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海東 關然

內容提要:作為對初次分配、再分配進行的制度彌補,第三次分配帶有明顯的自愿性與道德性,但同時制度運行持續性、權利義務的明確性與社會福利總體的遞增性是其基本特征,因而又表現為一種法律規則。如何保證帶有道德屬性的社會規則持續穩定地增加社會福利,尋找財產法支撐與組織法依托成為關鍵出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第三次分配,應當立足財產法下產權保護不力與組織法下企業家精神式微的基本現狀,構建適合社會所需的三次分配制度。為此,在檢討第三次分配法律規則屬性之時,通過司法維度彌補財產法與組織法支撐的不足,成為第三次分配中社會規則得以有效運轉的前提。
關鍵詞:第三次分配;社會規則;法律規則;產權保護;企業家精神
中圖分類號:D912.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148X(2022)02-0104-07
收稿日期:2021-01-26
作者簡介:賈海東(1994-),男,湖北恩施人,武漢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經濟法、金融法;關然(1993-),男,哈爾濱人,基輔國立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國際經濟關系。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公司法制度競爭視野下股權結構變革研究”,項目編號:21BFX095。
改革開放以來,盡管我國經濟發展的“蛋糕”不斷做大,但收入分配不均的問題依然十分突出,市場“有效”的初次分配與政府“有為”的再分配制度略顯乏力①,為救濟與修正政府與市場雙重失靈,倡導社會“有善”的第三次分配應運而生。作為分配調節機制的重要一環,第三次分配對縮小收入分配差距、實現共同富裕目標具有現實意義,立足分配正義的產權保護、依托創新發展的企業家精神和推動共同富裕的第三次分配具備邏輯上的一致性。然而,當前對于第三次分配尚處于理論初探與實踐嘗試階段,理論認知與制度建設嚴重滯后于實踐需求。在第三次分配尚處于初級階段的今天,如何穩妥且科學地進行第三次分配,尚有待于認識的不斷深化。
一、第三次分配:社會規則與法律規則的統一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第三次分配是與“個人的信念、社會責任以及對某種事業的感情”[1]息息相關的社會福利轉移配置機制,道德力量驅動下的第三次分配同初次分配和再次分配的差異主要表現為:(1)價值目標不同。第三次分配以實現和諧社會、共同富裕和提升整個人類社會幸福指數為歸旨,建立在物質創造的初次分配和秩序穩定的再次分配基礎之上;(2)驅動力不同。初次分配的原生動力在于生產要素投入后的物質產出,再分配主要在于國家公權力的行使,第三次分配的驅動力則是社會價值觀以及道德共識;(3)分配原則不同。初次分配強調效率,因此需要按照市場價格機制通過競爭法則進行分配,再分配強調公用事業的運轉和社會公平的實現,第三次分配則強調更高層面的福利共享;(4)主導機制不同。初次分配在競爭規則下以市場價格機制為主導,再分配在財政規則下以政府行政規則為主導,而第三次分配則是在慈善規則下以社會道德機制為主導;(5)強制性強弱不同。由于初次分配以市場機制運行,競爭規則能夠較好地契合制度運行需要,表現為中等強制性。再分配強調公平,沒有市場機制可以供各方反復博弈,法律強制性程度最高。第三次分配則是基于道德機制,以自愿為基本原則,強制性程度弱(或沒有強制性)。如表1所示,通過從價值目標到強制性、主導規則的比較可以明顯看出第三次分配更多地體現為道德性、民間性、自愿性和社會性[2],歸結來看主要表現為一種社會規則。
