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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刺與豁口(外一篇)

2022-05-18 10:51:42李會鑫
廣西文學 2022年5期

屋角掛了數年的蜘蛛網垂吊下來,天井的青磚爬滿烏黑的苔蘚,豬圈的圍欄拆得歪歪斜斜,水龍頭的手柄缺了半邊,兩條狗在散落的食物面前無精打采。疊加的跡象不言而喻:主人已經沒有心力去打理這些瑣事了。

主人是變化的,像鐵路的車站。

十幾年前,主人是外公,一個缺了幾顆牙齒,一直呵呵笑的老頭子,他的世界里總有值得開懷大笑的好事。外公去世后,主人是外婆,但是外婆的身體一落千丈,好像剔除了一半骨頭,力氣小了很多,別說挑水淋菜,連掃地都掃不干凈。前幾年,外婆雙腿更不靈便,在天井狠狠摔了一跤。那次摔跤是在黃昏,似乎帶來一種隱喻,悄無聲息地實現了家長身份的交接。

從那之后,外婆不再過問家里大小事務,只顧著每日三餐,偶爾在天井點幾炷香,祈求奔波于鄉村和縣城做裝修的兒子免受風雨的襲擊。半年前在房間門口,外婆摔到腿骨骨折。在市區的桂東醫院,她大聲罵查房的醫生,這么簡單的手術都不馬上安排,分明是故意刁難。在她看來,接個骨頭和貼個藥膏一樣簡單,只有貼在皮膚里還是皮膚外的區別。母親和舅舅看到她還有力氣罵人,互相安慰說精神很足,熬過這個坎肯定沒問題。她確實熬了過來,但是手術又抽走了她一半力氣。她一次次握緊床沿,試圖擺脫旁人的攙扶下床行走,身子卻像被焊在了床上。

直到半個月后,外婆才能勉強站起來。舅舅的工作很早就應承下來,工友催得緊,又開始了早出晚歸的生活。姨媽嫁得近,才三四公里,一有時間就過來照看一下。她兩頭都有老人,開著十幾年前的女式摩托在幾乎荒廢的公路上來回奔波。

我對姨媽是很欽佩的。母親經常說,在七個女兒中,最像外婆的就是她了,天不怕地不怕,初中剛畢業,沒有人帶路就敢帶著幾十塊錢坐七八個小時大巴闖蕩廣州。在廣州汽車站,她追著幾個西裝革履的乘客問有什么好工作,語言不通就靠雙手比畫。她起先在電子廠做流水線,工資不高,靠加班加點才能多掙點。兩班倒的工作,同事換來換去,她硬是撐了六七年,直到老板破產。哪里還會有這么好的人啊!老板握著她的手感慨,然后向她許諾,如果能夠東山再起,第一個就要請她,不是做一線,而是做經理。那個握手之后老板和廠子就消失了,但是他的話像一枚勛章,她經常高興地向我們炫耀。她自認為“撈”得不錯,對那些不看好她的人回敬鄙夷的臉色。后來經過我母親介紹,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廣州,進了東莞的一家五星級酒店。

大女兒出生后,她辭了工作回家。曾經在酒店大堂穿著西裝踩著高跟鞋的職場女性,遠離了經理、董事長的稱呼,在山上種起玉米、荔枝、龍眼,田里輪番種植水稻、紅薯、木瓜、生菜、空心菜和西洋菜。她和那幾畝田地一樣,總有新的使命,沒有幾天可以停歇。她骨架不大,身高不到一米五,體重不到一百斤,看上去沒有力氣,背起重物頭壓得很低,像一株成熟的水稻。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曾經意氣風發的姨媽會像脫水的玫瑰一樣蔫下來。她坐在娘家脫了漆的四腳凳上,背靠大廳的門扇,盯著三十年前鋪砌的天花板,眼睛的血絲像紅色的裂紋,乍一看還以為是瞳孔扎了鐵釘。

