宣示其具有管轄權并裁決FRAND全球許可費率之后，美國法院積極效仿，也試圖占據管轄高地，如美國法院審理的“TCL訴愛立信”案②。

原告TCL是我國智能手機制造商，銷售市場輻射至北美、南美、歐洲和中東等世界多個國家，被告愛立信是SEP持有者，擁有無線通信領域的2G、3G和4G標準必要專利。此前，TCL和愛立信就2G、3G和4G標準必要專利進行許可談判，但各方未能就許可條款達成共識。2012—2014年，愛立信在至少6個不同的司法管轄區對TCL提起專利侵權訴訟。于是，TCL向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地方法院提起了訴訟，請求法院確認愛立信提供的許可條款不符合FRAND，并請求法院裁決符合FRAND的全球專利組合許可條件。

2017年12月，法院作出判決，認為盡管愛立信進行了真誠談判，但其提供的最終報價都不符合FRAND原則。同時，法院以符合FRAND的全球專利許可費率為基點，并充分考慮了愛立信專利價值的地區差異，對應調整了各地區FRAND專利使用費率，最后依據“Top-Down”的許可費率計算方法裁決了涉案全球專利組合的許可費率區間，且對其是否有權確定全球許可費率進行了深入論證。

需要明確的是，與英國法院主動裁決涉案SEP的全球許可費率不同，本案中雙方同意由法院來設定全球許可費率，但是法院依然需要對其具有裁決全球許可費率的管轄權進行證成。審理該案的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地方法院法官Selna還在判決中強調，并非所有國家在專利組合強度方面都是相等的，而且各國之間的特許權使用費率也有一定的差異。但是他繼續提出了一種務實的觀察和觀點，即法院沒有能力解決“涉及數十個司法轄區的有關專利法技術差異的爭議”。因此，當爭議和地區差異不明顯時，法院設定全球性的、單一的許可費率將更為現實。

（二）頒發禁訴令

禁訴令（anti-suit injunction）是一國法院對系屬該國法院管轄的當事人發出的，阻止他在外國法院提起或者繼續進行已提起的、與在該國法院未決訴訟相同或者相似的訴訟的限制性命令。廣義上的禁訴令主要包括三種限制性命令：禁訴令、反禁訴令、禁執令[12]。

在上述“TCL訴愛立信”案中，法院依據TCL的請求頒發了禁訴令，禁止愛立信在法院審理未決之前在其他司法轄區就相同涉案爭議提起訴訟，這意味著愛立信此前在他國提出的相應訴訟面臨被撤回和中止的命運。由于禁訴令早在19世紀就成為英美法系國家的訴訟當事人阻止另一方當事人向他國法院提起平行訴訟的有效武器，并已延伸適用至知識產權領域，如在2012年“Microsoft v. Motorola”③和2015年“Vringo v. ZTE”④的專利糾紛案中，美國法院就已頒布過禁訴令，所以美國法院此次在“TCL訴愛立信”案中頒發禁訴令也就顯得不足為奇。但需要指出的是，美國法院此次頒布禁訴令的行為不只是對其司法傳統的沿襲與傳承，更表現出堅守本國司法管轄權以及確保法院審理案件不被干擾的強烈決心。

可見，對于英國意欲爭奪全球許可費率管轄中心的行為，美國不僅利用司法判例聲明了其也擁有裁決全球許可費率的管轄權，還通過進一步延伸適用傳統的禁訴令制度，對英國法院無視專利權的地域性而主動裁決全球許可費率的行為進行了有效反制。

三、我國法院的效仿態勢及反制措施

（一）確認對SEP全球許可費率的管轄權

此前，我國法院在實踐中一直秉持謙抑和嚴格的法域主權的立場，從未主動裁決涉案SEP的全球許可費率，也從未聲明擁有對SEP全球許可費率的管轄權，典型案件如“華為訴IDC”案。然而，為了有力回擊英國法院主動裁決全球許可費率，以爭奪全球許可費率訴訟中心的行為，2020年10月，深圳中院在對“OPPO訴夏普”案作出的管轄權異議裁定中⑤，首次確認了我國對標準必要專利的全球許可費率糾紛具有管轄權。

