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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興石

2022-05-12 09:43:19楚荷
福建文學 2022年5期

十點時,手機響了。趙林森打來的。他問我在不在辦公室。我說在。他說十分鐘內趕到。半個小時后,他到了,扔給我一本書,一本雜志,一條“和天下”煙。書是他新出版的詩集,《秋風秋雨秋思》,雜志是《XX文學》,外省一家省刊。

我們是大學同學,同寢室,我睡上床,他睡下床。畢業后,均分配在《野雞泉日報》社。他做記者,我做副刊部編輯。做到三年時,他說,不為五斗米折腰,仰天大笑出門去,灑脫地辭職了,關在家里一門心思碼字。

《XX文學》發表了他的萬字短篇《往事未必如煙》。

他眉飛色舞,說,寫長篇的人,寫個短篇,斷然不會差到哪兒去。這不,小試牛刀,成了。說他才華如何了得,這個時代遍地都是瞎子,哪去找識貨的?若有識貨的,他哪用得著寫短篇?“將才華橫溢的長篇作家,硬生生地逼得寫短篇,還有更荒謬的時代嗎?”又說,這段日子寫了三個短篇,都投出去了,應該都會發出來。

以前,除開得閑時寫點詩和散文,他只寫長篇小說,已出版十部長篇了,都是自費出版。結果都像老鼠藥,賣不出去。我看了十來行《往事未必如煙》,文字著實好,干凈,準確,幽默,哪有他長篇的粗糙毛病?該是短篇文字不多,耐心還沒用完,文本已打磨完畢。感覺那十部長篇,加起來,也未必有這個短篇重。著實贊了他幾句,然后指著《秋風秋雨秋思》,叫他簽名。他撕了塑封,在扉頁上寫了“劉洪兄教正”。書當然是自費出版。

我說:“在我們野雞泉,林森兄詩文,都是一流。”隨手翻了幾頁《秋風秋雨秋思》。他說:“有什么好翻的?你早看過了,都是你的報紙上發過的。”的確都是我們報紙發過的,出版時,大都沒做改動。我每個月給他發一次散文、一次詩。他每個月給我一條好煙。我原意,發別人的是發,發哥們的是發,只要文字夠發表水平就成,絕沒指望他送煙。他執意要給,我也就樂得受了。他的詩和散文,他沒酒醉時,說,足可以比肩古今那些大散文家、大詩人,酒醉了時,說,比那些小子強多了。客觀地說,放在我們野雞泉,說是上乘,卻不過分。

我的手機響了,蔣國榮打來的。打的是微信語音通話。我不喜歡微信語音通話,老覺得別扭,由著手機響。終于,響聲自己煩了,停了。沒一分鐘,手機又響了。這次是電話。我接了。蔣國榮打著哈哈,說:“劉洪兄,服了你。也是大作家,仍在抗拒新生事物。”我懶得解釋,說:“國榮兄,《深得白石三昧》,明天見報。”蔣國榮是市人大內司委主任,和我、趙林森一樣,是市作協副主席。他長我十四歲,五十七歲了。蔣國榮說:“獎勵你,晚上請你喝酒。”我問:“時間?地點?”他說:“華豐賓館,紐約包廂。六點。”

華豐賓館是五星級賓館,當然不會單單請我。請誰?請官場人物,請一般同事和親朋,斷不會叫我。該是請省作協領導,或者大刊編輯。市內文友哪用得著五星級?安靜點兒茶樓就打發了。不出意外,該是滿滿一大桌人。這段日子,野雞泉市作協主席職位空懸,由他代主席職,接待作協的客人,自然由他張羅。

我剛掛電話,趙林森手機響了。也是微信語音通話。他望著手機說:“蔣國榮,該是同一件事。”我笑道:“別接,由它去響。看著微信語音通話就煩。”他接了。的確是同一件事。他掛了電話,問:“他發的什么文章?”他在明知故問。我說:“畫評。”趙林森臉上迸出幾分戲謔和不屑,說:“蔣國榮該算美協的人了,和畫家們打成了一片。偏偏他還要爭作協主席,是不是想將作協賣給美協?賣國的叫漢奸,賣作協,該叫作奸。”我大笑。他說開了,說蔣國榮,只要畫家給錢,就寫畫評文章,毫無原則地瞎吹。兩千字,三千塊,無親無疏,童叟無欺。野雞泉市畫家,蔣沒寫過評論的,已是屈指可數。在蔣筆下,畫得好的,比八大山人厲害,畫得一般的,和徐悲鴻差不多,畫得不好的,也靈氣可見,將來前途定是可觀。那些畫家也有意思,很明顯,就是拿著古人和外國人往他們身上套,哪有評家自己的半點見解?偏偏個個受用。我不附和他,也不反駁他,由著他七七八八地說。

他回憶起我們的友誼,從進大學校門那天起,直說到當下。他的意思,無非是選舉作協主席那天,要我投他的票。我由著他說,不插嘴。他往常說起我和他的友誼,舉的例子,都是他是強者、智者,我是弱者、笨者,這次舉的例子,反過來了,我是強者、智者,他是弱者、笨者。第一個例子,是讀大學那幾年,他十分刻苦,每天早晨都起得很早,坐在床上背古詩文。我被他鬧醒了,卻不想起床,甚至不想睜眼。那些古詩文,他念了許多遍,仍背不出來,我聽著聽著,早能倒背如流。舉的最后一個例子,是我每個月發他一次散文、一次詩。若沒有我的幫助,在野雞泉,他哪能有如今的知名度?那些老鼠藥一樣的長篇小說,幾個人看過?

我笑了,說:“你將自己貶到泥巴里,說了我一籮筐好話,選舉時,若不投你,如何對得起人?表個態,刀架在脖子上,我也投你。”他滿臉認真,說:“投還不行,選舉那天,你得為我演講拉票。”我說:“我演講?拉票?你當我是誰?宣傳部部長?文聯主席?誰聽?”他說:“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在野雞泉,哪個有你的文學地位高?在大刊上,還有誰比你發表的作品多?”我打著哈哈,說:“呵,這高帽子,想壓死我?投票,成,演講拉票,萬萬使不得。”他問:“為什么?”我說:“蔣國榮也是我哥們,那么一弄,還不成仇人?你當了主席,我交了仇人,這算盤打得噼啪響。”

我拿起手機,撥了附近一家酒家的電話,要他們給我留個小包廂。他說:“不要不要,再說會兒話就走。”我說:“你來了,我飯都不管,像人不?”他說:“哥哥生日,不去,會賺雷打。哥哥對我太好了。”他哥哥的確對他好。他辭職后,賺過幾個錢?所有花費,都是他哥哥出。不說給他買房、買車,養活一家子,便是他每出版一部長篇小說,花費該要多少?他哥哥有家大公司,在我們野雞泉市,不是首富,也是前三名。

他說:“劉洪兄,你告訴我,蔣國榮哪里比我強?”他說,主席得具備兩個方面的能力,缺一不可。一是筆頭要硬,一是要有資源。他出版了十部長篇,一個散文集,一個詩歌集。蔣國榮除了在公開刊物上發表了幾十首詩,還有什么?畫評?那些畫評,鬼都能笑出尿來。他隨便拿部長篇出來,蔣國榮都難望項背。說到資源,蔣是縣處級,不錯,有一定資源。可是,能和他趙林森比?作協沒錢了,問他哥哥要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蔣呢,縱使圍在他周圍的企業家,肯出一次兩次錢,出多了,人家不會有想法?最后得出結論,為了野雞泉市的文學事業,我劉洪也該為他趙林森演講拉票。我照舊打著哈哈拒絕了。他一聲嘆氣,說:“我若不是準備寫中短篇,這主席請我干,我也不要。”他說,當選了主席,與上級作協,與公開刊物編輯的聯系無疑要多得多,作品到了發表水平,可發可不發的情況下,人家給面子,發的可能性大增。他相信,他那些長篇都是好東西,之所以像老鼠藥,無人問津,就因為名氣小了。他得靠中短篇將名氣提上去。最后,又要我為他演講拉票。我仍然拒絕了。

他一聲嘆氣,想了想,說:“左右事物變化的,有個三角形,叫官富才。官是最長的那條邊,富和才是較短的兩條邊,加起來,肯定大于官那條邊。就事論事,他蔣國榮是官,你劉洪是才,我趙林森是那個富。富和才聯手,戰勝官,沒問題。若你這個才不幫我這個富,想和官爭,肯定化作泡影。”我當然不會答應他。失望中,他走了。

這哥們,有個了不起的才能,很復雜的事物,能用極形象的語言,生動地表達出來。譬如剛才的官富才三角形,再譬如那個五猴理論。

大前年,報社新招了個很漂亮的女孩。女孩詩文俱佳。我們很快好上了。幾個月后,女孩不聲不響,和報社老大好上了,離開了我。那段日子,我很痛苦。趙林森將我叫去喝酒,說出個聞所未聞的五猴理論。他說,猴子未變人時,猴王只有一個,即最有力量的那個公猴。所有母猴都愛猴王,都是猴王的女人。這是沒法兒的事,只有愛猴王,母猴的后代才會得到強有力的保護,才能健康成長。猴子變成人后,猴王由原來的一個,變成了五個。一個有錢的,一個有權的,一個有才的,一個帥氣的,一個吃霸道飯的。女人呢,有些愛這個猴王,有些愛那個猴王,有些今天愛這個猴王,明天愛那個猴王,理由同樣是希望后代能健康成長。那個女孩,首先愛上的是有才的猴王,后來發覺,還是有權的猴王靠譜,這不,愛上報社老大了,有才的猴王該自覺靠邊站才對。

