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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號稱“俄羅斯文學的深度”,他與列夫·托爾斯泰一道,被認為是俄國文學黃金時代的兩座高峰。他的長篇小說《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群魔》《白夜》《地下室手記》,至今仍是毫不過時的文學經典。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分析浩如煙海,但在文學之外,這位作家也不乏豐富之處。
我們不妨從一個名字說起。在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開頭,陀思妥耶夫斯基用簡短而有力的文字寫道:
獻給:安娜·格里果利耶夫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
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安娜是他的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妻子。
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此前的對象相比,安娜不算是最漂亮的,家境也不算好,但她具備細心、耐心和慈悲的珍貴品質,在陀氏面臨種種困難的時刻,是安娜的悉心陪伴,讓陀氏不至于跌入人生的谷底。當時,陀思妥耶夫斯基正面臨癲癇癥和債務危機的違約風險。1865年夏,出版商斯捷爾洛夫斯基與陀氏簽訂合同,他僅僅以三千盧布的價格,就購得陀氏三卷本全集的版權,陀氏當時急需用錢,沒有細看合同條款就簽了下來,可是條款里有一條極為嚴苛的規定:“陀思妥耶夫斯基必須在1866年11月1日前交出一部長篇新作,否則將被追繳高額違約金。如到12月1日仍不能交稿,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著作將永久轉歸出版商所有。”
1866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埋首于《罪與罰》的創作,《罪與罰》中譯本有42萬字,我們就可想而知它的俄文體量。一般這么長的作品,很多作家兩三年都不見得寫完,但陀氏不但要寫它,還要被迫在一年內寫出另一部長篇,否則他的所有著作就會被出版商據為己有,甚至,他可能因為違約面臨牢獄之災!幸運的是,當時僅有18歲的安娜·斯尼特金娜出手相助,答應無償為陀氏擔任速記員。
1866年10月29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僅耗時26天就在安娜的幫助下完成了小說《賭徒》。11月1日,書稿送至出版商家中,由當地警察署長簽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此躲過違約危機。
1866年年底,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安娜在認識不到半年后就決定離婚。11月3日,他第一次登門造訪安娜和她的母親。僅僅五天后,11月8日,他向安娜求婚。次年2月,他舉辦了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婚禮。
安娜·斯尼特金娜出于1846年8月30日,圣亞歷山大·涅夫斯基紀念日,一所屬于亞歷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的房子里。有趣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后葬身的季赫文斯基墓園也在這里。從小,安娜就是一位虔誠的東正教徒,她參加節日彌撒,聆聽教堂鐘聲,為自己出身于修道院感到光榮。據安娜的回憶錄記載:“父親的祖先是小俄羅斯人,高祖父姓斯尼特科。曾祖父賣掉了波爾塔瓦省的莊園,移居彼得堡之后,就把自己的姓改為斯尼特金。……母親的祖輩是瑞典人,屬可敬的米利托佩烏斯家族。她的曾祖父曾任路德派新教的主教,叔伯們則是學者。”
安娜的母親是一個俊美高挑的女人。她“身材修長、勻稱,五官長得十分端正,女高音特別悅耳”。她生于1812年,19歲時曾和一位軍官訂婚,但后者在參加匈牙利戰役時不幸戰死,安娜的母親悲痛萬分,一度決定終身不嫁。幾年后,當地喜歡說媒的婦女特地為她舉辦了一次聚會,有兩個中意她的年輕人應邀而來,但是,當有人問起安娜的母親對那兩個小伙子是否欣賞時,她說:“我倒比較喜歡那個總是有說有笑的老頭兒。”她指的就是安娜的父親。
與安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交往相似,她的母親一眼看中的也是一位年長的男人,兩人初次見面時,“小老頭兒”已經42歲(他生于1799年)。他們本來只是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安娜的父親并不是具有強烈目的性的男人,和別的男人相比,他少了很多攻擊性,多了一些可愛和仁慈。他年過四十,面色依然紅潤、年輕。他們在相處后都不由自主地在意對方、偏愛對方,于是,他們陷入愛情,哪怕母親信奉的是路德新教,父親信仰東正教,父親為了跟母親結婚,寧可違反家庭的意愿,即使和幾個親人斷絕關系也在所不惜。因為在當時,夫妻之間要求信仰相同,但為了心中認定的人,父親寧愿忍受家人的質疑。母親不愿父親為難,決定改信東正教。據安娜回憶:“對于改變宗教信仰一事,她始終沒有后悔過。‘要不然,’她說,‘我就會覺得自己跟丈夫和孩子們之間十分疏遠,而這使我感到痛苦。’”
