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福
1
陽光肆意的中午,熱浪如海上的波濤迎面涌來,一浪高過一浪。徐寬騎在電動車上,后面坐的是剛交往不久的女朋友姚春。剛才在吃飯的時候,徐寬接到師傅賈明朗的電話,說是無意中淘到一張宋代的畫紙,讓他趕緊回公司。
你師傅真厲害,這才幾年時間,聽說資產過億了。姚春雙手抓緊徐寬的腰,言語中很是羨慕。
師傅是有本事,要不,行旅畫廊也辦不起來。徐寬簡單應付了姚春的對話,腦子里想的全是有關這張畫紙的模樣。幾天前,賈明朗跟他說,如果能淘到一張宋代的畫紙,他準備還原一幅名畫。賈明朗特意說明,這幅名畫在內地早就沒了蹤影,現在在臺北故宮博物院里。如果能還原,將是無價之寶。稀,為貴也。賈明朗說完,嘴里叼起雪茄。徐寬趕緊上前,把煙給點著。
人比人得氣死,人家幾千萬上億不算個事,咱們連房子都買不起。
在徐寬停下電動車的時候,姚春又說了一句。
藝術,哪能用金錢來衡量?
感覺你怎么怪怪的,開口閉口都是藝術。姚春一臉不滿。
行旅畫廊就在行旅酒店旁邊,這都是賈明朗的產業。畫廊的樓頂是一幅動態的《清明上河圖》,是賈明朗的得意之作。曾經有客商出價500萬,賈明朗都沒有出手。
不喜歡這里,那個滾動的《清明上河圖》,像是吃人的獅子。姚春又嘟囔一句。
你不懂藝術。徐寬說了一句,到了公司門口,兩人就得分手。姚春似乎還在等待點什么,見徐寬沒有反應,就悻悻地走了。
望著姚春的背影,徐寬禁不住笑了起來。但他不知道為何發笑,對于姚春,徐寬談不上愛或者喜歡。跨過30歲的階梯,在城里還一無所有,有人愛上,是件慶幸的事兒。假如能順利結婚,等于履行了人生的職責,在外人面前,算是個有家室的人了。僅此而已。
上了臺階,迅速進了賈明朗的辦公室,幾個徒弟都聚集在他身邊。而賈明朗的右側,則站著一個長頭發、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
行了,人來整齊了,就讓徒弟跟你走一趟,價錢也由他們定。絡腮胡子起身告別,咱可說好了,兩點準時開拍,過期不候。
沒問題。賈明朗轉身面向幾個徒弟。你們馬上去拍賣行,價錢自己拿定,以后該怎么畫,畫什么,我來確定。當然,畫紙的錢,得由你們自己墊付。
接著賈明朗又交代了一些細節,比如真假宋代畫紙的鑒別,盈虧或者賠率,也由自己承擔等。
你們跟我這么久了,總該有獨當一面的水準了。
考驗。大家能想到的,就是這意思了。
競拍畫紙,不是頭一回了。但是,讓徒弟們自己參與,卻是第一次。這么跟你說吧,以前競拍回來的畫紙,一般由賈明朗挑頭,設定好臨摹的古畫作,然后由畫工執畫,最后的去向,大家都不知道。這回倒是新鮮了,那么,賈明朗真的放下了?