原告OPPO是一家全球性的智能終端制造商和移動互聯網服務提供商，被告夏普是注冊在日本的電器及電子公司。此前，夏普與OPPO就其擁有并欲許可的涵蓋3G、4G和Wi-Fi等標準必要專利的全球許可條件進行談判，但就在雙方即將進入技術澄清的實質談判階段時，夏普突然單方面終止談判，并在2020年1月向日本東京地方裁判所對OPPO提起專利侵權訴訟且尋求禁令。于是，OPPO于2020年2月底向深圳中院提起訴訟，請求法院確認夏普違反FRAND義務，并針對OPPO的智能終端產品就涉案標準必要專利的全球許可條件作出判決。而夏普在答辯期內提出管轄權異議，其中，包括涉案標準必要專利在全球范圍內的許可條件超出深圳中院的管轄范圍，且明確指出其不同意深圳中院就全球專利許可條件進行裁判。

2020年10月16日，深圳中院駁回了夏普提出的管轄權異議，并就深圳中院享有對涉案標準必要專利的全球許可條件作出裁判的管轄權進行了論證：（1）現有證據已經表明雙方在此前的談判中，明確合同標的為涉案（3G、4G和Wi-Fi）標準必要專利在全球范圍內的許可條件，夏普不同意由深圳中院就全球許可條件作出裁判的管轄權異議理由，與之前雙方協商訂立的許可合同根本目的不符。（2）涉案智能終端產品的制造地和主要銷售區域在中國，在中國的銷量遠超于夏普選擇起訴的國家和地區（日本、德國和我國臺灣地區），本案標準必要專利許可糾紛顯然與中國具有最密切聯系，中國法院對查明原告實施涉案標準必要專利的情況更為便利和直接。（3）由法院裁判全球費率有助于整體效率提升，可以從本質上解決原被告之間的糾紛，有效避免雙方當事人在不同國家進行多次訴訟，也更符合FRAND原則的本意。

（二）頒發禁訴令

禁訴令是英美法系中一項古老的衡平法救濟，我國現在并沒有禁訴令制度，因此無法在案件中直接予以援引和適用。然而，針對英國裁決SEP全球許可費率的行為，為確保我國的司法主權不受他國干擾和積極爭取對SEP許可糾紛案件的管轄權，我國法院首次在知識產權領域依據行為保全制度頒發了“禁訴令”。

1.最高法作出知識產權領域首例禁訴令

前述“Conversant訴華為和中興”案中，在2018年4月6日英國上訴法院作出華為和中興的管轄權異議裁定前不久，華為于2018年1月向南京中院提起了訴訟，請求法院確認中國地區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費率。Conversant也隨即以華為侵犯其專利權為由，向德國杜塞爾多夫法院提起訴訟。南京中院于2019年9月16日就該案作出一審判決，確定了所涉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費率。Conversant認為南京中院確定的許可費率過低，不服一審判決，向我國最高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2020年8月27日，華為向我國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庭申請禁訴令，理由是德國杜塞爾多夫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認定華為侵犯了Conversant的歐洲專利并向華為頒發了臨時禁令，還確認了Conversant在要約中向華為提出的許可費率符合FRAND原則。但值得注意的是，Conversant在要約中提供的涉案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費率約是南京中院一審判決所確定的中國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費率的18.3倍。華為還稱，一旦Conversant申請執行德國一審判決，華為及其關聯公司將面臨要么退出他國市場、要么被迫接受高達本案原審判決確定的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費數十倍的要價，進而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

最高院在收到華為禁訴令申請的48小時內，綜合考慮域外判決臨時執行對中國訴訟的影響、采取行為保全措施是否確屬必要、損益平衡、采取行為保全措施是否損害公共利益和國際禮讓這5個因素，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100條⑥的行為保全制度作為基礎依據和中國禁訴令制度的法律適用路徑，最終作出裁定，Conversant不得在最高人民法院終審判決前，申請執行上述德國判決⑦。對此，Conver？ sant提起復議申請，但最高人民法院于2020年9月11日駁回了其復議請求。

2.武漢中院發出首個跨國禁訴令

被告IDC公司是美國最大的無線網絡技術專利持有者之一，擁有無線通信技術領域的2G、3G、4G、5G和802.11.HEVC等標準必要專利，而原告小米是這些標準必要專利的實施者。2020年6月9日，因談判無果，小米向武漢中院提起訴訟，請求法院按照FRAND原則對雙方之間的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費談判所涉全球費率或費率范圍進行裁決。隨后，出于對等反制，IDC即以小米侵犯其專利權為由，向印度德里地方法院申請臨時禁令和永久禁令。

