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A. T. 格林布拉特 翻譯 / 許言
黑暗之中,他腦海里的聲音又在尖叫了。
健次用指關節按壓著太陽穴,盡管疼痛(或是聲音?)并非真實來自太陽穴。但痛苦來得如此無情,如此無理;它在體內來回游走,疼得他緊繃肌肉,咬牙切齒。尖叫聲還在,哦,老天,尖叫聲還在。他腦海中的尖叫如此響亮,完全蓋過了前方中央舞臺上金屬樂隊狂熱的演奏聲。周圍的所有觀眾身體都發著光,光亮隨著音樂的節奏閃爍,就像顫動的心跳——健次疼得緊閉雙眼,眼前的人群消失了。
僅僅過了一秒鐘,當腦海中的聲音暫停了尖叫,健次再次睜開眼,只見伊娃站在面前,面露關切。來演唱會的路上,她采了一顆生物發光蘑菇來打扮頭發,看起來美得脫俗。她聽不到他腦海中尖叫聲,但從他臉上的表情能看出來。
她感覺情況不對勁。
“我去透透氣,”他嘴里說著,指著門的方向。伊娃開始用肩膀頂開觀眾發光的身體往外走,但他向她揮手示意,喊道,“沒事的。”
腦海中的聲音又開始尖叫。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出口,推開發光的人群,費力地向前邁步,感到肌肉一直在抽搐,腦海里回蕩著斷斷續續的尖叫聲。這一切都很反常。但是健次沒有停下腳,繼續走。
走到會場外邊,尖叫平息下來。他的肌肉開始放松,呼吸也放緩了。腦海中的聲音聽起來很嘶啞,那聲音已經在低語:“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健次垂頭喪氣地靠在建筑外墻上,滿頭大汗,拼命呼吸著溫暖而悶熱的空氣,宛如險些溺斃的人。他感覺自己壓到了身后墻上生長的多孔菌1,有幾處已經壓斷。他的聲音不是第一次這樣尖叫,如果這次和之前相同,幾分鐘后一切就會恢復正常。
再過幾分鐘,就會像無事發生一樣。
健次很想吐。他最怕謊言、懷疑和虛假的安全感,如果他的聲音出了問題……那么……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人的腦海中若是沒有聲音便活不下去。
演唱會的外邊一片黑暗,他感覺到路邊招牌在隨著音樂震動。百步之外,是無盡河那奔流不息的水聲。相比之下,音樂聲成了背景里的噪音。也就是說,尖叫一旦停止,周圍便顯得異常安靜。
獨處讓健次感到舒服,現在暫時不用回去聽演唱會,回到生活的謊言中——那個告訴他一切都好的謊言。在路上,高聳的真菌樹隨處生長,微風吹拂之下輕柔地沙沙作響。四下無人。
有一個女孩在徘徊;顯然是個學生,看起來像是在尋找什么,略顯絕望。她的身體只是微微發光,所以他一開始沒有注意到她。
相比之下,健次的皮膚散發著強光,宛如該死的燈塔。他想,我今晚得解決一下。發出這樣的強光是很不體面的。女孩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微笑的樣子就像獵人碰上了獵物。她迅速繞過一棵棵真菌樹,一口氣跑到他的面前。
“對不起,打擾一下,”話雖如此,但她的語氣并無歉意,“可以看一看我的課堂作業嗎,你覺得怎么樣?”她將一顆蘑菇頭塞到健次的手里,他很想找借口拒絕,或者請她離開。他現在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談論藝術。
“不是每個人都想談論藝術嗎?”腦中的聲音陰險地低語著,盡管只有他能聽到,“這不就是你生活的目的嗎?”
是的。
或者,至少每個人都是這么說的。
健次盯著蘑菇頭,努力保持住雙手的平穩。一個普通的棕色蘑菇頭,經過加工后涂上了水藍色和淡紫色,上面寫著一排娟秀而發光的字:獲得/回饋。作品本身很可愛,完成度很高。但健次見過類似的作品。太常見了。
“很棒,”他說,“線條利落,色彩對比得當。不過,文字的背景細節可以稍微弱化一下。這樣更能夠凸顯文字。”
他的評價差強人意,沒什么啟發性。健次覺得藝術今晚無法打動他。在這世界上,有一千顆這樣的蘑菇頭,有一千名藝術家傳達著同樣的作品理念。
女孩認真地點了點頭。她向健次提了一些問題,問了怎么構圖,還有如何完整地展現作品理念。但是健次的回答有些不耐煩,她原本友好的態度轉為了警惕。
“謝謝你的反饋,先生。”女孩迅速說完。速度太快,她已經在往后退了。
“祝你順利完成作業。”健次說,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愿意談論藝術表明你的聲音正在消失。
等她一離開視線,健次就把吃的東西吐到了就近的一棵樹底下。
他用手背擦嘴的時候,聲音輕柔地喃喃道:“沒事的。沒事的。”聽起來很懊悔。健次希望真的會沒事。
他舒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像在祈禱。在他頭頂上方,世界的肉身隱約可見;那活生生的肉身穹頂呼吸著,無數蘑菇點綴在穹頂上。健次久久地看著穹頂,用手觸摸著自己的頸根。
“你沒事吧,親愛的?”
