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云姬
【摘 要】朱熹的文德思想是理本體的文德合一思想,主要體現為文德合一、文以修德、以文觀德三方面。同時,朱熹明確認識到現實生活中“德”與“文”并非直接地、絕對地同一,并從理本論視角闡釋了造成文德不一的根本原因。朱熹的文德觀內涵豐富深刻、圓融包蘊,是對原儒學文德觀的集大成。
【關鍵詞】朱熹,文,德,文德思想
朱熹從理本論視角把本體至善作為道德踐履的內在出發點和修養宗旨,落實到寫作活動的自覺追求之中,力求通過寫作活動來實現天所賦予的至善本性,最終達到文德合一的理想境界。他的文德觀內涵豐富深刻、圓融包蘊,是對前人文德觀的集大成。目前學術界普遍把朱熹文德觀劃歸為理學家的重德輕文思想,較少對其進行梳理考察。本文對朱熹文德論作一個大致的梳理,以深析朱熹關于文章寫作主體道德修養的獨特內涵。
一、德體文用,文德合一
朱熹關于“德”的內涵闡釋沿用德本義,“德者,得也,得其道于心而不失之謂也”[1]“存之于中謂理,得之于心為德,發見于行事為百行”[2]。在此基礎上,朱熹又賦予“德”以明確的本體“仁”的具體內容:“仁,則私欲盡去而心德之全也。”[3]朱熹認為至善之“仁”是“心德之全”。仁德是對諸德的全面概括。在這里,朱熹賦予天理以仁性(德),把天理德性化,又進一步落實于人心之德,道(理)是德,德是道(理)。
正如“道(或理)”是無影無形、不會造作的,需要借助“文”之發用顯現?!暗隆笔潜倔w,“德”無影無形不會運轉,也需要借助“文”之用來體現,“所謂德者,實無形狀,故以‘無聲臭終之”[4]。文是道的流行發用,就轉換為文是德之發用。這樣一來,文道關系就轉化為文德關系?,F實生活中的為人處世、待人接物、讀書作文都是主體德性和思想情感的外在呈現,德便是文,文便是德,德體文用,文德合一。朱熹把文德合一的人生理想境界概括為“成 人”或“全人”:“成人,猶言全人……知足以窮理,廉足以養心,勇足以力行,藝足以泛應,而又節之以禮,合之以樂,使德成于內,而文見乎外,則材全德備,渾然不見一善成名之跡;中正和樂,粹然無復偏倚駁雜之蔽,而其為人也亦成也?!盵5]德成于內而文見乎外的“成人”,隨心所發,就可以順應萬事之理無不中道。
因此,有德必有言,有內必有外,“有是實于中,則必有是文于外”[6]。學習作文的根本是求“志”(即道德修養),“志”的高低決定文的高下。不必刻意為文,道德修養高,不待學文而能文,“是以古之君子,德足以求其志,必出于高明純一之地,其于詩固不學而能之”[7]。只要主體道德修養充沛、心性通達、高明純一,自然而然流露出來,就是文德合一的好文章。
二、修辭立誠,文以進德
1. 修辭立誠是終身事
文德關系中,儒家學者最重要的觀點之一是“修辭立其誠”。《易傳·乾卦·文言》最早把言辭表達與道德修養聯系在一起:“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薄靶揶o立其誠”與忠信并列,都是進德修業的手段。二程注:“誠者,真實無妄之謂。”朱熹在二程的基礎上,把“誠”闡釋為天理所賦予人心至善德性,具有本體地位和屬性,“誠者,至實而無妄之謂,天所附,物所受之正理也……誠,即所謂太極也”[8]。在朱熹這里,“修辭立其誠”就成為儒家學者進德修業的根本,也是日常為人處世言語表達、文章寫作之根本。