從差異性的比較可以明顯看出第三次分配所具備的道德性、民間性、自愿性和社會性,歸結來看主要表現為一種社會規則,然而第三次分配本質上是一種財富轉移配置的手段,仍然同初次分配和再分配具備一定的共性。(1)分配機制涉及社會財富的轉移配置,屬于社會治理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環節,必須具備制度運行的持續性。初次分配由于市場機制與競爭法律規則的支撐,為多方博弈提供了平臺與規則,在社會各方的反復博弈中,初次分配機制得以持續、穩健運行。再分配在政府主導下,通過科層制的官僚體系和體系化的行政法規具體實施,在財政法稅收法的再次分配后還具備程序法的救濟體系。因此,再分配在政府與法律的雙重保障下具備運行的穩定性。同理,第三次分配雖表現為社會道德機制下的慈善規則②,但是作為一種社會調節規則,第三次分配也并非一種任意性、碎片化的分配機制。如何保障第三次分配的“自愿屬性”,而不至異化為一種社會強迫,如何識別需要進行第三次分配的群體,第三次分配的總體福利如何在社會中進行配置需要一套規則持續穩定地進行規制。(2)分配機制的本質即財富從一類群體流向另一類群體,初次分配表現為財富從社會流向財富創造者,再分配表現為財富從國家流向公民,第三次分配則表現為財富從富足者流向貧乏者。經濟學上財富的流動,在法學上實則表現為權利義務的流轉:初次分配中財富創造者擁有報酬請求權;再分配中國家負有財政轉移支付、社會保障等義務,公民負有納稅義務,同時享有基于生存權、發展權的各項具體權利。第三次分配也概莫能外:其權利義務體系主要表現為弱勢群體享有請求救助的權利,捐贈者負有合理捐贈的義務③,存在中間方的,中間方負有資產使用信息的披露等義務。第三次分配得以穩健運行的關鍵,在于權利義務的明確具體與科學配置。(3)促進社會福利總體遞增是分配機制的重要追求。初次分配直接創造社會價值,再次分配雖不直接創造價值、增長物質財富,但是通過國家提供公共基礎設施、強化社會保障,實現了社會福利的總體遞增,第三次分配也同樣具備該特征。通過社會財富從富足者向貧乏者的有序轉移,在不影響富足者生活的基礎上大幅提升了貧乏者生活質量,總體上有利于更高層次的文明社會構建,也滿足了社會福利的總體遞增特性。(4)第三次分配并未偏離初次分配和再分配的理念,且是對效率與公平的補充和促進。就效率本身而言,其基礎不僅限于“生產要素的投入與配合”,還包括勞動力的質量、覺悟、積極性和凝聚力,即經濟學中提出的“第三種效率概念”——X效率問題[3]。因此要打破傳統唯要素基礎的一元論,邁向兼顧要素基礎與道德基礎的二元論。就“公平”而言,第三次分配本身即體現出對公平的價值訴求,同時還可以通過有形的法律制度對此加以固化。由此可見以習慣和道德為支撐的第三次分配,對于收入分配的調節是符合“效率”和“公平”要求的。
從經濟學或社會學角度分析,第三次分配與初次分配和再分配之間具有顯著不同,應當遵循其道德性特征進行制度建構,確立其社會規則屬性。從法學視角分析,第三次分配與初次分配和再分配之間也具有邏輯一致性,需要遵循其制度運行特征和權利義務配置規則,在法律規制的邏輯下確保其社會規則屬性,第三次分配的法律規制屬性應當得到重視。可見,社會規則與法律規制的二重性是第三次分配的基本屬性,法律規制是第三次分配的天然要求。
二、以企業家為核心的第三次分配
(一)第三次分配的基本形式
第三次分配的范圍不僅限于經濟領域,“而是一個比經濟現象更加錯綜復雜、指涉更加廣泛多樣、內涵更加豐富多元的范疇”[4],文化領域是第三次分配應當著重考慮的范疇。一般而言,第三次分配的基本形式包括:(1)慈善捐贈。通常意義上慈善捐贈是第三次分配中最直接、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形式,能夠直接實現財富從富足者流向貧乏者的目的;(2)志愿服務。志愿服務被認為同慈善捐贈一道,構成了第三次分配的“驅動雙輪”,作為第三次分配的新主體,志愿者既顛覆了勞動者也顛覆了資本家,任何大型的社會活動乃至社會運動,均離不開志愿者的助推[5];同時,志愿者精神被認為是最契合第三次分配的價值目標的,同第三次分配具有天然的吻合度。(3)文化藝術。初級階段的第三次分配主要著眼于物質財富的轉移配置,而高級階段的第三次分配可能涉及文化藝術、精神文明的轉移配置,物質富足的群體可能會感到焦慮、空虛,此時也需要注重對精神文化層面的第三次分配,即“用超越經濟學的社會理性、人文理性和價值理性來面對第三次分配,要站在比資源配置和財富分配更高的維度來探尋第三次分配”[4]。支持將共享經濟作為第三次分配形式的學者認為共享經濟通過現代信息技術實現了使用權的分享,使用權的分享超出了初次分配與再分配的范疇,體現出了與第三次分配緊密相連的價值屬性[4]。共享經濟是經濟社會發展的產物,共享經濟更是整合了碎片化生產要素實現了收入的躍升。經濟創新對第三次分配具有重要作用,但是只是進行第三次分配的前提:因為經濟的創新,物質財富得以極大富足,實現共享的渠道得以拓展,因此進行第三次分配的可能性得以提高④。
