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偉長

想起一篇難忘的小說,森村誠一的《偶然的殺念》。這個擅長寫推理犯罪小說的日本小說家,有著不一般的本事,能將類型故事寫出文學的質地。
一個殺人犯夜里闖進一戶人家,只有女主人和孩子在,丈夫值夜班不在家。為了保護自己和孩子,內心慌亂不已的女主人強迫自己鎮定。她不敢報警,不敢叫喊鄰居,以免觸怒這個年輕的殺人犯。這都是人之常情,當平常人陷入不平常的境遇中,會發生什么事呢?
在來來回回的交談中,年輕人慢慢放松下來。女主人說,我們是工薪人家,存不了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女主人還為他做了一碗飯,用家里所剩不多的食材。年輕的殺人犯,之所以強調他年輕,是因為年輕人的犯罪本身就有偶然因素。年輕,便鮮有處心積慮。真正可怕的是精心謀劃的犯罪,毫無退路的毀滅和自我墜毀。
就在年輕人松弛下來的時候,隔壁女鄰居來敲門,說家人不舒服來問問有沒有藥。這是一位好打聽是非的家庭婦女,看到門外那雙男士鞋子,自然就問家里來了人啊?女主人慌忙說,沒有沒有,那是我先生的鞋子。因為孩子還在里屋,她不敢說家里闖進了一個陌生人,怕殺人犯傷害孩子。女鄰居的出現多少有點意外,但就生活邏輯而言,她又出現得很合時宜。這不僅僅是小說家的情節設計,作為小說事件本身,此處也需要出現一點不可控制的因素,一個好搬弄是非的目擊者當然是最佳選擇。
等女鄰居離開后,殺人犯也離開了,女主人送了他一些錢,他準備去自首了。這個結果并不意外,對殺人犯來說,他并沒有第二次殺人的念頭。他只是因為年輕,在犯罪之后,無處可去,需要一個安定的傾聽者。如果只是到這里,小說已經很好了,兩個人的對話已經足夠具有張力。僅僅這一層張力,能讓森村誠一滿足嗎?好的小說家會嘗試形成第二層張力。
隨后,女主人陷入沉思。她知道女鄰居明天一早便會搬弄是非,說她家里來了別的男子,那雙男人的鞋子就是證據。這會毀了她的家庭。對一個先生長年在外值夜班的女人來說,夜里來了一個男人,她將百口莫辯。該如何化解?她想到了報警,此舉為的是消除誤會。這第二層張力,將緊張氛圍由原先的殺人犯和女主人的對峙,轉換成女主人和女鄰居間的較量。事實上,這也是個體名譽與群體傳統認知間的沖突。
如果報警完成,誤會將會被代表某種權威的社會力量(警察)化解。第三層張力隨之出現了。令人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殺人犯并不想要女主人的錢,他原路返回,打算將錢還給女主人,卻恰好聽到了她電話報警,信任瞬間崩塌,殺心陡起。第二天,新聞出來——一個殺人犯,在殺害繼母后,又殺掉了一戶人家的女主人和孩子。
剛好聽到女主人打電話報警,這的確是一個看似老套的偶然情節。問題不在于這個套路,而在于殺人犯的返回,這才是小說家的匠心所在。他的返回,正好說明第一層張力恰到好處,即女主人自保處境下的言語,觸及了一個人的基本善念,脆弱的善念。
小說題目是《偶然的殺念》,“偶然”的魅力并不在于無中生有的巧合。這看似偶然情境下的事件,多少意味著在真實的生活中,殺戮并不總是精心策劃的。就像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講的那樣:“世人極少深思熟慮而后自殺(但不排除例外)。激發危機的起因幾乎總是無法核實的。”有很充分的理由去自殺,就會有理由把他拉回來,這種事情總在發生。除非有沖動,譬如突然受辱,絕望的人得不到安慰反而受到嘲笑。加繆就此說過一句無比透徹又戲謔的話:“應當弄清楚出事當天,絕望者的某個朋友是否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跟他說過話。此人罪責難逃。因為這足以把他逼上絕路——所有未了的怨恨和厭倦統統促他墜入絕境。”
森村誠一的這篇小說中,偶然的殺念是一個意外,卻又是必然的、難以回避的意外。這就是小說的魅力,相比難以置信的可能,令人信服的不可能才是小說家要關注的。辛苦建立的信任在什么情況下會坍塌?流言蜚語的破壞力有怎樣的緣起?她如果不打這個報警電話,會有怎樣的后果?女鄰居散布的謠言會淹沒她嗎?她的丈夫會信任她嗎?一個老公長年上夜班的家庭,門口突然多了一雙別的男人的鞋子,女主人說得清嗎?
災難有時如同命運撥錯了電話,就像小說中的女主人,她為了保護自己和孩子,想了各種辦法與罪犯周旋,卻依舊難以克服內心對名譽可能遭受的非議與損傷的恐懼。這三層張力既展示了小說家的謀篇布局,也展現了設計之外的偶然。這是我喜歡短篇小說的原因,被小說家照亮的一剎那,有著無窮的可能,可能是柳暗花明,也可能是萬丈深淵。是的,那種你一旦凝望就無法逃脫的深淵。
(谷 峰摘自譯林出版社《未被摧毀的生活》一書,王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