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手握一把?頭。他站立的時候,我想把他雕成石像;雙臂揮動的時候,我想鉆入他的腋下。我為父親已到老年無聲地流淚。
父親用腳死死地踩著土地,害怕它會飛走似的。有人不再稀罕土地,留鳥變成候鳥,樹木變成三角鐵;不再有麥子的地方,也沒有云雀;他們敲擊石頭、鋼鐵和自己骨頭的疼痛……固執的父親、土氣的父親、落后的父親,他不歌唱,也不呻吟,沉默得若一團發黑的老棉花。汗滴禾下土,父親的汗滴已經生銹,讓泥土銹紅,散發出遠比汗味復雜的氣味。那里有無法出土的文物,銹爛并且融入泥土。
我能想象出的父親最偉大的浪漫便是折一枝迎春花,插入落滿雨水的陶罐之中。鄉村沒有花園,美麗的花均為野生,這是遺憾,也是榮耀。勞動之外的父親呆笨如牛,他對著夕陽抽煙,繚繞煙霧中,他既不是神話中的人物,也不是民間老故事中的人物,卻像一截露出年輪的樹樁,我能夠看到他的歷史,而看不到他的心。
多年以后,父親學會了種樹。每一棵樹都比他年輕,扎下根發瘋一般地朝上生長,長粗長高,總想暴露出比父親蒼老的狀貌,似乎這樣才稱得上勝利——它們說,哪有人比樹還老的道理?回到老屋,我總有一種難掩的悲傷:任何一樣東西都比父親年輕,蒼老的父親呼出的口氣讓佇立在房坡下的頂梁柱繃出裂紋,讓粘貼在門框兩旁的春聯褪掉紅暈,讓母親種在院落中的含笑花墜落如無人閱覽的軼事散頁。父親的蒼老帶有傳染性,但沒有入侵的烈度,他是極緩慢地走向了歲月的深處,而且身影漸暗。
我從來沒有擁抱過父親,父親也從來沒有在命運面前失聲號哭。他背負過石頭,卻不是山。他經常腰包空空,裝滿露珠和鳥鳴。他承認一株向日葵遠比他頑強,承認四季輪回的莊稼比他智慧。他在疼痛中怒吼過,他的脊背中過太陽的毒,也曾經被云彩誘惑到泥沼之中。一滴雨讓他目盲,一陣風也會讓他恐慌不已,但是他沒有拋下一粒種子,沒有背對過日初一次。那張迎向太陽的面龐,克服悲傷,曾經是我們這些孩子的圖騰。
父親多么渴望登到高處,領著我們看江水浩蕩、浮光躍金。他卻一輩子都匍匐在土地上,只有身影,沒有翅膀。我們愿意成為他的回聲嗎?時間對于他來說,依然泥濘。他走過的路只不過是對村莊的環繞和懷舊。當他老了,我可以愛他愛得深沉。然而,我仍然缺少很多勇氣。我習慣一次又一次地離開他。在年輕的年代,我也擁有自己的影子,佯裝跟他的影子完全不同,這是我跟父親最大的誤解。
當父親老了,我同樣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回歸。我再也尋找不到他的青春,機械庖代耕牛以后,父親就迅速老了。剩下來的時間父親用來變老,誰也沒有責怪他。天漸漸黑下來以后,我要拋下篝火,帶回自己的燈火,以及自己的影子。
孫君飛: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著有短片童話集《魚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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