第三次分配應當遵循其特有的收入調節基本原則。第一,自愿原則。第三次分配以社會價值觀和道德共識為驅動力,以福利共享為目標,不具有強制性,因此自愿原則是第三次分配的核心。第二,共享原則。第三次分配以實現和諧社會、共同富裕和提升整個人類社會幸福指數為歸旨,建立在物質創造的初次分配、秩序穩定的再分配基礎上,強調社會福利總體遞增與總量增加并非等同,而是指共同富裕與命運共同體的構建。第三,促進原則。通過對權利義務關系的科學配置,推進公平與效率建設,進而將具備自愿性、偶發性的文化調節制度化、穩定化,法治化建設應當以促進型法制為原則。第四,特定化原則。第三次分配不模仿平鋪式的再分配手段,而是針對社會中的特定問題和特定群體進行精準扶持和財富轉移配置,第三次分配與再分配制度相互嵌套、相互補充。
(二)第三次分配的現狀
在我國目前的國情下,第三次分配處于且將長期處于初級階段,即主要目標仍然在于物質財富的分配,藝術文化領域關注相對較少,《慈善藍皮書:中國慈善發展報告(2020)》指出2019年我國志愿服務面臨著慈善經費嚴重不足的窘境。當前階段第三次分配以財富轉移配置為主,主要目的是調節收入結構以擴大中等收入人群,構建“體現效率、促進公平”的收入分配格局從而促進經濟發展。步入新時代,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發生轉變,先富起來的高收入群體與月均收入不足3000元的過半人口之間形成了收入差距的兩極化趨勢,長此以往必將影響社會的和諧穩定,抑制經濟發展動力,嚴重掣肘國際國內雙循環和實現共同富裕這一國家戰略方針,存在抑制中國經濟可持續發展的隱患。因此,當前階段的第三次分配主要是化解分配危機、煉就經濟韌性,從而構建更好的物質文明。在此語境下,宏觀經濟調控與微觀經濟主體成為第三次分配主要關注的對象,而尋求財產法與組織法依托契合宏觀政策,保護好有能力有意愿進行慈善捐贈的企業則屬于微觀經濟主體。
(三)第三次分配的關鍵少數
第三次分配得以存在的前提之一即擁有較為富足的群體,當前階段,為了使第三次分配持續、穩定進行,企業的可持續性營利成為關鍵,且無論是從公司角度還是個人角度,企業家構成了該群體的主要部分。雖然第三次分配強調道德性,但也并不排斥利他性基礎上的自利性,自利性只需滿足合法性、附屬性和非排他性便具有存在的正當理由[5]。企業家通常能夠較好地實現慈善捐贈的利他性和自利性有機結合,純粹利他的行為值得尊敬,但是利他同時附帶自利的行為更難能可貴,因為實現了總體效益最優。擁有創新精神和前瞻意識的企業家,能夠為第三次分配提供更多樣的渠道,甚至是帶來顛覆式的范式革新,為第三次分配帶來了質的突變,實現了“授人以漁”,長遠看來更有利于實現共同富裕⑤。公司的社會責任可分為法律層面的社會責任、社會倫理層面的社會責任以及自我認識層面的社會責任[6],通過企業家推動自我認知層面的第三次分配,強調捐贈主體的自我約束與自我要求,通過自身的創新來優化第三次分配渠道,能夠在實現企業的“持續營利性”同時更高質量地實現共同富裕。近年來中國企業家追蹤調查報告的結果顯示,企業家們普遍認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系優秀企業家的必備素質,社會責任已然成為當今企業家精神的重要內容[7]。
三、第三次分配中企業家精神之司法彌補
公司的經營不局限于純粹的營利性活動,出于社會責任承擔及長遠發展考慮,公司還可以通過純粹性或者戰略性慈善捐贈行為,提升其剩余價值并獲得潛在物質利益[8]。一定程度上,公司慈善捐贈相當于公司的戰略性長期投資行為,此行為不僅需要滿足合法性、附屬性及非排他性要求,還需要擁有極強的商業前瞻性,企業家精神不可或缺;同時,產權制度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石,保護產權是堅持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的必然要求,也是弘揚企業家精神、促進第三次分配高質量開展的基本前提。為此需要構建第三次分配中產權保護的司法制度,彌補企業家精神的不斷式微。