多年以后,安娜與心目中認定的人相遇,宛如朝拜宗教一般獻身愛情。在某些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一個德行良好的丈夫,他揮霍錢財,與人出軌,脾氣說好聽點叫真性情,說不好聽就是難相處。屠格涅夫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我生平遇到的基督徒中最邪惡的一個。”列夫·托爾斯泰的一個朋友曾抱怨:“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人既不善良,也不快樂。他心術不正,善妒而又墮落,一輩子都在使性子,發脾氣……”但安娜發自內心深愛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她在回憶錄里寫道:“我們共同生活的14年使我深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世上最純粹的人。”
當安娜在大教堂降生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窮人》正連載在期刊《彼得堡文集》上,時任雜志社主編的涅克拉索夫對別林斯基興奮地說道:“又一個果戈理出現了!”別林斯基更稱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俄羅斯文學的天才”。陀思妥耶夫斯基當時沉溺于研究西化思想,加入了激進的彼得堡拉舍夫斯基小組,被年輕人們視作反抗專制的勇士、俄國文學年輕一代的表率。1849年4月23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因革命活動而被捕,直到行刑前的最后一刻,沙皇宣布大赦,俄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才免于過早死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年少時有過兩段匆促的感情,一次迅速分手,一次遭遇少女拒絕。處女作《窮人》發表后,他在一次彼得堡評論家舉辦的文學聚會里迷上了評論家的妻子,此人名叫阿芙多季婭,在當時的陀氏眼中,“天下再沒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阿芙多季婭美顏多姿,眾人為之傾心,她雖然已婚,追求者倒是不少。與那些追求者相比,陀氏雖有才華,長相和性格卻并不很合她的心意。
在被阿芙多季婭拒絕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度沉浸在失戀般的痛苦中,白天和夜晚,他都會想起那副美麗面孔,又為自己被拒絕的事實而自卑和沮喪。直到有一天,他在酒館認識了正處在一段不幸婚姻中的女人瑪麗亞·伊薩耶娃。瑪麗亞的丈夫長期酗酒,對妻子施行冷暴力,身處壓抑的關系里,瑪麗亞就像陷入陰冷地牢般,渴望逃離,又缺乏勇氣。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見鐘情,鴻雁傳書,并屢次大膽地邀請后者到家中做客。然而,瑪麗亞同時又是一個歇斯底里,和陀氏一樣用情不專的人,在神經質這一點上,他們也頗為相似。于是,當陀氏在信中得知瑪麗亞的丈夫去世,迫不及待地寫信向她求婚時,瑪麗亞卻一口拒絕了他,坦承她在異地有了別人。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那一晚,陀思妥耶夫斯基再一次回想起被拒絕的時刻,可是幾個月后,瑪麗亞又對陀氏寫信說,自己最愛的人還是他。一個人在戀愛的時候容易降智,哪怕是再成熟的人,戀愛也可以讓他變成孩子。在這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例外。1857年2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頓涅斯克的一處教堂迎娶了伊薩耶娃,他希望能與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死去。但造化弄人,1864年4月15日,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伊薩耶娃在莫斯科去世。
除了伊薩耶娃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遇到安娜之前還有一段深刻的戀情。那是一段亨伯特與洛麗塔式的關系,天使和魔鬼的危險結合。阿波利娜里婭·普羅科夫耶菲娃·蘇斯洛娃,這是一位早熟的少女,一個令作家本人魂牽夢繞的名字。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她擊敗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們的感情始于1861年彼得堡的一次文學演講。演講過后,女學生蘇斯洛娃向作家寄去了一封誘引的求愛信。那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剛滿40歲,蘇斯洛娃則只有22歲。一邊是出了名喜歡年輕女孩的作家,另一邊是迷戀深淵的性感少女,他們在聚會里故作正經,聚會結束便到夜里偷歡。他們擁抱、親吻,想用彼此的身體,在暴雨中震顫,在危險中沉淪。少女猶如獻給魔鬼的祭品,供他享用,又被他凌辱。在《地下室手記》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借“地下室人”之口說:“愛情嘛,乃是自愿賜予被愛者任意施虐的權利。”而他們的關系就是虐待與愛撫之間的反復糾纏,陀思妥耶夫斯基毫不諱言,自己在這種征服與施虐的關系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極大滿足。這位在小說中屢次書寫奴役的作家,自己卻也享受奴役他人的感覺,而他在《卡拉馬佐夫兄弟》等作品中,既是暴露他人的惡,也是在解剖自己,展現自我的惡。