徐寬隨著大家一起,往拍賣公司而去。剛發動車子,賈婧跟了上來,不由分說地上了副駕座。
公主陪行,這倒是頭一回。
2
其實徐寬知道,每次淘回來的畫紙,都是贗品為主。時至今日,古玩行當里,被淘洗得一干二凈,哪里還有什么古畫紙是真品?行內人都清楚,別人做舊一回,在市面上公開亮相,畫室再進行二次加工,也就成了古品。一般買家也是一些腰包鼓鼓腦袋空虛,附庸風雅之流,根本不會鑒別畫作的真假。通常加工的過程,都是賈明朗自己完成,最后分發到徒弟們手上,都是加工好的畫紙。但是,也就徐寬等幾個高手學徒,才有可能在這些畫紙上臨摹,其他人則沒這福氣了。
徒弟們知道,2000年以前,賈明朗在深圳大芬村待過,而且一待就是10年。回來后,就開了行旅畫廊,生意一直很紅火。
進了拍賣公司剛坐下,拍賣就開始了。
拍賣底價以10萬元為起點,像市場上攤販的叫賣。不料,競價一直往上攀升,最后,在75萬元上停了下來。而徐寬和師兄弟們都沒有跟上。眼看就要落錘了,徐寬突然大喊一聲,85萬。
連叫三聲,再沒人應答。最后,徐寬以85萬的價格,買下了這張所謂的宋代畫紙。
就要簽訂認購書時,徐寬突然看到,賈明朗就站在他身邊,對他微笑著。
徐寬仔細一看,畫紙的右下方,有著四個小小的篆體“澄心堂紙”。
徐寬早就了解到,宋代的“澄心堂紙”色彩種類很多,紙面砑磨光滑,以半透明而平滑的紙面上隱現出鳥獸花木形象(水紋紙)而聞名。那么,眼前這紙雖然也呈半透明狀,砑磨也到位,卻沒有發現紙中隱現出花鳥蟲魚以及花木的形象。這么說來,此紙的真實性,一時還無法分辨。
幾年來的經驗告訴徐寬,必須堅持自己的審美觀。眼前這張畫紙,即便不是宋代真紙,也是價值不菲的古代名紙。得了,有了它,還愁畫作不值錢?更重要的是,這東西跟賭玉一樣,運氣往往在于自己是否堅持。
捧著畫紙,師兄弟們無不唏噓。85萬,可別砸你手里了。徐寬一抬頭,賈明朗不見了。
徐寬,讓我看看這是什么東西。這時候,賈婧搶過畫紙,展開觀看著。
糟粕一樣粗糙,還得那么多錢。說罷,賈婧又把畫紙丟給了徐寬。
對于賈婧的任性,徐寬早就領教了。聽說賈婧也上了大學,至于是什么大學,誰也不知道。畢業后回來,就待在家里玩游戲。偶爾有空,就進各個畫室,看師兄弟們畫畫。
徐寬不想跟她做過多交流,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當年師傅賈明朗之所以留下他,是他的特殊畫藝,感動了他。
面試那天,賈明朗讓大家畫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行走在山坡上覓食。大家的畫面都是母雞生動地帶著小雞,認真地在地上尋找食物。只有徐寬,與眾不同地畫出新花樣:讓一只小雞跳到母雞背上,緩緩向前行走。不管怎么說,這幅畫因為小雞的任性,讓整個畫面生動了起來。就這樣,賈明朗留下了他。他說,畫作不是死板的模仿,而是要融入自己的創意。新,就有奇的效果。
這一進畫室,算來也近8年了。
3
對于賈明朗格外青睞徐寬,還有另一說。賈明朗36歲那年,才得了賈婧。本來以為是個公子哥,不料生出來后卻是小姐。之后賈明朗的老婆一再患病,直至去世,都沒有再生下第二個孩子來。
坊間傳言,師徒如父子,特別是有靈性的徐寬,說是將來賈明朗會收留徐寬為女婿。但那只是傳言,徐寬看不上賈婧,也不敢有這份歪心思。雖然他也曾經窺視過賈家的財產,但那只是一種念想而已。否則,他也不會跟姚春談朋友。況且,賈明朗知道他談戀愛時,也沒有過問什么。
門戶不當,就像優質的畫紙,卻遇到平庸的畫工一樣。結局只能是雙雙失利。
回公司的路上,徐寬的腦子就沒有平靜過。剛才交了25萬,那已經是他這幾年的全部積蓄。還有60萬,必須在一個月之內全部交清,否則就要支付違約款,還要交回畫紙。
賈明朗早就聲明,這次是自負盈虧的原則。眼下能找的就是姚春,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向她開口救助。
坐在畫室的椅子上,整個人幾乎陷入了椅子之中。最后,他還是硬著頭皮給她打了電話。
姚春和別人合伙辦了個木雕工藝品廠,目前收入還算可以。兩人談上朋友時,姚春曾經想讓徐寬放棄畫畫,加入她的工藝品廠。但徐寬不同意。她那些工藝品,說白了就是流水線作品,呆板又沒有個性。像畫室的其他畫工一樣,按照客人的要求,依樣畫葫蘆。這根本沒什么原創性可言。徐寬討厭那種刻板的雕琢,沒有特性不說,整個人長期陷入模式中,不傻也呆。所以,他一直待在畫室里,就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如今,機會來了。
可是,姚春的回復也很艱難。
工廠是和別人合作的,60萬這數目對我來說,數目太大了。不過,我相信你的眼光。這樣吧,我先給你30萬,另外的30萬,我找朋友借借。
先過了艱難的第一關,接下來就是找賈明朗。如今畫紙已經到手,他卻不見了人影。這是為什么?
