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熙明 羅強
摘要:社區營造是鄉村建設的重要理論,既有研究多強調社區共同體的培養,較少從社區營造的空間維度切入研究。以明月村為例,采用扎根理論和話語分析方法探究了社區營造下文創村落的空間建構過程與機制。明月村的社區營造是多元主體依托文創元素自下而上進行的空間多維重構的過程,其“人、文、地、產、景”五要素的營造使物質環境空間、社會文化空間、文創產業空間和旅游空間等四個層面的建構得以完成。其中,物質環境和社會文化空間的營造為文創產業空間的建構奠定基礎,而新生的文創產業空間又與前兩類空間相互作用,共同塑造衍生了旅游空間。這一過程中,多元主體對于不同層面的空間建構發揮著不同作用,尤其是當地政府和在地新老村民通過權力體現與主體性彰顯主導著社區營造下的鄉村空間生產。通過多元主體打造鄉村生活美學,塑造內生主體性,實現鄉村空間建構的模式,對于當下中國鄉村振興的路徑探索具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社區營造;文創村落;空間建構;扎根理論;成都明月村
作者簡介:薛熙明,西南民族大學旅游與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人文地理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文化地理學、旅游社會學和宗教學(E-mail:501907627@qq.com 四川 成都 610041)。羅強,陜西師范大學地理科學與旅游學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旅游者行為和社會文化地理(陜西 西安 710119)。
基金項目: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42171241);國家民委“一帶一路”國別與區域研究中心“孟中印緬經濟走廊研究中心”重點項目(BCIMZ1902);陜西師范大學地理科學與旅游學院研究生創新創業項目(1105010008);四川省社會科學規劃項目(SC19B152)
中圖分類號:F592.3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22)02-0120-14
在文旅融合的背景下,通過藝術手法打造具有核心IP形象的文創村落,借助文創賦能鄉村,已成為推動鄉村振興的一種重要方式。鄉村建設逐漸跳出了傳統上以政府為主導的單一發展思維,而轉向多元主體對鄉村本底進行創意改造,以實現社區自組織、自發展的社區營造模式。社區營造重視培育鄉村的內生力量,注重發掘地方文化特色以實現鄉村的全面復興。其總體思路是將社區居民作為核心主體,協同政府和非營利組織(NPO)等主體參與,從“人、文、地、產、景”五方面入手改善社區風貌,并形成多元主體有機團結的社區共同體,以促進鄉村實現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和生活富裕。
從空間視角透視這一模式會發現,在文創驅動鄉村社區營造的過程中,各類主體通過規劃營建,賦予原生空間新的文創符號并重構了鄉村空間的資本、權力及空間組織關系。從社區營造的空間維度和空間生產的社會屬性來看,社區營造的本質就是多元主體介入下社區內部力量主導社區空間生產與再生產的過程,也是人地關系和社會關系的再造過程。分析社區營造中文創村落的空間演化過程與機制,對理解鄉村社區營造邏輯和指導社區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但既有研究局限于社區營造的內涵探析、經驗總結和對策創新等表層方面,忽略了對社區營造中鄉村空間深層結構的解析,并且社區營造主體在鄉村空間形成中的互動關系也不明晰,致使鄉村規劃和建設中常常片面強調主體參與或空間營造,而缺乏對二者關系的思考。有鑒于此,本文以明月村為例,剖析其社區營造中多元主體參與空間建構的過程和機制,并嘗試提出相應策略,以期豐富社區營造的理論研究,為推進新時代下的鄉村振興提供參考。
一文獻回顧
(一)鄉村社區營造
社區營造(Community Revitalization)產生于20世紀60年代,是地方社會應對城市化和社會轉型帶來的負面影響的一種地域治理模式。目前,關于社區營造的概念,學界尚無統一界定。概括而言,社區營造是以建立社區共同體意識為重點,以在地資源為基礎,通過社區居民和非營利組織等多元主體的合作,為美化居住環境和增強社區活力而進行一系列自下而上的自我治理活動。總的來看,社區營造主張從在地居民的立場出發,通過“人、文、地、產、景”五要素的全面營造,以民、政、產、學的良好協作來推動空間、社會、文化的社區再生產。