報社老大前年和妻子離了婚,娶了她。去年,她去了美國留學,沒多久,和我們老大離了婚。沒人知道,她新愛上了五猴中的哪一猴。

五點五十分,我到了華豐賓館紐約包廂。

圓桌邊,圍坐著十二個男人,兩個女人,一個空座。蔣國榮坐在主位上。左手邊是一個女人,四十歲上下,蠻漂亮,蠻有風韻,著白色無袖裙。她左手邊是空座。空座左邊是趙林森。蔣國榮右手邊男人,三十五六歲,省里某大刊編輯部主任,姓王,叫王江。做過我兩次責編,一次中篇小說,一次萬字散文。王江右手邊男人叫鄭重,四十歲左右,文聯副主席兼作協副主席。鄭重右手邊男人,脖頸上掛著沉甸甸的金項鏈,五十歲左右,不認識,該是蔣國榮拖來埋單的。男人右手邊女孩,二十四五歲,鼻子和嘴巴都頗為性感。鼻翼隆起,嘴唇稍厚。露背裝露出的大塊背,白,滑,嫩。在這中年男人窩里,這道亮麗青春風景,委實可餐。其余八個,和我一樣,都是市作協副主席。野雞泉市作協,財政沒給一分錢,窮得滴血,只得定下個不成文規矩,宴請官員,或者編輯,或者文豪,都得找個埋單的。至于主位,埋單的不能坐,只能主席坐。當下只有代理主席,當然是代理主席坐。

十二個副主席,一個不落,到齊了。即使國家元首來,接待他,也只能這個規格。作協原主席,有個正經職務,市政協副主席。那哥們兼著野雞泉市某個民主黨派主委。前段日子,調省里任省專職副主委了。文聯主席胡勝找了我,說:“你是排名第一的副主席,在沒選舉新的主席前,得代理主席。”我打著哈哈,堅決拒絕了。這臨時官當得好便好,當得不好,只怕會得罪人。胡勝便找了排名第二的副主席蔣國榮代理主席職。胡勝說,盡快選舉新主席,根據章程規定,只要是市作協會員,都有資格出任作協主席,都可以報名。趙林森、蔣國榮報了名。胡勝說,兩個作為候選人,由會員票決。

我走過去,拉著王江的手,說:“王江兄,也不微我一聲,怕我酒里有毒?”王江說:“我就知道,劉洪兄會怪我沒拜碼頭。這不,興師問罪了。”我說:“明天中午,我盡地主之誼。”他說:“明天一大早的高鐵,下次,下次一定叨擾劉洪兄。”

蔣國榮指著空位,望著我,說:“劉洪兄,虛位以待。”我在“虛位”坐下了。右手邊女人不知道灑的什么香水,淡淡的,若有若無,好聞。好似無意地瞟她幾眼,看得十分明白了。皮膚白里透紅,紅里有白。五官中規中矩,胸部如珠峰。我聚精會神,聞著她身上散發出的香味。還沒弄清楚到底是什么香,女人朝我欠了欠身,望著我,一只眼睛眨,一只眼睛不眨,說:“劉大師大名,如雷貫耳。”我笑道:“大小姐,沒得罪你吧?”我從不管女人叫美女。長得好的,管她叫“大小姐”,長得不好的,管她叫“喂”。女人說:“劉大師,這話怎么說?”我說:“你別罵我呀。如今罵文化人,最厲害的兩句,一是喊大師,一是如雷貫耳。再說,你一只眼睛眨,一只眼睛不眨,會害死人。”女人笑了,說:“劉大,劉老師好幽默。”我說:“大小姐,怎么稱呼?”

趙林森手肘碰我的手肘,頭湊近了我的耳朵,說:“國榮兄的,別打主意。”聲音更低了,說:“國榮兄真有本事。這女人,原是市里那位主官的。那主官,反腐風暴一吹,進去了。國榮兄接了盤,做了腐敗官員親戚。”坐端正了,聲音高了些,說:“還是劉洪兄面子大,虛位以待。”“呵呵”一笑,輕聲說:“看樣子,主席的位子,我和國榮兄都沒可能,會是劉洪兄的。若果真是你,我心服口服,舉雙手贊成。”他眼里竟然有后悔。這哥們,好似這么隨意一句,定會成讖。

我和趙林森說話的同時,蔣國榮頭湊到女人耳邊,輕聲說著什么,說了一陣子,抬起頭,大聲囑咐服務員上菜,又望著王江,鄭重其事,說,最近他寫了一篇文化散文,準備再改改,然后請王江教正。王江說,一定學習。不一會兒,菜上齊了。

蔣國榮干咳了兩聲,示意大家靜靜,他有話說。大家靜了。蔣國榮說,先介紹新朋友,指著脖頸上掛著老粗金項鏈的男人說:“馬總,馬興萬,八通公司老板,今天是馬總做東。”馬興萬站了起來,朝著大家一抱拳,說:“兄弟我是個粗人,和這么多文化人在一起,有什么禮數沒到的,萬萬請原諒。”蔣國榮指著馬興萬身邊女孩說:“八通公司辦公室主任,胡悠靜。寫詩,寫散文,都寫得蠻好,可以預見,在將來的野雞泉市文壇,定有一席。”

蔣國榮站了起來,大家都站了起來。他說了通歡迎王江的話,說王江所在的刊物,對野雞泉市作家的幫助,沒哪家刊物能出其右,而那刊物中的編輯,王江又是對野雞泉市作家幫助最大的。他提議,大家一起向王江敬酒。大家碰杯的碰杯,酒杯底敲桌子的敲桌子。

大家落了座,我用酒杯底敲著桌子,說:“國榮兄,還有個重要人物,沒作介紹。”

蔣國榮打著哈哈,指著他和我中間的女人說:“忘記了,怎么能忘記呢?失禮了,失禮了。野雞泉市政協人資環委副主任陳悠云,才女,詩文都好。我們《野雞泉文學》,發過她的詩文,獲得了廣泛的好評。”王江曖昧地一笑,說:“國榮兄剛給我介紹,說,是他的學生。”趙林森說:“國榮兄,大男人的,欲彈琵琶半遮面干嗎?是不是紅顏知己?”蔣國榮打著哈哈,說:“都是,都是。”我眼睛余光觀察著陳悠云。她似沒聽到大家的對話,或者說,他們說的內容與她無關,她正秀秀氣氣,聚精會神,剝著基圍蝦,蘸著鹵水,歪著頭吃著。

王江端著酒杯離了座,從蔣國榮敬起,一個個來,滿桌人都敬到了。蔣國榮拉著陳悠云,從王江敬起,個個敬到。敬到我這時,拍著我的肩,說:“后天,星期六,爬山去?”我說:“哪座山?龍興山,如何?”他說:“行,就龍興山。”我問:“哪些人?”他指著陳悠云,說:“我們倆。”指著馬興萬、胡悠靜說:“他們倆。”陳悠云一只眼睛眨,一只眼睛不眨,說:“劉老師,帶女朋友去吧。劉老師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我輕輕嘆口氣,說:“除了老婆,哪有?要不,大小姐,你給我介紹?”陳悠云微微一笑,說:“高才如劉老師,沒別的女人,鬼信。只怕是多了,帶誰都會惹麻煩。”又說:“彼此加微信吧。”她掃了我的二維碼,加了微信,說,待會兒將胡悠靜的微信名片發給我,要我加胡悠靜,便于爬山聯系。

滿桌的人,這個起身,那個起身,都是從王江敬起,個個敬到。繼而包廂內站的站,坐的坐,或一二對語,或三五成堆,說著各自事兒,無處不是嗡嗡聲。不知道過了多久,蔣國榮用酒杯敲著桌面,大家歸了位。包廂內陡地靜了。我猜,這哥們要為競選主席說辭了。

蔣國榮笑容可掬,指著馬興萬說,儒商,他鐵哥們。往常,他寫了東西,都要給馬興萬看。馬興萬大都提出了中肯的意見。最了不起的是,馬興萬表了態,若是這次蔣國榮當選為作協主席,他每年拿出十萬元支持野雞泉市的文學事業。一聲哈哈,說,古時候的丐幫是要飯的,如今的丐幫是碼字的,那點兒會費,開年會,吃餐飯還少了。他沒有別的長處,就交了幾個鐵哥們。他的另一個朋友也表了態,每年也拿出十萬。前天,他微信問了前主席,作協運轉一年,二十萬經費夠不夠?前主席說,差不多了。最后說,當然,他有自知之明,趙林森比他優秀,他已做好了鎩羽而歸的準備。先表個態,真那樣,他一定全力以赴,支持當選主席的工作。

趙林森用酒杯底敲著桌子,說,既然蔣國榮表了態,他也表個態。這次若是他當選主席,五年內,至少問他哥哥要一百一十萬。明天,他就要他哥哥打十萬到作協的賬上。另外,他會要求他哥哥,每個月贊助一次主席團活動,每個季度贊助一次全體會員活動,定能讓大家感覺到作協大家庭的溫暖。

鄭重用酒杯底敲著桌子,壞壞一笑,站了起來。我猜,有好玩的事兒了。他說:“我得先聲明,不是以文聯副主席身份說話,是以作協副主席身份說話。十二個副主席到齊了,不如借這個機會開個短會,形成個決議。內容我已草擬了。剛才兩個候選人都表了態,都將化緣不少錢支持作協工作,我建議,候選人的資格審查,加一個內容,先打十萬塊錢到作協賬上。不打,取消資格。必須說明,選上沒選上,這錢都沒有退,都無償貢獻給作協了。”這招好。野雞泉市所轄X縣作協,一個企業主會員說,只要選他當主席,立馬將二十萬劃給作協。會員們選了那人。一年過去了,錢毛也沒看到一根。有會員提起他的承諾。他說,選作協主席難道就是為了錢?這么俗?