陀思妥耶夫斯基沉浸于少女美好的身體,但后者越發難以容忍這種不對等的關系。她害怕作家對她只有性,沒有愛,她也厭倦了一次次充當性愛中被奴役的角色。此時,二人在觀念上的差異也變得格外明顯。當陀氏向保守疾步而去時,蘇斯洛娃正在被革命的烈火所吸引,她厭惡陳舊的一切,渴望被壓迫者對壓迫者的憤怒一擊。
1863年6月,蘇斯洛娃公開了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反抗。她接受了西班牙籍醫學院學生薩里瓦爾的身體誘引,以此作為對施虐主人的挑釁。她當然知道薩里瓦爾只是一個腦袋空空只想做愛的萍水過客,但她享受這種逃逸,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中產生快感。主人和奴隸,在這一刻產生翻轉。又一次,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受到了背叛的滋味。而他何嘗不是跟許多人一樣,一邊享受背叛,一邊又被背叛所傷。
1863年8月底的一天,蘇斯洛娃對匆匆趕來巴黎的作家說:“你來得太晚了。”
多年以后,蘇斯洛娃曾在日記里回憶道:“每當回憶起兩年前的生活,我便開始憎恨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第一個扼殺我信念的人。”
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里,蘇斯洛娃扮演了不可動搖的重要角色,是他許多女性形象的現實來源。比如《白癡》里的娜斯塔霞、《群魔》里的麗莎、《卡拉馬佐夫兄弟》里的卡琳捷娜。《賭徒》的女主人公干脆就是作家對蘇斯洛娃的稱謂:波麗娜。
有趣的是,《賭徒》正是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二任妻子安娜聽作家口授速記的。她當然知道波麗娜的原型對丈夫來說意味著什么,但她在回憶錄里對蘇斯洛娃只字未提。
與安娜結婚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感情生活終于安定,他的寫作之路也在穩步向上。但積壓在他面前的,還有賭癮、敵人、供養家庭,還有巨額債務。
在賭博這件事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小說有多好,賭運就有多爛。再加上他因為其他原因所欠下的債務,有一段時間,陀思妥耶夫斯基身心俱疲,卻還要維持專欄小說的連載。最拮據的時候,他甚至不得不典當家里的首飾和衣物,跟妻子一起跑去歐洲,借度假的名義躲債。他在信件中感慨道:“屠格涅夫如果知道我寫作的條件恐怕會被嚇死。”安娜在回憶錄里透露了當時俄國幾位名作家的小說稿酬:
“當時,富裕的作家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岡察洛夫)知道他們的長篇小說將會被各雜志搶著刊登,因而他們可以拿到一印張500盧布的稿費;可是窮困的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即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說他窮困,是因為他當時欠了一筆巨額債務)卻得把自己的作品主動提供給各雜志,而主動提供作品的人總是吃虧的,同樣這幾家雜志給他的稿費就少得多。比如,他的長篇小說《罪與罰》《白癡》《群魔》的稿費是每印張150盧布,長篇小說《少年》則為250盧布,直到他最后的一部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他才拿到每印張300盧布。”
在這種處境下,《俄國導報》的主編米哈伊爾·卡特科夫決定向他伸出援手。卡特科夫曾經與陀氏主辦的雜志發生過激烈論戰,但這絲毫不影響卡特科夫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才華的尊敬,他不計前嫌、慷慨大方,在陀氏還沒有寫下一部作品時,卡特科夫就慷慨地為他預支了1000盧布。
與此同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也在發生重大變化。他從年輕時的西化自由主義者,逐步轉向為民族主義和泛斯拉夫主義者。沙皇解放農奴的行為,令他對俄國的君主政體產生了臣服之心。在國外的生活以及對無政府主義者、虛無主義者乃至極左派的厭惡,讓他后半生堅定了“反虛無主義”和“反暴力革命”的思想底色。19世紀60年代,俄國虛無主義大行其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接觸到很多青年,都被虛無主義和無政府主義所俘獲,他恰恰是厭倦了這種局面,才在《罪與罰》里書寫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如何被無政府主義所害,又在《群魔》里塑造了一群無政府主義者的狂歡與墮落。長篇小說《群魔》中,斯塔夫羅金說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我渴望作惡,我同樣也感到滿足。”