鄉村作為獨特的地域綜合體,其社區營造有自身的獨特性。學者們重點討論了鄉村產業創新發展、生態環境打造和村民自組織等多種鄉村社區營造的實施路徑。當前社區營造理論多用于為古村落保護或為旅游開發提供規劃建議,也有對鄉村社區營造過程中主體地方感的研究,而對社區營造中鄉村空間生產及主體關系的研究還相對有限。
(二)鄉村空間建構
列斐伏爾將歷史性、社會性和空間性結合起來,提出“(社會)空間是(社會的)產物”并認為空間包括“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空間的表征”(representations of space)和“表征的空間”(representational spaces)三元辯證關系。三者分別對應“感知的空間”(perceived space)、“構想的空間”(conceived space)和“生活的空間”(lived space)。因此,空間作為社會建構的產物,其空間性既涵蓋了物質領域,也包括社會和精神領域,涉及社會行為和社會關系的互動。涂爾干也認為空間不僅是物理性空間,還是嵌入了社會情感的空間。換言之,空間不是固定的物理實體,而是能被建構并賦予其意義的。情感空間的建構賦予了物質空間地方意義,即弗拉普頓(Frampton)所稱的“詩意的建造”。鄉村空間是鄉村社區營造的對象,它既是社區營造的物質空間,又是承載了鄰里互動、人際網絡的社會空間。
菲利普斯(Phillips)最先將列斐伏爾的三元空間邏輯引入鄉村研究,解釋了鄉村紳士化的產生、象征意義及社會化過程。哈菲克(Halfacree)在其基礎上提出鄉村空間包括鄉村地方性(rural locality)、鄉村的表征(representations of the rural)和鄉村日常生活(lives of the rural)三元組框架,彌補了過去對鄉村空間二元性定義(地方性/社會表征)的缺陷。在全球化和后工業化背景下,資本、權力、技術、文化不斷嵌入鄉村空間,中國鄉村在空間上雜糅傳統與現代、地方性和全球性,成為了多元建構的場域。鄉村空間建構,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鄉村重構的聚落空間形態的外顯,也是鄉村受到各種內外因素影響,實現鄉村轉型發展的過程。主體博弈被認為是空間形塑的關鍵力量,研究者多從利益相關者入手進行分析。在鄉村旅游發展的過程中,國家、市場、本地居民三方力量的消長決定了鄉村空間的建構過程。藝術家、旅游者等新的主體進入,使鄉村經歷了從“封閉空間”到“流動空間”再到“社會空間”的轉變。
綜上,在當前中國鄉村研究中,社區營造理論主要探討實踐層面的議題,強調從“人、文、地、產、景”等多個層面對鄉村社區進行規劃和建設,謀求打造具有核心意識的社區共同體。鄉村空間建構研究則吸收了空間生產理論和利益相關者理論的要義,旨在探索藉由主體互動引導鄉村物質和社會文化空間調整的可能性。由此可見,社區營造與空間建構均強調鄉村社會的整體發展,有著較為相近的發展目標。然而,鮮有研究將二者進行關聯,致使社區營造研究常常缺乏對空間維度的關注,實踐層面也不利于鄉村社區的全面發展。本研究則試圖將二者進行勾連,從而豐富社區營造的空間面向,并明確鄉村空間建構的具體路徑。
二案例地概況與研究過程
(一)案例地概況
明月村位于成都市蒲江縣甘溪鎮,幅員面積6.78平方公里,總人口2 218人。距成都市區90公里,且緊鄰國道318線,高速、高鐵皆便利。2009年以前,明月村曾是市級貧困村,農民以務農為收入來源,附加值低,且沒有其它產業支撐。2012年,借修復邛窯和打造“明月國際陶藝村”項目的契機,明月村走上“陶藝文化”社區創建之路。在政府的招商引資和大力宣傳下,超過100名文化創客入駐明月村,該村知名度不斷攀升。隨著大眾媒體的報道和基礎設施的完善,不少游客也慕名前往觀光,由此形成了明月村的“文創+旅游”模式。參與文創旅游項目的原住民日均工資能達到150~160元,遠遠高于務農所得。2016年7月,明月鄉村研究社成立,負責鄉村文化、鄉村產業、人才培養和社區營造等方面的工作,保證了明月村向成熟穩定的態勢發展。目前,明月村已初步形成了以茶葉、雷竹為主導的第一產業和以明月窯等文化遺址為依托的文創+旅游產業。多元產業聯動與有機融合,幫助該村實現了轉型發展。在大量傳統鄉村面臨旅游同質化、村民主體性弱化的局面下,明月村的 “文創+旅游”模式成為鄉村社區營造的典范,為本研究提供了典型性較好的案例地。
(二)研究過程
1.研究方法