他轉過身,發現伊娃站在身后。在室外遠離人群的地方,他可以清楚看到她的左臉上酸液燒傷留下的斑點狀傷疤,緊皺的眉頭因而看起來有些舒展,但還不足以掩蓋擔憂的情緒。“怎么回事?”她再次問道。
健次感覺到他的聲音在使喚他的嘴唇,想讓他念出“沒事”。但他憋住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斷你看演唱會。”他說。
伊娃聳了聳肩,輕輕地一聳,顯出了她美麗的寬肩。“音樂動聽,但仍然不過是原流派衍生的靈感產物。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聲音輕聲說:“一切都好。我保證。”
好像是真的。就在剛才,痛苦和尖叫還讓健次抓心撓肺,現在卻只剩下回聲。三天以來,聲音已經尖叫了三次,這次也是目前最嚴重的一次。
“健次,告訴我。”她說。
他們說,當你的聲音就要死亡的時候,會發出尖叫。而當你的聲音死了,你也隨之死去。
不管是以何種方式死去。
健次握住她的手,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我們需要談談。”他說。
健次從來不是什么藝術家,盡管他付出過努力。一次又一次。但他在詩歌、繪畫、音樂方面再用心,創作的也凈是些平庸之作,說平庸都算是口下留情。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有人問他為什么要讀古時的工具書時,他說研究歷史可以獲得靈感。有人問他手頭的是什么鬼東西時,他說自己在搗鼓新的工具,以便更好地創作藝術。
他就這樣對所有人說謊,但主要是說給自己聽。
三年前,健次發明了人們從未見過的紙,比以往任何紙張都輕薄、潔白。好吧,與其說是發明,不如說是發現。在初代給予者的文獻資料中,他發現了一本有關造紙的古籍。
造紙需要不斷實驗,長達數小時甚至數十個小時的實驗。他必須弄清楚制模框和模具、紙漿和伏輥1。冊子里要求使用樹漿作為造紙原料,而文獻中提及的桉樹與健次所知的真菌樹完全不同。最困難的部分是找到合適的蘑菇制作紙漿。最初數次實驗的成品沒有成形,直接就在他的手里散掉了。
云芝蘑菇制成的紙漿卻不同。
他把自己的發明稱為藝術項目。伊娃拿著第一札成品的時候,手里還是濕濕的。她說:“不是藝術勝似藝術。”
“何物方能勝似藝術?”他的聲音如此問道。健次隨之高聲重復了這個問題。
他現在后悔了。那一刻,伊娃正拿著他的成品構思靈感,他卻在質疑她的評價。
她花了幾個小時做實驗,失敗了無數次。兩人的父母、朋友和導師都不明白,客廳地板上的紙堆怎能成為藝術。他們悄悄地告訴伊娃,以為健次聽不見,他們說也許健次妨礙了她的藝術創作。
但在伊娃完成了第一個紙雕作品之后,再也沒有人質疑伊娃獨到的眼光,還有健次搗鼓出來的材料。
健次還記得,當他手拿紙雕作品時,自己是如此驚訝。一顆仿真云芝蘑菇,染上了紫紅色,將原材料進行轉化,以此重生。舉世無雙的作品。
為什么我們不愿意多了解一下我們的歷史呢?他心生疑問,默默感謝自己發現的那本古籍。
“了解歷史沒有什么好處。不要再問了。”聲音警告他,很像他父母會說出的話。
但當健次舉起手中的紙雕時,第一次好奇為什么他的聲音要說謊。
家家戶戶都有一個洞,大到能容下一個成年人平躺進去。洞也許會在客房、衛生間原本放浴缸的地方,或壁櫥的墻壁上。洞口露出世界柔軟、黏稠的肉身,總是長著一叢叢真菌。
在伊娃和健次的小公寓里,世界位于他們客廳最靠里的角落里。
健次赤身裸體站在洞前,洞里是世界裸露的黑灰色活體組織,在他面前展開。他的皮膚毫無掩飾地散發亮光,從毛孔中閃出光芒的是來自體內的營養物質。他不想要這些營養物質,也不想發亮。他用雙手抓住窗簾,窗簾一向用來隔開世界和他們的客廳。
他明白,自己與世界共生共存。生活在世界之腹,生來就為了獲得與回報。世界喂養它的所有子民,提供了食物,包括各式蘑菇和無盡河的水生生物。而子民也要用自己的養分來喂養世界作為回報。盡管還有一個巨大的生命之謎:為什么只有在你頭腦中的聲音活著的時候,世界才會接受你回報的養分。也許這將是他下一個項目的研究對象。
因此,如果今晚世界接受了他的養分,他就會平安無事。
他的心臟有節奏地跳動。健次拉上身后的窗簾。伊娃抓住他的手。
“等等,我想看。求你了。”
她剛才在演唱會上戴的發光蘑菇發飾還沒摘下。她臉上的表情,就像遇上最苛刻的藝術評論家一樣——她以為他會拒絕。
健次點頭,拉開窗簾。通常情況下,回報世界是很私密的事情,但今晚,他不想拒絕。如果這次他的聲音真的要死了,他不想獨自面對。
他先用腳趾觸碰世界。肉身溫暖而潮濕。感受到了他的重量后,肉身壓低了一些,像在發出邀請。慢慢地,他輕輕將一只腳的后跟放進活體組織里,然后是另一只腳。他向后倚靠,張開雙臂。他想,也許這次不會那么糟糕。
他總是這樣想。
他低下頭,讓后頸接觸世界。
接觸之后,腦海中的聲音爆發出咯咯的笑聲,快樂且放蕩,似乎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除此之外,健次從沒有聽過它笑。
回報的過程中,世界會貪婪地將你緊緊抓住。就像抽走你體內全部的善意,一點一滴都不放過。就像將你吸干的同時還要淹死你。腦海中的聲音全程都在咯咯笑,低聲說著毫無說服力的陳詞濫調。
這個過程宛如永恒,但總共大約需要20到25分鐘。健次抽身而出的時候,渾身滿是汗水和世界的唾液,他的皮膚不怎么發光了。
他聽到伊娃松了一口氣,接著給他拖來一條毯子,把他扶到他們的臥室里。他看見了她眼中的淚水。
健次聽著她赤腳走在地板上的聲音,她回到客廳的門洞邊,走了進去。他等待著。他聆聽著。在敞開的窗邊,是他手工制作的長紙條發出的沙沙聲,還有窗外遠處無盡河的水聲。他聞到了膠水的臭味,來自伊娃創作的新紙雕所用的樹液膠水,她把半成品放在臥室的地板上,還沒有組裝。此刻健次倒喜歡上了這種臭味。沒有這味道,這里就不像家。盡管他很疲憊,但依舊沒睡,等著伊娃結束回報后回來。
他的聲音仁慈地沉默著。
最終,他感覺到她上了床,蜷縮在他身后。
“我這周一直很怕。”她喃喃道。他們躺在一起,肌膚相親,她溫熱的呼吸就在他的肩上。她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但如果可以,他愿意滿足她的一切要求。
“如果我的聲音快死了,我可能只剩一周可活,也許兩周。”健次低聲說,把她的胳膊拉到身邊,忽然很想讓她抱住自己,“我們該怎么辦?”這個問題他們今晚已經相互問了十次或是十一次了,就像在來回拋球。
伊娃觸摸著他的后頸,摸到了一個凸起的小肉塊。腦海中的聲音實際上來自這里。
他用拇指摩挲著她左手上那起伏的舊傷疤。“我們能怎么辦,伊娃?”