我邊拍手邊站起來,說:“鄭主席到底是領導,政策水平高。我附議。”兩個候選人以外的副主席都站了起來,都拍著手,說:“我附議。”蔣國榮站了起來,笑著說:“只要林森兄同意,我就同意。”趙林森站了起來,說:“同意,同意,有益于作協的事,我全同意。”蔣國榮望著馬興萬,說:“馬總,你看呢?”馬興萬說:“蔣主任什么時候婆婆媽媽了?我的就是你的,你說多少就多少。”蔣國榮說:“好,我同意。”

我家所在小區,名喚朝陽山莊。小區西大門右手邊,百十步遠,有路邊早餐攤:一臺可以推著走的煤灶,五張四方桌,二十條四方凳。雨天,頂上搭塊油布,晴天,兩棵大樟樹將這塊兒遮出了蔭涼。

星期六,照例在路邊攤吃了面條,時間恰恰八點半。胡悠靜站在那輛白色寶馬車邊,朝我招手。她上著低胸無袖襯衣,下穿破洞牛仔褲。兩個乳房各鼓出半邊,大腿在破洞內沐浴著陽光。好性感,好守時。對她的好感陡增了許多。我走了過去。胡悠靜說:“劉老師,早。”我說:“大小姐,早。吃了早餐沒?”她說:“本想邀劉老師去家像樣的早餐店,沒想到,劉老師吃路邊攤。我不吃算了,正好減肥。”見她看不上路邊攤,我說:“就在這吃。你不吃,我不去了。”她眼睛睜大了些,無奈地一笑,說:“劉老師,你個文人,這么霸道?蔣主任對陳主任好溫柔的。”聲音嗲得恰恰好,叫人骨頭發酥,卻不至于發軟,有點像鳥叫,有點像泉水響。尤其是這話后面可能的意思,比春風送暖還叫人舒服。她跟著我到了路邊攤。我懶得問她吃什么,給她要了一碗面條,加個蛋,將錢付了。

胡悠靜吃罷面條,我們到了車邊,她將副駕駛車門打開了,做著請的手勢。我指著后座,說:“我坐后面。”她曖昧地一笑,說:“蔣主任和陳主任坐后面,劉老師不怕擠著他們?”我說:“那位子是牛人坐的。”她說:“你就是牛人呀。”我說:“我不是。馬總是。”她說:“馬總這時到廣州了。他吩咐我,代他向三位領導致歉。他本該來陪領導們,事多,沒法兒,只得向三位領導請假,要我竭力為領導們服務。”我“哦”了聲,說:“我不是領導,他們是。”坐在了副駕駛座上。車啟動了。

我說:“大小姐,蔣主任、蔣主席說,你詩文都好。能發一兩篇讓我拜讀嗎?”胡悠靜說:“劉老師叫我無地自容了。我會寫什么?除了讀大學時,在文學社里寫過幾篇散文,再沒正經寫過。蔣主任吹人,將人吹得沒邊,讓人心跳臉紅。當著那么多人,又不能否認。”她話鋒一轉,說:“我聽過劉老師好多故事。一個姓馬的女人找過你。她老公是家國有煤礦的老總。”我說:“是的,有這事兒。”她說,那個姓馬的女人,是馬興萬的姐姐。那個女人是不是姓馬,我忘記了。

五年?六年?還是七年前?那個國有煤礦改制。老總方案,將煤礦變成他自己的。工人們不同意,造起反來。老總叫來大幫流氓打了工人。事兒鬧大了,檢察院將老總抓了進去。他老婆找我,要我寫篇散文,說她老公如何好,發在《野雞泉日報》上。只要我開口,多少錢都行。這種文章,除了當狗皮膏藥,還能有什么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為虎作倀的事,萬萬干不得。我告訴她,給再多的錢,我也不干。

胡悠靜說:“劉老師,有個人很想認識你。”我“嗯嗯”,說:“那人感冒了,發燒,說胡話,你也信?”她“咯咯”笑了,說:“我是說正經的。是我爹。那天,我將你拒絕了煤老板老婆的事兒說了,我爹大拇指一豎,說,好人,要我找你的小說給他看。如今,我爹成了你的超級粉絲。”我也有超級粉絲?成就感油然而生,對她的好感又增加了許多,說:“你爹?在哪高就?”她說:“剛從監獄里出來。他進去的那年,我五歲,我弟弟兩歲。坐了二十年。”我以為是學者,至少是老師,卻是坐大牢的,興致少了大半。懶懶地說:“什么事坐牢?”她說:“在工地上和人打架,將那人打死了。那人仗著一身好力氣,欺負這個,欺負那個。那天,欺負到我爹頭上了。我爹不信邪,和那人打了起來。那人一鏟子撲在我爹背上,我爹一鏟子撲在那人頭上。那人就死了。”好似有把鏟子直朝我的頭撲來,脊骨生涼,倒吸口涼氣。老天也太不講道理,這么個兇神惡煞的爹,生的女兒這么好看。她說:“最近幾年,我爹寫了部長篇小說,三十一萬字,大多是他自己的經歷。他想請劉老師看看,像個樣子不。”我說:“你是說他在牢里寫的?”她說:“是的,在監獄里寫的。”我想象著她爹的樣子,該是溫文爾雅。猜著她爹坐大牢前的職業,該是監理,或者什么負責人,那天恰恰去了工地,對方尋釁滋事,他不信邪,就打了起來,就一鏟子撲死了對方。對,該是秀才失手殺人。我又問了句:“這是真的?他在里面寫了部長篇?”她說:“是的。他一生好坎坷。初中畢業,十五歲,就滿天下打工。十年后,娶我娘時,在老家建了棟兩層小樓,置了全套電器。我娘好了不起,硬生生等了他二十年,一個人將我和弟弟拉扯大。”我的興趣說沒就沒了。初中畢業,一鏟子撲死人,坐牢二十年,寫長篇小說,不是扯淡也是扯淡。正要說“我也想見你爹,無奈,忙,壓根兒沒時間”,眼睛余光瞥見了那對各露半邊的乳房,哪還能拒絕?說:“希望能認識你爹。哪天我去拜訪他。”她喜形于色,說:“謝謝。”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拿起了手機,飛快地摁了個號碼,對著手機說:“爹,我是悠悠。劉洪,劉老師答應來看你了。”“好的好的。”她望著我,說:“我爹問你,明天,有沒有時間?”我構思了一個小中篇,準備明天動筆,一個星期應該夠了,說:“下個星期天吧。”她對著手機說:“下個星期天。”我問:“你小名叫悠悠?”她說:“嗯,劉老師愿意,也管我叫悠悠吧。”我說:“好,就管你叫悠悠。”

到了民主路五柳巷口,車停了。蔣國榮如今住在十里開外的樂府家園,原來住在這。老房子做了文友或者別的友聚會的所在。房子里家具和電器應有盡有。蔣國榮和陳悠云上了車。胡悠靜說:“蔣主任,陳主任,久等了。”聲音中沒有嗲氣,一不像鳥叫,二不像泉水響,有點像央視女主播播新聞。蔣國榮說:“我等了一分鐘,陳主任等了十分鐘。劉洪兄,我準備開車去,一想,不行,沒人陪你喝酒。”他拍拍我的背,我轉過身。他遞給我一對劍南春酒,說:“準備了三瓶。兩瓶你帶回去喝,一瓶中午喝。”太陽從西邊出來?他居然送酒給我。這么好的酒,只怕也是要我為他演講拉票。呵呵,酒我要,拉票,不可能,投票,我投趙林森。他又遞給我一個大信封。信封內是一幅國畫,題款云“殘荷聽雨”,《深得白石三昧》評主畫的。畫面殘荷老態畢現,有些凄涼,可聽到秋風冷霜催它枯,催它死。這畫我喜歡,有生命的無奈。不少畫家是這樣,發了評他畫的文章,會送一幅畫給我。

陳悠云拍拍我的肩,遞給我一本書,說:“劉老師,請教正。”書有腰封,有塑封,卻沒條形碼,沒書號。我將書反手遞給陳悠云,說:“大小姐,得簽名。”