扎根理論是基于質性數據來發現研究線索的質性研究方法,具有將實證研究和理論建構聯系起來的功能,強調從原始數據中歸納概念與范疇,最后上升到理論。本文主要探討明月村在社區營造過程中空間演化的過程和機制,屬于探索性研究,適宜采用扎根理論進行質性研究。
多元話語分析采用多種語言形式(如規劃、新聞和檔案文件等),以對象、陳述、修辭和主題為四大話語策略分析社會效應。該方法強調研究者深刻了解話語中潛在的結構,厘清其中的含義、預設等,以保證分析的準確性。本文通過增補相關新聞和檔案資料,對扎根理論生成的編碼結果進行話語分析,以深入挖掘扎根結果背后的明月村多維空間建構機制。
研究通過半結構式訪談收集文本資料,以Nvivo11.0為輔助工具對所有訪談資料進行歸類整理和編碼分析,采用三角鑒定的方法對本研究所構建模型的科學性進行驗證。對理論飽和度采用三角檢驗法完成,即兩位作者各自同時將事先預留出的4份文本資料(各主體分別1份)進行同一流程的編碼和范疇化,發現已得到的主范疇之間并未出現新的因子,模型中的范疇已經飽和,范疇發展可以停止。
2.研究對象及資料收集
研究對象包括參與明月村社區營造的四類主體:當地政府、新村民、原住民和旅游者。根據調研情況,將村民按照戶籍劃分為新村民和原住民。新村民主要指戶籍不在明月村,由外地遷入暫居或定居明月村的手工藝術家、文創經營者等外來群體;原住民主要指戶籍在明月村,且長期在此定居的本地居民。由于調研時間處于當地旅游淡季,因而實地研究主要針對前三類主體,游客調研主要基于網絡文本資料。
(1)訪談資料搜集。以當地政府工作人員、文創項目管理人員、新村民和原住民為訪談對象,前期于2019年12月3—6日前往明月村實地調研,共訪談14人,后期主要通過微信與訪談對象保持聯系和持續追蹤回訪。調研主要通過熟人推薦結識潛在訪談對象,并以 “滾雪球”的方式逐步擴大樣本量,并在征得受訪者同意后對訪談過程進行錄音。訪談結束后將錄音文件分類轉錄,形成文本資料約4萬字。實地訪談樣本基本信息表(表1)中,ZF代表政府工作人員及明月村文創項目管理人員;BC代表原住民;XC代表外來新村民。
(2)在線分享資料搜集。通過馬蜂窩、游俠客、大眾點評等在線旅游社區,選取關于明月村的游客評論、游記等真實反映旅游者感受的文本資料作為這一主體分析的依據。資料搜集采用了以下標準:第一,將發布時間為最近2年(2018年1月—2019年12月)的明月村游記和評論作為主要采集內容,剔除重復信息;第二,在第一步基礎上篩選與研究主題有關的內容并用于文本編碼。
三數據分析
(一)開放式編碼
開放式編碼是將收集的資料打散,賦予概念,然后再以新的方式重新組合起來的操作化過程,其目的是從原始資料中發現概念類屬,然后賦予類屬相應的概念標簽,最后將相關概念進行歸納形成范疇。本文首先利用Nvivo11.0的自由編碼功能對原始文本資料進行逐詞、逐行、逐段的屬性分析,形成初始的69個自由節點;再將節點與節點、節點與原始文本進行反復比較,剔除重復次數少(<2次)的概念,整合意思相近的概念,得到33個對應范疇,編碼舉例如表2所示:
(二)主軸編碼
主軸編碼是將開放式編碼得到的概念范疇依據其潛在的邏輯關系進行聚類,形成主范疇和副范疇。本文通過逐步提煉并自然呈現能統屬開放式編碼的主范疇,在反復歸納分析,并借鑒旅游的三維空間生產模型后,共識別出4個主范疇,分別為物質環境空間建構、社會文化空間建構、文創產業空間建構和旅游空間建構(見表3)。
1.物質環境空間建構
物質環境空間是彰顯其地方性的物質載體,是整個鄉村社區營造系統的物理本底。作為“空間實踐”的一種具體體現,物質環境空間通過社區環境優化和產村融合兩個途徑完成了自身建構。
一方面,明月村著力優化社區環境。“前期呢,村子的外貌都是我們統一在整治,然后現在這后期起來的風貌要跟明月村(規劃的)的風格搭調……”(ZF1)在村民的居住空間優化中,注重保護原有林盤院落資源,推進老舊院落改造,用以經營引進的文創項目,拆除部分院落,新建了一批白墻灰瓦的小區房;在社區公共空間的優化中,政府與項目組對田野進行景觀化改造,形成了茶竹生態種植區、陶藝文化觀光區、生態濕地文化休閑帶的功能分區,采用人工潛流濕地污水處理技術優化水系,以及修建綠道、生態廁所和生態停車場等基礎設施,使得營造的新空間盡量與原空間相融合。通過社區外貌的符號化改造,大量藝術性景觀和空間得以產生。