“誠”是表里如一、言行一致,“誠是實理,是人前背后都恁地”[9],“誠是表里都恁地實……惟其表里皆然,故謂之誠”[10]。主體領會了道理,也能夠真誠地用言語表達,無一言不實,言之所發便是道理, “如今人持擇言語,丁一確二,一字是一字,一句是一句,便是立誠”[11]?!罢\”是不僅要知到極處,即“知終終之”,還要力行到極處,即“知至至之”,把所知用于所行,親身踐履?!靶揶o,只是‘言顧行,行顧言之意?!盵12]“‘修辭立誠是做到真實極至處?!盵13]要對事物窮盡至極處,心所知之處,行動也要一一去做,這樣,天下義理都可一一通達。可見,朱熹所主張的“修辭立其誠”,實質上是知行合一。
朱熹強調“誠”不是一時一事之真實,也不是淺嘗輒止,而是自始至終長期堅持。“為善而不終,今日為之而明日廢,則不誠矣?!盵14]作為與“進德修業”密不可分的“修辭立其誠”也是如此,“忠信進德,修省言辭立誠,是終身事”[15]。今日“修辭立其誠”,明日又“修辭立其誠”,文章言辭無一不實,是此心真實知得事理,又真實見于行事,行天下之正理。知行合一,自始至終長期堅持,就是“誠”。
2. 學文本是修德
朱熹把讀書學文、修辭立誠視為修道進德的基礎,并不忽視“文”。他認為現實生活中“文”(即情)比主于內之德性更重要,只不過在觀念上要認識到德性是本,文是發用,德先文后。“凡言發于外,比似主于中者較大。蓋必沖積盛滿,而后發于外,則發于外者豈不如主于中者。然主于中者卻是本,不可不知?!盵16]朱熹認為,只要明白了讀書學文本是修德,修道進德是第一義,學詩作文、著書立說與修道進德并不妨礙。朱熹鄙視那種陷溺于雕章琢句而忽視道德修養、本末倒置的做法:“今執筆以習研鉆華采之文,務悅人者,外而已,可恥也矣!”[17]
朱熹文德合一觀決定了他對學詩作文的態度并不像程頤、周敦頤等理學家那樣沖突對立?!吨熳诱Z類》中有一段師生討論程頤關于著書害道的觀點:“伊川語龜山:‘勿好著書,著書則多言,多言則害道。如 何?曰:‘怕分卻心,自是于道有害?!盵18]朱熹雖替程頤辯解說擔心著書分心影響修道,但是根據他的思想邏輯來看,顯然并不同意程頤的觀點,他又說:“凡吾身日用之間,無非道,書則所以接湊此心耳?!盵19]“學者輕于著書,皆是氣識淺薄,使作得如此,所謂‘圣雖學作兮,所貴者資;便儇皎厲兮,去道遠而!蓋此理濃醲厚,非便儇皎厲不克負荷者所能當?!盵20]朱熹以本體論的文德合一觀為依據,認為萬事萬物都是天道之德的外在體現,同樣,寫作和著書也是道德品性的外在體現。只有那種對道理領悟透徹、心性沉穩、意志堅定的人才有能力著書,而氣識淺薄、投機取巧的人著不了書。可見,朱熹的文德觀相比于二程等人更包蘊圓融。二程雖然認為文是德的外顯,學文作文是修道進德的手段,但是因為理論上的不完備,把文與道對立、文與德對立,認為作文、著書皆害道,導致無法協調作文與修德之間的矛盾。朱熹站在本體論視角,對作文與修德的關系作出完滿的解釋,彌補了二程的不足。5831760F-8CE3-4ADD-9B8A-586364E6592E
三、以文觀德,以德論文
朱熹的文德思想還涉及一個重要命題,即論人論文的標準問題。在朱熹看來,人的本性至善是永恒不變的。但是,由于氣質、后天環境、物欲等因素的影響,人的本性受到不同程度的蒙蔽,正邪善惡復雜多樣。一個人為人處世的態度是其內在道德品性的外在呈現,同樣,怎樣的道德品性就呈現怎樣的文章水平。也就是說,德可以論人、論世、論 文;反過來,“文”也可以觀德、觀人、觀世。是否文德合一,是朱熹衡量為人處世、讀書學文等一切生活實踐的理想依據和恒常標準。
1. 以文觀德,文如其人
