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位于長江之濱,江堤邊盛長著大片棉苗,嫩葉泛著油亮的青光。仲夏,滿眼的碧綠,遍地五色花,預示農家稔歲必豐年。脈脈的田埂間,總能見到幾株向日葵頂著花盤隨著太陽轉動。它落生結草于江濱,做著圓潤的夢。
鄉村的校園儉樸溫雅。教室窗外也有斜倚的葵花,顏色是畫家筆下的橙黃,淺淺的,淡淡的,透著清新。學校文藝宣傳隊演出,文體班女生換上統一服裝,捧著自制的葵花模型翩翩起舞:“長江滾滾向東方,葵花朵朵向太陽……”激越的旋律飽含向日葵追逐日光的本心,忘情的舞步充滿那個年代的虔誠。然而,道具背后的內涵及深層次的意義,我當時還沒有深刻理會。若今天重新審視那幕熱烈的場景,我還能從鮮亮和恣意開放的向日葵模型里,窺見俗世里的希冀和力量。
除演出外,報刊、墻報、板書都無一例外地印刻著向日葵圖案。那些圖案也印刻著我們這代人的生命成長和歷史情懷。如今,每每遇到一片夕陽下的葵花,就想起曾經的向陽花開,仿佛看到站在季節邊的自己,既遙遠又熟悉。
向日葵明麗的黃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
女兒從小習畫,她對色彩很有感覺,線條、結構也好。畫得最多的就是臨摹梵高的《向日葵》。那時我家的門背后、墻壁上、臺板下都貼有女兒畫的《向日葵》,到現在我還珍藏著。我最喜歡看她繪畫:一筆下去,是綠的葉,再勾勒一筆便是黃的花。那些開在葉間的花,明媚地笑著,把我牽引至學生時代捧花跳舞的日子。仔細端詳又覺得那畫中的葵花仙子,像在翹首等待遠方的愛人。畫面泛起的油彩交織堆疊,映照的不就是我庸常日子里濃得化不開的情嗎?
日子如水,生活如詩。
女兒旅德十一年。她筆下的人物溫暖,安靜平和。跳躍的線條帶著無限動感,靈氣充盈。年少時鐘情梵高的向日葵,那種微妙的感受,抑或依賴圖片去悟想另一個時空,會意存留于畫間的一墨一色,一情一景,以及揣摩作者隱而不彰的心路。這一切形成印痕,銘記著兒時的繪畫之愛。然而沒想到梵高的《向日葵》真跡居然那么近距離地存在著,似乎走近便能真切地觸摸到纖細的脈動,抬頭即“可見光云圖”啊。
德國的吉森至荷蘭的阿姆斯特丹很近,乘快車四個小時即可到達。記得那年女兒帶我欣然前往,郁金香已開至荼蘼。流連梵高博物館前的廣場上,排隊遲遲未到。望著博物館實虛相融的銀色建筑,尤其是加蓋的新側翼,從外即可觀其燈火通明,人頭攢動。鴿群低低飛翔,紫色的古老街道,如同19世紀的風吹過。
站在《十五朵向日葵》前,似曾相識,擠密的花朵,仿佛都在孤獨地呻吟。輻射的金色,挺拔的莖稈,襯著一片淡淡的檸檬黃,象征充沛的生命。而那些深淺交錯的暖調,就是梵高用他對生命的熱情,向觀者投以友善而寬容的微笑。旋轉的太陽之花留給世界一片燦然,而梵高的靈魂卻墜落麥田的旋渦而難以自拔,自然的物象承載他年輕人生的主觀情感,借助于此寓情于景。然而他追逐日光的熱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與希臘神話伊卡瑞斯奔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也許,只有來到阿姆斯特丹,才能體味梵高的孤獨與決絕。他立于時間之內,裹挾時間刺扎自身,一路行吟,與自己對話。無論是《收獲景象》,還是《夕陽和播種者》等多幅作品,一種破空而來的谷穗正朝著最后的成熟而綻開。畫面那么冷,情緒卻又那么熱。他用冷色安慰孤清的心,卻又渴望溫暖。我以為,女兒對梵高向日葵的迷戀,不僅僅因為那個時代的情懷和見聞,還有一種動人的凄傷吧。梵高選擇的孤獨,竟是現代真正陌生的東西。
那個夜晚我倆坐在街邊的咖啡屋,接主人一杯咖啡,把疲憊泡入杯中。側目便看見墻角的黑色鑲板與閃亮的銅爵,低沉的管風琴聲從遠處傳來,美妙、浪漫、懷舊。窗外臨河,凝望縱橫交錯的河道,緩緩前行的小舟,就像沉湎梵高的畫中,檸檬黃的燈光映照水面,澄澈天空下落滿星光,思緒便從云縫里一絲一絲地透出來。這黃和藍、冷和暖,各自鋪開又如此和諧。似乎來不及過多回味,卻因為珍惜而變得恒久綿長。
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
多年以來,我與向日葵相親相惜,一生都活在它的陽光下。明媚,照亮,淺喜深愛。我所保存的閑散筆記、繪畫,以及女兒留學的信件,以一種極貞靜的氣息,潤澤著冗長的日子。我習慣在零散的生活中尋覓有關它的文字,用一根珠線連綴起來,讓它閃耀歲月的光芒。
故鄉江邊高樓漸起,堤下已不見綠的棉苗粉的花,也不見搖曳的向日葵。江水豐沛,延展兩岸的深度和廣度。時日變遷,帶走的不僅是對棉花豐年的懷想,還有我年少的一抹抹耀眼的橙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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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華敏: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入選《散文選刊》《雨花》《中學生閱讀》《新作文》等,著有散文集《年年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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