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冰峰
梁思成先生(1901—1972)是中國現當代古建筑保護利用事業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他與林徽因等同道歷盡千辛萬苦,建構起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中國古建筑保護利用的理論與實踐體系。研究梁思成先生的理論與實踐成果,梳理、歸納其文化遺產保護利用思想,對于今天保護傳統文化、弘揚中華文明、打造文化軟實力等具有重要價值和意義。
梁思成出生于日本東京,11歲歸國后先后就讀于北京崇德國小、匯文中學,于清華學校畢業后遠渡重洋,留學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筑系,后赴哈佛大學研究建筑史,并前往歐洲考察、研究西方古代建筑。歸國后,他曾在東北大學短期任教,參與創建東北大學建筑學系。梁思成較早關注了中國古代建筑遺產,其全面研究中國古代建筑,并形成系統的學術體系,則開始于在中國營造學社工作之后。中國營造學社由朱啟鈐等人創辦于1930年,梁思成于1931年加入該社,擔任法式部主任。之后,梁思成與劉敦楨、林徽因等同道克服重重困難,持續數年開展了對中國古建筑大規模的田野調查工作。全面抗戰時期,中國營造學社輾轉武漢、長沙、昆明,幾經遷徙,落腳于四川宜賓的李莊,仍堅持對中國古建筑的調查、研究,出版、發表了大量高水平研究成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梁思成在古建筑保護利用方面取得了很多成果,貢獻顯著。學習其理論遺產,回顧其學術生涯,本文試圖簡略總結、歸納梁思成的古建筑保護思想,以求教于方家。
現場勘查、親自測繪,掌握一手資源
早在留學美國時,梁思成就對中國古代建筑有著濃厚的興趣和較多關注,并思考如何利用現代建筑學理論對這一獨特的營造體系進行系統研究。其父梁啟超倡導的“新史料觀”深刻影響著梁思成。梁思成認為,學者治學必須重視證據,提出任何理論都必須用證據說話,用證據做支撐。研究古代建筑,必須重視“見”,也就是必須見到實物,圍繞建筑本體進行分析、研究,然后得出結論。梁思成為自己、為中國營造學社制定的主要學術目標是撰寫一部高水平的中國建筑史。專門論述中國古代建筑,當時是中國學術的空白,文獻稀缺。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梁思成和中國營造學社的同仁從歷代建筑遺存入手,以實地測繪、勘查為手段,做了大量的調查、研究工作;同時,這一學術目標、研究理念也貫穿了梁思成多年的主要學術活動。全面抗戰爆發后,梁思成遷居四川李莊,后陸續寫竣《中國建筑史》《圖像中國建筑史》等重要著作,其中所用素材,主要來自中國營造學社多年來調研所得的一手資料。
基于文化遺產高度認知中國古代建筑的多元價值
梁思成留學美國期間,歐美正盛行實證主義史學觀,其深刻影響了建筑遺產保護領域的價值觀和方法論。當時的主流觀點崇尚歷史建筑遺產的本體價值和原真性保護,強調保護過程中要對建筑本體做嚴格、認真的歷史調查和考證。
當時,影響巨大的約翰·羅斯金在《建筑的七盞明燈》中提出建筑是“記憶明燈”,認為“沒有建筑,我們就會失去記憶”“建筑應當成為歷史,并且作為歷史加以保護”,這些觀點影響了梁思成。
同時,梁思成亦深受父親梁啟超新史學觀念、王國維“二重證據法”等的影響。梁啟超在《新史學》中提出:“于今日泰西通行諸學科中,為中國所固有者,惟史學。史學者,學問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國民之明鏡也,愛國心之源泉也。”他指出,史學的價值體現為“敘述進化之現象”“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敘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指出歷史的最大功能是研究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王國維首倡的“二重證據法”,強調歷史研究應文獻與文物并重,二者要相互印證,要用文物例證文獻。受這些影響,梁思成在研究中國古代建筑遺產的過程中,認為建筑承載著文明,建筑文化是歷史文化的主要篇章之一,由歷史建筑可以觀察、闡釋人類對歷史的追憶與感情。對于中國古代建筑遺產,他認為其間具有獨立、完整的發展脈絡,其蘊含的歷史價值、藝術價值、科學價值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豐厚組成,具有多元、廣博的文化價值和社會價值。