在黑暗中,兩人此時疲憊的身軀形成一片陰影,她的手就在健次的手中,健次看不清。但他聽到她聲音如此堅決。她輕拍他后頸處,說道,“將它切下來,換個新的。”
五年前在無盡河上,健次劃船遇到了伊娃。或者說她遇見了他。在他筏子附近,她意外地浮出水面,游了過來,?“我可以上來坐坐嗎?”當時她在發光,臉上的傷痕還是新的,而且紅紅的。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嗯,當然。”他沒想到有人會在河中央游泳,這里連漁船都懶得來。健次喜歡來這里,是因為看不到任何和藝術或是食物有關的東西。
伊娃雙手撐起身子上船,動作大體流暢。盡管她將身體的重量從左臂轉移開的時候,左臂畏縮了一下。她潛水服的袖子滴著水,袖口里伸出的手上有傷疤,發紅、皺巴巴的。他挪了挪身子,給這位渾身滴水的神秘女人騰出位置。
“謝謝。”她說,將頭發上的水擠掉。
“你離岸很遠,”健次說,“你是想游到對岸去嗎?”他聽說過,有些人為了運動訓練會這樣做。健次從不理解其中的魅力。河水如此冰冷,劃船過河更容易。
“不,”她說,“我是想往河底游。”健次的聲音噓了一聲,他驚訝地睜大眼睛。他正要勸她愛惜生命,伊娃舉起一只手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想聽聽世界的心跳聲。有人說,你可以在河中央聽見。”
“為什么?”他問。試圖聽到世界更多的聲音,真是古怪而迷人的想法。他有點希望自己能這樣想。
“為什么不呢?”她打量了他一會兒,“你怎么知道這個世界是活的?我們看到的只是它的冰山一角。”
“太可笑了,”他的聲音低聲道,“世界當然是活的。”但健次咬牙憋住了,專心地看著這個發亮的陌生女人。她有關世界的發問是在危險的邊緣試探,就像手拿著黑色顏料,過分靠近一幅純白無瑕的畫。從她謹慎的表情來看,她也心知肚明。
健次的父母總是說他的好奇心太強,會危害到自身的安全。
“如果它是一具有生命的尸體呢?”他問。
她的表情放松下來。“也許它是一只死掉的大蘑菇。”
“或者是某人扭曲的藝術項目。”
“哦,該死,你能想象嗎?簡直是個變態的混蛋。”他們咯咯地笑起來,而腦海中的聲音則發出了嘖嘖聲以表抗議。
“所以呢?”健次問道,身子向前傾。
“什么?”
“所以你聽到了嗎?”
伊娃咧嘴一笑。“我聽到了顫動聲,緩慢、漫長。如果那是世界的心跳,那它跟我們的心跳完全不同。”
“當然。世界是你無法理解的存在。”他的聲音說。但健次當時的心思已不在于此。
“這樣,我劃船帶你上岸去。你要到哪個碼頭?”他問,拿起船槳。
她不笑了。“哪個都行。去哪兒都一樣。”她的語氣顯得生硬、平淡。
健次知道自己問錯了。他希望自己沒問出這句話,繼續和她隨意地笑談世界。
但他已經問了。
于是,他劃船去了樸蘑1碼頭,那是他的目的地。兩人沉默著航行了一段時間,最后離岸只有幾分鐘的距離。
“你不好奇嗎?”她開口道。
他猜想,她是說自己的臉和胳膊,有著灼傷的疤痕,如蠟一般新長的皮膚。“當然,”他說,“當美人魚是什么感覺?”
伊娃挑了挑眉毛。“美人魚是什么?”
“在初代給予者的民間傳說里,美人魚是一種美麗、致命的生物,生活在水中,半人半魚。”
“聽起來沒什么新鮮的。你讀過以前的傳說?”她問,“為什么?”
健次對著她似笑非笑。“為什么不呢?”
伊娃這下笑了,笑容如此燦爛,勝過身上的光芒。那一刻,健次知道自己終于找到了同類——她同樣懷著危險的好奇心。
“你說,河的盡頭有什么呢?”她問。
“也許有另一個殖民地。”
“是啊。住滿了劃船技術差勁的人。”
他們大笑起來,健次的聲音又在發出嘖嘖的聲音。不過這一次,他很輕易忽略了腦海中那惱人的聲音,聲音一直在阻止他繼續問荒謬的問題。他的心思全在眼前的美人身上,試圖將她刻進記憶,因為他確信兩人以后不會再相見。她會悄悄地離他而去,就像他關于藝術的夢一樣。
“什么時候再見面吧。”在碼頭上岸時,她提議道。
健次心頭一震。
換一個新的聲音。健次無法想象。這種感覺就像眺望無盡河的上游,望向文明之外無盡的黑暗,并一頭鉆進去。想到這里,健次感到惡心。
“如果我的聲音只是病了,而不是要死了呢?”健次問道。他擺弄著盤子里的早餐,一口也沒吃。
今天早上他的聲音很安分;只用困倦的語氣說話。他的皮膚變暗了。鄰居還在熟睡。前一晚演唱會發生的事感覺像一個丑陋的夢。
“你自己說的,一切只是時間問題,”伊娃反駁道。她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他們倆都沒睡好,兩人的爭辯變得尖銳而絕望,“你怎么不吃?”
“不餓。此外,如果我不吃飯,就不會發光。”身體攝入的營養物質越少,他能回報給世界的也就越少。健次知道這并非長久之計,但比起換掉腦海中的聲音似乎更可行。
“也許你可以換上我的聲音。”伊娃說,自然得像建議他換上她的外套或鞋子。
“什么?不!這不是什么奇怪藝術實驗。伊娃。”
“萬事萬物皆為藝術,難道不是嗎?”她回答道,語氣怪得像他以前的導師,“去他媽的,我也不吃了。”伊娃將自己的早餐推開,站了起來,在公寓里來回踱步,就像突然困在籠子里,“再待在這里我會瘋的。出去走走吧。”
他們之間有一個屬于他們的笑話:只要鞋底走破,什么僵局都能打破。
健次默默地跟著伊娃。他很累很氣,也很害怕,沒法再和她爭論換聲音的事情。
兩人漫無目的地朝下游走去,穿過一如往日的文明盛景。數以百計的高層建筑局促地林立在無盡河兩岸,隨著世界拱形的輪廓輕輕地彎曲。在建筑物之間的數十條小巷里,樂隊在狹窄的道路上練習曲目,盡情創作。蘑菇和發光人的墻面涂鴉隨處可見,色彩和形狀相互混合、交融。即使在這樣一個睡意沉沉的清晨,每個角落都有詩人和舞者展示各自的作品,渴望得到人們的關注。也可以看到學生在完成作業,手里滿是蘑菇,爭先恐后地尋求他人的反饋。有些人發光,有些人不發光,但沒有誰的光芒太過奪目。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此情此景,難道不美嗎?”他的聲音輕聲說道。
確實很美,但他也看見了一個被藝術困住的世界。他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他和伊娃穿過歷史區。初代給予者之船的龍骨聳立在狹窄的建筑之上,龍骨的金屬結構底下是博物館和集市。這些船是一種象征,名為“過去”的幽靈被層層剝離,變成跟它毫無關系的藝術作品。不知怎么的,健次每次看到這些遭到拆卸的船,心里總是很難受。
他想,為什么我們的藝術能吞噬一切?