2020年8月4日，就IDC向印度德里地方法院提起的平行訴訟，小米向武漢中院提出了禁訴令保全申請。2020年9月23日，武漢中院作出裁定，要求IDC立即撤回或中止就涉案專利在印度德里地方法院針對小米申請的臨時禁令和永久禁令，并要求IDC不得在本案審理期間在中國或其他國家和地區申請或申請執行臨時禁令和永久禁令，也不得在中國或其他國家和地區請求裁定小米和IDC之間的涉案專利許可費爭議⑧。隨后，IDC提起復議。2020年12月4日，武漢中院駁回了IDC的復議申請。這是中國發出的首例跨國禁訴令，成為中國法院的又一次突破。

然而，2020年10月9日，印度德里法院依據IDC的請求頒發了反禁訴令，在長達73頁的命令文書中，責令小米在印度法院審理終結前不得執行武漢中院于2020年9月23日對IDC頒發的禁訴令，并稱武漢中院的禁訴令不僅剝奪了IDC的法定救濟權利，還侵犯了印度德里法院行使司法管轄和審判的權力，對IDC和印度法院都極不公正⑨。不僅如此，武漢中院的這份禁訴令在德國也面臨挑戰。此前，IDC在德國慕尼黑地區法院也發起了針對小米的訴訟，當小米將這份禁訴令提交給慕尼黑地區法院時，慕尼黑地區法院同樣未遵守和執行。至此，武漢中院的這份禁訴令裁定陷入與其他國家法院的抗衡與膠著中，深刻演繹出各國法院對管轄權的爭奪與堅守。

綜上所述，在英國法院裁決全球許可費率之后，美國和我國法院緊隨其后，通過民事裁判宣示對SEP全球許可費率的管轄權。我國法院為了有效反制企業在海外頻頻遭受他國頒發的禁訴令，也為了切實維護國家司法主權，更是首次就知識產權案件作出具有“禁訴令”性質的行為保全裁定。這表明了當前各國強力爭奪標準必要專利糾紛案件話語權和堅決維護創新企業利益的決心，也反映出大國之間對于國際糾紛管轄權和規則制定主導權的激烈競爭態勢。但是，從本質上來講，一國法院裁決全球許可費率的行為超越了國家司法主權，禁訴令也是對國家司法權威的挑戰與突破，且其能否被他國法院承認并有效執行，仍然存在很多不確定性。所以，爭奪全球許可費率管轄權和紛紛頒發禁訴令的單邊行為，將不可避免地造成司法秩序混亂甚至是出現相互沖突的裁判結果。目前，愛立信與三星之間的訴訟就面臨該問題。2020年12月7日，三星在武漢中院起訴愛立信并于25日獲準了針對愛立信的禁訴令，而愛立信于2020年12月11日在美國得州東區法院起訴三星并于28日獲準了針對三星禁訴令的反禁令，這兩個案件都是請求對標準必要專利的全球許可條款進行裁判⑩。在雙方對峙不讓的情況下，最終極有可能出現沖突判決，并對后續執行問題帶來很大障礙。

不可否認的是，確認對SEP全球許可費率的管轄權和頒發禁訴令的司法應對措施確實強硬地維護了國家司法主權，也向全球SEP持有人釋放了相應信號。但是，從全球化和長遠發展的眼光來看，各國法院如此各自為政、各行其道的單邊做法，會對全球司法秩序及權威造成致命破壞，摧毀國際禮讓穩中向好的發展局面。因此，為了共同維護國際司法秩序，整合國際專利執法，促進創新技術的廣泛實施與融合發展，需要建立國際層面的統一執法機構和長效機制，對SEP全球許可費率爭議進行專門裁決。

四、建立裁決SEP全球許可費率的國際仲裁機構論考

（一）建立SEP全球許可費率爭端解決國際機構的必要性

1.SEP全球許可將成為必然趨勢，應順勢而為

從法經濟學的角度來講，裁決全球許可費率是降低交易成本的有效方法，能在整體上提升效率并滿足現實許可需求。正如英國最高法院在判決中所提到的，讓SEP持有人在多個國家分別提起訴訟并等待判決結果的做法是“瘋狂”的，這意味著極其復雜的程序和高昂的成本。其實，在現實許可交易中，SEP持有人與實施者大多都會主動或通過在主要司法轄區采取法律行動來達成“一攬子”許可？，目的就是最大程度地降低交易成本，促進標準必要專利的充分利用和實施。此外，降低交易成本也是制度建構的重要出發點，如各國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13]。因此，我們不得不承認SEP全球許可的邏輯正當性和現實基礎性，并在不可逆的發展趨勢中為SEP許可謀求更好的運行及管理模式，彌合SEP全球許可需求與專利地域性特征之間的“斷層”。