另一方面,除了上述對“景”的符號化改造外,明月村也抓住了對“地”的營造,通過產村融合充分挖掘利用在地資源。首先,在2014年完成對明月窯的保護性修復,挖掘出具有地方性的陶藝文化資源;其次,筑牢產業本底,改變傳統的農業經營習慣,培育出柑橘、雷竹和茶葉等經濟作物,并將之產業化和品牌化。在政府支持和村民響應下,開始推廣生態有機農業,使農產品獲得市場溢價,同時推出“明月釀”“遠山活物”等農產品品牌,延長了產品鏈;第三,在陶藝文化大方向的導向下,引進藍染手工藝、篆刻等文創項目,原有農家院落被新村民租賃作為工作室。這些項目也為原住民提供了大量在地就業和創業的機會,吸引了150余名村民返鄉創業就業。“我們農村現在整得比較洋氣嘛,也是因為現在這些藝術家搞得比較好,我們才回來的。”(BC1)人才的回流為明月村的可持續發展提供了人力支持,從而使整個村子如同產業園區,實現了從自給自足向產村融合的轉變。
2.社會文化空間建構
中國鄉村是典型的“熟人社會”,在這樣一個“差序格局”主導的社群中,村民的社會互動成為建構社會文化空間的動力。新村民通過新的日常交往瓦解與重構了固有的社會關系網絡,其間也帶來了文化的再生產。正如社區營造理念所強調的:鄉村建設不僅在于鄉村物質條件和景觀環境的改善,更在于對鄉村人際關系的重構和鄉土性文化的復興,新老村民間通過社群感凝聚、精英示范效應、社區自治和人文教育等互動形式,重構了明月村的社會文化空間。
第一,凝聚社群感。文創作為新興事物,欲在鄉村廣泛推行還需要原住民的認可,但由于其長期的生活習慣、文化背景以及利益博弈等因素,明月村項目在開展初期,遭遇原住民參與度低、態度消極等問題。“老百姓做些什么嘛,掙啥子錢?還不是靠種田種地,摘茶,種柑子。靠那點(參與項目的)錢能把你養得到啊?”(BC7)因此,僅有物質環境空間的改造還不足以讓原住民認同,必須調動其自主性,消解對新事物的心理隔閡,讓他們意識到自己也是社區營造的一份子。其中,租讓土地獲得直接經濟收益、原住民中的帶頭人和政府的協調等,對刺激原住民的融入具有積極影響。
第二,發揮精英示范效應,引領村民革新思想觀念。明月村社區精英既包括擁有高社會文化資本的新村民,也包括原住民中的部分代表。項目前期,原住民代表率先參與社區營造并從中獲益,吸引了其他村民的關注。此后,新村民開辦明月夜校,直接對原住民進行培訓,強化了他們對本村文化價值的認同。
第三,加強社區自治,使社區自我管理與政府服務相結合。傳統鄉村治理模式下,政府的絕對話語優勢導致村民 “失語”。在社區營造模式中,政府主要發揮協調功能并賦權于村民,極大地發揮了社區各類自組織(如明月鄉賢理事會)搜集村民意見、協助村務管理的功能,因此保障了村民的主體地位,從而維護了空間秩序。“他們(新村民)的理念肯定是和原住民有差異的,那我們(政府)也是通過明月夜校和明月講堂不斷地去溝通。所以說我們就起到一個溝通的橋梁作用。”(ZF1)
第四,加強人文教育。上述三個過程完成了對鄉村社會關系和管理模式(即“人”的要素)的重構,而對于“文”的營造,實質是一種文化再生產的過程。明月村堅持以原有的“陶文化”為主導,推廣手工藝文創,喚起了地方文化記憶。建立一系列文化組織延展了地方文化內涵,如3+2讀書薈、明月書館和田野音樂會等。通過對原住民的再教育,不但提高其文化自豪感,還借文化創意帶動社區文化經濟,體現文化振興帶來的社區復興。
3.文創產業空間建構
文創產業空間是城市流行元素融入于鄉村本土場景的創新空間。大致通過創意設計、文化符號化和文化產業化來對鄉村空間進行重新解讀和塑造。
首先,對本地文化資源進行創意設計,增添產品吸引力。藝術家利用藝術手法將本土元素融入明月窯產品之中,形成一套完整的陶瓷文創產品開發思路,使產品擺脫古板乏味的風格而顯得溫情厚重。如將巴蜀文化和明月村的松竹茶相結合所創制的明月杯,已成為暢銷的伴手禮。
其次,將地方文化符號化,形成品牌效應。符號化即通過設計將在地文化中最突出的寓意表征在實體存在中。明月村將陶文化提煉成生態文化,利用藝術手段在村口修建起七朵花瓣狀的石頭房子,并將其形象設計成明月村的logo,印制在各類農創及文創產品上,塑造“明月制品”品牌。
再次,將地方文化產業化,增加經濟效益。在符號化的基礎上,明月村的形象被不斷開發,基于生態理念的陶藝文化被創造性地運用到文創項目中,并藉由線上線下經營活動生產出由新村民主導的文創產業空間。
4.旅游空間建構
明月村旅游空間是通過旅游者對物質環境空間、社會文化空間和文創產業空間的消費活動,在旅游者和村民的互動中建構起的一種新型空間。主要體現在“生活即景觀”迎合了旅游者的想象和旅游發展與管理兩個方面。
一方面,“生活即景觀”表現在:明月村別具一格的物質環境空間,符合旅游者對于“詩與遠方”的想象。田園詩意的物質環境滿足了旅游者視覺審美的需要,體驗村民慢節奏的日常生活,如采茶、做扎染、聽音樂會等,成為都市旅游者向往的生活;其次,明月村打造的陶藝文化適用于研學教育,旅游者可以進行親子游,讓孩子近距離接觸自然,體驗傳統文化,旅游者本身也能從鄉土中尋得一處情感寄托;最后,文創產業空間既是新村民創作和生產的場所,也是旅游者參觀體驗的地方。新村民視旅游者為潛在消費群體,將工作室打造成能吸引游客駐足拍照的景點,他們創作和生產的過程對旅游者來說也是一種藝術表演。例如明月篆刻博物館,分為文創產品展示區和民宿接待區兩個功能區,體現了空間的多重屬性。