凳腳已經松動,吱吱作響,好像承受不了太多往事。三十年前她還沒出嫁,盯著天花板感慨終于不會漏雨了。在那之前,瓦片的縫隙讓她焦慮,聽到雷聲如臨大敵,鍋碗瓢盆挪來挪去,抵不過漏下來的雨滴,屋里響起滴滴答答聲。她仰起頭盼著晴天,而雨滴不問人情,一串串跳下來,砸在她額頭上。她懷疑臉上的酒窩就是被雨滴砸出來的。三十年呼嘯而過,天花板下方的薄膜早就脫落,水泥橫梁已經發黃,幾顆裸露的鐵釘銹跡斑斑。

我已經兩年沒見她了。她像老了十歲,頭發掉了一半,剩下的也染了薄霜。這些薄霜,來自過去的歲月,也來自拼命追趕的未來。老人腿腳不便需要照顧,女兒在南寧讀大學,年齡稍小的兩個兒子在縣內讀高中。她被一樁樁心事拖累,兩條腿陷入生活的泥潭,沒辦法走出小鎮。

我一直很好奇,那個冒充公安的人,如何用嘴里的謊言制造出鋒利的鐮刀,輕輕松松把她割倒。

她環顧左右,避免和其他人對視,好像他們的目光帶著鐵絲,會緊緊纏住她,審訊出她比鐵球沉重的心病。在她被騙之前,一家人是不藏秘密的,聚在一起像不同類別的鳥站在同一棵樹上,嘰嘰喳喳,熱鬧得屋子快被點著。每年春節和外婆生日,他們都從廣州、佛山、東莞回來,圍在大廳里七嘴八舌,恨不得直接從五臟六腑把所有見聞都掏出來。她被騙了之后,所有的熱鬧都變得小心翼翼,他們開始逼迫自己用力堵住嘴巴,對跟金錢和欺騙有關的話題閉口不談,每一次開口都經過醞釀,生怕錯一個字,讓她知道心事已經被洞察。他們吃了保守秘密的苦,笑得提心吊膽,有些不自然,還經常出現冷場。沒有誰提議,他們就默契地達成一致,像擦玻璃一樣,要把那幾個夜里帶血的哭聲擦干凈。積攢了半個多月的焦慮讓他們疲憊,經常打起哈欠。幾個姐姐的頭發都沒怎么打理,亂七八糟地散開,只有發尖扎在一起。

她好像記起了什么,朝門外揚起手跺起腳,發出急促的噓聲,驅趕那條逗雞玩樂的狗。

不,她什么都沒有記起。她邁開步子朝門外走去,跨出門檻后又一動不動地站著,對著前面屋子的青磚。她只想擺脫芒刺般的目光,那條狗只是幌子。

我在凌晨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語氣急促,劈頭蓋臉就問姨媽被騙了全部家當,要不要報警。

報警?我的心急速地跳起來,胸膛的鼓聲砰砰砰,有力又壓抑。

在凌晨接到的電話,多半不是好事。我接過幾次,要么是人的逝去,要么是重要的東西丟失。我對深夜的鈴聲有了恐懼,卻不敢把手機調到靜音——萬一真有人把這通電話當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呢?

母親說,有個身穿警服的人加了姨媽微信,發視頻說掌握了她涉嫌洗錢的線索,即將凍結她的銀行賬戶,還要追究刑事責任。姨媽看見對方身后的“××公安局”字樣,膽子萎縮了一半,像老鼠碰上貓。她起先有所戒備,說自己沒有犯法,有什么理由被抓呢?對方不緊不慢地報出她的姓名、身份證號和家庭地址,還問她是不是去過什么地方。一次次吻合疊加起來,恐懼一拳一拳打在她身上,最終把她擊倒。她放下了懷疑之后更加慌了,因為不懂法律,法律的震懾在她心里一次次放大,堅硬如鐵。對方告訴她,如果不想立刻被抓,就要每隔兩個小時向他報告位置信息,以確認她不是在逃跑。姨媽報告了兩次位置,聲音越來越小。如果被公安抓走,她在村里將抬不起頭,連子女都會矮人三分。她絲毫不會掩飾,說話口吃越來越嚴重。對方看出她的恐懼,又拿出一副菩薩心腸,讓她冷靜下來,告訴她還有補救辦法。她當然迫切地問是什么辦法。對方說,如果不想被移交檢察院提起公訴,要拿出四十萬作為保證金轉到指定的賬戶,由公安代為保管。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配上堅定的眼神,居高臨下地告知姨媽,只是代為保管,經過核實如果資金不是犯罪所得或者用于犯罪,會在七個工作日內原路返還。姨媽聽對方的話非常有說服力,看到了希望,心急如焚地問對方怎么操作。對方告訴她,案子還沒定性,絕不能把情況泄露出去,包括最親近的人,否則公安有理由相信她試圖串通逃跑,馬上就要收網。這一招夠狠,直接把她孤立成一座島。她嚇蒙了,接下來的四五天不停地打電話東拼西湊,唯獨不敢聯系結婚二十多年的丈夫。姨父輾轉于珠三角一帶給別人開船,一年到頭都回不了幾趟家,覺察不到異樣。