2.全球化社會與現實的“單邊管轄主義”之間的矛盾亟待消解

當前，雖然面臨美國單邊主義的抬頭與制裁，但是整體來說，全球化仍然朝著縱深發展。全球經濟一體化促進市場繁榮與經濟交換，其增進人類福利的效益被很多國家和民眾堅信。然而，經濟全球化并未導致全球性法律框架的出現，正如美國著名競爭法學家戴維？格伯爾在其經典著作《全球競爭：法律、市場和全球化》中提到的：在全球市場中適用的法律并不是全球性的，甚至不是跨國的，而是各國的法律治理著全球市場，那些擁有足夠經濟或政治實力的國家將其法律體系在境外適用，從而在實質上形成“單邊管轄主義”體系。在這樣的法律體系中，法律無法發揮整合或植入的功能，反而常常制造出疆界，隨之而來的就是摩擦和沖突[14]。如前所述，英國不顧禮讓原則和司法管轄原則開創主動裁決全球許可費率之先例，無疑是將英國法律凌駕于他國法律之上，無視其司法裁決的連鎖效應。這其中也無不蘊含著一定的政治企圖，即英國擬在脫歐后通過地標性判決重構其帝國地位，使得英國成為事實上的標準必要專利爭端解決的全球法院。而我國出于被動反制目的，也在判決中宣布對全球許可費率的管轄權，參與到管轄權爭奪的“戰爭”中。顯然，這就是全球化發展與“單邊管轄主義”之間的典型矛盾，這不僅對國際司法秩序造成破壞，也在根本上不利于跨國糾紛的妥善解決。

3.需要積極有效應對已然開始的涉標準必要專利的司法管轄權爭奪戰

對于標準必要專利的許可來說，由于標準必要專利是標準化的產物，是全球移動終端產品互聯互通的前提，因此SEP許可往往會涉及分布在多國的專利。在這樣的情況下，多國法院對此都有管轄權，當當事人在多國發起平行訴訟時，若一國法院裁決了所有涉案專利的全球許可費率，勢必會造成對他國管轄權的侵占，他國也不會就此輕易放棄，或就同一案件繼續進行審理，這很有可能產生沖突判決；或就其他類似案件積極裁決全球許可費率，以爭奪標準必要專利爭端解決高地。前述案件已表明，司法管轄權和訴訟法院的爭奪戰已經開始，而且法院對競爭和促進這些競賽的意愿不斷增強。這種趨勢在當下現實背景下不會自行改變，最終只會造成“法院選擇”進一步加劇的必然結果，從而帶來兩方面的不利影響：一是導致司法轄區之間的“底線競賽”，即相關司法轄區為了吸引更多訴訟當事人，將有意調整或淡化其規則和程序要求，以滿足訴訟當事方的需求；二是促成當事人之間“到達法院的競賽”，即訴訟當事人爭先在對其有利的司法管轄區提起訴訟，這會過早地促使當事方提起訴訟，而不是去積極談判或協商解決，最終導致大量糾紛累積，對全球司法造成巨大壓力。對此，也有相應研究作出警告稱，由于法院的一些重大決定，存在專利許可協議的條款可能更多地由司法裁決而非競爭市場中的談判來確定的問題[15]。

4. 5G標準化及物聯網的發展帶來建立全球治理結構的現實需求

盡管有關SEP許可的爭議一直以來都集中在ICT行業，但隨著“第四次工業革命”和物聯網的出現，以及5G標準化[16]和行業標準的制定與推進[17]，產品間的互操作性要求將使在許多行業開展業務的公司必須開始應對這些問題。然而，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具備建立SEP許可費率全球治理機制的所有能力，我們需要的是統一、協調但又相對獨立的國際爭端解決機構。歷史也多次證明，霸權的愿望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就像英國也不會永遠保留其殖民地的地位。因此，英國裁決SEP全球許可費率的范式不會持續很長時間，在其他主要國家對裁決SEP全球許可費率作出反應之前，建立相應的全球治理機構不僅必要而且緊迫。此外，英國最高法院也曾在判決中承認，問題的主要原因是在ETSI下沒有建立統一的爭議解決機構來設定SEP全球許可費率。