陳悠云撕了塑封,簽了名,遞給了我。書名《悠然齋》,沒有作者。我問:“什么書?長篇小說?怪不得,國榮兄說大小姐是才女。”陳悠云笑了,說:“我哪能寫出長篇小說?家庭書。”我問:“什么叫家庭書?”蔣國榮說:“劉洪兄見多識廣,沒聽過家庭書?一些小資家庭,將家里大事小事記下來,印本書。有客人來了,送給客人的。我看過不少家庭書,她這本該是上乘。”我頓時來了興趣,隨手翻開一頁。我的乖乖,這女人將她男人當狗屎嫌。文章說,一家三口去某島上玩,男人這也做錯,那也做錯,還不如七歲的兒子。文章寫于七年前。我問:“大小姐,你先生在哪兒高就?”陳悠云說:“在XX公司干高管。”XX公司是大型民企。我說:“你先生名字中有個‘然?”她說:“劉老師怎么知道的?怪不得,這么有才華。的確有個‘然。”只要有機會,這女人必定贊我,只怕待會兒將與蔣國榮一道,勸我為蔣演講拉票,又或者想在《野雞泉日報》發文章。對,肯定是想發文章。這樣的文字,如何發得?我轉移話題,說:“該是托兩位大小姐的福。長得這么漂亮,太陽不忍心曬,雨不忍心淋,風呢,卻想撩撥。這不,陰天,有風,適合爬山。”蔣國榮笑道:“這話我贊成。陳主任在哪,哪的天氣就好。”他舉例,說有一次,下好大一坨的冰雹,陳悠云來了,立馬放晴,那藍天,那白云,都是干干凈凈。胡悠靜沒反應過來,說:“真有這樣的事?”我們三個大笑。她反應過來了,也“咯咯”“咯咯”笑。蔣國榮說:“陳主任如今還沒加入作協。她詩文都好,早有資格加入作協了。我叫她填了表。還有十天,就要討論新會員了。到時候,劉洪兄得推上坡。”陳悠云說:“劉老師,到時候,美言幾句,我請你喝酒。”我說:“要什么美言?如今有幾個人愿意碼字?依我說,愿意碼字的,都批。像大小姐這樣的,秀色可餐,碼不碼字,都不打緊,反正批。”蔣國榮說:“胡主任,你有興趣參加作協不?一起解決。劉洪兄說的,像你這樣的,寫不寫都批。”胡悠靜說:“蔣主任,你就別埋汰我了。我有自知之明。”蔣國榮說:“謙虛,謙虛。”話鋒一轉,說,他想今年將陳悠云送到省文學院去學習,不知道我同不同意。我說:“這事是主席的事,你贏了,決定就是。你輸了,得找林森兄。找我沒用。”這哥們,聰明,將個省作協會員名號當玫瑰,討情人歡喜。文學院每年辦一期中青年作家培訓班,凡進入文學院學習的,結業后,省作協一般都會批準其入會。每期培訓,野雞泉市都有兩到三個名額。推薦人選,主席說誰就是誰。

十點五十分,車到了龍興山腰,到了龍興池邊。我說:“停車,停車,悠悠。”車停了。陳悠云拍著我的肩膀,說:“你蠻邪門。”我邊打開車門,邊說:“怎么個邪門?”蔣國榮下了車,笑道:“她小名叫悠悠。只有她家里人和我知道。”我樂了,大笑。蔣國榮、陳悠云問我笑什么。胡悠靜說:“劉老師是叫我。我小名也叫悠悠。”

龍興池是口水塘,塘邊有棟土磚瓦屋。房子原該是廢棄了的,主人搬到山下去了。這些年,野雞泉白領階層,諸如公務員、教師、醫生等,爬山熱情漸濃,默默無聞的龍興山,慢慢地廣為人知了。竹沖縣柱塘鎮政府籌了錢,修了兩車道馬路直至山頂龍興峰。房主看到了商機,將棄房做了簡陋飯館。每天早晨,兩口子騎摩托來,晚上騎摩托回去。見生意蠻好,索性將塘邊一大塊曠地圈了起來喂雞。土磚瓦屋、龍興池、雞圈四周,是漫無際涯、隨山就勢的楠竹林。我每次和三五好友爬龍興山,都是從龍興池開始,都是在這家飯館吃午飯,都會叫老板殺一只雞。三年前那次,晚上,和一幫戶外愛好者歇息在龍興池邊。我和老板便坐在屋前土坪,就著月光,喝著他家自釀的米酒,東南西北瞎扯。我醉了,卻未醉到人事不知,只醉到瞎胡鬧,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著老板跪在坪邊,上對著月亮,下對著龍興池,結拜成了兄弟。老板比我小一歲,我管他叫老弟,他管我叫哥。姓什么,叫什么,我問了,忘記了。那天,我問老弟,門前水塘叫什么名?老弟說,沒名,當地人管它叫山塘。我順嘴給它取了名,叫龍興池。從此,我對別人說這口塘時,都說“龍興池”。

我大聲喊:“老弟。”坪里有三只狗,一黑二黃,都在瞌睡,被我喊醒了,朝我們邊叫邊搖尾巴,一只比一只兇。我、蔣國榮、陳悠云,一個比一個怯,不肯向前挪動半步。陳悠云躲在蔣國榮身后,說:“別過來,別過來,千萬別過來。”蔣國榮眼里是怯,調門卻硬扎,說:“不怕,不怕,有我呢。”胡悠靜說:“它們在搖尾巴,在歡迎我們。”我說:“有這么歡迎的?要吃人的樣子。”胡悠靜說:“它們在告訴主人,來客人了。”大大方方朝屋前坪里走去。狗們居然不叫了,繞著她,尾巴搖得更歡了,搖出了歡天喜地。我們三個這才朝著坪里走去。走出來一個矮瘦漢子。那漢子便是老弟。老弟說:“哥,來爬山?先喝杯茶。”我說:“不喝茶了,得爬山。殺只雞,切點臘肉,做個小菜,煎幾枚蛋,將雞雜炒辣椒。十二點準時來吃飯。”蔣國榮說:“一點。不到一點,肯定回不了。”老弟望著我,意思是問:到底是一點還是十二點?我說:“一點吧。”

龍興池至龍興峰,馬路修在山脊上,大多數路程坡勢平緩。馬路兩邊,步步是景。陳悠云第一次來,左一驚,右一乍,“看這”“看這”,大呼小叫,時不時擺出各種姿勢,要我們給她拍照。我很少玩手機,朋友圈更新一次,要十天半個月,自然不會給她拍。胡悠靜不自拍,甚至不喜歡別人給她拍,說她不上相,卻喜歡給別人拍。蔣國榮往常不喜歡拍照,這時,興致勃勃,只要陳悠云擺開姿勢,立馬舉起手機,喊著一二三。他們倆便成了陳悠云的專職攝影師。不一會兒,朋友圈被陳悠云刷了屏。陳悠云嗲著聲音要蔣國榮點評。蔣國榮說:“底子好,拍出來,哪有不好的?張張好。”說哪張照片優雅,哪張照片奔放,哪張照片大氣。該是說到陳悠云心坎上了,陳悠云更多了些撒嬌。蔣國榮索性胡謅了幾首“美美美”的詩,發在評論里。

一路磨蹭,四十分鐘腳程,走了八十分鐘,才到龍興峰。陳悠云照舊左擺姿勢,右擺姿勢,胡悠靜、蔣國榮照舊不厭其煩地給她拍照。朋友圈照舊被陳悠云刷屏,蔣國榮又一一點評,胡謅些詩在評論欄內。

峰上有塊大石頭,平整,甚至光滑。老弟說,好久好久以前,山上有條公龍,有條母龍。公龍和母龍在別處交配,母龍肯定不會懷孕,只有在這塊石頭上,一交一個準,母龍肯定懷上。許多年后,山上四處是龍,這山就叫龍興山,這塊石頭就叫龍興石了。老弟說,還有一個說法,這山叫龍醒山,石頭叫龍醒石。公龍母龍有事沒事就喝酒,醉了后,往這塊石頭上一坐,酒立馬醒了。這地方,“醒”和“興”一個音,便沒人管到底是“醒”還是“興”。

我不喜歡被拍照,也不喜歡給人拍,半閉眼睛,躺在龍興石上,將自己攤開成一個“大”字,吹優哉游哉的風。到了十二點半,我說:“你們餓不?”蔣國榮看了看手機,說:“打轉,打轉,十二點半了。”

我們步子如流星,回到龍興池,恰恰一點。五間土磚屋內都有食客。胡悠靜征得我們三個同意,叫老弟將四方飯桌擺在了屋前坪里。

蔣國榮要去車里拿酒,胡悠靜說:“這種事哪能叫蔣主任干?我去拿。”轉來時,拿了瓶五糧液來。飯菜上了桌,老弟嫂拿來四個一次性塑料茶杯。我說:“怎么回事?忘記了?”老弟嫂換了四個瓷茶杯。我對她說過,喝酒萬萬不能用塑料杯。胡悠靜拍著酒瓶,說:“我的職責,一是保證三位領導的安全,二是服務好。”給我們三個各倒了半杯酒,叫老弟嫂給她倒了一杯白開水。蔣國榮說:“這種茶杯,一瓶恰好三杯。都倒滿。劉洪兄,喝酒,我們三個中,最厲害的是你。陳主任和我差不多,頂多四兩。你一個頂我們倆。”我眼睛余光望著陳悠云。她剛吃完一坨雞肉,望著龍興池那邊的雞舍,說:“這種雞,吃山里的蟲子長大的,怪不得味道好。”雞舍四周,數不清的雞在自在覓食。一瓶酒倒完了,的確恰恰三滿杯。胡悠靜說:“三位領導敞開喝。酒有。”我說:“喝完這杯,戒酒。”胡悠靜說:“外面傳說劉老師是酒仙,能戒住?”我說:“能。很容易。都戒了幾千次了。”