朱熹認為,詩文是對主體思想感情和道德修養的彰顯,與主體內在情感、道德修養密切相關。“容貌辭氣,乃德之符也?!盵21]“是有那性情,方有那詞氣聲音?!盵22]“詩見得人。”[23]“于詞氣間,亦見得人氣象?!盵24]由于主張文如其人,朱熹在評價詩文時極重視通過文字剖析作者內在心志?!按蟮治嵊颜\懇之心似有未至,而華藻之飾嘗過其衷,故所謂文亦……無沉潛溫厚之風?!盵25]“陳同父才高氣粗,故文字不明瑩,要之, 自是心地不清和也?!盵26]“仲舒為人寬緩,其文亦如其人?!盵27]“其詩渾厚質直,懇惻條暢,如其為人。”[28]在 《朱子語類》中,通過文章言辭剖析作者內在涵養和道德品性的討論極多,評價詩文切中肯綮。
朱熹以文觀德,把詩文的情趣意態與主體的心性涵養相結合,往往能夠深刻體察和發掘詩文主體幽微精細的心性情感,如“嘗誦詩以示學者云:孤燈耿寒焰,照此一窗幽。臥聽檐前雨,浪浪殊未休。 曰:此雖眼前語,然非心源澄凈者不能道”[29],朱熹認為作者對功名富貴看得平淡,才能創造出平淡含蓄、韻味無窮的詩文風格,表現出“道”的氣象。又如,他說李白詩歌“不專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緩底”,陶淵明詩歌“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30]。他能道前人所未道,于李白詩歌的浪漫豪放中讀出雍容和緩,于陶詩“道”的氣象中讀出豪放,這與他深刻體察寫作主體的內在心性密切相關。
2. 以德論文,言行合一
既然能以文觀德,反過來也能以德論文。朱熹的文德合一觀認為,一個人如果對圣人之道是“真 知”,不僅寫得好文章,同時也能自然而然地樂于付諸行動。若僅是文章寫得美、口頭上說得好,卻沒有踐行并弘揚圣人之道,說明并未真知圣人之道。這樣寫出來的文章即使再好,也是無本無實之文,并不利于發揚圣人之道。朱熹對歷代文人學者的批評便是以文德合一的標準進行觀照的。其中,朱熹對韓愈、歐陽修、蘇軾等唐宋大家的批評最具代表性。
朱熹對韓愈的評價是:“‘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其徒和之,亦曰:‘未有不深于道而能文者。則亦庶幾其賢矣?!盵31]一方面高度肯定韓愈關于道體、儒家道德修養的思想主張,只有深諳儒家之道的人才能表達出來,所以說韓愈接近賢人。另一方面又批評韓愈于“道”上并沒有踐履服行和體察玩味,實際上只能言其大體、空見得道體本原,剖析不夠精微細密,“退之卻見得大綱,有七八分見識,如《原道》中說得仁義道德煞好,但是他不去踐履玩味,故見得不精微細密”[32],“韓退之雖是見得個道之大用是如此,然卻無實用功處”[33]。因此,朱熹認為韓愈并不真正識道體,導致師徒之間教學授受不是以修道進德為第一義,而是以文為重、汲汲于作文,文章雖然寫得好,實際上對儒家之道的傳承和發揚作用不大。
在朱熹看來,宋代影響深遠的歐陽修、蘇軾等與韓愈存在類似的問題。他對歐陽修的評價為: “其文之妙,蓋已不愧于韓氏。而其曰‘治出于一云者,則自荀、揚以下皆不能及,而韓亦未有聞焉,是則疑若幾于道矣。然考其終身之言與其行事之實,則恐其亦未免于韓氏之病也?!盵34]他認為歐陽修文章寫得極好,對道體認識大體精確,但并未真正踐履服行圣人之道,同樣存在言行不一、為人與為文相悖的弊病,其實質是將文與道、文與德割裂開來。朱熹認為蘇軾文章寫得極高妙,也不是先體會道理再作文,“他都是因作文,卻漸漸說上道理來,不是先理會得道理了,方作文,所以大本都差”[35], “大概皆以文人自立。平時讀書,只把做考究古今治亂與興衰底事,要做文章,都不曾向身上做功夫,平日只是以吟詩飲酒戲謔度日”[36]。朱熹對唐宋大家的批評的共同之處是:他們文章都寫得好,都有極為高明的道德之論,但在現實生活中并沒有真正踐履服行圣人之道,導致知行不一、文德分離。