(一)樹立保護民營企業產權的司法理念
為適應我國市場經濟的發展需要,長期以來我國商事領域的核心命題被現代企業制度所壟斷,企業資本組成、股權結構、上市與融資等成為重心,而作為企業靈魂的企業家,卻在我國市場經濟建設浪潮中被不斷擠壓,偏于一隅。
自2008年以來,我國法院開始著手實施一系列改革,試圖在司法領域扭轉此種局面,司法能動主義成為中國司法所依循的改革路線。與此同時,最高法院確立了“三個至上”原則,其中之一即“為大局服務,為人民司法”的司法理念。
能動司法,主要是指司法機關在審理案件的過程中,需避免死板機械地“服從”法律,而應當發揮出司法能動性,在解釋法律的過程中回應社會現實,防止拘泥于舊的成文法而產生明顯不合理的判決結果。具體包含如下三要點:第一,將社會目標的實現當作司法主要目的;第二,成文法條與判例并非裁判的唯一依據,需要從司法包容角度、司法價值考量中尋求平衡;第三,避免機械地拘泥于某些司法形式。然而,我國法院在貫徹“能動司法”過程中,過于依賴政治原則,強調在“社會主義法治理念”指引下,通過“大調解”解決社會矛盾,促進社會和諧。因此,當下的能動司法并非強調法官在裁判之時通過解釋法律以實現社會目的,也非通過法官主動運用司法職權來達到產權保護的目的,而是賦予法官防止國有資產流失、促進社會和諧穩定的社會治理任務。因而在涉及民營企業產權糾紛時,“防止國有資產流失”成為法官第一重任,甚至形成了“凡是同國有企業進行了產權交易且民營企業盈利,則國有企業就虧損”的偏頗認識,進而以“國有資產流失”之名予以矯正。在“郎顧之爭”中,有一組駭人聽聞的數據,即郎教授認為,顧雛軍乘著“國退民進”的東風,駕駛著“資本絞肉機”一路攻城拔寨,用區區9億元撬動了價值100多億國有資產。言下之意即國有資產嚴重流失,顧雛軍巧取豪奪,攫取了大量的國家財富。此種言論雖然僅為郎教授的個人觀點,但其后顧雛軍即被判以挪用資金罪,可見司法機關持相同觀點。在對能動司法的錯誤理解下,司法機關為防止國有資產流失,機械地將產權交易等同于國有資產流失,從而嚴重損害了企業家權益,侵犯了民營企業產權。
然而遺憾的是,在實際操作中因為界定不明、政策影響等原因,常常誤入歧途。樹立保護民營企業產權的司法理念,需要在甄別諸如“為大局服務,為人民司法”等理念的基礎之上,采取進一步的實際行動:(1)重構產權保護領域我國司法公信力評估體系。常年來,我國法院在考核司法系統公信力之時,均以案件審判結果為標準,案件審判結果又主要以社會影響為參考。然而事與愿違的是,我國司法機關在產權保護領域的公信力并不如考核的那樣,民營企業家對司法缺乏必要的信賴。因此,重構產權保護領域我國司法公信力評估體系,能夠由內而外引導司法系統形成保護產權的理念。除了結果要素以外,主體要素與過程要素對提高司法公信力極為重要。主體要素側重于司法隊伍整體素質的提高[9],一方面能夠讓外界感受到司法工作人員的專業能力、自制力及排除干擾的能力,另一方面,整體素質更優的司法隊伍產權保護意識自然更高。過程要素,關注點在于整個案件審理過程中是否做到了法官獨立審理案件,是否受到黨政機關以及社會輿論的較大影響等。將過程要素納入考核指標,能夠讓法官自覺抵制司法裁判過程中的法外因素干擾,由此倒逼司法人員形成保護民營企業產權的意識。(2)法院參與我國產權交易市場建設。目前,我國產權交易市場規模大,年度交易額已經超過滬深股市交易額,但是我國產權交易市場運作極不規范,在價格形成機制、產權交易方式、市場壁壘、信息披露、市場監管等方面存在較為嚴重的問題[10]。在如此大的交易量和交易需求情況下,我國尚無全國統一的專司產權交易市場監管的政府機構,導致進場交易約束軟化,同時地方政府為了當地企業(主要是當地國企)的利益,強勢介入產權交易市場,導致我國產權交易行政化極為嚴重。法院參與到我國產權交易市場的建設之中,對我國產權交易市場的完善具有以下好處:第一,嚴防交易雙方惡意串通,變“拍賣”為“變賣”,操縱價格的形成機制;第二,為進場交易提供法律支撐,在相關領域法律空白的情況下,通過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司法政策,彌補缺陷,淡化行政化的交易手段;第三,監督交易雙方企業的信息披露,使得產權交易公開化、透明化;第四,法院全程參與到產權交易流程之中,更能夠掌握產權交易之中的信息,有利于消除民營企業在交易中盈利則意味著國有資產流失的司法理念偏見。