她下定決心保守秘密,保全一家人的名聲。莫名的羞恥心讓她上了當。

借錢總要有個理由。她不習慣說謊,因此編造的理由很蹩腳,要在縣城全款買房。她問我母親借錢,我母親說,買房不是買菜,總要有個時間,哪有只給幾天時間湊齊的。眼看動機要暴露,她又說幾天內湊齊有優惠。這個理由補上了前一個謊言的漏洞,我母親信了。我母親也心急,因為銀行已經下班,要第二天早上才能預約,這樣一來又會多耽誤一天。

母親說,她和姨媽在位于街口的桂林銀行門口著急地想辦法,想了半天都是互相問怎么辦。

姨媽好說歹說,對方給了兩天寬限期。她湊了一個星期,終于湊夠了。她迫切地聯系那位救星,往對方賬戶轉賬。轉賬成功后,她再聯系對方,發現對方已經刪除了她的微信。她更加慌了,問離她最近的姐姐,也就是我母親,自己是不是要被抓了。她在電話里反反復復地說,自己不能被抓,老人的生活要照顧,子女還要讀書。

她心急火燎地解釋,竟然還沒有懷疑是被騙。我母親已經反應過來,但是一切都晚了。她打電話給我母親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銀行早就關門。那個人很聰明,讓她下午五點鐘去轉賬,轉了之后銀行就下班了,她即使反應過來也于事無補,透明的玻璃門成了一道天塹。

她見過世面的啊,怎么這么懵呢?母親在電話里一次次恨鐵不成鋼地說。

她見過的世面確實不少。在廣州,她被染黃頭發、騎改裝摩托車的小混混搶過項鏈和錢包。她咬牙切齒地叫他們“黃毛”。“黃毛”像到處安插了內應,很清楚哪個廠什么時候發工資,也很清楚哪個角落是監控死角。她要復仇,在提包里準備了折疊刀,一直在等一個時機,時刻警醒身后突然出現的轟鳴。當“黃毛”再次出現,在宿舍門口搶她閨蜜的手提包,加大馬力連人帶包拖了十幾米,她撒開腿就追上去,拉著車尾左右晃動,硬是把兩個“黃毛”從車上搖了下來。她大聲嘶吼,拼命揪住他們的頭發,要將他們拖走。他們疼得嗷嗷叫,發出狗叫似的聲音,雙腳在地上掃來掃去,大聲喊救命,在沒有人搭理之后又開始求饒。她完全不聽他們說的每一個字,看見他們趴在地上,又揪著他們的衣領用力往前拖。沒多久,他們的牛仔褲磨出洞,膝蓋的皮和血混在一起,鞋子東一只西一只。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廠區。同廠的姐妹們出了口惡氣,買了啤酒和西瓜,在她宿舍抱著她哭到天亮。她也看到過有些乞丐,在過街天橋撲通朝她跪下,二話不說就咚咚咚地磕頭,然后伸出手心等待施舍。她正準備掏出錢,他們用力把手伸進她的口袋,招呼同伴一哄而上進行搶劫,然后有組織地四散開來。在外婆家,她經常回憶這樣的事情,勸我們收起同情心。