“獲得,回報。”他的聲音輕聲說道。
健次吃力地咽了口唾沫,全心要跟上大步向前走的伊娃。
其中一艘船的陰影下,往道路中間望去,是令人煩擾的各色藝術作品——渴望得到關注的顏色、散文、旋律——其中有一件作品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伊娃的杰作,高聳入云。
一座巨大的雕塑,沒有上色,與周圍其他作品那惹眼的亮色形成鮮明對比。一個完美的紙雕,還原出初代給予者之船的造型。那是宛如幽靈的蒼白,是想象補全的整體。紙雕的底座上還塑造了一群紙人圍繞的情景。紙船的頂部有一個向上延伸的梯子。梯子的頂端有一個孩子伸出手臂,紙做的手指幾乎撫摸到了世界的穹頂——快要碰到每個藝術家神往之處,但卻從來沒有真正觸及。
“不知道是哪位瘋狂雕塑家的杰作,”健次低聲說,用手肘頂了頂伊娃,忘記了他們剛剛的爭論。
“我的搭檔發明了全世界最薄最白的紙之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伊娃皺起鼻子,“天哪,我那時的粘接技術真是太差了。”
“太差了。你讓公眾怎么想?”伊娃推了一下健次的肩膀,他咧嘴一笑。即便過了這么多年,每次他站在紙雕底座面前,胸中還是會迸發出自豪感。他花了十四個月為她做了那么多的紙。她則將他的簡單發明變成了非凡美景。
上次他們肩并肩一同站在這里,好像是很久之前了。感覺很好。
接著,他想起了他們不常來的原因。
歷史街區這會兒多了不少人。有人認出了這位紙雕天才和她那極受歡迎的作品。突然間,一個人向他們走來,接著是兩個,五個……人們都想和伊娃談談她的創作和手藝,或者希望聽到她對他們作品的反饋。
伊娃姿態僵硬,身子輕微往后仰。健次能看出,她現在最不想做的就是談論藝術。但她保持著禮貌,聊了一兩分鐘。健次很快找了個借口,說家里還有事要做,帶著伊娃往前走。這個方法屢試不爽。但他們好不容易走了一個街區左右,又有人攔住了他們。
接著,健次有了最絕望的借口。毫無預兆,他的聲音又開始尖叫。
他支吾著向伊娃和她的崇拜者道歉,躲進兩家商店之間的一條小巷。伊娃臉上閃過一絲恐懼,她動了一下身子,好擋住他不讓他人察覺。他渾身發抖,心怦怦直跳,努力保持正常,不讓別人注意自己。
“他吃壞肚子了。”他聽到伊娃對他人解釋。他腦海里的聲音叫得更響了。
尖叫持續了一分鐘。一個小時。一個世紀。健次疼得肌肉抽搐,差點自己也跟著叫起來。
終于,尖叫停住了。健次蹲在地上,瑟瑟發抖,手肘支膝,雙手抱頭。他抬頭一看,只見伊娃擔心地蹲在他身邊。
“我們逃走吧,再也別回來了。”他尖聲說道。
伊娃停頓了一下,答道。“先回家再說。”
就在他們快要順利回家的時候。
他們碰到了一場葬禮。
無盡河的岸邊漂著一個小筏子,還圍著一小群人。很明顯,即使他們不走近也能看出,死者腦海中的聲音已經死了,因為他身上的光芒是如此奪目,幾乎到了刺疼雙眼的地步。不過,死者本人仍舊活著。他努力掙脫身上的束縛,想要離開筏子,嘴里咒罵著、嘶吼著。
“背叛者。”健次的聲音噓道,尖叫之后有些嘶啞。
送葬者們挺直身子,圍成一圈,盡可能擋住小船,不讓圍觀者看到。他們都抬頭看著,向頭頂那拱形的世界祈禱,失聲者發出的光照亮了他們的臉。漸漸地,失聲者收起了原本的憤怒,哭泣著開始哀求。
健次不愿看下去。但他似乎無法挪動雙腳,無法移開視線。他盼著會有送葬者憐憫這個失聲者,將他解救下來。
可是沒有。
祈禱結束了,送葬者隨意地順水推舟。人群一會兒就散了;只留下幾個人看河水載著死者的筏子去往河中心,將他和他的淚水一并帶走。
“罪有應得。”健次的聲音輕聲說,在健次聽來暗含威脅的意味。
健次一路小跑著回家。他的脈搏狂跳,牙齒咬得緊緊地。他聽到伊娃跟在身后的腳步聲,但沒有回頭看。他不能回頭。
回到自己的公寓,關好房門上好鎖,沒有外人的時候,他才轉身對她說,“我怎樣才能找到一個替換的聲音?”
“你可能會因此恨我。”
伊娃站在他們公寓的客廳門洞,雙手叉腰,嘴角掛著微笑。到了現在,他們在一起已經兩年半。自從健次制作出第一張紙以來已經過去了半年。幾周前他們剛剛搬進新公寓,但這里已布滿了他們各種項目的殘渣。
“可能吧。”健次咧嘴笑道。他坐在沒有任何家具的客廳地板上,周圍是一桶桶紙漿、制模框和模具,以及十幾個用來干燥紙張的托盤。他正在調制一種新的混合紙漿,希望能造出更結實的紙張。在他的一生中,他的聲音——或者他的親友——第一次沒有責備他在藝術創作上的碌碌無為。他心里很自在。
“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對嗎?”伊娃說,走到健次身邊,將下巴靠在他的脖子上。
“哦,該死,你在給我打預防針么。我這下可要恨你了。有靈感了嗎?”
通過脖子的觸感,他感覺到伊娃在微笑。“一個紙雕。巨型紙雕。”
健次看著周圍亂七八糟的半成品。他突然知道了接下來幾個月要做的事。他笑了。“具體是什么?”
“一艘船,初代給予者之船。做得和真的一樣大小,船頭指向上游。一切基于歷史故事。”
健次的心跳加快,甚至要炸開了。因為他喜歡研究歷史,他找到了有關初代給予者的記載,全部都給伊娃看。實際上,伊娃早就了解過。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為什么船頭指向上游?”他問。
“為什么不呢?”伊娃回答說,伸出手指在一桶漿液中攪動,“他們進入了這個世界,不就意味著他們也可能會離開嗎?”