5.由一國法院裁決全球許可費率缺乏國際權威，存在是否被承認的疑問

一國法院是行使某一特定國家審判權的機構，其作出的全球許可判決缺少他國認可的基礎。此外，就本案來說，英國法院的裁決之所以引起巨大反響，其中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法院未充分考慮專利權的不確定性[18]，在沒有評估全球專利許可費所依賴的外國專利質量之前，就盲目做出決定。此種情形下做出的費率裁決，不僅很難做到相對準確和合理，也由于缺乏國際權威而難以獲得他國的承認和執行，其法律意志也就難以實現。因此，需要建立在多邊支持下成立的國際機構，為裁判的承認和執行打造共同性、約束性基礎，使得全球許可費率裁判得以真正落實。

（二）建立國際法院或國際仲裁機構的擇選

有研究指出，為了克服地域有限的專利制度與日益增長的國際經濟之間的內在矛盾，建議建立國際法院來裁判SEP全球許可費率[19]。但本文認為這并不是更為妥當的選擇，應建立解決SEP許可費率爭端的國際仲裁機構，而不是建立國際法院，理由如下：

第一，當今影響SEP許可費率裁定的問題之一，就是各司法轄區之間在考量因素、價值衡量以及計算方法等方面的不一致。在地緣政治背景下的今天，試圖讓這些司法轄區執行相同的命令或通過條約談判達成一致，將管轄權移交給某特定機構是希望渺茫的[20]。

第二，與法院判決相比，仲裁還能解決域外執行的困境。根據一套慣常的正當程序作出的大多數仲裁裁決，在《承認和執行外國仲裁裁決紐約公約》締約國的所有國家都可以得到承認和執行，從而避免前述各國法院之間互相爭奪與對抗的尷尬境地。

第三，目前ADR（尤其是仲裁）是解決SEP許可糾紛的有效機制已被世界多國認可并實施。歐盟委員會已經在2014年的報告中認識到了通過ADR解決SEP許可糾紛的潛在好處[21]；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也已經承認仲裁是解決有關SEP許可糾紛的有效機制[22]；日本專利局在其發布的標準必要專利許可談判指南中積極推廣利用ADR解決FRAND糾紛[23]。此外，學術界的研究結果也呈現出對仲裁解決途徑的青睞和強烈建議。美國猶他大學教授兼IEEE成員Jorge Contreras在研究中直接指出，仲裁是解決專利使用費的較好辦法[24]；我國也有學者在研究中提出，建立解決SEP糾紛的專業仲裁機構的建議[25]。這些認可表明人們越來越認識到，仲裁是一種比連續在各個國家法院訴訟更有效的方式，可為SEP許可糾紛提供令人滿意的全球解決方案。

第四，基于仲裁的高度專業性與效率性特征，越來越多的SEP持有者和實施者也更傾向于將仲裁作為糾紛解決渠道。據悉，諾基亞等多個SEP持有者已經贊成將仲裁作為在全球范圍內確定FRAND許可條款的替代方案，IDC也公開表示愿意通過仲裁解決對Lenovo的索賠[26]。

（三）國際仲裁機構運行規則設置的思考

在機構設立方面，該專門仲裁機構可設立在一個公認的非政府國際機構之下，如國際標準化組織（ISO）就是一個很適合的選擇。這可保證在保持相對獨立的同時，吸引盡可能多的多邊支持，也更符合其非政府的專門機構的性質。若將其設立于特定國家的機構之下，則無法避免和平息固有的偏見，不利于作出公正裁決。同時，該國際仲裁機構在審理過程中，應有權獲得分布在多個國家的涉案專利信息，以便作出專利有效性、必要性和是否侵權的判斷。具體可借鑒PCT國際專利申請、正在建立的歐洲專利法院的運行規則。

在程序啟動方面，可通過在標準制定組織的公司政策、會員協議或其他文件中要求會員在無法就全球許可費率達成一致時，無論當事人所處的管轄區為何，都將爭議提交至該國際仲裁機構解決。這種方式已經在很多標準制定組織中廣泛使用，如WIPO針對互聯網域名爭議的統一解決程序，藍光光盤協會（BDA）和VMEbu國際貿易協會（VITA）也都要求有關專利許可的糾紛通過仲裁統一解決。但是，對于標準必要專利在特定國家范圍內的許可，則還是沿襲當前模式，即首先由雙方當事人協商，若無法達成一致，則向法院提起訴訟或依據有效的仲裁協議請求仲裁。