她的經歷過于新奇,聽得我膽戰心驚。我堅信她見識過的騙局讓她變得精明,眼睛像照妖鏡,能讓騙子立馬現出原形。我對她的崇拜油然而生,對她的每一句話都深信不疑。我小時候經常和表哥表弟們在外婆家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其他人勸來勸去都無濟于事,她在天井里叉起腰仰起頭指著我們說,誰再不聽話就送到公安局,讓公安關幾天慢慢調教。這樣的威脅對我們的震懾極大,樓板很久都沒有咚咚咚響。

一小時后我回電話給母親,問報警沒有。母親嘆息說姨媽不敢報警,還想問要不要找個地方躲一躲。我氣不打一處來,讓母親轉告她,馬上撥打110,把轉賬的時間、數額,還有對方的賬號和聯系方式都提供給公安部門,總之想到什么就說什么,要盡可能詳細。母親猶豫了一會兒,說已經是大晚上了,明天再報也不遲。這兩個樸實又膽怯的人,在被騙之后反應也還是慢一拍。我捶了一下桌子,恨不得雙手變成法槌,干凈利落地敲下來宣告裁判生效,但在那之前,我不得不想辦法說服她們。我撂下狠話,一再保證公安的電話是二十四小時有人接聽的,母親才說服姨媽報了警。

舅舅殺了雞,拔了毛之后整只放進鍋里,要生火煮熟拿去拜神??匆娋司艘?,姨媽趕緊鉆到廚房幫忙。灶臺已經被熏黑,但是灶肚里的木炭通紅,像哭過一樣。她湊近看那灼燒的木炭,身體有些佝僂。她還不到五十歲,但是快速地遠離了四五年前的樣子,身子比以前小了一號。

我感覺有幾束目光射來,穿透我的軀體,像螞蟻一樣在她身上爬來爬去。

她被無形的壓力捆綁著、折磨著,臉上明顯凹了進去。她外出打工那些年,同事們都喜歡捏她的臉說她命好,長了一張娃娃臉,不會顯老。誰能想到,她回來之后,歲月留在她身上的痕跡比其他人明顯得多。我不太忍心,但又不自覺產生一種不祥的聯想——總有一天,她會這樣骨瘦如柴地死去。

半個小時后,鍋里的水不停翻滾,像有了泉眼。整只雞已經熟透,金黃的表皮流出油。舅舅把雞端進籃子里,拿上蠟燭和香,招呼我們去宗祠祭拜。

從山頭走了五六百米才到宗祠。姨媽把雞和發糕、粽子擺成一行,擺上白酒和茶水,點一把香,往瓷器香爐上插。香灰掉在她的手背,應該是燙到了,她的手顫抖了一下,但是沒有躲開,仍然穩穩地抓住香腳。點了香之后,她在廟堂中間雙膝跪地,雙手舉過頭頂,帶動背部向前彎曲,磕了三個頭。她像乞丐一樣,眼神麻木。

你們快過來拜一下,讓太祖公保佑實現愿望。舅舅對身邊的幾個小孩子說了之后,面向神位一邊鞠躬一邊請求:太祖公顯靈,保佑小孩子身體健康,保佑我們幾個發財吧!

姨媽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她就是為了發財,像流水線的傳送帶,從來沒有休息,盤算著多賺點錢養活自己,給自己添嫁妝,以后還要孝敬雙方父母,送子女讀書,再往后還要幫助他們成家立業。她省吃儉用,把錢一點一滴存進賬戶,像存儲自己的人生。她很少上網,不知道網絡上充滿套路的騙局。世界走得太快了,她沒有適應過來。在被騙個干干凈凈之后,她沒有表現出從頭再來的信心,好像被騙走的不是錢財,而是她的青春,她笑過哭過的三十年。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腹部,像檢查子彈穿透留下的豁口。

