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苦守秘密的領養家庭

□ 蘭 心

都說孩子是愛情的結晶，是連接夫妻關系的重要紐帶。但是，在一類特殊的家庭中，孩子卻和父母沒有血緣關系，這類家庭便是領養家庭。

領養孩子這件事，仿佛是一塊誰也不敢碰觸的傷疤，很多家庭的本能反應，是將它遮蓋住。但難就難在，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于是，何時告知孩子身世，是所有領養家庭面臨的共同難題。有的家庭，沒等父母主動告知，孩子就把秘密撞破，家里亂作一團；有的家庭，父母沖動下說出秘密，卻不知如何收場。

通常情況下，孩子從3 歲起，就開始確認自己的性別、身份，比如開始問“我是從哪里來的”等。如果始終沒有一個“我是誰”的確定感，就會讓他們產生內在焦慮。同樣，如果父母也因為苦守秘密而排解不掉內心的壓力，就會更加不安。這種焦灼，會撼動家庭的根，放大一切不利因素。這時候，哪怕守住了秘密，付出的代價也很大。一面是親密關系和日日相處，一面是血緣關系和遙遠的羈絆，養父母在不停地掂量著兩者的分量，希望能找到一個完美的答案。

天下最難保守的秘密

每個領養孩子的父母，都做過關于孩子身世的噩夢。

那些孩子們愛問的“媽媽，我是從哪里來的呀？”之類的問題，對養父母來說，都是無法宣之于口的痛楚。何時告知孩子身世，是所有領養家庭面臨的共同難題。

邱敏是3 個月大時被老邱從工地上抱回來的。老邱記得那天周圍人很多，大家都瞅著那棄嬰，誰也不敢抱。老邱的媳婦孔潔不能生育，他心一橫，抱走了孩子。

想盡辦法辦完戶口，兩口子松了口氣，但孔潔仍有顧慮，她琢磨著在孩子懂事前一定要搬家。他們去了鎮里，開了個包子鋪，既解決了生計問題，也能照顧邱敏。

那些年，孔潔最怕過節、聚會，她總是把女兒盯得死死的，不敢讓親戚和邱敏單獨接觸，怕他們瞎問“你爸媽對你好不好”之類的問題。也怕萬一哪個小孩兒不懂事點破秘密，她就前功盡棄了。可是，小邱敏不明白這些，總想和哥哥姐姐多玩一會兒。這些要求自然會被拒絕，看著女兒失望的表情，孔潔也會心疼，但是她不能心軟。

當然，孔潔的擔心絕不是“空穴來風”，她記得小時候，鄰居家的姑姑也突然搬走了。孔潔媽媽說，“他們不能生，抱養了一個兒子，到別的地方躲著去了!”當時的孔潔不理解，反問為什么？“還能為什么，那孩子知道了就得跑回去找自己的爸媽!”當時，孔潔媽媽說得那么理所當然，她始終記得那種語氣。這種對未來的恐懼，根植于每個領養父母的內心，畢竟，電視劇里也好，社會上也罷，領養養出白眼兒狼的故事從無間斷。

在父母對秘密的苦守中，邱敏慢慢長大了，上了初中。那個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小姑娘，變得敏感、退縮，甚至有些封閉自己。她會偷偷地寫日記，寫好又撕掉；以前想要什么東西都直接和爸媽說，現在卻越來越“客氣”。女兒的變化引起了老邱的懷疑，他試探地問：“是不是班上有同學說你壞話？”

一天晚上，一家人看綜藝節目《等著你》，那期節目講的是一個19 歲男孩尋找親生父母的故事。孔潔泣不成聲，邱敏詫異地看著媽媽，想安慰又敏感地察覺到了什么。此情此景讓老邱再也繃不住，他長嘆口氣，把真相和盤托出。

孔潔做過子宮切除手術，腹部留下了一道長長的疤。之前，他們總是騙邱敏，說是生她時剖宮產的傷口。此時此刻，孔潔終于可以痛哭著告訴女兒真相：“小敏啊，媽媽肚子上的傷口不是你弄的。媽媽懷過一次孕，因為意外流產了，大出血，子宮就沒了……”真相大白的一瞬間，老邱和孔潔幾近失控，他們被這個秘密壓得太久了。