四個碰了杯。蔣國榮說:“劉洪兄,你預測一下,作協選舉,是我當選,還是林森兄當選?”我笑道:“依我說,什么選不選的。你們倆,猜錢的單雙。若是單,是你,若是雙,是他。這方法,又簡單又快。”兩個悠悠都咯咯笑。蔣國榮沒笑,正色說:“我客觀分析了,比較著我和林森兄的長短。就資源而言,他有強大靠山,我朋友不少,扯平了。我們只能比影響。”他說,趙林森書出得多,十二本了。可是,哪本不是自費出版?的確都在省作協開了研討會,可是,哪次研討會,哪怕一次,不是他哥哥將錢當水使?是的,每本書評論文章都多,可惜篇篇都是買的。一塊錢一個字,一塊五一個字,出本書,單評論這塊,他哥只怕都要花費五六萬。可是,哪本書的結果不是老鼠藥?他蔣國榮則不一樣了,一是詩,在《詩刊》等十多家叫得響的刊物上發了,一是散文,有影響的刊物也發了不少。單說他寫的畫評,在野雞泉市,不說家喻戶曉,影響深遠還是可以說。呵呵,那是收費的。一個收費寫人家,一個出錢請人家寫,高下立判。完全可以這么說,就影響而言,趙林森難望他項背。他真鬧不明白,趙林森那么聰明的人,難道看不清孰優孰劣?為什么要來湊這個熱鬧?他哥雖然錢多如長江水,可是,也是錢呀,這么浪費,不可惜?

我不回他半句話。甚至一不點頭,二不搖頭,一動不動聽他說。

他說,前不久,他聽一個圈內朋友說,趙林森和幾個朋友喝酒,對他們分析了兩個候選人各有幾成勝算,已信心滿滿了。我照舊不說話,不點頭,不搖頭。蔣國榮問:“劉洪兄知道他為什么信心十足嗎?”我笑道:“嗯,該是神仙報了夢,要不,打了卦?”兩個悠悠咯咯笑。蔣國榮敲著桌子,說:“拜托,劉洪兄,我在說正經事,別開玩笑了,好不?知道嗎?林森兄說,到時候請你為他演講拉票。只要你為他站臺背書,他就有八九成的把握。這事,我承認,憑你的影響,很多會員會跟著走。你若為他站臺,天平會倒向他。你們是睡上下床的老同學,該是答應了他,不然,他不會那么肯定。”陳悠云雙手端起杯子,站了起來,說:“劉老師,敬你。”我站了起來,和她碰了杯。她說:“先喝為敬。”喝了一大口。我只得也喝了一大口。她一只眼睛眨,一只眼睛不眨,說:“在作協,國榮最敬重的人就是劉老師。劉老師不會幫別人吧?肯定不會。”聲音有些嗲。我笑了,說:“本來準備為林森兄站臺背書,沖著國榮兄的那對酒,沖著陳主任敬酒敬出了儀態萬千,不了。”蔣國榮說:“一言既出。”那只黑狗在用前腳打我的右腳,打了一陣子了,再不理它,對不住黑狗。我低著頭,望著黑狗,說:“哥們,好好好,忘記你了,道個歉。”夾了塊雞肉,咬了肉,將骨頭扔給了它。黑狗甩著尾巴吃骨頭去了。兩只黃狗一個在我左,一個在我右,都望著我,意思明白不過:哥們,你不能厚此薄彼吧?胡悠靜笑吟吟地拿張紙巾,將她前面的雞骨頭,掃給了它們。蔣國榮、陳悠云雙雙將眼睛鼓得老大,望著我,等我回話。我忙說:“駟馬難追,駟馬難追,駟,馬,難,追。”

五間土磚屋里的食客都走了,龍興池邊,除了我們和老弟夫婦,再沒了別的人。三只茶杯里酒沒了,桌上菜還有大半。風陡地大了不少,送來陣陣涼爽。竹聲沙沙沙,從四面八方傳來。不知是些什么鳥,也不知道它們在哪棵竹上,這邊的,叫幾聲,那邊的,叫幾聲。龍興池那邊雞舍邊,幾只雞來了興致,這只咯咯咯地叫完,那只接著叫。我的興致被這景致撩撥得迅速高漲,心說:“沒酒了,怎么成?”望著茶杯說:“沒了,沒了,沒了。”蔣國榮該是酒興也來了,笑道:“沒喝幾口呀,怎么就沒了?”胡悠靜起了身,又拿了一瓶五糧液來,給三個茶杯倒滿了,望著空瓶說:“酒有,三位領導放心。”

酒又喝了半杯時,天上一群大雁,成人字形飛過。蔣國榮站了起來,一口將杯里的酒干了,抬著頭,望著遠去的大雁,臉上有了傷感。他是東北人,定是想起了老家,在坪里踱著步。陳悠云端起酒杯,脖子一仰,干了,也離了桌,站在了坪中央,擺出了舞者架勢。蔣國榮“嗯”“嗯”兩聲,清了嗓子,唱了起來:“鴻雁,天空上,對對排成行。江水長,秋草黃,草原上琴聲憂傷。鴻雁,向南方,飛過蘆葦蕩……”他唱歌的水平,在作協,無人能出其右,又動了感情,比呼斯楞不會差到哪兒去。隨著他的歌聲,陳悠云跳起了舞。這女人,一板一式,都是專業水平。這歌,這舞,相得益彰,將歌中情感表現得淋漓盡致。

老弟在堂屋門框內說:“唱得好,跳得好。我長這么大,沒看過這么好的。”我和胡悠靜拍著手。蔣國榮、陳悠云歸了位。老弟說:“哥,你也唱首歌吧。”我說:“我哪會唱歌?”他說:“你唱得好。那天晚上,就是我們結拜的晚上,你唱了。”我說:“不可能,不可能。你肯定記錯了。”他說:“哪會記錯?你唱了,那歌,我從沒聽過。你唱得好傷心,邊唱邊流淚。我聽著也流了淚。”我說:“怎么可能呢?”我回憶著,猛地想起了,我的確唱了,隨口唱的自度曲,感懷生命的易逝。一眨眼,四十有余了,依舊碌碌,也不知道,歸于塵土后,人世還有誰能記住我。我說:“沒,沒有的事。”轉移話題,望著胡悠靜,說:“他們沒酒了。”胡悠靜又拿來一瓶五糧液,給蔣、陳各倒了三分之一杯。蔣國榮和兩個悠悠一定要我唱首歌。我站了起來,唱了首《夢駝鈴》。歌聲不及蔣國榮,卻也唱得不壞。他們都拍了手。

我贊著陳悠云的舞,達到了專業水平。胡悠靜說:“陳主任是科班出身,學舞蹈的。原來在竹沖縣文化局,是真正的名角。后來調到野雞泉市委宣傳部當科長,再調到政協的。”蔣國榮舌子有些不靈便,說:“知道不?”他指了指陳悠云,指了指他自己,說:“那天,搞,活動,我唱,鴻,鴻,鴻雁,她就跳了,起來。”我望著陳悠云,說:“鴻雁為媒,好上了?”陳悠云的舌頭也有些不靈便,笑得好甜,說:“嗯,他就,不要臉了。”她該是醉了,竟然將老底也說了出來,“知道不?馬,馬走了。沒馬,我哪還,哪,還能進步?我今后,跟著他,寫詩,詩,別樣人生。馬不走,我不會。”她說的“馬”,該是我們野雞泉市曾經的馬姓主官。

蔣國榮瞇著眼睛,說:“走,走,走。”我們向老弟夫婦告辭。

蔣國榮和陳悠云醉了,我沒醉。

星期天,中午一點,我剛走出小區西門,胡悠靜開著那輛白色寶馬到了。和上個星期六一樣,上穿無袖低胸襯衣,下穿破洞牛仔褲。

她依舊如此守時。

上了車,我問她,她家在哪,多久車程。她說:“你猜。”她的聲音比上次還要嗲。嗲的尺度把握得恰恰好:仍在叫人骨頭發酥,但不發軟的范圍。我說:“別將我當神仙弄。不猜。待會兒就知道了。”她說:“猜在哪個縣?”我說:“不猜。”她說:“都不猜,也不對。總得猜一個。”我笑了。她也笑了。她告訴我,這個星期,有空就讀我的作品,網上好多。有小說,有散文,有詩。她說:“你猜我喜歡不喜歡。”我說:“不猜。”她幾近撒嬌,說:“這個當然要猜。”我說:“不喜歡。”她咯咯笑,說:“都喜歡,好喜歡的。”

三點,車到了龍興山下。前面是丫字路口。上龍興山走右邊這條道。車拐向了左邊。她咯咯笑,說:“我家就住在龍興山下。我想,你這么聰明,應該能想到。”我陡地發覺,她已不叫我“劉老師”,而是叫“你”。她拿起手機,摁了個號。一會兒后,說:“媽,快到了。”掛了電話。我說:“你住在這塊,好像沒見過我老弟夫婦。”她說:“龍興山屬于幾個鄉鎮,加起來怕有十萬人,哪能都認識?那個飯店,我是第一次去。沒想到,那地方,鬼都不會看兩眼,味道卻棒棒的。”車在鄉間馬路開了十來分鐘,停在了她家前坪。