母親說,在派出所報警的時候她才確信自己被騙了。子女的生活費突然沒了著落,悔恨、失望和焦慮在她身上交織。她正捂著頭不知所措,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原來是短信進來了,顯示表姐的兩萬塊轉賬到了。表姐之前因為有事沒來得及轉賬。她看到遲到的信息,瞬間抽泣起來,好像戰場上全軍覆沒的軍隊意外發現一個活人。

考慮到姐妹們要趕回家,舅舅把晚飯的時間提前了。吃了飯,母親和姨媽在大廳里坐著,聊起以前的同事,發現基本上都杳無音信。姨媽嘆了一聲氣,發出結結實實的一聲嘆息——唉。她們又談起其他人身上的種種災難,喝農藥死去的五保戶、在孕期失去丈夫的女人、出生就被丟棄的孩子、裝修房子摔骨折的男人、把棺材本賭光的老人。每說到一個人,母親都緊鎖眉頭嘆息起來,姨媽看著天井跟著感慨,好的壞的都是命。

她的姐姐們也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說前些天,她拿了生辰八字,偷偷到縣城一個叫水巷口的地方,求助于在新華書店門口擺攤的算命先生。她找到了最老的那位先生,七十多歲了,花白的胡子比脖子長,拿起她的生辰八字手一直在抖。先生仔細打量她,然后摘下老花鏡,告訴她今年會碰上大劫,必須破財消災,要不然輕則疾病纏身,重則性命堪憂。她像一尊石像坐著,沒有出聲。算命先生看到她的表情,對她說不用糾結,該來的都會來,已經度過這一劫了。抽象到虛無的命,給了大家最大的安慰。我一直不信這些玄學,但是也想過,如果她信命,最好的辦法也許就是請一個“托”充當算命先生,跟她說是命中注定,讓她放下心來。聽她們七嘴八舌地分析,我第一次對算命先生有了好感。

下午六點,姨媽起身說要回去了,答應了明天去幫別人摘沙糖橘,五六個鄰居一起,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母親把我喊起來,執意讓我送她,順便去她家拿點菜籽。她種的菜長勢很好,大家都說是種子比大家買到的好。當天母親就說過三四次,要去她家拿些好菜籽,為年底和來年開春做準備。我開著摩托車跟在她后面,開得很慢。她摩托車的排煙管已經生銹,幾乎拖到了地上,倒出一陣陣白煙,像嘔吐一樣。

她家旁邊有條江叫蒙江,我七歲的時候和父母專程去搭過一次渡船。好久沒看到渡船了,我告訴她,想去看看江,會在渡口等她。黃昏的太陽碎在蒙江里,閃閃發亮。江水沉悶地向下流去。渡船突突突調轉方向,江面有了起伏,浪花一次次舔舐江岸。我抽根煙的工夫,姨媽把菜籽拿了過來,讓我辨認哪些是黃芽菜,哪些是萵苣菜,哪些是春菜,哪些是芹菜。她還給了我兩根用紙包好的火龍果苗,十來棵用袋子兜住根部的指天椒和紫蘇。她拿出繩子,把這些低矮的幼苗捆住,裝進袋子,告訴我不夠再去拿。

我把東西接過來,感覺周圍突然陷入安靜,往江面一看,渡船已經過了江中央,變得模糊起來,在黃昏深處摸索對岸的碼頭。細微的涼意撫摸我的骨頭,我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我騎上摩托車,掛好東西,用力踩下油門,回過頭來朝她擺手,發現她快被頭頂的烏云吞沒了。

樹上黃昏

在我之前,小鳥或者松鼠應該來過,樹頂十幾個缺了半邊的柿子就是明證。小孩子也比我心急,不然樹底不會有那么多新鮮的樹葉。

我當然不會怨恨小鳥和松鼠,畢竟自然的饋贈不應由人類獨享。它們留下的參差不齊的缺口,正是自然和諧的佐證。我也不會和小朋友計較,比他們多出的二十多年光陰讓我積累了更多熱忱,熱衷分享美好的東西,比如夕陽,比如秋風,比如這兩棵樹上的每一個柿子。