徐寬待在畫室一整天,正準備出去時,姚春來了。
還沒開始嗎?
這得問師傅,他還沒有告訴我,畫什么才好。
徐寬的回答,姚春顯然不滿意。凡是物質不能迅速轉化為商品,她都認為是對生命的拖延。這邊雖說不像深圳的廣告那么具有緊迫感,時間是金錢什么的,但是,拖延商品的成就,就等于謀財害命。
姚春的見地很多,跟她交往這段時間來,徐寬早就領教過了。可眼下不是跟她爭執的時候,于是,他帶著姚春,拿著畫紙,進了賈明朗的辦公室。
賈明朗正在打電話,他用眼神示意徐寬和姚春坐下,繼續講電話。最后,賈明朗說了句大概一年的話,就掛了電話。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賈明朗一開口,就讓徐寬愣了好幾秒鐘。這可不是他的風格,特別是跟徒弟說話的時候。
師傅……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們過來看看。賈明朗說著,帶著他們來到投影室。
這間投影室,是專門播放古字畫視頻的房間。在徒弟們進行創作的時候,賈明朗就讓他們先觀摩一下畫作的大體輪廓,然后根據畫作的要求,進行再創作。
不一會兒,墻上的投影出現了。徐寬仔細一看,不得了,原來是《溪山行旅圖》。這可是宋代的大畫家范寬的作品。
在《溪山行旅圖》中,畫中的高峰,巍然挺立。該畫作描繪的是典型的北國景色,圖上重山迭峰,雄深蒼莽。在山頭茂林叢密中,兩峰相交處有一白色飛瀑,如銀線飛流而下,場景十分壯觀。整個畫面在嚴肅、靜穆的氣氛中,增加了一分動感的意象。而近處則怪石箕居,大石橫臥于岡丘。其間雜樹叢生,亭臺樓閣露于樹巔,溪水奔騰著向遠處流去,石徑斜坡逶迤于密林蔭底。及至山陰道中,從右至左行來一隊旅客,隱約可見四頭騾馬載著貨物,正在艱難地為生活而跋涉著。
這畫在東方美術史上,是多么濃墨重彩的一筆。
再仔細觀察該畫作,只見畫幅右上角上,有明末大書法家董其昌用楷體工整寫就的“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圖”十個字。在畫幅的右下樹蔭草葉間,則才發現微弱的“范寬”二字的題款。如不注意查看,你根本發現不了這兩個字的存在。
也就幾分鐘時間,賈明朗就關掉了投影機。接著,他又讓徐寬拿來了卷尺,仔細一量,此畫紙長2.15米,寬1.13米。徐寬在心里驚呼著,這不就是《溪山行旅圖》的大概尺寸嗎?
賈明朗大概也看出了徐寬的心思,點點頭說,就是要讓你畫一幅《溪山行旅圖》,一位香港客商出價250萬。能不能按照畫紙的比例,畫出這樣的絕品來,就看你的造化了。
當然了,要是真能畫出水的真正神韻來,說不定我自己就收藏了。賈明朗說話向來簡單明了,不再做任何多余的解釋。
賈家的藏品,多如牛毛,特別是珍稀品,也不下幾十件。這些都是不可估量的巨額財富,他怎么可能收藏我這類疑似贗品紙張上制作的贗品呢?