我下了車。她爹點燃了一箱禮花,她娘點燃了一盤十萬響鞭炮。所到之處,包括衛生間,都點了檀香。這種待遇,美國總統奧巴馬訪華時有不?這讓我慚愧。我算個什么東西?便是碼字,放在國家層面,也不入流。我誠惶誠恐,朝著她爹娘打著拱手,說了串兒“不敢當”。

這塊兒不窮,家家戶戶都有像樣的樓房。最洋氣的那棟,便是她家。兩層,內外裝修,即使在野雞泉市區,也該算高檔。房子東頭花園內有個小池塘。一座三步長的木橋通往池塘中央的四角木亭。木橋有名,叫“木橋”,木亭有名,叫“木亭”。繞著池塘,有百十盆盆栽。離這棟房子百十步遠,有棟破敗的兩層小樓,門和窗大都沒了,屋頂上的瓦,有一塊沒一塊。那是她原來的家,她爹坐大牢之前建的。

她爹額頭頗寬,身子骨極結實。只怕泰山壓在他身上,也能吼上幾吼。她娘顯老,看上去,比她爹要長十歲。實際年齡比她爹小一歲。她的輪廓告訴我,年輕時,很漂亮。抑或是被歲月榨干了,皮膚干燥,身子干癟。胡悠靜遺傳了她父母的長處,莫名其妙地將這些長處發揚光大,長成的模樣,讓我一見動心,再見便想心貼心。來的路上,胡悠靜告訴我了,她弟弟大學畢業,留在了北京,在一家五百強外資企業工作。三年前,她大學畢業后,一直在馬興萬的公司工作。她就讀的大學,叫野雞泉大學,正正經經的一本。

在客廳小坐了一會兒,寒暄了幾句,我對她爹說:“抓緊時間,學習您的長篇小說。”她爹說:“劉老師這么說,我不敢拿出來了。”胡悠靜說:“爹,他是客氣話。”我笑了,說:“你爹也是客氣話。”他們笑了。她說:“在這看,還是在書房?”我說:“在那個木亭。”

木亭中央木桌上,已擺好香煙和水果。樣式和客廳茶幾上的無異。一盒“和天下”,一爪香蕉,一碟圣女果,一碟桂圓。木桌下燃著一支檀香。她娘端來了茶,她爹拿來了一大沓筆寫的文稿。我說:“你們去忙吧,不用管我。”她爹說:“知道,得安靜。我寫的時候,有一點點聲音都不行,都寫不下去。辛苦劉老師。”她娘說:“辛苦劉老師。”跟著她爹,踏上了木橋。胡悠靜擰了我胳膊一把,滿臉都是驕傲,輕聲說:“我知道你會說來這。哼,你想什么,我好多能感覺到。”大聲說:“有事,打電話。”離開了木亭。

文稿最上面這頁,寫著兩個大字:沉浮,四個小字:長篇小說。字字都寫得一絲不茍,字字都如鉛印木刻。我心里的敬意油然而生:三十一萬字,一筆一畫,要怎樣的毅力?

開篇第一段,百十個字。還沒看完,已哭笑不得。除了字寫得好,再一無長處。這是什么鬼小說。啰里啰唆,大話、套話,一句接一句。隨手翻一頁,必有口號,必有讀不通的句子,必有顛三倒四。哪還有興趣看下去?可是,看了這點兒,就不看了?人家這么客氣,對得起誰?人家會怎么想?更重要的是,胡悠靜怎么想?我看了看手機。來了這么久了,才四點過五分。硬著頭皮,又隨手翻看了兩段,照舊與文學相隔十萬八千里。

我拿起擺在桌子上的手機,準備看朋友圈。一想,使不得。胡悠靜知道了,定會傷心:我家將你當玉皇大帝般的貴客,你卻玩手機,是個人不?嗯,這個時候,若是誰打電話給我,下次請他喝酒。響吧,響吧,響吧。手機真的響了。

趙林森打過來的。到底是鐵哥們,知道我度日如年,不對,該是度時如年,就打電話來了。趙林森說:“劉洪兄,明天晚上,在竹韻茶酒樓聚聚。”那是個好地方,在江邊,去年弄的,內外裝修全是竹子。桌椅,飯碗,酒杯,全是竹。剛想答應,趙林森說,他邀請了支持他的幾個朋友,有誰,誰,還有誰,都是有影響的。他請大家獻計獻策,這樣,當選的可能性無疑更大些。說我一定要參加,為大家打打氣。見說又是為他拉票,我笑道:“我在鄉下一個朋友家,明天會不會回野雞泉,自己還不知道。”他說:“趕回來,一定要趕回來。”我說:“爭取吧,爭取。”我當然不會去。選邊站的蠢事,誰愿意做誰去做,反正我不做。他說:“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什么爭取?是必須。你就舉手之勞,為什么不?”我打了哈哈,說:“你這不是摁著女人割鳥鳥嗎?我若是回不去,如何參加?”掛了電話。

打了這么久電話,居然只用了九分鐘。硬著頭皮又隨意翻了兩頁,的確找不到可以稍許說好的文字。我又盼望著有人打電話來,好歹將晚飯前的時光打發了。

手機果真又響了。蔣國榮打來的。又是微信語音通話。這哥們,為什么不改?微信公司是你家的?我照舊不接,由著它響。我斷定他會打電話來。若是他不打,我就打過去。它終于不響了。沒幾秒鐘,換成了電話的響聲。我接了。

他說:“劉洪兄,在哪?”他像撿了金子,聲音有些興高采烈。我說:“鄉下,一個朋友家。”他說:“出大事了。林森兄出大事了。”我說:“他怎么了?”他說:“他最近發表了一個短篇,叫《往事未必如煙》,你看過沒?”我說:“看過,寫得好。寫得真的好。無論故事,還是語言、架構,都好。”他說:“好,好個鬼。偷了別人的。小說原名《追憶》,幾年前,發在另一家刊物上了。沒想到,沒想到,林森兄怎么可以這樣?唉。”我懵了,趙林森怎么干出了這種事?立馬想到了我自己的作品,無論詩、散文,還是小說,都發生過類似事件。人家將我的名字去掉,換上他的名字,發在網絡上。偷我文章的人,有老師,有公務員,有所謂作家詩人,這讓我懷疑國人的道德淪喪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我在網絡上找到這些文賊,要他們停止侵權。他們理都懶得理,好像偷文光榮,偷文有理,偷了你又如何?便似乎趙林森是偷了我的,終于被我逮著了,我憤怒地說:“他怎么……”我沒說下去了,趙林森畢竟是我的朋友,哪能落井下石?我輕輕地舒了口氣,問:“你怎么知道的?”他說:“悠悠了不起。她看了這篇小說,說有些眼熟。就在網上查,這不,的確是別人的。”我說:“這事,你還沒和別人說吧?萬萬不要告訴別人,不然,林森就毀了。”他說:“哎呀,有失考慮,有失考慮,打你電話前,打了電話給胡勝。不過,還好,當下還只有你們兩個知道。”我心說:“完了,完了,趙林森完了。”說:“再不能告訴別人了。”一會兒后,那邊換成了女人的聲音。那邊說:“劉老師好。”是那個悠悠,陳悠云。她說:“這種事,劉老師準備捂蓋子?這種行徑,至少得讓全野雞泉市人民知道。這是野雞泉的恥辱,我都為自己是野雞泉人臉紅了。你看看,你看看,我們野雞泉出了什么人?文賊。”她的聲音好硬,像在宣讀一篇檄文,又像是戰場上吹響的沖鋒號。我有些不寒而栗,無力地說:“這樣吧,我負責勸林森兄,要他退出主席競選。這事,就到這個層面算了。”她說:“不成。不成。再說,我已聯系上《追憶》原作者。原作者會怎樣處理這件事?”我相信她還沒有聯系上,但她一定會聯系上。如今網絡發達,即使想找國外的一只蚊子,也不是難事,何況國內的一個大活人。我嘆口氣,說:“大小姐也太性急了點,何苦呢。”她說:“劉老師,有些事你不懂。這就像官場斗爭。官場斗爭,知道不?官場斗爭,你不懂我懂。一個原則,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我們絕不會放過他。”她說得斬釘截鐵,掛了電話。

我想回撥電話給蔣國榮,但又沒撥。不用想,撥已無益,徒讓自己掉價。他們已開始行動,尤其是陳悠云,要將趙林森搞爛搞臭。我想打電話給胡勝,建議他取消趙林森的候選資格,別的就算了。但也沒打。打已無益。換我是胡勝,文賊不是趙林森,而是另一個人,我會怎樣?我會建議各級作協都開除他。文賊太多了,只有大家都零容忍,才能杜絕這類事再次發生。我撥了趙林森的號碼。