很多家庭都是在一時沖動之下道破了領養的秘密，因為他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也無法做萬全的準備。領養這個秘密，好像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一戳就破。不難想象，作為秘密的守護者，養父母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曾有調查顯示，領養孩子的父母，在SCL90 測試中的焦慮、抑郁分，都高于普通父母。在這些壓力的驅使下，家庭教育也容易“變形”，一些家庭由此陷入了“過度控制”的怪圈。父母心態失衡，想養育健康的孩子變得很難。

劉炳成和宋麗麗是大學同學，感情好，家境殷實，唯一的遺憾是劉炳成不能生育。宋麗麗和丈夫商量，抱一個孩子來養。至今，劉炳成還記得兩個人把小阿雅抱回家的情形，宋麗麗把小小的嬰兒裹得緊緊的，仿佛怕她飛了!

因為自己的原因，讓妻子不能擁有自己的孩子，劉炳成很內疚，對妻子和孩子百般呵護。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宋麗麗有些過了。誰家的孩子不哭鬧，可是，只要阿雅一哭，挨罵的準是劉炳成。宋麗麗凡事必優先孩子，無論孩子犯什么錯，全家人都不能批評她。劉炳成覺得這樣對女兒的成長不太好，幾番相勸。心情好時，宋麗麗會說：“她就是我的孩子，我愛她怎么了？”心情不好，宋麗麗會諷刺：“你怎么就看不得我對她好？看不順眼你別回來!”一句話讓劉炳成覺得自己成了外人。漸漸地，夫妻感情的裂痕越來越大。

領養一個孩子，本想彌補家庭的缺憾，現在反而適得其反。有一回劉炳成氣急了，口不擇言：“你眼里只有孩子。哪天她知道了身世，跑回原來的家里，我看你怎么辦!”宋麗麗立刻以死相逼：“你要是敢告訴她一個字，我就跳河給你看!”劉炳成沒了聲，自此，這個話題成為任何人都不能觸碰的禁區。

當秘密不再是秘密

阿雅在錯綜復雜的家庭關系中長大，在她印象中，爸爸不夠愛自己，每次都責備媽媽把自己“慣壞了”。阿雅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10 歲之前，她最愛媽媽。10 歲之后，她誰也不愛。因為，媽媽管得太多了!

宋麗麗不像別的媽媽，她總喜歡不停地問阿雅：“你不開心嗎？告訴媽媽好不好？”或者說“世界上只有媽媽會對你這么好，無論什么事，你都要告訴媽媽!”阿雅很累，她開心不起來，因為一點點傷心難過都會被媽媽過度解讀。

有一次阿雅和同學聊天：“咱們這學期美術課幾乎都被數學老師占了!”本是隨意吐槽，媽媽聽到卻不干了，把這件事反映到教導主任那里。同學們都知道是阿雅家里告的狀，阿雅覺得很沒面子。她受夠了媽媽，想遠離，找一個媽媽不能遙控的地方好好喘口氣。

阿雅覺得，爸媽有事瞞著她，各種猜想，占據了她的半個童年。她家從來不像別人家那樣，父母可以隨意地吐槽“看你這么邋遢，就是隨你爸／媽”之類的。阿雅覺得，無論是長相上，還是能力上，自己都和爸媽差一截。爸媽都是學霸，她只是中等生；媽媽的腿筆直纖細，而她卻是短粗型。對此，媽媽總是和她說，長大后減了肥就好了，但她知道，這只是安慰。從初中開始，阿雅就有一個隱約的猜測，她翻遍了家里，找不到自己的出生證，于是，有一種預感越來越強烈，但是，她只能等，等一個真相。

猜測著過日子和得到真相，到底哪一個更傷人？這個問題無從解答。因為有些事情無法假設，也不能預測。

邱敏得知領養的真相后，電光石火間把過去的種種都串了起來，什么都懂了!縱使能理解父母，但走出傷痛，也需要時間。那段時間，她總會想一些奇怪的問題。會想自己有幾個兄弟姐妹，親生父母生活在哪里，他們生活得怎么樣？想到地球的某個地方還生活著自己失散的家人，她就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