徐寬雖然持續疑惑著,卻沒有時間考慮這個問題了,在畫作沒有成為藝術品之前,說什么都為時過早。此時,徐寬的眼睛盯在畫紙上,思路一直在跟剛才的影像較真著。
4
原來,徐寬經過這幾天的觀察,發現畫紙有了重大的問題。一是畫紙表面褶皺很嚴重,紙上的折痕很多;二是粗糙的程度,似乎比當天剛拿回來時,更加明顯。而投影上的畫紙,質地柔軟,有很強的韌性。這才是正宗的宋代“澄心堂紙”。根據以往的經驗,別說在這張畫紙上畫上名作,即便是普通畫作,想要在這么粗鄙的畫紙上有所作為,都是件很艱難的事兒。一來墨水能否著色,二來墨水會不會在畫紙上洇開,成為模糊的圖像,這都是嚴重的問題。師傅為什么這么要求我在這上面畫《溪山行旅圖》?而我自己的走眼,隨便把這樣低仿的畫紙買回家,造成的損失當然是自己的了。
可是,師傅為什么不告訴我,這就是低仿紙?他可是幾十年的功力,不可能看不出紙張的破綻。徐寬顧不得姚春的絮叨,也沒有送她出去,繼續跟紙張較起勁來。
展開又合上,合上又展開。此時,徐寬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蠢得沒邊了。但是,徐寬突然冷靜了下來。這是他繼續觀察紙張后的結果,不是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嗎?既然如此,那就對它進行測試,如果墨水沒有泅開,那么,說明紙張還可以利用。即便不是宋代真品,也是件少有的珍品。
磨墨,是一項耐心又需要毅力的工作。徐寬放下畫紙,開始研起墨來。
第二天上午,徐寬正在調墨時,有人敲門,聲音急迫又響亮。徐寬想,應該是師傅到來了。他趕緊丟下墨棒,出去開門。
你好,請問你是徐寬先生嗎?門外站著一個中年人,戴著墨鏡,但徐寬不知道,這人為什么突兀地出現在眼前。
請問你是……中年人擠進門來,直接來到畫桌旁邊,拿起那張畫紙仔細觀察起來。
是這樣的,聽說你得了一張古畫紙,我想過來看看。中年人話音剛落,又進來了兩個人,年紀也和中年人相當。
徐寬趕緊把畫紙收起來,并讓他們坐下來。
先生這是什么意思?
是這樣的,我們是一家畫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你把畫紙給我們看看,要是可能的話,我們打算收購它。
徐寬本來想把他們請出去,卻突然一轉念,在畫桌上把畫紙鋪開了。
諸位請看。
三人一看到畫紙,立即掏出放大鏡,三個腦袋幾乎頂在畫紙上了。這情景像豬在拱食,或者說是搶食。徐寬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家喂豬的情景。
大約有一刻鐘時間,三人才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
我出70萬。先前進來的中年人說。
我出80萬。另一個中年人說。
我出95萬。最后一個說。
徐寬正想說些什么,只見姚春閃了進來,一臉風塵。
在姚春臉上掃了幾下,答案就在徐寬心里了。看到姚春和先前進來的中年人還在低語,徐寬更加明白了。
給他們吧,95萬你也不虧,還倒賺了10萬。要不……姚春掏出紙巾擦著臉上的細汗,輕輕地對徐寬說。
不了,你沒看到我正在調墨嗎?走到這一步了,還賣什么?相信我,我一定會讓它成為藝術品的。
姚春向前走了一步,挽著徐寬的胳膊往墻邊走去。
你就這么固執,萬一是假的,你就倒賠了。聽我的沒錯,管他什么藝術不藝術,要是換不成錢,什么都白瞎了。姚春的聲音很輕,輕到只有徐寬才能聽到。
不用勸我了,錢我會想辦法還你。
你怎么就不聽勸?咱們何必跟這張破紙較勁?真不開竅,還真把自己當大師了。姚春一扭身,回到中年人的身邊。
徐寬不想再跟他們費口舌,右手打出一個請的手勢,再也沒有放下來。
姚春最后才出來,徐寬說,我不想把無聊當有趣。你也請吧。
要不是工廠催得緊,我……
