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 安

從未料想過,有一天,我會陪著一位87歲的殘疾老奶奶,在鬧市區(qū)的燈紅酒綠下“乞討”。也許不該用這么赤裸的字眼,畢竟我們面前擺放了一些可供購買的商品。
北方晚秋的風已經(jīng)有了打透薄衫的力道。它們歡呼著鉆過老奶奶輪椅間的縫隙,胡亂地翻動著地攤上泛黃的書頁。
奶奶非常坦然地對路過的人說:“來看看我賣的書吧,這本講的是做人要誠信,5塊錢。還有這些雜志,是學生們捐給我的,講穿衣搭配的,10塊錢。”她吐字清晰,態(tài)度真誠。奶奶說,這些書她全都看過,有的還做了筆記。我在她的舊書攤前,聽到她給中學生講《狂人日記》,也遇到她跟音樂學院的碩士,在馬路邊談論莫扎特和肖邦。
有人用簡潔的語言描述了奶奶的一生:“自幼患小兒麻痹癥無法行走,父母早亡,靠收廢品、賣舊貨為生,低保戶,無人可依靠。”
華燈初上,這座城市里最繁榮的商圈就在奶奶身后,正在用一層層上升的霓虹勾勒出自己的輪廓。而奶奶的故事,也隨著這璀璨的燈火,在一次次接觸和交談中,逐漸清晰起來。
1
初次見她,是在一場讀書會上。那是一場關于“命運”的見解分享。大家正在討論付出與回報在人世間是否遵循某種規(guī)律時,一個衣著時尚的女孩敲開門,隨后轉身,輕巧地推進一個坐著輪椅的老奶奶。她戴著黑底紫花的漁夫帽,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半張臉。夾棉的淺褐色外套,把她瘦弱的身體包裹得格外嚴實。
“大家好,我又來了。”門口的幾個人趕忙起身,把椅子湊緊些,好給老奶奶讓個位子。大家對她都極為尊敬,邀請她分享自己的心得。只見她從輪椅扶手上掛著的編織袋里,掏出一個平整的筆記本,緩慢翻開,略帶羞澀地說道:“我這個月讀了一本有關家庭教育的書,講的是如何給孩子布置一間好的書房。”
大家聽她娓娓道來,沒有人指出她的發(fā)言與當天的主題并不相符。我猜測,這位老人或許是某所高校的退休教師,因為她的談吐見解并不似尋常老婦。
“這個奶奶都87歲了,是個寡居的拾荒老人,平時在繁華商圈的角落里擺攤,但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撮合成了十幾對新人。其中一對夫妻生了龍鳳胎后,大伙兒就開始傳,說她是送子觀音,幻化成凡人模樣,來普度眾生。”鄰座姐姐的解釋,讓我的思緒瞬間回到現(xiàn)實。
讀書會結束時,我們懷著好奇與敬意,輪流去加奶奶的微信。是的,她有微信。一個公益組織為她捐贈了老人機,教會她使用,并為她申請了二維碼,便于她擺攤做生意時收款。我想為她捐款,又怕褻瀆了這平凡的尊嚴,便詢問她常去擺攤的地點。
2
傍晚的街頭,行人熙熙攘攘。正是下班高峰,身后寫字樓的玻璃大門被推開,一個小伙子率先躥了出來。冷風趁著打開的門涌進了大堂,衣著時髦的白領麗人被突然兜進的寒涼打了個措手不及,紛紛用手掐住衣領,魚貫而出。
小伙子的目光瞥到了臺階旁奶奶的攤位,本已經(jīng)走了老遠,又猶猶豫豫地跑了回來。“大娘,這本書怎么賣?”他隨手指了一本。“5塊錢,小伙子,這本書是……”“我掃碼付款。”沒等奶奶說完,小伙子便拿起書揣進包里,隨著“微信到賬5元”的播報聲,拔腿就走。奶奶突然攔下他:“麻煩你等一下,能給我留個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嗎?”說著,她從編織袋里掏出一個被反復粘貼過的筆記本,上面一行行記錄著上百個人名和手機號,有的人名后面還寫了一些備注,有的打了對鉤,有的畫了圓圈。
奶奶把本子和筆遞給他,小伙子遲疑片刻,接過去寫了起來。“你別擔心,我只是想把幫過我的人都記下來,看看有什么能幫你們的。小伙子,你結婚了嗎?”奶奶認真詢問起對方的擇偶要求。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們干程序員的,沒時間交女朋友,我是單身,單身,哈哈。”這一老一少,一個坐著,一個蹲著,就在馬路邊聊起了家常。
小伙子離開后,我接過奶奶記錄好的筆記本,詳細地看了一遍。奶奶如數(shù)家珍地指認著這些人名,告訴我哪些人喜歡讀書,哪些人正在尋找伴侶,哪些人工作中遇到了難題。我告訴她自己會一門外語,她馬上翻到一個人名,旁邊的備注是:“彤彤,14歲,想補習英語。”
人與人之間的連接其實很玄妙。這座城市每天有數(shù)百萬人擦肩而過,誰承想,因為一位老人的筆記本,我們成為照亮彼此的微光。
3
奶奶說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活到100歲,把這輩子幫過她的恩人都報答完。
