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勇

那一年,我陪著來自德國的教授夫婦一起去往內蒙古最西部,沙漠中的綠洲——額濟納旗。
教授是德國人,師母是印度人。我們從呼和浩特坐火車去,要花一晚上的時間。于是,大家在火車上聊天。學術上的正經事不適合聊,聊天自然要挑有趣的話題。
教授分享了他的貴族血統故事,我分享了江西南城老家的神話傳說——麻姑獻壽,這期間穿插著教授和師母之間的拌嘴——關于德法之間的恩恩怨怨。很顯然,師母是支持法國的。大家的興致逐漸高漲。師母于是順勢分享了她生命中的一段難忘經歷,故事要從她姥姥家開始說起。
她從小是和姥姥一起長大的,和姥姥感情極好。這一點可能就像我和我奶奶一樣,誰帶大的就和誰親。或許還有一個原因,老人和孩子都是家庭中的弱勢個體,一個年邁體弱,一個年幼體弱,弱勢者容易和弱勢者成為朋友,因為共情和彼此需要。強勢者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一個人就可以主宰一切,從需求角度來看,并不需要朋友。
在師母上初中的時候,她姥姥因病去世了。我曾經看過一部印度電影《神秘巨星》(Secret Superstar),一個女孩喜歡唱歌,但父親卻不支持,母親也因為畏懼父親,所以不敢支持女兒的決定。當然,電影最后是以喜劇結尾的,母親在女兒即將參加唱歌比賽的最后一刻,選擇了和父親離婚,堅定地支持女兒。文學作品表現的肯定是比較少見的情況。可想而知,大部分真實世界中的印度女性會選擇隱忍和放棄理想。
師母是在法國留學期間認識德國教授的,后來又嫁給他。師母必定是能力很強并且很有理想的人,她失去了姥姥這個朋友,當然會很孤獨,很難再從身邊的親人中獲得肯定的支持——事實上,他們都希望她成為家庭婦女。
所以師母會格外思念姥姥。她起床的時候,會摸著身旁,希望如往常一樣觸碰到姥姥的身體,結果卻是冰冷的床面;她刷牙的時候,仿佛會聽到姥姥喊她快點,告訴她早飯已經準備好了;她打開衣柜的時候,里面還有姥姥的衣服,但是卻再也沒有人會穿。
思念成災。
師母后來生了一場很重的病,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那是瀕死的夢。因為生病的那些天,她一直精神恍惚,半夢半醒之間,她感覺自己在一條長長的黑暗走廊里行走,很久很久之后,她走到一扇黑色的門前,但她沒有勇氣去觸摸那扇門。于是她蘇醒了,然后再次在恍惚之間重復同樣的夢,但結局同樣是她佇立在那扇門前,不敢去了解門后是什么。
到后來,她感覺呼吸也困難,開始喘憋,恍惚之間又重復那個夢。她心想,反正也是要死,憑著自己內心那點堅持,她鼓足勇氣推開了那扇門。
然后,師母就停了下來。我問她:“你看見了什么?”