“不,”他的聲音說,“太荒唐了。想都別想。”
但健次已經在計劃,在幻想了。
第二天早上,健次和伊娃借了一條船,向上游而去。
健次一直不喜歡溯流而上。上游一片黑暗,傳說那里有深淵巨口。他想起了父母講過相關的恐怖故事,而他的聲音會在隨后幾周里重復這些故事,帶著威脅的語氣。
劃船時他們又碰到了葬禮。但這一次,不僅僅是聲音,連聲音的主人也死了,皮膚已經暗淡無光。送葬者的臉上不帶冷冰冰的堅決,只有悲痛。
劃船經過的時候,伊娃和健次都恭敬地點頭,但沒有表示哀悼。死者在船上看起來很平靜。
希望我們都能如此幸運地結束一生。他想著,劃得更賣力了。
他們繼續劃船。
幾個小時過去了。無盡河如此無盡。
在文明的邊緣地帶,眾多的泊船處都冷冷清清,伊娃將船停在其中一處。岸邊的建筑比殖民地中心的建筑更小、更低矮,藝術作品也更大、更好玩,受到的評論也更少。這是最后幾處稀稀拉拉的住戶,上游是塊菌和塊莖農場。
農場的上游是什么?健次想知道。
“什么都沒有。那里什么都沒有。”他的聲音噓聲道。他往上游望去,只見無盡的黑暗。他不敢再多問一句。
伊娃毫不猶豫地走到其中一棟堅固的房屋前,敲了敲門。
“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健次問。他抓著自己的肘部,好讓自己別因緊張而亂動。直到昨天,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聲音還可以替換。他依舊半信半疑。
“你不是唯一一個提出危險問題的人。”她回答道。
“等等,你的聲音不會也快死了吧?”他問道,越發恐慌起來。他可以承受自己的死亡,但伊娃不行。
“你是說現在嗎?不,還沒有。”伊娃再次敲門,更加用力。
健次還沒來得及回話,門就開了。門口的女人就像她的家一樣矮小結實。她的衣服很整潔,只是有點褪色。她身上的光芒不弱不強,不惹眼。
“這么快?”看到伊娃時,她開口問道,驚訝地睜大眼睛。
伊娃搖搖頭。“不是我。是他。”
女人的目光轉向健次。“你是誰?”
“我的搭檔,我一生的摯愛。”伊娃回答,“健次。”
女人端詳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對,你提過他。發明家,但不是藝術家。進屋再說。”
她自稱卡洛。她家中鮮有裝飾;幾乎看不到藝術品。健次覺得不太習慣,同時也松了口氣。她的辦公室是實用的風格,有幾張舒適的塊莖座椅。隔壁的房間里,一個五六歲的女孩正趴在地上把玩著一小套音樂家的玩具人偶。
卡洛坐到桌邊。房間的角落里放著伊娃的一個紙雕,是初代給予者之船的縮模。等伊娃死了,這件作品會值不少錢。
“那就換一個新的聲音。”她說。
健次猶豫了一下。“你不會……不會去殺人吧?”
卡洛皺眉道:“我是替人辦喪事的。自然死亡在這里比較常見。例如,昨天農場里有個男孩死了。面罩沒戴好,吸入過多的孢子,窒息而死。”
“他的聲音還活著?”伊娃問道,一只手托著下巴,雙腿交叉,表現出輕松和自信。但她騙不了健次,他注意到她那只傷痕累累的左手握得手指發白。她越是擔心,越會表現得鎮定。
“應該還在。通常人死后的四十八小時左右,聲音才會死。”卡洛回答說。
“你到底做過幾次換聲手術?”健次問,本能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頸,那個突起的小肉塊。
“兩次。”
“都成功了?”
卡洛搖搖頭。“第一次手術,那人換了聲音卻還是死了。不知道為什么。”
“但第二次成功了。”
“是的,給我女兒做的。“她向旁邊的房間瞥了一眼。女孩沒有注意到他們,開心地自言自語著。
健次努力收斂震驚的神色。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出生時腦海里就有一個聲音。聲音與你一起長大成人,就像你的父母、老師或是朋友。但健次以前從未聽說過一個孩子的聲音會死掉。
他開始懷疑,這個世界上自己沒聽過的丑陋之事還有很多。
“手術很危險。”他腦中的聲音低語道。
健次閉上眼睛。成功概率只有一半;他從未如此怕過。但接著他想象自己身體發出強光,被人綁在一艘葬禮船上,無助地順流而下。在他去往下游之前,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
“好。”他說。
他感覺到伊娃的手指按住自己的手指,不讓他亂動,保持穩定,坐在這里。
她在客廳的墻上畫下關于紙雕的創作靈感,這是日后眾多設計草稿的第一幅。她在邊上畫了一個人作為參考比例。
“我的天!”健次意識到了伊娃要做的作品有多大。
“現在恨我了嗎?”伊娃略顯猶豫問道。
他將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永遠不會。”
“我需要先做一個縮模,”她做了個鬼臉,“希望這次他們能看重我的作品。”
伊娃與公共區域委員會的首次碰面并不順利。她展示用健次的紙設計的首個雕塑作品時,他們說能給她的展示空間很有限。他們說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她的傷疤。
健次和她總是形影不離,因此健次會看到,在街上有人見到伊娃的手或臉時表現出的輕微厭惡。他還看到了伊娃的父母是如何躲避她的目光,仿佛她的傷疤反映的是她的性格或者藝術能力。
他這才明白為什么伊娃在他們初見時不愿意回到岸上。
“如果這次他們再拒絕我們這一代最有前途的藝術家之一,那就是犯蠢。”健次說。伊娃哼了一聲,但并沒有否認。她的紙雕是殖民地的人們以前從未見過的,現在他們開始注意到了。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我想展現初代給予者試圖離開的場景。”伊娃說。
健次的聲音低語道:“為什么會有人想離開?”
他能想出幾個原因,但他沒有想下去,而是突然感到了焦慮。
“你要加上深淵巨口的牙印嗎?”健次問道。世界存在一個強大的深淵巨口,成了殖民地重要的傳說和人們最怕的噩夢。
“還沒想好,”伊娃說,敲了敲下巴,“如果巨口只是編出來的呢?”