“你要是想他們，我們就幫你去找。找到了你想生活在哪里都行!”老邱和邱敏談，孔潔坐在一旁不說話。從大人的臉色來看，能說出這樣的話，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了。邱敏搖搖頭，她雖然好奇，但對親生父母并沒有那么多的思念，她更想知道，怎么讓現在的自己不再糾結。

有空時，邱敏就在搜索欄輸入“發現自己是領養的該怎么辦？”無助的她只能借助網絡尋求答案。邱敏看到了很多人的故事，有些故事讓她脊背發涼，每當這時，她都慶幸自己的養父母對自己很好，不會像“那些人”一樣。邱敏發現也有人會在網上問：“女友是她爸媽領養的孩子，該怎么和她相處？”被領養這個身份，讓人們不知不覺地把他們劃入了另類，這種身份的不確定感一直伴隨著邱敏，讓她很不安。

百度的留言里，也有一些有過溫暖經歷的被領養人，邱敏會向對方發出好友邀請，她想從這些“過來人”身上汲取安慰。邱敏和一個四川的網友走得很近，把她當作姐姐，還想考上大學后去成都和她相認。這些被領養的孩子，是很敏感的一群人，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脆弱的內心，也有自己表達情感的獨特方式。

被收養的孩子，在得知真相的瞬間會失去對父母、對這世界的信任，也會造成身份認同的混亂，隨之降低自我價值感。但這些并非無法改變，如果家庭關系穩定，親子之間的溝通真實開放，孩子會慢慢撫平創傷。同時，如果孩子能為自己被領養的事實找到一個積極、正面的意義，比如“爸爸媽媽很喜歡孩子，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將有助于他們接受親子關系的現狀。

蘇雪就是一個幸運者，她的養父母蘇英杰和李曉芳都是高知，她雖然是被抱養的，卻一直被呵護著。無論是精神還是經濟，養父母都盡量給她沒有負擔的愛。“你是爸爸媽媽心尖上的孩子!”這是李曉芳經常對蘇雪說的一句話。或許是和父母的感情很親密，長大得知自己的身世后，蘇雪的情緒并沒有太大起伏。

“拜托，不要過度解讀一切!”

很多在收養家庭長大的孩子都會后知后覺地發現，真正傷害人的不是真相，而是由真相引出的對收養關系的過度解讀。

俗話說，生恩不如養恩大。這個道理，被收養的孩子都懂。但家庭關系就是這樣復雜，如何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做到什么程度算是報答，誰又能給出清晰的界定？

家明是家里唯一的兒子，40年前，重男輕女的風氣還很重，所以金家有了兩個女兒，還要再抱養一個兒子。盡管金家人對家明很好，甚至可以說是百般溺愛，可家明并不是很快樂。

家明學習不行，而大姐二姐都很出色。一個是公務員，一個是醫生，只有他找不到正經工作。20 多歲的時候，每次全家人吃飯，媽媽都會拿家明的工作說事，要求兩個姐姐給弟弟介紹工作。雖然家明知道家人是對自己好，可心里還是不舒服。

家明爸爸愛喝酒，看到兒子不爭氣，越發喝得兇，有一次喝到酩酊大醉，回家看到家明在優哉游哉地看電視，怒從心起，沖動之下就說破了家明身世的秘密，嘴里還像往常一樣“狗崽子”“兔崽子”一頓亂罵。家明愣了足足有5 分鐘，摔門而去，邊走邊哭。他仿佛終于明白了，這么多年，自己的別扭是因為什么，一直以為自己不爭氣對不起父母，現在卻覺得最委屈的是自己。

一家人，有著血緣這道保險，說什么都不離心。但現在不一樣了，家明和養父母之間有了嫌隙，他依舊我行我素，而家人都不敢管他了。

家明的轉變，是從爸爸中風開始的。

爸爸臥病在床，媽媽想幫他翻身卻抬不動，家明只能承擔起幫爸爸洗澡、翻身、按摩的任務。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家里多了一些夸家明的聲音。家明漸漸感受到，他做這些真的不是為了表現，而是看到爸爸躺在床上不能動就揪心。

鄰居說閑話，說家明是為了老頭的房子。對于流言蜚語，家明已經不在乎了。人性就是這樣復雜，有些時候，人們也說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一個變故，就改變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