另一方面,通過旅游發展與管理使得不同空間共生為旅游空間,同時也使空間主體的角色具有多重性。新老村民既是鄉村空間的直接施動者又是響應旅游者需要的間接施動者。進行旅游業態管理防止商業化侵蝕鄉村原生空間、修建旅游配套設施并收集旅游者意見為構建旅游空間提供支撐。“我們這外面有一條河,那里(文創發展)之前是一個小的泥巴水溝,很爛。當時有些游客來玩,就說明月村什么都好,就是沒有耍水的。在這之后幾個月時間,政府就把這條河打造出來了。”(BC2)
綜上,社區營造五要素是緊密聯系的有機整體,其相互間的融合互動營造了鄉村空間。(1)“地”的創新利用、“景”的美化改造建構了物質環境空間,為喚醒“人”的社區意識和“產”的開發經營搭建起物理框架;(2)“人”的引導、“文”的挖掘與傳承,建構了社會文化空間,又為營造物質環境空間提供了主體支撐和精神養分;(3)“產”的創新發展帶來了文創產業空間,后者與物質環境和社會文化空間相互融合,衍生了旅游空間;(4)旅游空間憑借游客消費又反哺前三類空間。通過對“人、文、地、產、景”等五要素的社區營造,四類彼此聯系又交互影響的鄉村空間得以被重構,演繹著明月村空間生產的邏輯(見表4)。
選擇性編碼是在主軸編碼的基礎上進行歸納整合,是構建新理論命題的過程。主要是對多個主范疇的進一步分析,以挖掘出核心范疇與其他范疇之間的關系,并用 “故事線”的形式貫穿。本文經過開放式編碼和主軸編碼并深入回顧原始資料,發掘了社區營造中“鄉村空間建構”這一核心范疇。圍繞核心范疇,形成了本文的“故事線”。
明月村項目組借修復明月窯的契機進入當地。他們來到明月村最初是想“在這樣一個自然的地方去工作,是自己喜歡的氛圍,然后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ZF2),并由此嘗試打造“一種新的工作空間,它既可以和自然親近、和自然融合在一起,又可以連接城市,產生經濟的循環。”(ZF2)這一想法與政府鄉村振興的訴求極為契合。因而,項目組與政府合作,依托當地原生的農耕文化和陶藝文化,在尊重明月村原始自然肌理和文化本底的基礎上,與外來文化兼容并蓄。在文化活態性保護與再生產的同時,原生文化的內涵得以延伸,并被創新性地應用于鄉村物質環境空間和社會文化空間的規劃改造中。政府選擇性引進與原生空間相關的文創項目,如制陶、手工扎染等,建構了明月村的文創產業空間。外來的文創元素成為原有物質環境空間重構的創意來源,也促使傳統的社會文化空間由封閉轉為開放;當地原生文化轉而又為文創產業空間建構提供文化給養。“鄉村旅游相當于是原住民他們的附加值,他們收入的附加值。”(ZF3)三類空間的互融互促催生了旅游空間,推動了明月村社區營造中空間的多元互構。
四明月村的鄉村空間建構機制
(一)共建:“多元一體”的空間建構邏輯
明月村的鄉村空間建構并非單一主體主導,而是不同主體基于各方利益對空間施加作用力的結果,其核心仍是通過主體協作,激活社區生命力。在社區營造過程中,多元主體的介入與互動致使在鄉村原生空間上建構起新的物質環境空間、社會文化空間、文創產業空間和旅游空間,前三者屬于在政策和資本影響下建構的生產生活空間,是在地居民發揮主體性的內生性空間,后者是在市場外部推動力和內部主體驅動力共同作用下產生的衍生空間。
在物質環境空間的建構中,由于處在社區營造的起步階段,行動主體主要是政府(包括明月村項目組)。他們在挖掘在地資源、引進人才和資本、引導村民參與等方面掌握著話語權。隨著社區營造的推進,原住民的主體性得到進一步彰顯。無論是以原住民需求為導向的規劃理念,或是文創項目需要得到原住民的認可和融入,才能通過房屋轉讓、土地流轉等完成落地,都體現了原住民在鄉村空間重構中的作用。
在社會文化空間的建構中,原住民是鄉村空間差序運行的核心,圍繞原住民以血緣、地緣、業緣等為基礎向外擴展。在社會關系網絡中,原住民是明月村真正的“主人”。新村民必須通過與原住民的社會交往來進入他們的圈子從而獲得在地化的身份認同。反之,新村民又因高社會文化資本,在生活習慣、經營策略等方面對原住民產生示范效應,二者互動過程重構了固有的關系網絡,再生產了社區文化,從而更新了社會文化空間。誠然,政府也在村民的管理和活動組織上扮演著重要角色。
在文創產業空間的建構中,文創這一新興事物代表著新村民的價值選擇,新村民通過價值觀念的集體引導和產業培育而主導著文創產業空間的建構。同時,政府也通過營造政策環境和推廣宣傳等培育著這一新生空間。
在旅游空間的建構中,各主體都參與互動和凝視。但由于在消費語境下,旅游空間的建構最終還是圍繞著旅游者而展開,旅游者通過吃農家飯、住民宿、文創項目體驗等消費活動主導了旅游空間的生產。同樣地,政府既積極培育旅游產業,也在防止過度旅游化而侵蝕鄉村本底空間方面發揮控制作用。