我把身體貼緊枝丫,右手環抱著它,左手慢慢舉起竹竿,穿過巴掌大的樹葉往柿子伸去。竹竿頂端用刀破成四瓣,用樹枝組成十字架撐開,里面的空間可以容納兩三個柿子。我用獵人的眼光瞄準柿子,小心翼翼地旋轉竹竿扭下,然后縮回竹竿,把它們掏出來,去掉葉子之后放進掛在枝丫的籃子里。

樹下有十來個意外墜落的柿子,看上去有些凄慘。即使尚未熟透,泛著年輕的綠色,落在地上也會瞬間裂開。而那些熟透了的,在不斷積累的力量下猛然碰撞,身體迅速攤薄,從此找不到原先的形狀。它們應該是有痛感的,全身上下的筋腱、骨頭、血管在一瞬間破碎的劇痛。幾個月大的軀體,怎么可能和四十多億年的土地一決高下?

我的雙腳離地面五六米高。樹頂的枝丫吃力地托住我,像弱不禁風的母親咬緊牙關托起長大的孩子。我擔心它會突然失去力氣,給雙腳留個空白,讓我像柿子一樣墜落地上。我在兩歲的夏天跟隨大人在樓頂收谷子,圍著谷堆高興地轉圈,一個踉蹌,身子往外甩去,“咚”的一下跌落三米多的樓板。萬幸的是,我的頭部完美地避開了幾十顆錐子形狀的石頭,落在僅有頭部大小的泥地上。我依稀記得自己軟乎乎地趴在母親身上,沒有什么痛感,只聽到她胸腔里的氣流在緊急回旋和撕扯。她應該是六神無主,一邊顛顛簸簸地跑去衛生院,一邊帶著哭腔反復呼喊,試圖通過神的力量或者基因里面的聯系將我喚醒。也許我后面無數次相似的夢境,就源自那次意外。

我的頭頂是完美的黃昏。東邊的天空有漫畫的恬靜,除去幾處薄紗狀的云,剩下淺淺的、干凈的、純潔的藍;西邊的天空熱情似火,只有一種顏色,燦爛的、奔放的、燃燒的黃。在嶺南,這樣濃郁的黃色并不多見,它只屬于十月,只屬于十月的黃昏。天氣還沒變涼,風吹在身上還沒有蕭索的感覺。今年天氣比往年燥熱,降雨只有往年的一半,特別是八九月份,幾乎沒降下一滴雨。種水稻和蔬菜的鄰居大都上了年紀,每天晚上盯著電視上的天氣預報,無奈地測算每一塊龜裂的土地和水源之間的距離。他們不僅要和太陽較量,還要和自己的身體較量。肩膀的疼痛還沒消去,他們又給自己下達了第二天的挑水任務。今年柿子熟得快,因此我上樹的時間比往年早。柿子也許不會想到,在這個如往常一樣美好的黃昏,毫無征兆地被摘下來。這樣的離開毫無儀式感,它們還沒享受完整的秋天,沒來得及做最后的歡騰。但是,在這么漂亮的黃昏告別,也算是遺憾之中最完美的歸宿吧?

這兩棵柿子樹長在村口的菜園里。我不知道它們的年齡,但是很小就有了關于它們的記憶。我這個主人并不稱職,這么多年沒有給它們澆一次水,沒有在它們開花的時候細心呵護,沒有清理過周邊的雜草和蟲蟻。它們并不粗壯,枝干彎彎曲曲,像梅花盆景放大數十倍。我想這是營養不良所致。它們身上有幾處結痂,像流過血一樣。它們是懷胎十月的母親,在閃電和風雨中提心吊膽地站立,用單薄的胸膛守住每一朵花,一邊生存,一邊失去——柔弱的花朵和嬌小的果子,時不時被風雨搶走。而我,對它們用盡力氣生出的花果,對它們身為母親的歡欣鼓舞毫無察覺,直到秋天才突然想起它們。這樣想來,它們經受的人情冷暖遠遠比我深刻。但是它們沒有因此怨恨,在十月抬起頭來,像完成使命般如釋重負,高興地向天空、向村子、向主人宣布果子的成熟。這神性的光輝讓我敬畏,也讓我慚愧。

