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于詩和夢境的重合與錯亂

姚廣

作者在《北京文學》發表的短篇小說處女作《綦毋潛的奇幻漂流》，于“新人自白”中坦言，追求“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認為表達的意義是對世界再好一點的期待。《東京鐵塔》同樣對女性給予同情和關注：“我”憧憬愛但又安于現實，只能苦悶著遙望;受到傷害的悅顏無力地反抗卻又妥協著婚姻;同樣，幼小時受到侵害的滕薇心若死灰，欲終身獨身移居國外……女性受到侵害的孤寂無助感始終彌漫在文字里——無法彌合的傷害、不確定的婚姻、人性與倫理、家族與個人、孤獨與愛，似真似幻中，現實也如夢境般不再明晰。在小說里我們讀到了女性經驗和女性直覺下借助重合和錯亂表現出的無力感。

小說始終在一種重合和錯亂感之中。例如地點東京，開篇即夢，“我”與他天各一方，有意制造出時空的混淆，將日本東京與開封的古名錯亂在一起。“我”于現實中找到一處小房，望著窗外的鐵塔有了一種心靈感應，此鐵塔與彼鐵塔又重合在一起，那么兩個“東京”也就重合了，人也就安穩于此了。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在名字上繞。“鐵塔在等我。”鐵塔應是一個約定，即一個異性的等候，這實際是對愛的暗示與尋找。“對我而言有些事物就像鐵塔，我并不住在鐵塔里，我實在需要住在一個現代化的新房子里”，“但我無法滿足于此，我需要時不時看到鐵塔，巍峨安詳地聳立在晴空之下，宛如一個含義模糊的夢”。鐵塔如夢，但那也只是一個囿于現實世界的夢而已。塔又是超現實的存在，尋找鐵塔的人一直都在，她是誰不重要，關鍵在于尋找的人類行為本身。在作者眼里的塔是美和同情，女性的心理訴求當然包括安居、安全、愛、自我價值實現和夢想等，毫無疑問，塔可以理解為一種向往追求、文化意義，包括與宗教相關，但其最原始的含義還是來自生殖崇拜，融進人類基因與文化傳承，塔其實可以借以隱喻對女性的傷害，但遺憾的是，顯然作者并沒有挖掘出其中深層的含義。

小說帶著很強烈的自我意識，試圖以“詩”建立一個多維時空，拆解、拼接、組合情節，完成富有跳躍性的帶有寓言性的文本。她在思考主客體關系是否可以倒置的問題，但對于詩人來講這是常識。小說嘗試著呈現意識流動的清晰與模糊，以達夢幻與現實時空的往返交錯，這當然可以，但是有限的詩性思維和思想乏力的缺憾必然導致缺乏有力的穿透感，結尾便只能設計“我”與白發女人相遇但不“重合”的場景加以回避。作者看到男性對女性的侵害和家族男權對女性婚姻依舊保有一定的束縛性，但并沒有超越一些女作家類似題材創作的深度，除了保持一點憤怒和悲情卻也無可奈何，于是就這樣飄忽著，直覺著，即使有認識也只是止于對黑暗的理解，再無法為讀者提供什么營養。

癡于夢境的書寫，無論是在作者短篇小說處女作還是這篇小說中都可以看出這種傾向。“它并不是一個適合做夢的城市，但我卻不時做著這樣一個夢”，作者將夢與常思之“境”，混沌在一起，營造出一種似夢非夢欲說又止的情態，穿插全文。最后，她將現實同幻境在心里疊加，將過去、現在與未來時空都聚于一瞬間，欲以夢為文完成精神意識重構。實際上這些都是徒勞的，讀者期待的那一部分被作者含糊地對付過去了——夢境完全可以呈現更強的斷裂感、撕裂感，應該有更深的痛和愛在那里，完全可以在后邊的敘事上發揮作用，在心理和思想上繼續深入，但文中我們看到的只是云里霧里的女性陰柔之氣，淺層詩意代替情節推進的更大張力，仍然在玩著重合和錯亂的游戲。作者在自白中說：“當然，閱讀詩歌和觀察他者的生活也有同樣的作用。”這就找到了答案。以詩歌代替觀察必然導致小說對人物形象塑造的欠缺，雖稍有性格但人物卻在眼前立不起來。“我”認為世界和人生是個“復雜而艱難的命題”，在矛盾之中一邊想弄清世相人生，一邊無法破解心理困境，這種錯亂與疊加，也可以理解為作者與“我”的互文，無論怎樣以夢為文和憑借詩意的包裝，都不能遮蔽對女性題材的淺層書寫。

作者對小說有這樣的看法，“有輕松的態度，顯示出詩一樣的靈性和情趣上的超拔”——夢境一樣輕松的閃躲，詩一樣的靈性直覺，所謂的情趣也只是一個女人內心的獨白和遙望。一句頗為生硬的“但我的夢繼續做下去”，牽強寫道“我的夢亦亂了”。其實看重夢的作家有很多，沈從文還說：“必須把人事和夢兩種成分相混合，用語言文字來好好裝飾剪裁，處理得極其恰當，才可望成為一個小說。”但是，混合之后未必就是一篇好小說。讀此小說，更能體會作者的感性，止于直覺和詩意表達而尚欠更深層的思想體認。實際上，小說開始就進入了庸常的開頭，失敗地落入俗套。三個年輕女性的情感、傷害與婚姻走向，始終有一種陰郁悲情的腔調在里面，但由于缺乏思想深化和磨礪，主觀化的詩意更顯出了內心的蒼白。整個小說讀下來，單薄而牽強，意圖表達什么卻又無力充分表現什么。小說帶有明顯的女性特征，細膩、敏感、陰柔、多情，敘事邏輯也成立了，看上去沒什么毛病，但可怕之處就在于它不能提供新的發現。作者說：“于我而言，寫完之后，思考才開始產生。”當然，我們并不能指望一個短篇能帶給我們更多，這對于一位新人更是奢求，但因為小說呈現出的良好直覺和借夢與詩還魂的勇氣，故還保留著更多的期待。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