在明月村社區營造的實踐探索中,官方媒體也為其空間建構邏輯作了注解。《四川日報》引用了對明月村運營推手陳奇女士的訪談:“以文創立村,自然會承載很多外來項目、外來的人,這些外來的人和事物,有可能會與本地的原住民、原生態形成一定的矛盾,‘在充分考慮各個相關方的利益和需求的基礎上,激發各方的善意,形成社區共同體,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安居樂業的新鄉村社區。’”
在中國經濟網的報道中,“為了讓藝術家和村民進行有效融合,共建共享,陳奇在新村民入住之初,就和他們‘約法三章’:新村民要常住;工作室要常態化免費開放;公益培訓要定期開展。原住村民則以文創院落房東、文創項目員工、旅游合作社成員、旅游從業者等身份參與到明月村的整體建設發展中。”
在官方媒體對明月村社區營造的話語建構中,“文創立村”是核心主題。而“各方善意”“社區共同體”“共建共享”“約法三章”,則從不同面向反映了在鄉村社區營造中,需要確立原住民的主體地位,協調多元主體利益,促進產業和人際關系和諧共生,才能把社區建設成鄉村生命共同體。空間生產重在人,因人的互動,空間才能顯示其意義。
綜上,鄉村空間的建構不僅體現在空間中實體的生產與再生產,還隱喻著空間本身在社區營造中的社會關系再造,不同空間類型是由不同關系主體建構而成。物質環境和社會文化空間的建構,關鍵在于原住民融入和認同政府、新村民營造的新空間;文創產業空間建構由新村民主導;旅游空間則是旅游者通過消費行為與村民互動而形成;政府則通過改造和更新原有村社的物質環境和社會文化,培育并管理當地文創和旅游產業,全面影響鄉村空間建構過程。(如圖1)
(二)重生:空間與社會關系的重構
明月村在對外展示的宣傳欄中,闡述了該村更新發展的主題詞:
一、筑牢產業本底,堅持產村融合。堅定“茶山·竹海·明月窯”發展思路,發展與資源環境、生態相協調的生態產業。二、著力人才引進,塑造鄉風文明。做好人才保障,外引新村民,內培老村民。三、堅定文化自信,建設美麗鄉村。挖掘陶藝歷史文化資源,引進陶藝制作、藍染手工藝、主題民宿等文創項目46個。四、夯實生態基礎,做強產業支撐。堅持綠色發展理念,保護森林資源,優化水系、綠道,建設生態旅游廁所。五、堅持組織引領,發揮示范作用。強化組織保障,深化“一核三治、共建共享”新型基層治理機制,助推組織振興。
上述宣傳文本的核心話語直指“鄉村振興”。通過“產村融合”“人才引進”“文化自信”“生態基礎”“產業支撐”和“組織引領”等,明月村正不斷進行“人、文、地、產、景”的營造,重構鄉村的空間關系和社會關系。
1.鄉村空間關系的重構。明月村原生空間是以土地為基礎的鄉土空間,表現為不易區分的物質環境空間和社會文化空間。其空間性質具有一致性,即保持空間內部要素固定循環,不隨外界而改變。在社區營造前,明月村原生空間是在農業經營和熟人社會的基礎上形成的。空間形態較為單一,空間關系比較簡單。隨著城鄉關系融合和社區營造的開展,鄉村空間關系趨于復雜:對物質環境空間的建構使明月村呈現出具有符號性的產業園區形象,為后續的空間建構奠定基礎;社會文化空間的建構使鄉村充滿內涵,喚起了村民的集體文化記憶和價值認同,激發了他們對家園的歸屬感;文創產業空間的建構是將部分物質環境空間用于文創設計和生產,其設計靈感和產品又符合社會文化空間的需要。三大空間相互作用,共同催生了旅游空間。改造后的物質環境空間滿足旅游者視覺審美需要,多元且有特色的社會文化空間是旅游者凝視并真正介入社區營造的體驗空間,而新生的文創產業空間也成為旅游者消費的空間。從而,鄉村改變了原本單一的空間關系,不同層面空間之間呈現多元互動的態勢。
2.鄉村社會關系的重構。明月村社區營造前,由于生產生活模式固定,村民的社交圈比較小,社會互動缺乏活力,村民的社會地位和階層較固化。通過社區營造引入新村民和旅游者,新興的文創產業空間和旅游空間在明月村落地,原有以親屬關系為主的社會關系也轉化為包含了主客關系、合作關系在內的更大范圍的社會網絡。新村民和旅游者的入駐帶來了新的經濟和社會文化資本,影響并改變了原住民的生產生活方式,也吸引了部分原住民返鄉。原住民通過模仿、合作、自我創業,打破了原有固化的社會關系,促進了社會流動。政府則作為明月村新村民、原住民和旅游者之間關系的協調者,發揮著重要作用。
五結論與討論
(一)結論
本文基于社區營造和空間生產理論,運用扎根理論和話語分析方法,對文創村落——明月村鄉村空間建構的過程和機制進行了分析。研究發現,明月村的社區營造是多元主體依托文創元素自下而上進行的空間多維重構的過程,其“人、文、地、產、景”五要素的營造不僅為鄉村生產了物質環境空間、社會文化空間、文創產業空間和旅游空間,同時也激活了鄉村自主性,新村民與原住民共同成為支持鄉村在地化發展的重要力量。