徐寬沒讓姚春把話說完,也把她給請出來了。狠狠地關上門,徐寬繼續調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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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徐寬讓姚春來取錢,可她就是沒來。最后,徐寬把錢打到她的賬戶里,并按當初的許諾,給了一分利息。
這天早上,徐寬開始用鉛筆在畫紙上比畫,賈明朗突然出現了。
看到賈明朗進來,徐寬趕緊起身,準備給他泡茶。賈明朗擺擺手說,不必麻煩了。
說著,他又走到畫紙前,認真觀看徐寬的布局。雖說只是鉛筆打底的格式,但賈明朗還是看出名堂來。
賈明朗點點頭說,格局還行,最后主要看意境效果。溪者,為水也。行旅,即過客。要注意,該圖主體部分為巍峨高聳的山體,高山仰止,壯氣奪人。此為中峰鼎立之說。另外,山頂叢林茂盛,山谷深處一瀑如線,飛流百丈。山峰下巨巖突兀,林木挺直。畫面前景溪水奔流,山徑上一隊運載貨物的商旅緣溪行進,為幽靜的山林增添了生氣。而該圖名為“行旅”,而不叫“旅行”,說明了人活在巨大的宇宙之中,就是一世間匆匆過客而已。在人類還沒有出現之前,這里的山水就存在過。而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后,山水依然故我。所以,這就是宋代人的一種了不起的領悟。著墨時,不要忽略了。
一定要突出物的永恒,當然,這也是畫家必須具備的領悟。賈明朗說著,笑著望向徐寬,并拿出帶來的《溪山行旅圖》的打印件,交到他手里。怎樣,有信心嗎?
放心吧師傅,只是,只是錢沒那么快還你,我……
沒事,錢的事情以后再說。你如果畫得好的話,我想把它送給賈婧。明年,她就28歲了,也該結婚了。如果這件作品能成為她的嫁妝,不啻一件好事。我可不想再這么勞累下去。錢財如糞土,人生何時是個盡頭?
記住,手隨心走。
謝謝師傅,您就等待我的好消息吧。
賈明朗在徐寬肩膀上按了按,加重了力道,就出去了。
徐寬繼續調墨,眼睛卻沒有離開那張畫紙。
行旅?過客?腦子里一直在咀嚼著賈明朗的話。
山就是木石,還有土地的結合。那么,木跟石的關系是怎么建立的,其實這就是中國藝術里面兩個最根本的支撐。《紅樓夢》的開始,就是木與石,結成一個無法解開的因果。美,就是自然。而行旅圖的結構,就是它有著時間的痕跡,有慢下來的風度。假如人們都這么急著趕路,有誰會認真停下來,好好看一眼,細細地體會?
山峰,是本畫的精髓。于是,徐寬開始從主峰著筆。還別說,賈明朗提供給他的徽墨,當真是不可多得的墨寶。此墨沾筆不掉,落筆不洇,墨水和狼毫之間產生了深刻的默契。
看來,畫紙還是可靠的。
徐寬邊畫邊觀摩賈明朗帶來的打印件。都說畫家作畫,身心完全沉浸在畫作里的一切事物。這個畫作的作者范寬,就是這一類畫家的具體表現。在范寬看來,世界上所有的花鳥蟲魚、山水植被,所有的萬物,只要你靜心觀察,就會發現它們的生存肌理。哪里有什么永恒?只有山水,只有宇宙,日月星辰,它們才稱得上“永恒”。而唐代則沒有這份閑心。他們騎在馬上,以動的方式和世界對話。因此,也就少了很多沉淀的美感。
邊畫邊悟,徐寬除了吃飯上廁所,幾乎沒有離開過畫桌。畫紙上粗糙的褶皺,讓他巧妙地引用為飛流的瀑布。而瀑布的背后,則是樹枝的細節,似有若無。原來,巧能補拙,全在這巧字上。
沒錯,手隨心走。說是手在作畫,倒不如說是心在走畫。這境界,是徐寬參悟了很多畫作后,得到的升華。
人,是畫作中的點綴。四頭騾馬載著貨物,正緩緩向前。而徐寬別出心裁,在最后一頭騾馬上,添加了一個小孩。就像當初他讓小雞站在母雞背上一樣。趕馬人則輕輕一回眸,眼神全部集中于小孩身上。
對,這就是愛,不分古人今人。師傅對自己的期望,不也是如此?