在實踐中,梁思成通過對建筑本體的勘察、測繪,印證宋代《營造法式》,并根據對清代建筑的大量研究寫成《清式營造則例》,將理論與實踐相結合,讓實物與文獻互相印證,形成了自己系統的學術觀和方法論,“十余年來對于文獻術書及實物遺跡互相參證之研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
由《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閑話文物建筑的重修與維護》等文獻看梁思成的古建筑保護思想
獨樂寺位于天津薊州,其山門、觀音閣為遼代建筑。1932年春,梁思成團隊對獨樂寺建筑本體進行了勘察、測繪。同年6月,在林徽因協助下,梁思成使用測繪、調查信息寫成《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發表在《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第三卷第二期(獨樂寺專號)上。這是梁思成早期比較重要的一篇著述,不僅介紹、分析了獨樂寺遼代建筑的價值,文末還提出了對保護古建筑的思考和建議。
1963年3月,梁思成與當時的文化部領導及茅以升先生參觀了修繕后的趙州橋,并結合正定龍興寺的重修,撰寫了《閑話文物建筑的重修與維護》,發表于《文物》1963年第7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黨和國家重視文物保護,陸續展開了多項修繕工程。梁思成的這篇觀察與思考,對當時的文物修繕有肯定,亦有批評與反思,較為宏觀地闡釋了他的古建筑保護思想。
梁思成這兩篇論文,為后人研究其古建筑保護思想提供了直觀、可靠的切入點。
第一,政府主導,立法保護。中國對古建筑的立法保護起步較晚,直到民國時期,傅雷將《各國古物保管法規匯編》翻譯至國內后,現代文物保護制度、建章立制保護文物等觀念才逐漸為國人所知。在有識之士的呼吁、推動下,國民政府于1928年頒行了《名勝古跡古物保存條例》,于1930年頒行了《古物保存法》等。較之以往雖是進步,但這些法條過于籠統,操作性不強,加上社會動蕩、戰亂頻仍,當時的文物保護制度實際上形同虛設,國民政府無心也無力斥資、立法保護全國范圍內重要的文物古跡。但文物古跡屬于全人類共有的文化遺產,對其保護必須以政府為主導,必須以國家名義為其提供經費、制度等保障。《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針對戰亂、人為損壞古代建筑的現象,提出“在社會方面,則政府法律之保護,為絕不可少者”,認為政府應當盡快頒行專門法律,立法保護古代建筑;政府應當制訂預算,撥付專款,專門用于“古建筑修葺及保護”;應當遴選具備藝術、歷史、工程等專業知識的人才,主持古建筑的保護修繕工作。梁思成的建議在當時雖不能實現,但確實是真知灼見,切中了保護文物古跡等文化遺產的根本。
第二,防水、消防是保護木構建筑的重中之重。中國古代建筑多為木構架,《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認為水、火是木構架建筑最大的破壞因素,梁思成結合獨樂寺觀音閣、山門的現狀提出了解決屋頂漏雨、構建消防系統等建議。中國古代建筑大多為木結構,梁思成一針見血地提出了對其保護的關鍵。直到今天,漏雨、消防仍是文保單位的頭等挑戰,由此可見梁思成的遠見、真見。