鄉村原生的物質環境空間和社會文化空間,為文創產業空間的落地提供了土壤,而文創元素也推動了二者的更新;旅游空間則依托前三類空間而生,并與之相互融合,形成了“生活—景觀—產業”三位一體的鄉村空間形態。此外,鄉村空間關系及其分異過程也是利益相關者間社會關系及其有機互動的縮影。鄉村空間建構的過程映射出社區營造中的行動主體基于不同的利益訴求共同建構其對于社區空間想象的內在機制:政府和新村民分別通過權力與經濟、文化資本改造了原生的物質環境和社會文化空間,培育并建構了新的文創產業空間,其中鄉村原住民的構建與融入成為物質環境空間和社會文化空間建構的內驅力。旅游空間的建構雖有賴于各主體的共同參與,但旅游者發揮著最為關鍵作用,正是其持續的消費行為最終確認了旅游空間的形成。社區營造理論雖強調空間建構的自下而上性,但在中國國情之下,政府的權力主體作用仍不能忽視,作為管治與協調者,其權力一直貫穿于四類空間的建構中。
(二)討論
本文將鄉村社區營造視為鄉村空間建構和意義嵌入的具象體現,進一步拓展了社區營造和空間生產理論在鄉村建設領域的研究廣度,回應了列斐伏爾等所主張的“空間生產是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之觀點,明確了鄉村社區營造中所包含的空間關系和社會關系生產與再造的隱喻。文章對于社區營造和鄉村空間建構均有重要的借鑒啟示。
在社區營造方面,多維空間的有機互動創生社會關系生產,通過人地關系良性互動塑造了鄉村社區共同體。這種自下而上營造的內生性空間不是GDP主義下現代性對空間的侵蝕,而更多表征出一種地方化語境中“雙軌同向”的共生取向。在“內外力”的共同協作下,原住民通過生產主體話語建構并融入了物質環境空間和社會文化空間,并從文創產業和旅游空間中獲利,避免了因參照群體帶給原住民的不平衡感而降低其生存感知滿足感。由此,鄉村社區營造應關注鄉村空間不同維度的建構過程及其主體參與機制,從原住民的立場出發,協調各方利益,最終將鄉村建構為多元共治共生的地方。在鄉村空間建構方面,經由社區營造而生產的日常生產生活空間,因具有美學意義而成為旅游者景觀化凝視的對象,并使鄉村空間在內容上具有地方日常生活特性,功能上具有旅游體驗價值。有別于以往西方的鄉村空間生產研究,本文研究發現的“原住民融入+新村民建構+政府協調+旅游者消費”四方聯動的鄉村空間生產機制,既不同于伍茲(Woods)等在“全球鄉村”(global countryside)視角下將鄉村視為全球化、城市化下的被動參與者甚至犧牲品的觀點,也不是以往國內在美麗鄉村建設中,外部資本主導下因迎合旅游消費的需要而導致鄉村原生空間邊緣化、后臺化的“創造性破壞”行為。本文提出的通過社區營造打造生活美學、以塑造社區內生主體性的“外引內培”模式,可為鄉村空間轉型中的多主體機制研究提供積極的借鑒。總的來說,在全域旅游的邏輯下,鄉村社區營造構建了一個社會紐帶締結、空間規訓和空間認同的“三元辯證”治理系統,創造出一種共治共享的鄉村社會治理格局。
明月村的社區營造模式在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極具借鑒意義。在旅游空間生產的日常生活轉向視角下,旅游凝視下的鄉村生活空間在不同尺度上完成了社會建構,為新時代中國鄉村旅游空間研究提供了更廣闊的視角。同時,這一研究對文創與旅游空間融合、原生空間與新生空間的互動等問題進行了思考,展現了社區營造下“多元一體”的鄉村空間建構邏輯。研究也引發了一些有待后續討論的問題,如社區營造中所建構的符號空間是否會因迎合文創/旅游產業發展需要而日趨失真?由于旅游地居民對不同層面的空間感知會存在差異,明月村居民不同的地方感是否會影響他們在鄉村空間建構過程中的角色?作為社區營造的利益相關者,不同主體參與共建的動機是什么?這些問題將繼續引導我們對鄉村建設理論和現實的深入探索。
Co-construction and Renewal:Spatial Construction Mechanism of Cultural and Creative Village Based on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A Case Study of Moon Village in Chengdu
XUE Xi-ming, LUO Qiang
Abstract: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is an important theory of rural construction. Existing studies mostly emphasize the cultivation of community, and lack attention to spatial dimensions of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Taking Moon Village as an example, this paper uses grounded theory and discourse analysis to explore the spatial construction process and mechanism under the guidance of the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It is found that the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of Moon Village is a multi-dimensional reconstruction process of space from bottom to top based on cultural and creative elements.The construction of the five elements of “people, culture, land, industry and scenery” in Moon village can complete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four levels of Material Environment Space, Social and Cultural Space, Cultural and Creative Industry Space and Tourism Space. Among them, the construction of Material Environment Space and Social and Cultural Space lays the foundation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and Creative Industry Space, and the new Cultural and Creative Industry Space interacts with the first two types of space to jointly shape and derive Tourism Space. In this process, multiple subjects play different roles in different levels of space construction, especially the local government and new and old villagers dominate the production of rural space under the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through the embodiment of power and subjectivity. The model of building rural life aesthetics, shaping endogenous subjectivity and realizing the construction of rural space through multiple subjects proposed by the research has positive reference significance for the exploration of the path of Rural Revitalization in China.
Keywords: Community Revitalization; Cultural and Creative Village; Spatial Construction; Grounded Theory; Moon Village,Chendu
【責任編輯:吳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