6
畫作正在緊張進行中,這已經是第8個月了。
這天早上,徐寬剛要作畫,突然收到一條微信。打開手機一看,原來是姚春的結婚請柬。一看結婚照,她身邊的男人,竟然是那天前來買畫紙的中年人。
祝福你,愿你幸福。
徐寬給姚春發了微信,并隨禮了500元,便關了手機。
此時,畫作已經進入最后的修補階段,徐寬不敢放松。不經意伸手一摸下巴的胡子,竟然雜草一樣刺手。徐寬掏出手機往臉上一照,藝術家。他自嘲地說了一句,又丟下了手機。
對于幾個地方的雨點墨,徐寬再次進行了修葺。而行夜山的意韻,則以積墨的方式,著重體現。整個畫面含蓄而內斂,穩妥又大氣。徐寬觀察了幾遍,幾乎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境界。丟下畫筆,點燃一支香煙,在煙霧繚繞中,整個人沉浸在無端的遐想之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原來是師傅讓人來請他過去,說有重要事情宣布。
小心地固定好畫紙,徐寬關上門就出去了。
一進賈明朗家,只見客廳上擺了好幾桌,看來是一場什么隆重的宴席。看到徐寬進來,賈明朗趕緊讓他入座。
徐寬一臉狐疑,一來他一身墨跡的衣服,和在座各位的華麗打扮,完全是兩個格局兩個世界的人。二來他身邊多了一個陌生人,這人戴著一副寬邊的眼鏡,年紀和他不相上下。
這時候,賈明朗站了起來,端起酒杯面向大家。
今天是小女賈婧的訂婚宴,感謝各位前來捧場。當然了,要特別感謝我的大徒弟徐寬,一幅驚艷畫界的杰作,即將完成。它的面世,將會是藝術領域上的偉大超越。所以,今天這杯酒,更要祝福徐寬,愿他早日完成大作。
不瞞諸位,我將用此畫,作為女兒的嫁妝,祝愿她一生幸福。干杯。
在人們的議論聲中,徐寬了解到,這位乘龍快婿是位海歸,英國什么大學的教授。
這時候,賈婧也端著酒杯來到徐寬面前。謝謝寬哥,謝謝將來的藝術家。
接著,賈婧先干了杯里的酒,笑盈盈地望著徐寬。
徐寬望著眾人,也把杯里的酒,一下子倒進喉嚨里去。
現場一片喧囂,掌聲還有歡呼聲,把訂婚宴推向了高潮。
賈明朗用手勢制止了喧嘩的眾人,并讓人取來了徐寬還沒完全成稿的畫作,在大廳里懸掛起來。一時間,大家的手機都對準了畫作。
《溪山行旅圖》現世。有人高聲叫喊著。嘖嘖稱贊的人們,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畫面。
你們看,那馬上的小孩,正在對著你笑呢。有人大聲稱贊。
瀑布,我聽到瀑布的水聲了。又有人高聲叫了起來。
我看到房間里,人們在說話。另一個附和著。
一片叫好聲,充斥了整個客廳。
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可惜的是,只有徐寬才真正領悟到。賈明朗笑著說。
徐寬坐在位子上,耳朵里全是人們的驚叫和尖呼。這過程有點緩慢,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整個過程好像都是別人的歡宴,和徐寬一點關系也沒有。
歡叫聲終于慢慢平息下來,贊嘆聲卻不絕于耳。徐寬的香煙一根接著一根,局外人一樣,木然地坐在座位上。
好在再激烈的畫面,總有偃旗息鼓的時候。不一會兒,賈明朗又讓人把畫作送到徐寬的工作室去。