(二)強化法官的獨立性
我國不承認個體法官的獨立性是我國司法獨立弱化的根由之一,僅強調法院整體的獨立[11],采取科層制的管理模式[12],法官依附于法院,法官采取行政化的辦案方式,為社會穩定、和諧服務,為經濟增長保駕護航。因此,需要更加注重法官個人的審判獨立,同時發揮最高人民法院巡回法庭的作用。
(1)更加注重法官個人的審判獨立。2014年11月《廣東省司法體制改革試點方案》初步確定,在廣東、佛山、汕頭、茂名四地建立以合議庭和主審法官為核心的審判權運行機制,主審法官對其獨任審理的案件自行簽發裁判文書,庭長、院長原則上不再簽發未參加審理的案件裁判文書[13]。由于我國司法傳統強調集體決策,主審法官在案件審理中的核心作用未能彰顯,經過一系列“或濃或淡”的集體決策,案件的裁判結果已經不在主審法官的控制之下,這種行政化管理控制體現在司法審判中,助長了我國司法獨立的弱化。因此,更加注重審判獨立,應當做到:第一,限縮應當由審判委員會集體討論決定的案件類型及數量,例如湖北在2014年12月份提出的司法改革試點工作中指出,限縮審委會討論的案件類型、范圍和數量,并且審委會討論案件不可以空頭討論,需要通過查閱案卷、展示證據、觀看庭審錄像等增強審委會討論案件的親歷性[13]。第二,主審法官對裁判文書親自負責,自行簽發,減少院長庭長簽發非親歷審理案件的裁判文書之情形;第三,逐步摒棄行政化的辦案方式,充分尊重法官自身的獨立性,減少案件審批,嚴格執行領導人不干預案件審理的制度。
(2)充分發揮最高人民法院巡回法庭的作用,一定程度上打破司法地方化傾向。對于重大產權糾紛案件,為防止地方政府為了本地利益,施壓于地方法院,由最高人民法院巡回法庭跨行政區進行案件審理。但是,最高人民法院巡回法庭仍然存在諸如定位不清、管轄制度不明、審級制度矛盾等問題,因此,更充分發揮最高人民法院巡回法庭的作用,需要做到:首先,明確巡回法庭“打破地方司法保護、建立與行政區劃適當分離的司法系統”的司法定位,而不是“送法下鄉”,將最高人民法院開到家門口;其次,為更好保護民營企業產權,可以適當擴大巡回法庭的受案范圍與管轄范圍;最后,監督省級法院公正司法,為防止省級法院通過移送管轄等逃避巡回法庭的監督,可以建立案件通報制度及重大案件只能下級法院移送上級法院而不可向下移送的規則[14]。
(3)降低司法對行政權的依附性。2008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關于維護金融安全和經濟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提供司法保障和法律服務的若干意見》,對金融資產管理公司在債務擔保、訴訟時效乃至訴訟費用支付等方面提供大量“司法便利”⑥,在國有銀行向金融資產管理公司剝離不良債權時實行“寬松”的司法政策。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在國有銀行向資產管理公司剝離完不良債權后,當不良金融債權受讓人通過司法受讓的方式要求債務人償還貸款時,法官開始有意識地審查不良債權受讓人與金融資產管理公司之間債權轉讓合同的有效性,并以不良債權轉讓導致國有資產流失為由宣告合同轉讓無效⑦,進而不支持債權人的訴訟請求。這一前一后,司法政策迅速從“寬松”到“嚴苛”,與其說司法政策的善變,倒不如說司法與行政的高度一致性。另一方面,司法系統內部,法官個人獨立不足。當前司法改革背景下,強調司法責任制,其核心是“讓審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但是司法責任制的落實,需要配套權力為前提。在傳統行政化管理模式下,法官依附于法院這個集體,案件請示制度、審批辦案制度等行政化辦案模式成為主流,法外因素更容易進入司法裁判[11]。司法責任制下法官怕擔責,因而形成了審批路徑依賴,產權保護案件中請示上級、領會政策精神成為常態,辦案質量卻大打折扣,形成了“辦案法官怕擔責——層層找審批——辦案法官終擔責”的司法怪圈[15]。
(三)出臺產權保護指導案例