“如果它根本沒有牙齒呢?”健次答道。他的聲音嘟囔著表示抗議。但健次現在已經努力學會去忽略它。特別是他這樣做的時候,伊娃會因此微笑。
但他腦海里的聲音自有道理。
“委員會討厭藝術作品將世界展現得這么冷酷。"
伊娃咬著牙,但目光炯炯有神,“好吧,那我得處理得高明點。”
他手中的東西黏糊糊的,宛如一條鰻魚,就是它一直在他腦海中發出聲音。健次盯著它,驚恐又入迷。它大約兩個手指寬,冷冰冰、灰溜溜的,已經死了。他彎曲手指,將它翻了個面,好奇地拿近。
他花了點時間才看清它。它長著一張小嘴,嘴里還有幾百顆針狀的牙齒。
健次喘息起來,畏縮了一下。聲音的尸體從他的指間滑落,翻滾到了床底下。他迅速伸手摸了摸后頸,摸到了一排整齊的縫合線。手術毫無痛苦,也毫無知覺,只有一陣昏迷。不管卡洛給他注射了哪種蘑菇混合麻醉劑,看來都非常有效。
但不太對勁。他的腦海里感覺太安靜了。空空的。
“我的腦海里有了一個新的聲音,對嗎?”健次問道。
卡洛點點頭。
“也許你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伊娃說。她盤腿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直等著。她緊握雙手,指節發白的拳頭放在膝蓋上。
健次試圖起身,但感覺天旋地轉,兩腳發軟。伊娃和卡洛扶住他,將他像個孩子似地安頓回床上。
“可能要等一天,”卡洛說,“或者兩天,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手術的結果還不確定。”
健次剛要點頭,頸部突然劇烈疼痛。他喘著粗氣,疼得流淚。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卡洛的女兒身上,她正從床腳看著他,和她的聲音輕聲交談。
“也許它只是需要時間來愈合。”伊娃再次說道。
“是的。”卡洛回答說。但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太肯定。
“如果手術成功,新的聲音會一直活下去,對嗎?”健次問道。
卡洛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她咬著嘴唇,看著自己的女兒,她正在床底下鉆來鉆去,也許是在找那具黏糊糊的尸體——健次以前的聲音。
有那么一陣子,女孩沒有說話。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殖民地從來沒有新的發明?”?一天晚上,當他們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時,健次問伊娃。伊娃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他的胳膊摟著她。那天早上他們爭吵過。伊娃新調制的樹液膠水在公寓里臭得像腐爛的魚,而健次的工具和蘑菇紙漿越來越多,搞得客廳亂糟糟的。
現在,在兩人做愛之后,先前的爭吵似乎顯得可笑。他們正朝著同一個目標努力。離他們不遠的工作室里,伊娃的初代給予者之船的紙雕正逐漸成形。
“一直在想,”伊娃回答,“像你這樣的人,像我們這樣的人,應該再多一些。”
“一派胡言。”他的聲音低聲說。健次咽了一下口水,眼睛盯著天花板。
“我已經著手一個新研究。我一直在翻美術館的歷史記載,將這些記載與藝術家公開的記錄進行比對。然后……”健次拖長了聲音。
伊娃手肘支撐起身子,瞇起眼睛。“你發現了什么?”
“每一個想弄清世界如何運作的藝術家,或者想深入研究歷史的,似乎最終都早早地過世了。”他小聲說出這句話,感覺像說出了一個丑陋的、可怕的秘密。
“是人死了還是聲音死了?”
“聲音,”健次說,“都是聲音先死掉。”
伊娃咬著嘴唇,健次心煩意亂地用手指撥弄她的一縷頭發。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公眾已經開始稱呼他們為“實驗派藝術家和她的發明者”。
“我找到了一些記錄,其中一些藝術家決定溯流而上,而不是順流而下。”健次最后說道。
伊娃來了興趣,好奇地歪頭問:“為什么?”
“不知道。有一位藝術家留下了一張紙條,說正在尋找一條離開世界的路。”
“哈。不知道她有沒有找到。”
伊娃又將頭靠回到他的胸口。她有好一陣子沒說話。健次能感覺到她的心跳,知道她的大腦正在反復思考這些信息。
健次試著想象,如果溯流而上,經過殖民地和蘑菇農場之后會是怎么樣的景象。可接著他又想到,文明之地的上游是深沉而濃烈的黑暗,便沒法繼續想象了。
當他思考那些好奇的藝術家的聲音為何會死亡,健次的聲音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勸誡他不要過分好奇,也沒有尖叫。他的聲音一言不發。
卡洛是對的:經過一夜睡眠,健次感覺自己好多了。脖子很僵硬,但還能忍受。不過,當他們劃船回家時,他還是慶幸他們是在順流而下。
向下游漂去時,他們碰到了碼頭上的漁民,碰到了載著香菇和褐菇1的駁船上的農民,碰到了在筏子上試圖捕捉水面光線的畫家。但他們沒有碰到葬禮。健次感到慶幸。
回到家時,兩人都已經筋疲力盡,渾身酸痛。感覺像剛剛擊敗了一個敵人,快要崩潰,又很想慶祝一下,盡管健次說不出心里到底是輕松還是緊張。
他的新聲音依舊一言不發。
他難得地買了一整條魚作為晚餐:一條銀白色的魚,很漂亮,在無盡河中不多見。他對漁夫撒了謊,說是用來慶祝結婚紀念日。說實話,他和伊娃都不記得是哪一天他們開始互稱搭檔的。從在無盡河中央邂逅的那天起,他們就一下子進入了對方的生活。
健次和漁夫討價還價的時候,河邊漂來了一艘送葬的船。在船上,失去聲音的女人沒有叫喊,只是悲慘地哭泣。她身上發出的強光照得水面亮閃閃的。健次和漁夫都沉默了。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希望有一天我的聲音死了,我還有力氣自行離開。”漁夫低聲說。
“你覺得下游是什么樣的?”健次問道,等他反應過來,話已經出了口。他知道,自己問了危險的問題。他以為腦海中的聲音會對他的疑問表示抗議。
但他什么也沒有聽到。
“什么也沒有。”漁夫答道,帶著一種優越感。這也是健次腦海中以前的聲音常用的語氣。
健次又試了一下。“你覺得上游是什么樣的?”
他的聲音沒有反應。
漁夫愣住了,滿臉懷疑,“你的問題太多了,不是嗎?”
健次嘆了口氣,“別人也這么說我。”
后來,煮魚的時候,健次問伊娃如何看待無盡河的盡頭。
“反正不會有什么好事。”她背對著他,在客廳的墻上畫一個新紙雕的概念圖。她拒絕用健次的紙來畫最原始的草稿,說絕不用丑陋的初始概念來玷污他美麗的成品。于是他們每隔一個月左右就會重新粉刷一遍客廳的墻壁。“很容易就能看出來,畢竟所有去過下游的人都沒有回來。”
“沒錯,”健次翻動著鍋里的魚,“……你害怕嗎,伊娃?"