這兩棵樹看上去是孿生姐妹,其實品種不一樣,柿子的形狀就有明顯差別:左邊的個頭大,呈扁平狀,像縮小的南瓜;右邊的個頭小,非常飽滿,像放大的水滴。柿子成熟的時候,左邊的是全身上下一起變黃;右邊的是從底部往上變色,像沙漏里的沙子慢慢累積。

黃得透亮的果子在微風中頻頻點頭。我能感覺到樹的自豪。嶺南的亞熱帶季風氣候給它們搬來了合適的陽光和雨水,而我不過是那個借著主人身份光天化日擄走它們孩子的過客。如果它們有語言,罵我暴戾和自私,我將不得不背負這沉重而又刺耳的名聲。如果它們要詛咒我,我也找不到辯解的理由——一個掠奪者,有什么資格去洗白呢?

我對這兩棵柿子樹是充滿感激的。在北京讀大學的時候,到了冬天,天空經常是灰色的,在地上看不出有云,也猜不出太陽的位置。我經常感覺被困在巨大的籠子里,觸碰不到邊緣,也找不到縫隙。氣溫零下七八攝氏度,寒風記仇似的,鉚足勁地吹,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張葉子。離樹底還有二三十米,就能聽到樹枝響亮的哀號。我見不到丁點綠色,絲毫沒有感知到春暖花開的跡象,心里有些壓抑。有一天我在學?;▓@的小道上抬頭,突然發現紅彤彤的柿子像天地間僅有的燈籠,用身體為春天做著倒計時。它們身上披著厚厚的雪,但雪只能覆蓋它們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的通紅,也像鉚足了勁,顯示出不愿妥協的高貴。對于被迫在寒冷中煎熬四個月的南方人來說,柿子的紅色是命運深處的暖流,自然界唯一看得見的安慰。它們相貌普通,沒有讓人疼惜的嬌滴矜持,卻在冬天的考驗中成了最后的貴族??吹剿鼈?,我在茫若大海的冰冷中看到了希望。后來我一次次繞道,從樹下高興地盯著它們,內心的喜愛不斷堆積成感激。我愈發懷念兩千公里之外的家鄉,懷念那兩棵默默無聞的柿子樹。

我摸到了樹的鱗片。那些鱗片已經發黑,在歲月的磨礪中長大,變得更加粗糙,周圍布滿堅硬的溝壑。后來,黑色的溝壑中有了薄薄的青苔。再往后,青苔逐漸變厚,變得毛茸茸,把鱗片層層包圍。鱗片沒有說一句話,沒有人知道它們經歷了什么樣的干旱、大風、暴雨和寒冷。它們沒有年輪,卻是滄桑歲月最好的注腳。

我想起了曾經站在樹下的人,二伯公、四伯爺、堂伯和三哥。他們臉上也被歲月雕刻了大大小小的鱗片。他們的身體被歲月風化,像荒漠的沙丘,日復一日變得矮小。他們挺直的軀干慢慢彎曲,越來越像虔誠鞠躬。他們的步伐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僵硬。以前他們站在樹下告訴我成熟柿子的位置,舉起手同時指給我看。他們聲音沙啞,像喝了半個多世紀的風沙。有時候柿子就在頭頂,被一兩張葉子隔開,我把頭晃來晃去就是看不到。他們看到我著急的樣子,笑得前俯后仰。那些吃草根、生水腫的艱苦歲月,沒有剝奪他們的笑聲和熱情。他們教我怎么曬柿餅,告訴我放多少鹽或者石灰浸泡才能去掉柿子的澀味。秋來秋去,我看見他們的頭發越來越白,牙齒越來越黑,皺紋越來越深。