在我國法律體系下,法院在執行公共政策的同時并沒有能力去影響政策的制定,更無法引導政策的形成,從而導致我國法院實際上成為政府部門的執行機關,成為國有企業國有資產的看門人。在地方保護的情形之下,法官為了當地的利益,選擇性地保護當地企業,一方面由于司法獨立的弱化,民營企業得不到類似于國有企業一樣的產權保護;另一方面,由于司法裁判的割裂,外地的民營企業又得不到同本地企業一樣的產權保護。在這雙重壓力下,司法逐漸失去在民營企業家心中的威信,變得不再可靠,民營企業家更多的是將產權保護寄托于黨政機關以及當地的保護[16]。司法機關更多的是領會當前行政決策,按照政府決策運動式保護產權,在政府極度重視產權保護期,民營企業產權能夠得到較為好的保護,在政府松懈的時段,產權保護隨之懈怠。在這種運動式司法背景下,企業家一直處于一個較為“動蕩”的環境,企業家精神也呈現出此消彼長的波動。
司法裁判的割裂,導致有關產權糾紛的個案判決各自為陣,判例對于我國產權的司法保護作用甚微,產權保護的司法邏輯不統一甚至紊亂。因此,出臺一批產權保護的指導型案例,探索建立我國產權庭,對于形成我國的產權保護邏輯體系極為重要。(1)出臺一批產權保護指導型案例。當前我國指導性案例的出臺主要是最高人民法院遴選出各種類型的案例,而尚無針對某一類型的法律問題集中遴選指導性案例的先例。同時,最高人民法院在遴選指導性案例之時,遴選標準也存在諸多問題,例如注重裁判的社會效果,遴選的指導性案例在法律解釋、法律適用等方面的指導性意義存疑。因此,為了形成我國產權保護的司法邏輯體系,可以從以下幾方面著手:第一,最高人民法院著手遴選有關產權保護的指導型案例,以民營企業產權保護為主題,從法律適用、法律解釋等角度遴選出相關案例,作為后續案件的指導,同時也通過大量裁判文書的整理匯總,從“大前提-小前提-結論”角度形成我國產權保護較為穩定的司法邏輯。第二,重構我國指導型案例的遴選標準,適當削弱裁判的社會效果這一比重,更加注重案件的疑難程度、法官的釋法、用法標準等內容。事實上,我國一直強調司法判決要做到政治效果、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統一,但事實上卻造成了政治效果、社會效果超越了法律效果[11]。以此為標準,政治效果與社會效果隨著國家政策的變動而不斷改變,最終導致案件的三個效果全部淪陷。(2)探索設立產權庭。新一輪司法改革中,互聯網法院、知識產權法院、金融法院等一系列專門性法院紛紛設立,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國家不斷重視此領域的司法糾紛,另一方面也是此領域案件糾紛不斷復雜化,依靠傳統的民庭、刑庭和行政庭的分工,不能有效解決相關糾紛。同理,當前我國產權糾紛,尤其是民營企業的產權糾紛,不斷朝復雜化、縱深化發展,相關糾紛可能同時涉及民事、刑事與行政糾紛,若將案件按照各自性質分布于不同審判庭,既浪費司法資源,又容易出現司法判決內部矛盾。因此,借鑒我國當前專門性法院設立的經驗,設立專門的產權法庭,能夠緩解當前我國產權保護領域的相關問題。筆者建議從以下兩方面著手:第一,設立獨立建制的產權庭,獨立于傳統的民事審判庭、刑事審判庭與行政審判庭;第二,從傳統的審判庭中抽調業務能力強的法官,分別組建刑事、民事與行政審判合議庭,對于同時涉及多個類別的產權糾紛,集中審理,互相參考,力求刑事、民事與行政判決的內部統一。
四、結論
無論是初次分配、再分配還是第三次分配,繁榮的市場經濟與穩定的法治保障均是首要前提,離開穩步發展的市場經濟與法律制度談分配機制無異于無源之水。自由、產權保護與企業家精神同為市場經濟的三大支柱,第三次分配也強調“自愿與道德”,與市場經濟的自由價值不謀而合,更與法治社會的依法治國相得益彰。在國家重視產權保護的當下,司法如何保護民營企業產權、如何弘揚企業家精神關乎我國經濟是否能夠實現持續的高質量增長,更關乎能否推進第三次分配,從而實現共同富裕的國家戰略。應當時刻銘記經濟的增長靠創新,優秀的企業家對于一個企業的重要性,在保護民營企業產權的同時應當更加弘揚企業家精神,為市場經濟保駕護航,也為第三次分配奠定基礎。
注釋:
① 一方面,初次分配不能彌合收入差距,社會弱勢群體在要素的獲得上處于絕對劣勢;另一方面,平鋪式的再分配手段難以有效契合當前分化的收入分配結構,無法精準識別需要特殊照顧的群體。基于以上兩個失靈,以文化調節為手段的第三次分配能夠克服初次分配的自利性和再分配的盲目性,具備了制度存在的現實價值。
② 一方面,第三次分配不具備強有力的主體主導實施,另一方面,第三次分配也缺乏體系化的規則指導。