伊娃扭過身子,與健次對視。“很怕。”
他們自顧吃飯,各自埋頭思索,心懷憂愁。最后,伊娃不經意地問起他的新聲音情況如何。
“呃,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居然會懷念那些尖酸的話。”他告訴她。
她抬起眉毛。“你讓它和你說話?”
健次臉紅了。“難道你的聲音不是嗎?當你思考一些危險問題的時候?”
“它曾經會說話。”
“那你怎么讓它閉嘴的?”他詫異地問。所有人都說你的聲音是你藝術的靈魂。
“我沖它大吼大叫,后來我發現它完全無法影響到我。”她回答說。
健次為此震驚了一會兒。這種做法非常符合伊娃的風格。“哦,”他說。他從來沒有想到反抗他的聲音,“為什么?”
她瞥了一眼客廳墻上畫的草稿。她的新紙雕盡管線條模糊,但深淵巨口和站在里面的人卻很清楚。不,健次這才發現,那人并不在巨口之中。
人在巨口的另一邊。在外側。
如果健次對尺寸的判斷正確,這件作品將比初代給予者之船更大。
伊娃說:“不知道。只是覺得我的聲音將我帶上了錯誤之路。”
距離伊娃的紙雕在歷史區揭幕還有兩周的時候,她大步走進他們的臥室,氣沖沖地說道:“他們不讓我把你作為雕塑家共同署名!實在太扯了。這也是你的作品。”
“我不難過。”健次說著,繼續在他們臥室的窗戶上風干紙條。他確實不難過,也不驚訝。
“嗯,但我很難過。”她答道,一下子倒在床上。她盯著天花板,皺起眉頭,“他們聲稱,即便不跟一位非藝術家聯合署名,這幅作品已經夠大不敬的了。盡管我還加入了梯子上的孩子來緩和煽動性。”
梯子上的孩子是后加的,孩子伸手去觸摸世界的穹頂,仿佛是在表達敬意,也能轉移人們的視線,以免過分關注船身深深的裂紋和船頭的指向。
“說實話,我很驚訝作品能夠順利展出,沒惹麻煩。”他說。
伊娃將額前的發絲捋到一邊。“我一點也不驚訝。你的發明實在神奇,太有用了,而我用它創造出了新的藝術。我們現在是社會中的重要成員。”
“就當你說的沒錯吧。”健次過來,也倒在床上,躺在她旁邊。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提出太多的問題,會發生什么?到了某天一定會如此。”伊娃低聲說。
“是的,到了某天。”健次握住她的手,“讓我好好猜一下。”他摸了摸后頸,摸到了凸起的小肉塊,“關鍵在于,問題太多的時候,我們該怎么行動?”
健次赤身裸體站在客廳墻面裸露的地方,面前是世界的肉身。他用雙手抓著窗簾。手術已經過去一周,全程由卡洛手工完成。他的脖子還有點僵硬。不屬于他的養分全都積累在體內,因此他身上發出的光芒過于刺眼。
他腦海里的新聲音依舊一言不發。
人們說,如果你沒有聲音,你就無法回報世界。他想,現在是時候一探真假了。
伊娃在他身后來回走動,咬著大拇指,臉上的傷疤添了幾分憂愁。健次吸了口氣,將左腳踝放在肉身上,然后是右腳。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后倚靠,將頭依偎在溫暖的灰色活體組織中。
世界一下子推開了他,力量之大,動作之猛,讓健次為之一驚。他重重地摔在客廳的地板上,四肢攤開,目瞪口呆。透過一層薄霧,他聽到伊娃在咒罵,感到她將自己摟在懷里。
“實在太扯了!我們已經滿足了世界的一切要求!”
健次無法呼吸。絕望突然降臨到他身上,宛如雪崩,要壓垮他。即使伊娃用力抱著他,他仍感覺到她在顫抖。他們就這樣待在原地,過了很久。
最后,他說:“你應該進行你的回報了。我在臥室等你。”
“不要。”她把他抱得更緊了。
“伊娃。”他握住她的手,“你不回報的話,他們會把你綁在送葬船上。絕不可以。”
她有些抗拒,把他抱得更緊,又過了一會。她終于答應了,放松了肩膀。“好吧,但我明早要去見卡洛。我們給你再換個聲音。”
那夜,他們不停地做愛,就像經歷一場漫長的告別。難以罷休,難舍難分。在健次強烈的光芒下,他們臉上的任何情緒都無法隱藏。
健次撫摸她的肋骨,細看她臉上每一寸線條,將所有細節都刻進記憶。這時他說:“答應我,一定要繼續堅持你的藝術。你是這個世界上特立獨行的真正藝術家之一。”
她也同樣熱烈地研究他身體的所有細節。健次幾乎能看到她正在心中的素描本上描畫他的臉。
"你知道我最不喜歡歷史區那座紙雕的哪一點嗎?”她說,“大家都在關注梯子上的孩子,但最重要的細節不在于此。”
“那么在哪里?”
伊娃沒有回答。
第二天早上,伊娃去了卡洛的家,打聽最近是否有人去世。傍晚時分,她回來了,一臉怒氣地關上門。健次并不驚訝,但還是心懷失落。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
“她說也許等幾天就有了。”
所以他們繼續等。健次拼命地制作紙張,對抗緊張的情緒。如果他對她的藝術還能做出最后一點貢獻,他想留下一份厚禮。
相反,伊娃則潛心創作客廳墻上的紙雕概念圖。深淵巨口長出了無情的牙齒,撕碎了困于其中的發光小人。除了站在巨口旁的兩個人之外,巨口吞噬了一切。作品展現的并非是世界溫和、仁慈的形象。
很多人看了這幅作品會不悅。但健次懷疑伊娃是故意為之。仿佛伊娃也在誘使她自己的聲音死亡。
健次很想告訴她,不要再這樣過火了。但是,他愛伊娃,正因為她是他見過唯一比他更好奇的人。他一直愛著她,正是因為她從未停止提出危險的問題。
看著她滿腔的憤怒和勇氣,他如今更是無法自拔地愛她。
日子一天天過去,健次身上的亮光越來越強,甚至隔著他們公寓的薄墻都能看見光亮。鄰居們開始敲他們家的門,先是露出關切的神情,然后是警惕。伊娃撒謊應付,說她正在研究一個新的藝術形式。這個理由太牽強了,健次能想到門外每天有一群心懷惡意的人在發光。
他們不能再留在這里了。
那天夜里,他們偷偷地乘船離開。即使健次身上裹了好幾層衣服,皮膚還是透過衣服層發光,出賣了他。伊娃將船推進河流的時候,他慌張地抓住船槳。
但是,失聲者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容身之處。
他們的鄰居、朋友和藝術家同行像孢子一般涌現,沖到碼頭邊。他們揪住健次的衣襟,大喊:“獲得!回報!”送葬的暴徒們都在發光,卻沒有他那么耀眼。
健次想推開他們,但送葬者和世界一樣貪婪無比。他們的手指撕扯著他,他們的聲音在他耳邊作響。他發光的皮膚照亮了他們憤怒而瘋狂的臉。
健次揮動手中的船槳,驅趕他們,腳步踉蹌地走到船的中部,為伊娃拖船入水爭取時間。
這么做很管用。他們掙脫了想抓住他們的人群,開始隨波逐流。
這時,碼頭上有聲音在尖叫,不停尖叫。
什么東西擊中了他的后腦。狠狠的一擊。突然間,他感到雙腿一軟。突然間,河水包圍了他。冰冷的河水,拽著他往下沉。
他感到伊娃抓住了自己身上包裹的襯衫的領子。他在水中擺動雙腳,但河水很冷,真的很冷。眼前的世界已經模糊不清。
他聽到伊娃在喊:“不!還不行!”