他說:“想通了?明天會來為我捧場?”我說:“林森兄,別的話,我就不說了。取消明天晚上的活動吧。打電話給胡勝,說你退選。打電話給蔣國榮,說你請他和陳悠云喝茅臺酒。”他說:“劉洪兄,你醉了?沒醉吧?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你不幫我,也就罷了,也不用勸我舉白旗投降吧?即使天塌了,我也不會舉白旗。”我說:“《往事未必如煙》,是你寫的嗎?原作者肯定會找你麻煩了。”他不吭聲了。我說:“蔣國榮打電話來了。有人告訴他,《往事未必如煙》的原作者是誰,幾年前,發在哪家刊物上了。他要我勸你,趕緊聯系上原作者,道個歉,將事情控制在萌芽狀態。他是關心你。”他輕輕地說了聲:“知道了。”

上第一道菜起,我和胡悠靜便坐在八仙桌邊了。這是她爹娘的意思。她爹叫我先吃,叫胡悠靜作陪。她娘說,趁熱,冷了,味道就不好了。胡悠靜也說,邊吃邊等。這如何使得?僅僅四個人吃飯,當然得等她爹娘。我不動筷子,她只得也不動筷子。桌上擺了五個菜時,我問:“準備擺‘八碗?”上菜順序,與“八碗”順序無異。第一道菜,蓮子湯,第二道菜,雜燴,第三道菜,魷魚,第四道菜,雞,第五道菜,扣肉。不出意外,接下來將是粉絲、魚、三鮮湯。這些年,食材愈來愈豐富,“八碗”待客早已過時,以至年輕人都不知道“八碗”一說。以前,在野雞泉,沒有比“八碗”待客更客氣的了。不過,也沒有誰家會為一個客人擺“八碗”。胡悠靜說:“這是我爹能想到的最高禮儀。那時候,興‘八碗。他以為如今還興‘八碗。”我說:“不要了,不要了,吃不完。”起身要去廚房,又想,她爹娘定會做完“八碗”。與其說是八道菜,不如說是禮儀中的八道程序,缺一不可。我沒有去廚房。

胡悠靜問:“到底好不好?”她問的是她爹的小說。這是她第N次問了。我照舊答:“不急。等你爹來了再說。不然,要說兩次,不劃算。”我還沒想好,該如何對她和她爹說。當然不能說好。若說好,會害死他們。再說,不好說好,打死我,也做不到。可是,照實說,一定會傷害他們。我得找到既客觀,又不至于使他們難堪,甚至痛苦的話。我七想八想,也沒有想出這種話。她爹能在大牢里寫作,定有一種精神支撐他。假如他將寫作視作生命依托,我將實話說出來,他崩潰了怎么辦?我恨起自己來。當初明明預見到了,不可能是好作品,絕無可讀之處,卻因為好色,叫自己相信,興許是好作品。我下了決心,從此刻起,像一個師長,像一個長輩,對待胡悠靜。從此以后,不再好色。即使遇著了仙子般女人,也像個正人君子,能離她遠點,就離她遠點。她很敏感,察覺到了我對她的變化,說:“我知道了,爹沒寫好,連帶我也吃煮蠶豆了。”我們野雞泉,形容人臉色難看,就說那人在賣煮蠶豆。她的樣子,好委屈。我裝作沒聽到,沒搭理她。

的確是傳統“八碗”。菜的做法,添加的佐料,上菜的順序,擺菜的位置,推菜的路線,均一絲不茍遵從著傳統。如同往常,面對傳統,我肅然起敬。同時,思考著,她爹二十年與世脫節,或者像從二十年前穿越過來的人,只有傳統可以依歸,于是,傳統成了他生活的法則。新的生活方式,很可能與他格格不入。

他爹、他娘上了桌。胡悠靜給他爹和我篩了酒。酒是五糧液。他爹娘照例說“沒菜,對人不住”,我照例說“滿桌菜,太客氣了”。她爹站起來,雙手端酒盞,說:“劉老師,敬你老人家。”我比他小七歲。我忙站起,雙手端酒盞,說:“萬萬不能說老人家,我比你小得多。”這事兒古怪,我比她爹小七歲,覺得小得多,胡悠靜比我小十八歲,我覺得只小點兒。他爹說:“劉老師,我干了,你隨意。”脖子一仰,干了。我也脖子一仰,干了。盞子頗小,滿盞該是五錢酒。往常,我喝酒都是用茶杯,哪耐煩用個酒盞?怕他們認為我孟浪,只得客隨主便,酒盞就酒盞。她爹想說什么,沒說。我想說文稿的事,總覺得說什么都不對,都會傷害他,沒說。胡悠靜和她娘想說什么,也沒說。一時間,除了嚼食物的聲音,八仙桌邊再沒別的聲音。尷尬地過了一陣子,他們仨不時地這個看我一眼,那個看我一眼,目光無不是詢問我對文本的看法,卻都沒有說出口。再拖下去,已不行了。我輕輕地嘆口氣,一反往常直來直去的說話風格,先說了一大通言不由衷的廢話。

我先從野雞泉市的文學現狀說起,說寫長篇的沒幾個。我寫過兩個長篇,知道其辛苦,吃不好,睡不好,能寫完三十一萬字,尤其是在那種特殊情況下,并且是用筆,一筆一畫地寫,更不容易。這種毅力,令人佩服和感動。文本的確將主人公的幾十年經歷,表達了出來。這話當然是假話。我清了清嗓子,說:“但是,”我注意到了,“但是”一出口,他們仨都有些許緊張。我說,寫作這事兒,作者一定要對自己進行嚴格的訓練。文字的訓練,架構的訓練,情緒的訓練,等等,缺乏這些訓練,很難寫出比較完美的文本。再說,寫某個文本前,要做大量知識準備,像必要的歷史、哲學、風土人情、宗教等與文本相關的知識,都要了解個大概。

她爹先是一動不動望著我,繼而翻著眼睛望著頭上的吊燈。那吊燈不知道有多少個燈泡,盞盞都亮著,他居然不覺得刺眼。我想,他可能如我認識的許多哥們姐們,上午尚不準備寫作,下午愛好文學了,便自我膨脹,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于是,即使寫出天底下最糟糕的文本,也認為完美無缺,甚至天下第一,誰若說上一二三條意見,就和誰爭得死去活來。我后悔剛才說了那些話,住了嘴,等著他數著《沉浮》的好。若是那樣,我立馬上衛生間,發個短信給妻子,要她趕緊打電話過來,扯個淡,催我回去。

他輕聲說:“我要寫出來,要印成書,一定。要告訴天下人,牢飯吃不得,不要沖動,要守法,萬事莫和命拗,拗不贏。要告訴天下人,要多念書,不念書,害了你不說,還會害你的后人。”他陡地起了身,朝著我,跪了下去,說:“劉老師萬萬莫嫌棄我念書少,一定要收我做徒弟。”我忙站起,說:“使不得,使不得。”試圖扶起他。我的力氣哪是他的敵手,哪能扶起?只得索性朝他跪下去。他給我叩頭,我給他叩頭。他給我叩了三個頭,我給他叩了三個頭。不同的是,他將頭叩得嘭嘭響,我叩得不響。他一聲長嘆,說:“劉老師是不肯教我了。”我腦子轉得飛快,想著該說也能說的話。胡悠靜說:“爹,你干什么呀?來之前,他就對我說了,要我和你一起改,他保證了的,會手把手教我。他說,我是你女兒,有責任和你一起改好稿子。”我什么時候說過這話?她爹望著她,說:“你?能?”她說:“你問他,看我能不?我好歹也念了大學,好歹也是念的一本。”又對我說:“劉老師,你不知道,我要看他的,他不肯。他說:‘文學,你懂什么?”他望著我,說:“劉老師你真說過,你教她,她和我一起改?”我想板著臉告訴他們,我沒說過這話。再看胡悠靜,請求,應該說是乞求的目光望著我。那樣子,神仙都不忍心傷害,何況是我?我輕輕一聲嘆氣,說:“是這樣,是這樣。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直接發微信給我。”胡悠靜說:“我爹手機都不要,哪會玩什么微信?”

他歸了座,臉色輕松愉悅,說:“老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聽劉老師一席話,勝讀二十年書。”又雙手端起酒盞敬我的酒。不知道是相互叩頭將距離叩近了,還是她女兒胡謅的那些話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喝了幾盞酒,話多了起來,說起了打工生涯。從十五歲說起,還只說到二十一歲,那瓶酒沒了。他嚷了起來,說:“酒,酒呢?劉老師在這,這么點酒,像個事不?”胡悠靜說:“算了吧,適可而止。”他眼睛一瞪,說:“去,去拿酒。”胡悠靜輕聲嘆口氣,又拿了一瓶五糧液來。他搶過瓶子,對我說:“劉老師,我們都是男人,男人,干脆點,二一添作五?”我說:“好,二一添作五。”胡悠靜在桌子下掐我的大腿,輕聲說:“這么喝,會醉死的。”我沒理她,大聲說:“拿大杯子來。”她娘拿來了兩個大茶杯。她爹真將一瓶酒二一添作五分了,雙手端起大茶杯,說:“哥們,喝。”我端起大茶杯,說:“哥們,喝。”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喝完了。

我醒了,頭有些沉,一身沒力氣。

我居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坐在車內。昏暗光線中,一個女人,趴在方向盤上。這是誰?肯定不是妻子。我茫然四顧。車窗外,樹木,青草,影影綽綽,星星滿天,一彎月粘在那棵樹的樹梢。涼風颯颯作響,直往車內灌。漸漸地,腦子有了記憶,記起了下午和晚飯時的一些片段。在胡悠靜家木亭看她爹的小說,她爹娘做了“八碗”款待我,我和她爹喝了兩瓶酒。后來的事,斷片了。趴在方向盤上的女人,我認出來了,是胡悠靜。