沒有什么轟轟烈烈的事,四五雙手、四五種音色逐漸減少,直到樹下空無一人。我時常不在家,要么外出求學,要么在外工作,沒辦法從荒亂的風雨中打聽太多往事的細節。二伯公八十多歲還耕種一畝多水稻,踩起打谷機整個山坳嗡嗡作響,像馬匹那樣黝黑剛健的肉身讓過路人心生羨慕。每個人都相信他能活到一百歲,但是我高中放寒假回家就聽說他走了,中間僅僅隔了一茬稻谷的距離。巨大的落差,像鐵鑄的瀑布,宣示著命運不可抗拒的威嚴,讓我生出更多敬畏,也有了更多凄涼。四伯爺參加過中越戰爭,年輕的時候身子骨很硬朗,回家之后做起了理發師,后來又在村里開小賣部,日子過得還算滿足。自從腹部突發疼痛檢出肝癌,他就確信自己沒有多少時日了。他收斂起笑容,沒有挺過第二年,捂著腹部痛苦地離開。堂伯以前跑得最遠,在鄭州打工,有一年回家遇上火車脫軌,剛好到他那節停住。死里逃生后他殺雞拜神,在社樹面前長跪不起,磕了幾十個響頭,感謝祖宗讓他多活一次。人們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可是自從查出肝癌,他頭發白得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虛弱,直到成了絲線,五十多歲就走了。就在上個月,在廣州頂著烈日種花種草的三哥和工友喝了點啤酒,覺得全身勞累就先回宿舍睡覺,沒想到從此不再醒來。我是凌晨兩點接到他侄子的電話,在急促的喘氣中哀傷而又無助地問我怎樣去處理后事。曾祖母剛去世一個星期,我理解那種慌亂的心跳。我知道無助的不僅僅是電話兩端的我們,還有三哥那身體瘦弱的妻子和他們正在讀書的兒女。

我摘到幾個熟透的柿子,輕輕一捏就流出汁來。我興奮地喊一聲,朝樹底遞下去,但是一低頭,就看到迎接我的只有空蕩蕩的泥地。人的腳印少了之后,荒草多了起來。我恍若隔世:一個個尋常的黃昏,以一種穩固的力量改變著我們,讓我們越走越沉重,越走越孤獨。

村子即將抵達黑夜的界線。幾只鳥兒從天空深處回來,尋找棲息的地方。我的視線被暮色打磨,看不清它們的羽翼。我在撲騰翅膀的聲音中聽到了回家的喜悅,也聽到了對荒涼夜色的擔憂。我們的感情就是這么分裂。我一度以為它們是最自由的生物,在高空加速、沖刺、降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精準地抓住食物。在偌大的天空中,它們是唯一的主人。它們有自己的地圖,每一幀畫面都有極高的辨識度,從高空往下飛翔,看著地圖越放越大,山川逐漸明朗,河流逐漸堂亮,樹木逐漸清晰,很快就能找到巢穴。但是它們也有畏懼,畏懼食物鏈的上級,畏懼寒冷,畏懼黑夜,畏懼人類不懷好意的鋒芒。它們在我頭頂盤旋了一會兒,擔驚受怕一般,迅速扎進旁邊那棵荔枝樹的樹冠。它的枝丫比柿子樹更多,葉子也更濃密,更容易躲避人世射來的目光。咕咕,咕咕咕,簡單而又低沉的寒暄之后,不知道哪只鳥兒做了個“噓”的暗號,樹上迅速恢復了寧靜。

我俯下身,撿起散落的柿子,以此收藏這個秋天。我看到自己淺淺的腳印,生出無限感慨——在這里留下過腳印的人,沒能和這些柿子一樣,在這么完美的黃昏告別。他們的命運有些蒼涼,沒有選擇的余地,孤獨而又悲傷地在寒夜或者風雨中逝去。他們的軀體和長長短短的光陰埋在不遠的山坳。在這個村子,他們的表情和聲音沒有了存在的證據。我很遺憾沒能穿過那些破碎的秋天,從后面扶住他們搖搖晃晃的影子,撿起日漸孱弱的腳印。

往事的光芒披著厚厚的刺,我經常悲愴都來不及。我只能像這兩棵柿子樹一樣,在深淺不一的傷口中,掙扎著活下去。

【李會鑫,生于1988年,廣西梧州人,作品見于《散文選刊》《廣西文學》《西部散文選刊》《散文詩世界》等刊?!?/p>

責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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