第三,現狀保存。《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認為,當“以保存現狀為保存古建筑之最良方法,復原部分,非有絕對把握,不宜輕易施行”。并根據“破壞部分”“有失原狀者”“復原”等問題,提出有針對性的修繕理念和工藝技巧。這些思想,既契合幾十年后出臺的《威尼斯憲章》等文化遺產保護國際公約,也被我國《文物保護法》等法律法規體現、強調,被稱為中國文保工作最重要、最根本的原則,基于此,梁思成的理論與實踐功不可沒。
第四,加強宣傳,使社會公眾知曉文物古跡,自覺保護文物古跡。《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指出:“保護之法,首須引起社會注意,使知建筑在文化上之價值;使知閣、門在中國文化史上及中國建筑史上之價值,是為保護之治本辦法。而此種之認識及覺悟,固非朝夕所能奏效,其根本乃在人民教育程度之提高。”保護文物需要全社會齊抓共管,形成政府主導、公眾參與的體系與局面,這首先需要加強宣傳和教育,使公眾知曉文物古跡的重要價值。現在看來,我國在這方面已經取得不少經驗,形成了比較好的效果,但仍然不夠。加強對公眾關于文化遺產價值與保護的社會教育,引導其形成自覺保護文化遺產的認知和行動,仍然是文保單位及相關部門的工作重點。
第五,強調學習他國成功經驗。結合獨樂寺的現狀,梁思成認為中國應當學習日本等國在文物古跡保護領域的成功經驗。翻閱梁思成一生的眾多著述,即可見其對民族文化的濃濃深情,同時亦可見其始終抱持開放的學術心態,對他國文化、他國經驗有著客觀認識、全面把握。當下已經進入全球化時代,文物保護工作面臨諸多機遇和挑戰,我們應當以開放、理性的心態研究分析外來的理念、技術、工藝、材料,推陳出新,為我所用。
第六,整舊如舊。梁思成1934年與劉敦楨一同撰寫的《修理故宮景山萬壽亭計劃》指出:“修理古物之原則,在美術上,以保存原有外觀為第一要義。故未修理各部之彩畫,均宜仍舊,不事更新。其新補梁、柱、椽、檁、雀替、門窗、天花板等,所繪彩畫,俱應仿古,使其與舊有者一致。”這段說的是彩畫“整舊如舊”,實則可推論至所有的古建修繕項目。據古建維修專家孔慶普先生在《城:我與北京的八十年》一書中回憶,1951年6月,在評估北京東直門城樓、安定門城樓、阜成門城樓修繕工程的座談會上,梁思成專門分析了“整舊如舊”與“修舊如舊”的不同,強調“整舊如舊”重在保持古建的原結構、原形式。在《閑話文物建筑的重修與維護》一文中,梁思成簡明扼要地闡釋了對“整舊如舊”的認識,指出“古來無數建筑物的重修碑記都以‘煥然一新’這樣的形容詞來描繪重修的效果”,分析這是受當時“思想要求”“技術要求”方面影響而形成的觀念。文章強調“古建筑”是“藝術品”,指出了修繕古建筑追求煥然一新的危害:“把一座古文物建筑修得煥然一新,猶如把一些周鼎漢鏡用擦銅油擦得油光晶亮一樣,將嚴重損害到它的歷史、藝術價值。”
第七,保護歷史環境。梁思成認為:“一切建筑都不是脫離了環境而孤立存在的東西。”古建筑作為歷史文化遺產,作為地域歷史、文化演進的見證者,在具體環境中賡續至今,與當代城鄉的風貌、地區的發展、人們的生活關系密切,也必然會受到多種環境因素的深刻影響,“在文物建筑的保管、維護工作中,這是一個必須予以考慮的方面”。為了保護古建筑的歷史環境,優化其生存狀態,梁思成認為不僅要劃定保護范圍,而且在劃定文物建筑的保護范圍時,既要考慮文物保護的需要,又要考慮現代人觀賞文物建筑時對距離、角度的需要,還要統籌考慮綠化等問題。梁思成認為,保護文物的核心目的是古為今用。很多文物建筑的最大特點是其實用價值一脈相承,“其中大多在作為文物而受到特殊保護之同時,還要被恰當地利用”,所以對于每一座或者某一類古建筑,要實事求是、科學合理地編制具體的保護和利用措施。同時,應廣泛開展文物保護教育,引導公眾在接觸、使用文物建筑時抱持敬畏、愛護意識。梁思成的這些觀點,是整體保護、活態保護等文化遺產保護思想的雛形和先聲。
黨的十九大報告將“加強文物保護利用和文化遺產保護傳承”上升到堅定文化自信的高度,新時代的文化遺產保護迎來歷史機遇,也面臨巨大挑戰。重溫梁思成先生的古建筑保護思想,有利于今人站位于較高的高度,汲取歷史經驗和教訓,做好今天的文化遺產保護、傳承工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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