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然
立 春
立春一到,一個季節的黃經便從太陽的目光里站立起來了。
冷瑟的風開始與云一起舒卷,陽光的溫和與思緒隨之活躍。遽然有彌天徹地的情感卷起沙塵,化為一次游弋。
在北方起伏的崮,自一片蒼茫處,漸漸生動。周而復始的命運之旅,萌動那蟄伏了一個冬天的草籽、蓄勢而動的根須,生成酣夢初醒的生靈。
黃庭堅有詩云:“江山也似隨春動,花柳真成觸眼新。”這里的“新”字,就是從崮鄉山梁而來的,指向鮮明。
那曠野,那溝壑,那崮頂,惺忪舒展,如夢初醒。隱隱的綠,“草色遙看近卻無”,如上帝的筆毫,輕輕皴染。
就在那一瞥之間,心念為之一轉,眾生為之動容。
這大自然的無上恩賜,這永遠循環的無限生機。這每一次新的開啟,總有我們的感懷與祈愿,總是不可辜負也不忍辜負的韶華流轉。
一切蓄勢待發。在光影中跳動的希冀、憧憬、心愿、藍圖,都在新的節點上,發出召喚。
立春,你在春神的揮灑與普惠的恩澤里,如畫卷般徐徐展開。我的崮鄉,我的故園,我生命注定的生發地,再次站在那凸起的山梁上,面向春天,又有了新的開始。
母親的剪刀
那年,正月里打春,母親將寫春聯余下的紅紙,用剪刀輕巧地游走,之后就打開了春天的模樣—春草初發,柳絳垂綠;燕子歸巢,花香鳥語。啊!識字不多的母親,居然還有如此的手藝與情懷!
那時候,母親尚年輕,紅紙與剪刀,映著母親姣好的容顏,剪出的是人生的美好與憧憬、祈愿與祝福。
而在布料上,母親剪出的是一個時代亟需的生活,是一個家的溫暖,是母性與母愛的睿智與陽光。
那些舊衣服,母親能剪出物盡其用的艱辛;而新的布料,母親就剪出了全家老少的體面,剪出了我們的精神。
而邊角布料,母親又剪出了鞋樣,納成了千層底;剪出了我們的荷包、父親的煙袋。在春天的屋檐下,風兒一吹,就有眼角的晶瑩,就有心扉的悸動。
而母親給予的,總有一種生發的精神在里面,總有向上、向前的力量。以及期待,像春天里埋下的種子,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總是要蓬蓬勃勃,欣欣向榮!
春草的微笑
大自然的奇妙,總讓人心生遐思與敬畏,又令人欣喜快慰。
如在春天的王國里,那看似平凡的一抹草色,卻是偉大真誠的存在。它們成了春天宏大的基本構成,成了人們情感的生發之源。
無論山梁溝壑,還是郊野路邊,抑或籬院內外,最先牽動季節、進入紅塵眼簾的,就是春草。她不動聲色,悄然而來,無邊無際,既令人猝不及防,又與人“暗通款曲”。
而萬物之間,總是有一種微妙的聯系,總有天人合一的對應。
最先撬動春天的,必然是春草;令春天生動起來的,無疑是春草的微笑。是的,春草的微笑。這是春天的容顏,是春神的第一個表情包!
當冰雪消融,當風兒變軟,當第一場春雨到來,溝壑山嶺開始松動。一不留神,春天就要啟動暗門。而春草,最先出列,作為迎春的禮賓,露出迷幻萬物的微笑。這微笑,注定改變著世間的一切。
那個鄰家女孩,那個叫春草的女孩,那個家境貧寒,且姐弟兄妹眾多的女孩。在她九歲那年,被幾十里外的一個人帶走了。她被帶走時,我恰好看見了。她從我身邊走過,卻留下了一個淺淺的瘦骨伶仃的微笑……而她的春天是否也被帶走,我不得而知。
多少個春天之后,崮鄉的春草,歲歲枯榮。
在云舒云卷的穹廬之下,在這片充滿情感與糾結的熱土上,春草疊加的微笑,依然漫山遍野。
春草的微笑,已成為彌天滿地的隱喻,在春風中搖曳生輝。
苦菜養大的童年
我的崮鄉,有一種植物,一直受饋于這多彩多難的緯度,它的根脈已扎下時光的厚土,已附著在我滄海桑田的骨頭里。
這就是苦菜,是普羅天下的植物,是洞穿生活的底味,是深諳生命的意蘊。而在我看來,更如天臺山的桃子、伊甸園里的蘋果,執著地打下烙印,超越了自己的命運。
每到春天,你低調地來,散發青青的光芒,不卑不亢,不激不厲,不張揚也不回避,是消解苦難的使者。
你不訴說,也不解釋。而我敢說,沒有咀嚼過你的人生,不是真正的人生。就如蘇格拉底說,未經省察的人生,不值得度過。亦然!
苦菜,養大了我的童年。苦菜,嵌入了我生命的基因。我從最初的苦澀里,咀嚼出甘甜,回味于感恩,歸于大道至簡,歸于生命的本真,歸于一種結緣與宿命。
我知道,我苦難的童年,若沒有苦菜,一定會營養缺失,如枯草,在山風中蕭瑟一樣。
就是那么幸運,母親的手,探入泥土,拿捏著你的根須,如拿捏著饑餓而飄忽的命運。
苦菜養大的童年,是崮鄉的一縷炊煙,是一次重生,是生命黑色中的亮點。
我日夜渴望成為一棵苦菜,從而進入一個時代,打開一個個童年,窺探其中的饑餓,去了解有關喂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