朱熹敏銳地察覺韓柳歐蘇等人所領導的詩文革新運動最終沒有實現儒學復興的理想,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們并未真正領會圣人之道。因此,朱熹從理本論視角把儒學重新拉回現實,闡明文章寫作與主體道德踐履的密切關系,提倡文德合一、知行合一。儒家學者只有知行合一,踐履圣人之道,在踐履中體察道體的深刻精微,才能做出文德合一的好文章,而這樣的文章才真正有助于明道傳道。
四、關于文德不一現象的哲學闡釋
朱熹明確認識到現實生活中“德”與“文”并非直接地、絕對地同一。他注釋孔子《論語》中的“有言者不必有德”說:“徒能言者未必有德也。”[37]注釋周敦頤《通書·文辭》說:“曰:‘人之才德,偏有長短,其或意中了了,而言不足以發之,則亦不能傳于遠矣。故孔子曰:‘辭達而已矣。程子亦言:‘《西銘》吾得其意,但無子厚筆力不能作耳。正謂此也。然言或可少而德不可無,有德而有言者常多,有德而不能言者常少。學者先務,亦勉于德而已矣。”[38]從這些闡釋中可以看到,朱熹雖說“學者先務,亦勉于德而已矣”,但他不僅認識到“有德而有言者常多”的普遍現象,也敏銳地看到“有德而不能言者”“徒能言者未必有德”的事實,還認為人的資質有高下之分,具備不同資質、道德學問水平的人,其文章水平高低也不同,有德者未必能以言稱,“隨它資質做得出來,自有高下大小”[39]。
朱熹從理本體角度揭示了現實中“德”與“文”不同一現象的根本原因是理氣問題。德是理、是性。 德(理、性)無形質、無形影,不能活動運轉,需要通過氣流行運轉?!袄怼薄靶浴睂τ钪婧腿松闹髟椎匚粚嶋H上受到“氣”的制約?!皻鈴娎砣?。理拗不轉氣。亦如氣生形質,形質又強過了氣,氣又拗不轉形質?!盵40]5831760F-8CE3-4ADD-9B8A-586364E6592E
人稟賦仁德而生,由于受到形氣的影響,德性就有偏正不同,呈現為不同的等差和層次。[41]圣人秉受“氣清純粹”之正,不待學習,天生就能做到全都是“正”大之理,縱橫妙用變化無窮,無所不可、無不中道,文章寫作自然能夠做到“有德者必有言”,文德合一;眾人秉受昏濁之氣的蒙蔽,資質已偏,再加上后天物欲、環境等因素的影響,失其本心之正,就很難做到圣人那樣變化無窮而不失其正,導致出現“文德不合”“有德者未必能以言稱”的普遍現象。
朱熹承認的文德不一現象,與文德合一觀并不矛盾?,F實中只有圣人才能真正做到文德合一,眾人資質已偏,文德不一是普遍現象。在朱熹看來,只有認識到現實不完滿但人之本性完滿至善,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后天長期堅持的學習實踐、格物致知逐漸祛除蒙蔽,恢復本性至善完滿,就可以實現圣人那樣語默動靜無不中道的理想,發而為文就能到達心與理合、文與德一的境界。
朱熹從理本體視角出發把本體至善作為道德踐履的內在出發點和修養宗旨,落實到寫作活動的自覺追求之中,學詩作文的過程也就是主體道德不斷自我完善、回溯天理賦予的本性至善的過程。那么,道德與作文、人品與文品就是一元論的體用、內外關系,無論是蕭綱的“立身與文章異”說,還是程頤的“作文害道”說都是不成立的。在朱熹看來,人文分離也罷、文以害道也罷,本質上都是二元論,違背了理一本論。可以說,朱熹的文德觀既是對原儒學文德觀的發展創新,又是對原儒學文德觀的集大成,比原儒家學者(包括理學家)的文德觀更豐富深刻、圓融包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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