③ 此種義務主要出現在捐贈非自有資產時,需取得授權。主要表現為公司捐贈時需要取得股東或者董事會的同意授權,而不能慷他人之慨。
④ 例如,數字平臺的發展,使得網絡用戶得以免費使用平臺服務(雖然用戶付出了數據對價),實現了網絡服務共享,從而使得普惠金融、網絡眾籌等得以高效率展開。但是,數字平臺本身不是第三次分配。
⑤ 例如,最早利用平臺思維將公眾注意力轉化成社會財富的是美國一名企業家本杰明·戴(Benjamin Day),通過將廣告商引入盈利模式實現了《紐約太陽報》的極大成功,進而將報紙從精英階層的奢侈品變成了平民化產品。參見[美]吳修銘.注意力經濟學——如何把大眾的注意力變成生意[M]. 李梁,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⑥ 文件第一項即明確提出:“全國各級人民法院要繼續按照《關于審理涉及金融資產管理公司收購、管理、處置國有銀行不良貸款形成的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等司法解釋和司法政策的規定和精神審理相關案件,為國家金融債權清收提供司法保障。同時,各級人民法院要在法律和司法解釋范圍內,在合同效力、訴訟時效等重要方面,最大限度地保護國有金融債權”。
⑦ 最高人民法院于2009年4月3日發布了《關于審理涉及金融不良債權轉讓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對原《合同法》第五十二條關于合同無效的五種情形擴充到了十一種,其中不乏應當備案而未辦理被認定無效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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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As an institutional complement to the initial distribution and redistribution, the third distribution has obvious voluntariness and morality, but at the same time, it inevitably has the continuity of system operation, the clarity of rights and obligations, and the overall increase in social welfare, so it is also a legal rule. How to ensure that social rules with morality attributes to increase social welfare steadily, entrepreneurship and the protection of property rights have become core concerns. In the current stage of the third distribution, weak property rights protection and the decline of entrepreneurial spirit have become the norm. When reviewing the legal and regulatory attributes of the third distribution, the law protects property rights and promotes entrepreneurship, making it a society in the third distribution.
Key words:third distribution;social rules; legal rules; property right protection; entrepreneurship
(責任編輯:李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