她抬起頭,揉了揉眼睛,問:“好些沒?”我問:“這是哪?”舌頭有些不靈便。她說:“你猜。”我看到了龍興石,躺在前方十數步遠。我說:“龍興山頂?”她說:“是的。你醉了,我們好不容易將你搬上車。好在我爹力氣大。山上風大,好醒酒。”

她露出的兩個半邊乳房,星光下,灰蒙蒙,顯出無數誘惑。說話的聲音比白天更嗲,讓我骨頭發軟。該是暗示我,膽子大點,再大點。晏老夫子說,花間看流鶯,月下看美人。此刻的她,比白天的她,更漂亮、更性感。我的魂被她的美勾得沒了,全身在燥熱中恢復了氣力。她說:“坐在龍興石上可以醒酒。龍興石還有一個名字,叫龍醒石。你試試,好多人試過。好靈的。”這話讓我心花怒放。她言外之意,當是車內逼仄,施展不開,龍興石上寬闊而平整,十八般武藝都可以用上。

我打開車門,下了車,頭有點暈,腳有些飄。她應該會來扶我。果真來扶,到了龍興石上,幸福時刻也就來了,就可以親她,撫摩她,和她共赴巫山。我浮想聯翩了。隨著車門響,她快步走了過來,兩手將我的右臂箍得鐵緊,說:“這邊搖,那邊晃,以后少喝點吧。這么喝,讓人心痛。”聲音夾雜著嗔怪。

我猛地抱住她,往龍興石上倒。她的頭使勁往一邊轉,滿臉驚恐,說:“不能這樣,不能。我不是這意思,不是。”我說:“我喜歡你,十分喜歡。”她兩手將我一推,大約使了洪荒之力,我四仰八叉倒在龍興石上。

我坐了起來,狐疑地望著她。她頭埋在兩腿間,一聲不吭。愧疚、惶恐一齊襲來,我一身冷汗直冒,汗衫飛快地濕了。大約是身體內的酒精隨著汗迅速排出,我徹底清醒了。我的天,如果不是她死命將我推開,我只怕已成強奸犯。忐忑中,我看著她,盼著同時怕著她抬起頭。情形有如法庭上罪犯,盼著同時怕著法官宣判。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頭終于抬起了。

她說:“不可以,真的不可以。”聲音里沒有嗲氣,沒有嫌厭。她和蔣國榮、陳悠云說話時,就這語氣。

“你聽我說。我是敬你。聽不少人說,你一身傲骨,悲天憫人,我希望你會幫我爹。都怪我,許多事沒說清,讓你誤會了。”我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說:“我們說正事。農民工有多可憐,你知道嗎?”我點點頭,說:“雨可以欺,風可以欺,烏龜王八都可以欺。不過,我知道的,基本還在概念層面。”她問:“囚犯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兒女,有多難,你知道嗎?”我搖著頭,說:“不知道,連概念層面也不知道,也從來沒有想過。”她低著頭,說:“其實,我偷看了我爹的小說。的確寫得不好。不知道你看了他寫我的那些沒有。”我望著天上那彎月亮,不吭聲。我不吭聲,她一聲嘆氣,說:“你肯定看了。我爹將我寫成了壞女孩。”

我仍然不吭聲。“我念初三時,有個女人找我,說,只要我愿意做馬興萬的女朋友,我所有的花費,我家所有的花費,馬興萬全包了。你說,如果是你,你會怎么辦?”我還是不吭聲。胡悠靜突然大聲了起來,“你知道嗎?如果我不接受,我和弟弟就得像爹,初中畢業,當農民工,滿天下生不了根地漂來漂去;我娘仍得累死累活。他的確對我好,對我家好。可一些時候,我又覺得我是寄生蟲,是賣給他的玩偶。我想獨立,可是,我哪是想獨立就能獨立的?”

她的事情,我聽說過一些,但在龍興石上,聽她親口向我說出這些事情,我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劉老師,”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覺得我們家這個長篇能寫好嗎?”

我說:“我想把我的真實想法,毫不隱瞞地告訴你。”

她輕輕地點頭。

我說:“你爹,你,你們家的故事,是值得寫的。可是,你爹文化水平實在太低了,再好的素材,再美好的愿望,可能也無法寫出真正的長篇。”

她呆呆地望著我,老久后,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我拿出手機看時間,已是兩點。

她站了起來,說:“走,太晚了。”

我們上了車。

趙林森沒有打電話給胡勝,也沒有請蔣國榮喝酒。我打電話給他,他不接。《往事未必如煙》,亦即《追憶》的原作者,將趙林森的致歉信在網上貼了出來。胡悠云將這信轉在了朋友圈。野雞泉市文學圈內的哥們姐們,沒人轉發。信說,他已十分后悔。按理說,他應該賠償原作者,只是自己和妻子都沒有工作,小孩要讀書,家境可謂貧寒,只能請求原作者原諒。原作者倒是大度,斥責了幾句,承諾不找其他麻煩。

那天,作協開主席團會。趙林森沒有去,也沒有請假。會上,批準了三個申請者入會,陳悠云是三個之一。繼而確定了選舉日期,確定了蔣國榮作為唯一候選人。蔣國榮提議,撤銷趙林森副主席職務。我不同意。我說,蔣國榮的提議沒有錯,只是沒有必要。以后開主席會,不通知他就是。胡勝大笑,說我和稀泥。他提議,大家表決,贊同撤銷趙林森副主席職務的,請舉手。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舉手。我提議,趙林森打給作協的十萬塊錢退給他。鄭重說,這錢不能退。我們爭了起來。蔣國榮說:“別爭,我們表決。同意退款給趙林森的,請舉手。”只有我舉了手。

那天上午,快下班時,胡勝打電話給我,要我下午三點去文聯,說有要事。

三點許,我到了文聯,到了胡勝的辦公室。

他握著我的手,笑道:“罪過,罪過,我沒去門口接,劉大師不會怪我吧?”我說:“我站在門口等人接,等了好久,見人影也沒有,只得自己闖進來了,胡主席不會說我擅闖白虎堂吧?”他給我沏了茶,丟給我一包沒開封的“和天下”,說:“為表達歉意,敬煙一包。”他不吸煙。

寒暄了幾句后,胡勝說,上面下了文,副處級以上領導干部,不得兼任社會協會負責人,蔣國榮再作為候選人已不合適。他和宣傳部主管副部長將作協會員名單看了幾遍,再沒有誰比我更合適,“這不,只得請劉大師出山了。”

我嬉笑著拒絕了。理由極簡單,懶散慣了,我管不了作協。做個副主席,配個相,還可以,做主席,萬萬使不得,我要胡勝選別的副主席做候選人。胡勝兩手一攤,說,別的副主席,哪個不是處級?到正式換屆時,副主席他們也不能干了。我還是推辭,說,當主席,要有資源。我有什么鬼資源?即使有,也不會去問人家要錢,我開不了要錢的口。胡勝說,已有二十萬等著你花。再說,文聯會爭取政府每年撥些經費給作協。我說:“你在大街上拖個人干吧,我真的干不了。”胡勝沉下臉來,認真地對我說,你考慮兩天。

推辭歸推辭,回到家后,作協主席這事情卻一直在我腦子里轉。做了主席,交往圈子就會迅速擴大。圈子大了,貌似辦不成的事,就有可能辦成。我發表過的那兩個長篇,興許就能出版單行本;那幾個沒發出來的中短篇小說,人家將就一點,也就發表了。我有點心動了,甚至有想要給胡勝打電話的沖動。可我又旋即想到,當了主席后,各種勢必到來的事情,只怕今天一串,明天一沓。開年會、理事會、主席團會,搞各色活動,辦刊,接待各路神仙,哪樣事不要錢,不需要操心?更要命的是,分心去管這事,辦那事,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寫我想要寫的東西?

正煩惱的時候,手機響了。我一看,竟然是胡悠靜打來的。我接了起來。胡悠靜說:“恭喜劉老師。”我說:“恭喜什么?”她說:“蔣主任告訴我了。上面下了文,他不能當作協主席了。他說組織意思由你當。”我說:“這值得恭喜嗎?”她說:“當然值得。你當主席了,小說一定會寫得更好,影響力也會更大。”我說,“是嗎?”她又說:“劉主席還記得我爹的那個長篇嗎?我想要學寫作,你當了主席,送我去省文學院學習,你幫幫我,好不?”手機里,她的聲音有些變了,又有了點嗲的感覺。

掛了電話,我坐在那里,想起了那天晚上龍興石上的事情,想起她父親的長篇,又想起更早以前在老弟龍興池旁酒酣后唱的自度曲。

那天夜里,我發了微信給胡悠靜:我不會當作協主席。你真想學寫作,我教你。

責任編輯 楊靜南

作者簡介

楚荷,原名譚進軍。中國作協會員,湖南湘潭人。在《當代》發表長篇小說《苦楝樹》《工廠工會》,在《莽原》發表長篇小說《江城民謠》,其他文學作品散見于《收獲》《當代》《中國作家》《北京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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