她微笑著搖了搖頭:“我不能說。”無論我怎么懇求,她堅決不肯。我看向德國教授,他也聳聳肩,表示無能為力。
但那之后,她的病就奇跡般地好轉了。
她說:“我感謝我的勇氣,讓我打開了那扇門。我一直認為,人在瀕死的時候,會有特殊的體驗。我得到了一次選擇?!彼€說后來也遇到過數個有瀕死體驗的人,盡管每個人的體驗不盡相同,但共同點在于都需要做一次勇敢的選擇。她認為這些人活過來的原因和選擇有關,言下之意,選錯了,生命就結束了,當然更談不上和他人相遇再分享經歷的可能。
置之死地而后生。師母的分享,多多少少帶些神秘色彩。
在心理狀態調整上,應該唯物還是唯心,教授和師母之間似乎起了紛爭。
教授認為,應該講科學。世界是由物質組成的,科學大旗迎風飄揚,一切問題最終都可以用客觀規律解釋,主觀臆測最終都會被歷史的車輪碾軋為迷信。
擺事實,講道理。博學的教授講了精神心理異常的最新客觀研究——腸道菌群失調。
人的胃腸道里,生活著各種菌,細菌、真菌、古細菌等,這些菌還分好多門,如厚壁菌門、擬桿菌門、放線菌門和變形菌門。聽起來有點像手持異形兵器的武功門派。這些菌一共有多少呢?大約有1013—1014個,是人體細胞總數的10倍。
這些不計其數的菌,可以產生和釋放與情緒調節有關的神經活性物質。例如,γ-氨基丁酸、乙酰膽堿、去甲腎上腺素、5-羥色胺等。這些神經活性物質,有的能讓大腦興奮,有的能讓大腦郁悶。
教授還提到一個名詞概念,就是“腦腸軸”——大腦和腸道之間形成的一個軸承一樣的鏈接,使二者互相影響。人心情波動的時候,腸道菌群會失調,腸道不舒服的時候,大腦也別想好過。
回來之后,我還上網查了查文獻,發現國內也有人做過類似的研究,例如在云南的一所高校,就發現南亞留學生的消化道菌群中乳酸桿菌屬和雙歧桿菌屬較國內學生少,研究推測,可能是這兩種菌的減少引起了宿主炎癥反應,改變了神經遞質代謝,增強了下丘腦-垂體-腎上腺軸(一個和體內激素分泌有關的調控軸)活性,伴隨著腦源性神經營養因子(一種具有神經營養作用的蛋白質)水平下降,引發了神經系統功能紊亂,從而使人出現抑郁、焦慮的癥狀。可見這樣的研究結果不只國外有,國內也能重復。看來教授所言不虛。
我低估了師母的水平。師母誓死捍衛“心病還需心藥醫”的觀點,堅決和一切唯物質論、唯客觀論做斗爭。
師母以他們家養的狗為證據:“親愛的科學家老公,如果說情緒是微生物主導決定的話,我想問你,我們家的那只大狗金毛,為什么一聽到你下班回家的聲音,就興奮地沖出去,對你舔了又舔;你不在家的時候,它就趴在那里無精打采。難道說你一回來,它腸道的菌群就變了?”
教授對這樣致命性的質疑顯然無法正面回應,但他不打算認輸。他給出了一個聽起來讓人完全接受不了的證據:把抑郁癥患者的糞便液注入老鼠體內后,老鼠也會抑郁。這叫糞便移植。后來我問消化科的同學,他們還真向我證實了,確實有這種療法,還是人給人移植!
惡心之余,我還在思考,糞便移植是從上面灌,還是從下面灌?以前看武俠小說里,好像中毒的人,被灌黃湯催吐可以解毒,那是從上面灌的。除了黃湯,好像還有一種中藥“人中白”,我也印象頗深,得上廁所去采集,網上解釋說是尿的沉積物,也說有解毒的功效。聽起來就讓人受不了,我要是中毒了,情愿被毒死,也不要這樣解毒。
眼看教授和師母就要撕破臉,大干一場。在千鈞一發之際,我這個做學生的不能不出手救場。于是我趕緊插話。
“在中國古代,很多村子里都有神婆神父,遇到村里人生病,就拿草紙畫符,然后念咒語,再把這張紙燒掉,用灰就著清水讓人喝掉,以此給人治病?!?/p>
這是站唯心的立場。師母頓時覺得有了后援,精神為之一振。
但我也不能得罪教授,于是又補了一句:“后來科學家發現,燒完紙的草灰里有很多粗纖維,有利于腸道蠕動和消化,也許是這個原因病才被治好了?!?/p>
教授大約是感覺這個哲學話題應該到此為止,便轉向討論政治話題,準備繼續在德法之爭的歷史問題上捍衛自己的祖國。“70年前,可就是在火車上,法國簽字,正式向德國投降?!?/p>
師母顯然不打算買賬:“那怎么不說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你祖先的成績?”
“你推開的那扇門后,肯定是美食!”教授急了。
師母瞪了他一眼:“你全身所有的器官里,只有胃最愛國!”
過了一會兒,兩人就開始討論額濟納旗有什么好吃的。
你們看,瀕死體驗的時候,人慈心軟;活過來之后,該怎么過還怎么過。
(丫丫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自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