數(shù)九寒天的早上,奶奶沒有如往常一般帶著舊書和小雜貨出攤,而是約了我和另外兩位義工到一個居民區(qū)門口見面。
我拎著一袋前一晚收拾出來的舊書,準備見面時送給奶奶。我們在約定時間到達,遠遠地望見奶奶搖動著輪椅朝我們這邊過來。大家跑過去幫忙時,我觸碰到她的手,奶奶的手像一塊凍干龜裂的大地,凸起的倒刺如枯石般嶙峋。“搖輪椅時會打滑,我出門時就不戴手套了,撿紙箱時也方便。”奶奶跟義工們解釋道,“周末打擾你們休息了,不好意思,我今天想請你們幫幫這家人。”我們循著奶奶手指的方向,把她推到一戶人家門口。
當那扇紗窗掉落的防盜門打開時,一股濃烈的中藥味撲鼻而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大爺探出頭來,看清楚是奶奶帶來的人,便讓我們進了門。昏黃的燈泡垂頭喪氣地搭在簡易掛鉤上,吃力地關照著這間老舊的屋子。順著裸露的電線,我們看見臥室內(nèi)的床上有個熟睡中的寶寶,緊挨著孩子的是大爺?shù)睦习閮海谳p輕拍著孩子,掖了掖被角后想來招呼我們。
奶奶示意她趕緊坐下照顧孩子。然后,她從懷中的夾層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包,摳開三粒芝麻扣,取出了一小沓100元的紙幣和皺巴巴的十幾元零錢。
“這次不多,我攢了兩個多月,想著你們?nèi)卞X,就趕緊給送過來了。”奶奶有些失落地說,“孩子的病治得怎么樣了?”義工們的目光一下子轉移到寶寶身上。“不是這個孩子,是孩子的爸爸,出了車禍來咱們這兒治病,他們是孩子的姥姥、姥爺。”大家明白了。
“還住在醫(yī)院,跟燒錢一樣,這日子……可憐孩子了,這么小,他媽媽天天在醫(yī)院,都顧不上他。”姥姥眼里噙著淚,滿臉的疲憊。
“你不是說給我們籌錢嗎?這些連一天的花銷都不夠。早知道不等這些日子了,我們給電視臺打電話,網(wǎng)上也能捐。”
大爺突然插話,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對不起啊,我盡力了,今天帶了義工,一起想想辦法吧。”奶奶壓低了聲音回答,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先來30萬,1000塊錢連孩子的奶粉錢都不夠。”大家再次沉默,我的手已經(jīng)攥成了拳。
走出小區(qū)的時候,空氣終于清新了。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升米恩斗米仇的故事,竟發(fā)生在一個也需要他人救助的殘障老人身上。我們只能寬慰奶奶,說她已經(jīng)盡力幫助他們了,不要難受。奶奶卻說:“別怪他們,這一家人真的太難了,姥姥有心臟病,姥爺身上長了瘤子,他是急的。國家給的低保足夠我生活了,大家捐給我的錢,我再捐出去,回饋社會。還有很多人,沒被看見。”
那袋書,我拎在手上,最后竟忘了給奶奶。我想著,以后總有機會。不能去地攤的時候,我偶爾會在微信里跟奶奶打個招呼。她也會給我發(fā)一些去養(yǎng)老院和福利院慰問時的照片,聊聊近況。她朋友圈里有段視頻,我每每回味,都仿佛心尖上最柔軟的地方被抓了一下。那是一個小嬰兒被母親環(huán)抱著,母親鬢邊的發(fā)絲垂下幾縷,偶爾掃著嬰兒的臉龐,嬰兒笑著望向母親。也許是因為那時我也正值孕期,容易被感動。恍惚間,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屏幕背后也在看著視頻的奶奶。她是以什么樣的心情在觀看?她是否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也曾被媽媽抱在懷里親吻著……
光陰的長廊里,腳步聲吵嚷,又是一個四季輪轉,窗外的枝丫綠了又黃。一轉眼,襁褓中的孩子已經(jīng)開始蹣跚學步,我也終于有時間重新連接外面的世界。整個孕產(chǎn)期,我從老房子里收拾了不少雜志書報,計劃開春送給奶奶。
打開微信,編輯文字發(fā)送,等了一周,卻沒有回音。此后的幾個月,我會帶著那包一直沒有送出的舊書,來到她常常擺攤的地方。這里一如往常,人頭攢動,只是再沒見過她的身影,我們之間的交集,終止得不聲不響。我私心里希望,她真如那位鄰座的姐姐所說,只是換了一個街頭去“度人”了。
我不知道她真實的姓名,只知道她的網(wǎng)名叫作“蓮”,大家都稱她“輪椅奶奶”……
(馬明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