他掙扎著,卻感覺不到自己的手和腿。他感覺到了水,咸咸的水,冰冷的水,河流拉扯、推動身體的感覺。還有蘑菇的味道,夾雜著泥土的腥味。
他失去了知覺。
“你認為世界的外邊有什么?”伊娃的紙雕揭幕的前一天晚上,健次問道。
“什么都沒有。”他的聲音噓道。
伊娃咬了一口晚餐,是夾著褐菇和鰻魚的煎餅,想了一下。“什么都有可能。也許有其他的殖民地,但殖民地的人們都像初代給予者一樣住在船上?”
“如果只有美人魚存在呢?”健次答道。
“或者只有毒蘑菇?”
“或者是最普通的民謠曲調?”
“哦,那比毒蘑菇還可怕。”伊娃揶揄道,“看來也許這個世界沒有那么糟。”
“是的。”他的聲音說。
健次在盤子里捅開一塊鰻魚,想到了深淵巨口。“也許我們在這里可以很快樂,開創新的藝術。”
桌子對面的伊娃微笑了。“是的,也許如此。”
他感到后頸傳來熟悉的痛感。這是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是他曾經在這個房間的這張床上待過。卡洛用深色的厚窗簾遮住了墻壁,他聽到她女兒在另一個間里玩耍。健次呻吟著轉過身,以為會看到伊娃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然而卻是卡洛。
“我很抱歉,健次,”她說。她看起來很疲憊,臉色蒼白,十分悲傷,“我勸她別走,至少也要等你醒了再走。”
恐懼壓住了健次的胸口,令他難以呼吸。健次用顫抖的手摸了摸后頸根,摸到了新縫的線。
“你給我換了誰的聲音?:他問道,音量稍稍蓋過了低語。
是他腦中的聲音在低語:“她也從未停止過提問。”
健次喘息。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的心碎了。
是伊娃的聲音。
揭幕式那天,伊娃和健次并肩站在一起,站在喧鬧人群的稍遠處。仿佛殖民地的所有人都趕來欣賞這個壯觀的紙雕了。人們圍著紙雕轉來轉去,伸手觸摸著乳白色的紙面,有人瞠目結舌,有人恭敬地交談。在此之前,這般的壯美只停留在初代給予者的神話描述中。
“我想你的作品很成功。”健次對伊娃悄悄地說。
“該死,他們都在關注梯子上的孩子,”伊娃皺著眉頭說,“可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什么?”
伊娃搖搖頭。
“誰若是能稍微湊近看,就會明白我的意思。”她說。
“也許將來的某天,我會明白。”健次開玩笑說。
伊娃聽了,微笑著握住他的手。
“也許如此。”
伊娃不在了。
卡洛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她本來不想用伊娃的聲音,但伊娃抱著昏迷的健次進屋時是那么害怕。伊娃是那么固執。她的聲音一直在反抗。卡洛在進行手術時特別緊張,這是帶著風險性的新科學,因此她沒意識到在給健次縫線的時候,伊娃已經悄悄走了。
“我只是想學習如何拯救和我女兒一樣的人,”她說,“我想留下比藝術更美好的東西。
健次明白。完全明白。
幾天后,健次離開卡洛的家,爬上他們的船,劃到河的中心。在這里,世界靜寂無聲,然后他躺在船里。她去哪兒了?他想知道。
“她不在了。”她的聲音低語道。
“我不信。”他嘲笑地回應道。她要去哪里,為什么不告訴他呢?
“因為你拖累了她。”她的聲音答道。有那么一刻,健次那顆受傷的心因為這種可能性而發疼。
“別再撒謊了,”他咬牙切齒,“否則我就親自把你切掉。”
她的聲音噓聲抗議,但沒再說話。
他讓船順流漂到歷史區,漂到伊娃的紙雕所在之處。
他在就近的碼頭靠岸,爬上了岸,朝著那件杰作走去。
他身邊沒有伊娃,所以沒人注意到他。多年來,他第一次能靜下心來,仔細欣賞紙雕的每一條折痕、褶皺和曲線。
于是,他找到了答案。
在船的底座周圍,在一群紙人之中,有兩個紙人小孩稍微離遠地站著,并沒有在看船,而是望向遠方。其中一個指向上游,擺出一副堅定的冒險姿態。健次注意到小孩的半邊臉上有皺紋和凹痕。她旁邊的另一個小孩,隨著她一起望向遠方,雙手拿著一張干凈的白紙。
健次這下明白了。徹底明白了伊娃的去向。
他面帶微笑,爬回自己的船上,溯流而上。
伊娃和他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在上游。一直都是如此。
伊娃的聲音開始尖叫,讓他停下,讓他掉頭,讓他服從世界。但是健次不再害怕這個世界,即使他腦海中發出最響亮的尖叫,他也覺得它是如此微弱而無力。
健次大笑起來,開始劃船,向黑暗中駛去,去往那龐然喧嘩的未知之地。
責任編輯:鐘睿一
1多孔菌(polypore)又稱多變擬多孔菌,是引起木質腐朽的有害真菌。
1造紙時的一種工具,用于脫水。
1樸蘑(enoki),原為日本北部山區土生的一種細長、有小帽形頂的純白色蘑菇。
1褐菇(portobello?caps),寒溫帶至亞熱帶地區一種珍稀的食用菌,起源于南歐和東亞地區,是蘑菇類的一種大型褐色品種。7C521EB4-816B-40C2-9C23-AE74861408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