在裁決結果披露方面，仲裁組織的裁決應向相關SEP的其他自愿許可人披露，以提高透明度，為行業內未來的交易及行為模式提供盡可能多的指導。同時，許可費率的披露也可縮小談判盲區并促成雙方之間達成協議。這種方式早在2013年就被美國著名知識產權學者Mark Lemley和Carl Shapiro所提出，他們不僅研究了由專門機構仲裁FRAND費率的可行性，還建議將裁決結果予以公布[27]。近年來，也有學者基于對相關案件的觀察和思考指出，標準必要專利使用費率作為重要的許可交易信息應予以披露，以防止標準必要專利權人濫用權利，如實施“專利劫持”等[28]。

結語

SEP全球許可費率管轄權爭奪只會變得越來越復雜，越來越重要，因為除了即將步入下一代電信標準（5G）之外，世界還越來越多地與物聯網打交道，這涉及更廣泛的行業，包括電信、技術提供商、汽車和廣播等。目前，汽車制造商已經面臨因連接而產生的專利訴訟。

可以預見的是，在國際知識產權創新競爭不斷加劇，大型跨國公司在知識產權全球布局方面保持活躍勢頭的態勢下，越來越多的國家將會通過判例對管轄權爭奪現狀予以回應并表達態度。到那時，交叉競逐只會導致更大程度的失序與混亂。但也恰恰是在那個時候，也許才會有更多爭奪后的冷靜與反思，對構建國際統一執法機構是更好的解決方案形成共識，并對此表達出強烈需求和殷切期望。然而，對于構建國際統一執法機構的應對路徑，本文只是提出了設立非政府組織的專門國際仲裁機構的框架，其運行的具體程序和規則還有待理論界和實務界的進一步探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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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 on the Jurisdictional Contention of Global Licensing Rate for Standard Essential Patents and its Countermeasures

Zong Qianqian（Law School，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Abstract： At present，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continuous development of standardization and the soaring value of standard essential patents， the disputes over standards essential patents for ICT occur frequently， which became an im？ portant battlefield for countries to compete for the strategic heights and for enterprises to compete for technological dominance. However， the rulings issued by the Supreme Court of the United Kingdom on August 26， 2020 in the“Un？ wired v Huawei”and“Conversant v Huawei and ZTE”cases opened the prelude to the jurisdictional contention of the global licensing rate dispute of the standard essential patent. Many countries followed suit and prompted similar rul？ ings. It further aggravates the problem of "court selection" and "jurisdictional scramble"， resulting in chaos and con？ fronta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judicial order. Therefore， in order to maintain the coordination and operation of interna？ tional justice and the healthy development of innovative industries， realize the predictability of technology development and licensing system and reduce transaction cost， an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body of 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 should be established to adjudicate disputes over global licensing rates for standard essential patents， and effectively integrate international patent enforcement.

Keywords： standard essential patent； fair， reasonable and non-discriminatory （FRAND）； global licensing rate； juris？ diction；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institution

①See Unwired Planet Ltd. vs. Huawei Ltd.， Huawei Ltd. vs. Conversant SARL.， ZTE Corp. vs. Conversant SARL.， No. [2020] UKSC 37.

②See TCL Ltd. vs. Ericsson Inc.， No. SACV 14-341 JVS（DFMx）.

③See Microsoft Corp. vs. Motorola Inc.， No. 12-35352.

④See Vringo， Inc. v. ZTE Corp.， No. 14-cv-4988.

⑤參見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粵03民初689號民事裁定書。

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100條，“人民法院對于可能因當事人一方的行為或者其他原因，使判決難以執行或者造成當事人其他損害的案件，根據對方當事人的申請，可以裁定對其財產進行保全、責令其作出一定行為或者禁止其作出一定行為；當事人沒有提出申請的，人民法院在必要時也可以裁定采取保全措施?！?/p>

⑦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知終732、733、734號民事裁定書。

⑧參見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鄂01知民初169號民事裁定書。

⑨See Interdigital Corp. Vs. Xiaomi Corp.， I.A. 8772/2020 IN CS（COMM） 295/2020.

⑩See Ericsson Inc. vs. Samsung Ltd.， No.2：20-cv-380-JRG.

簽訂“一攬子”許可協議幾乎是行業慣例，如OPPO與愛立信于2019年2月19日簽訂全球專利許可協議，參見愛立信公司官網消息https：//www.ericsson.com/en/press-releases/2019/2/ericsson-and-oppo-sign-initial-patent-license-agreement.再如高通與LG于2019年8月21日簽訂全球專利許可協議，參見高通公司官網消息https：//www.qualcomm.com/news/releases/2019/ 08/20/qualcomm-and-lge-enter-new-global-patent-license-agre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