最后,賈明朗來到徐寬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辛苦了。
沒什么,但愿沒有太大的差錯。
回去休息吧,今晚我請客,去大豐酒店。
也不管徐寬同不同意,賈明朗這么一說,就進了他的辦公室。
7
K歌喝酒,是今晚的重頭戲。這也是行旅畫廊多年來最隆重的一次聚會。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賈婧也來參加聚會。大家歡聚一堂,熱鬧得像過年一樣。
這時候,突然有人高聲叫喊起來,原來徐寬竟然睡著了。這么嘈雜的聲音,他還能睡得著,簡直有點不可思議。
賈婧來到徐寬身邊,把一朵玫瑰,輕輕放在他手上。
大家正高興地玩著,誰的手機響了起來。賈婧趕緊關掉音響,那人邊接電話邊跺腳。怎么會這樣,現在怎么辦?
手機是免提的,聲音很大,徐寬也醒了過來。
著火了,徐師兄的工作室著火了。
一聽這話,徐寬觸電似的從沙發上迅速彈跳了起來。鞋子也沒穿,整個人就箭一樣射了出去。后面一幫師兄弟也跟著沖了出去。
不一會兒,一行人就來到徐寬的工作室。只見工作室被燒掉了一大半,徐寬正半跪在地上,尋找畫紙的碎片。
現場的情況十分糟糕,火勢不是很大,畫桌雖然坍塌,卻沒有完全燒毀。地上只是殘留著畫紙前后兩根軸,中間部分都不見了。此時,徐寬拿著兩根畫軸,發呆地望著它們。
一攤墨水還在緩緩地洇向地面,像哪個人控制不住的淚水。
這時候,賈明朗來了,他一直向徐寬走來,輕輕地攙扶起他。
既然事情發生了,師傅再想辦法吧。放心吧,近一年的心血,師傅不會讓你白花。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賈明朗說著,塞給他一張銀行卡。
徐寬沒有回答什么,也沒有接過銀行卡,眼神更加呆滯,空洞地望著賈明朗。突然間,徐寬緊緊抓住那兩根畫軸,飛也似的沖出工作室。
事情就發生在瞬間,誰也沒有料到。也就一會兒工夫,徐寬的身影不見了。賈明朗站在工作室門口,木然地望著空洞的前方。
不久后有人傳言,說當年賈明朗在大芬村,也是因為火災,才離開的。但他回來后不久,畫廊就辦了起來,而且規模越來越大。
這些都是謠傳,沒人當真,也就說說而已。
生活還在繼續,并不會因為少了個徐寬,就停滯不前。年底的時候,行旅畫廊傳出一則天大的好消息,原來毀在徐寬手里的《溪山行旅圖》,在賈明朗的努力下,迅速復原了。
得知此消息后,人們蜂擁而來,目睹了賈明朗的杰作。大家無不贊嘆,這水準簡直是范寬現世,而且比范寬有過之無不及。總之,贊譽之聲不絕于耳。這時候,人們早就忘記了那個曾經給大家帶來驚喜的徐寬。
都說賈明朗為人厚道,這話一點不差。原來新的《溪山行旅圖》最后的署名,依然還是徐寬。而且署名的地方,完全類同于原作的方式。徐寬二字,還是巧妙地隱藏在濃密的樹葉之中。為此,業界好評如潮。
第二年春天,新作《溪山行旅圖》在香港公開拍賣,最后以六千五百萬元為成交價,一時轟動了畫界。
拍賣成功回來,賈明朗笑著和前來祝賀的人們打招呼。在人們的簇擁下,賈明朗緩緩地走進行旅畫廊。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