那時候,最讓陀思妥耶夫斯基放松的就是和安娜在一起的時間了。安娜和他的年紀相差20歲,但他們甜蜜如同青春眷侶,陀氏對安娜直白地說:“我有時會在春夢中夢見你,你會夢到我嗎?……你說可能在出國之后我就會對其他女性展開追求,但是親愛的,自從我來到這里以后還從未考慮過思念你之外的任何人……而且這里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在這方面比得上我的安涅契卡……我希望你不會讓任何人看到這封信。”
在回憶錄中,安娜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充滿了贊美之詞。說起他們一起完成《賭徒》的經歷,她說:“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一個聰明、善良,但卻遭到不幸、仿佛被大家遺棄的人。”在這段忘年戀的關系里,安娜成為自愿犧牲的一方,她熱情地說道:“我一心想望做他的生活伴侶,分擔他的工作,改善他的生活,使他獲得幸福。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成了我的上帝,我的偶像,我覺得自己樂意終身向他膜拜。”
嫁給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安娜整個生活的重心都在圍繞作家打轉。用今天的話說,她多少有一些“戀愛腦”,在認定一個人后,她具備獻身的精神,哪怕為此委屈了自己。她屢次表達自己害怕被陀氏拋棄的念頭,一旦他們發生口角,一些不安的想象就會縈繞在他腦海里,她會胡思亂想,害怕作家先生不再愛她,甚至斷定她是一個愚蠢而任性的女人。在一次吵架后,她暗自下定決心:要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她拋棄,她無論如何也不回國,而是隱居在國外的某個小鄉村里,終身為自己失去的幸福而痛哭。
陀思妥耶夫斯基患有癲癇癥,嚴重的時候,他會在第一次發作后一個小時,又重復一次,在已經蘇醒過后,還會痛得大聲叫喊兩個多小時。而安娜對他悉心照顧,她在回憶錄中說:“在知道他的經濟情況后,我對自己和他許下諾言,一定要學會料理家務,我還笑著向他保證,要親自為他做他極愛吃的餡餅。”
對家務與其他瑣事的操持,讓安娜失去了很多自主創造的時間。每當家里來客人,她就“必須從早到晚‘款待’客人,給他們‘解悶兒’”,這種連續不斷的周旋使她疲憊不堪。除此之外,她還需要料理家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焦慮或癲癇癥發作的時候陪伴他,她就像是一個作家的保姆,照顧作家的衣食住行,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對此缺乏一定的反省意識。我們不得不看到,即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偉大的作家,在性別觀念上也有著時代時代的局限性。因為這種“付出”,安娜曾感慨道:“沒有時間從事我喜愛的工作,這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損失;我沮喪地想到,整整一個月里我沒有讀過一本書。”
有時候,他們也會因為性別議題吵起來。安娜對女性承受的苦難具有更高的共情能力,她常常為家庭主婦和底層女性的境遇而感到難過,這種難過不只是道德上的憐憫,也是因為同是女性和勞動婦女而擁有的感同身受。因為“婦女”一詞,安娜就跟陀思妥耶夫斯基發生過爭論,而對于是否該同情俄國的女性虛無主義者,他們的觀點也并不一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性別觀念更加保守,他同情飽受苦難的婦女,但對投身革命事業的女性卻并不特別理解。他對于暴力革命和左翼自由主義、無政府主義的抵觸,也讓他對尚處于萌芽狀態的女權主義運動不甚積極。
雖然,夫婦二人的性別觀念乃至政治觀念都并不一致,但他們仍相互扶持走過了14個年頭。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去世,安娜都是他最深愛的人,他也是安娜心中上帝賜予的禮物。他們經常斗嘴,磕磕絆絆,到頭來還是重歸于好,甜蜜如初。
安娜不但悉心處理家務,也跟丈夫一同籌措出版事業。在創作完長篇小說《群魔》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打算自產自銷,自己出版這本書。他委托安娜假扮客人,打聽不同出版商和印刷商的開銷、折扣等計劃,掌握與出版圖書有關的種種細節。在準備就緒后,夫婦二人自行購買紙張,安排印刷和裝訂,一口氣印了3500本《群魔》,為此該還成立了一個出版公司。安娜日后在回憶錄中寫道:這是“我們合作出版活動的基石,即使在他過世以后,這個出版公司仍然維持了38年”。他們的嘗試大功告成,《群魔》首版3500本售罄,二人從中賺得4000盧布。當時的一盧布約等于今天的一百塊人民幣。
安娜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愛情神話固然美好,但我卻希望在新的世代,這樣的神話能越來越少,因為它無論是出于多么冠冕堂皇的辭令,本質上都是女性為男性事業所作出的犧牲,而整個社會在漫長的時期內一度把這個視為理所當然。一個女性可以自愿選擇打拼事業或成為家庭主婦,但這不等于女性犧牲是一種理所當然,女性的奉獻,也不是男性退出家務的合理豁免。因此在今天,比起女性為男性作家奉獻的愛情敘事,我更樂于看到,男性為女性創作者分擔事務,或者愛情與婚姻關系中,雙方對生活事務出于平等的協商與分工。畢竟,追求理想不是男人的特權,做家務也不是女人生來就有的責任,一個當代的愛情神話,不該使一方失去追求內心所愛的自由。
(摘自《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