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栩晨

賈府中只有三個人的名字帶有“玉”字,一個是賈府中最受寵愛的賈寶玉,一個是賈母的外孫女林黛玉,作為賈府中身份高貴的公子、小姐,這兩個人名中帶“玉”字并不稀奇。但賈府中還有一個名中帶“玉”字的人,那就是出家的妙玉,她只是一個投身于賈府的帶發修行的孤女,卻和《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寶玉、黛玉的名字相仿,可見曹公對這一人物的重視。且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其他人物都與賈家有著血緣或者婚姻上的關系,只有妙玉一人是賈府真正的“外人”,可見其身份的不一般。本文通過黛玉與妙玉在人物形象及個人經歷、性格氣質、與寶玉的關系等方面進行對比來研究黛玉與妙玉二者的互補關系,并且探究妙玉這一人物的獨特之處。
一、人物形象及個人經歷
黛玉與妙玉是賈府中僅有的兩個名字中帶“玉”字的女子,她們不僅名字相仿,模樣和才學都極好,家世背景也十分相似。她們都是出身于讀書官宦之家且自幼多病的小姐,都輾轉來到賈府生活,但是她們的選擇卻是不同的,一個繼續世俗的生活,一個選擇入空門。盡管她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最后都避免不了悲劇的命運。
在相貌和才情方面,二人都是模樣極好、通文墨、熟經典的才女。在寶玉眼中,林黛玉不僅僅是“美麗”二字就能形容的。同黛玉一樣,妙玉也被人稱贊模樣是極好的。從才學方面看,黛玉和妙玉都出身于書香門第,從小就開始讀書,自然是才學出眾。林黛玉在詩歌方面才華橫溢,她的詩充滿了靈氣。在第十八回元妃省親中,元妃命眾姊妹及寶玉一匾一詠,黛玉只是胡亂作一首五言律詩應景,也在眾人之上。之后黛玉主動提出替寶玉代寫一首,寶玉打開一看,“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除了詩詞方面,黛玉在禪道方面也頗有研究,這在第二十二回黛玉與寶玉談禪中有所體現。由此可見,黛玉十分博學且才華不凡。妙玉也是位才華卓越之人,她不但博覽群書,而且讀書不腐,有自己的見解。第七十六回,她在中秋之夜與黛玉、湘云論詩,主張應該寫“真人真事”,反對“搜奇撿怪”。其真知卓識遠非腐儒可比,連一向清高的林黛玉都稱贊不已,稱她為“詩仙”。
在命運走向方面,她們都是自幼多病從而與佛教產生了聯系,黛玉因父母不舍,沒有跟隨癩頭和尚出家,也沒有聽從癩頭和尚的話,她的病也就一生未好。而妙玉因病總不見好,所以入了空門,跟隨師傅修行,病也就好了。她們或主動或被動,一個選擇世俗,一個選擇空門,最后因不同的原因輾轉來到賈府。從妙玉和黛玉的判詞及書中的結局來看,她們都有悲劇性的命運,各有各的不幸。屬于黛玉的判詞有“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這是黛玉才華被漠視,悲涼命運的寫照。書中提到林黛玉的結局:林黛玉從丫鬟口中得知寶玉要娶寶釵后深受打擊,一病不起,在寶玉大婚當晚,焚燒了自己的書稿,流盡了此生最后的眼淚后去世。妙玉的判詞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從判詞后兩句我們知道,妙玉最終沒能夠保持清白之身,而是落入泥垢之中。
二、性情氣質
黛玉與妙玉的性情氣質十分相似,這在性格、精神、情感及二人的交好方面都有所體現。作為賈府的外來人員,兩人內心都充滿了孤獨、寂寞之感,且都不喜歡討好、拉攏別人,又都有著高潔、孤傲的品質。也正是由于這樣,她們兩人的交情匪淺,對彼此都十分敬重。
在性格方面,黛玉和妙玉都不喜歡討好賈母、王夫人等長輩,也不似王熙鳳和薛寶釵那樣會拉攏人心,她們甚至有些不合群。林黛玉是出名的“小性兒”“行動愛惱人”“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厲害”。甚至在嫡親的外祖母—賈府的老祖宗面前,也從不見她有絲毫像王熙鳳和薛寶釵在飲食、穿衣、點戲、猜謎上都盡力順著老太太歡心那樣的殷勤討好。在他人面前就更可想而知了。妙玉也是如此,她是王夫人下帖請她并遣人備轎去接來賈府的,來到賈府住進櫳翠庵后,也長時間不見有她的身影。元妃省親,在大觀園內觀戲之后,在園內的佛寺焚香拜佛,這個“佛寺”,應該就是妙玉所住的櫳翠庵了,卻一直未見她的蹤影。這和王熙鳳到鐵檻寺,老尼凈虛領著徒弟出來迎接的風格迥然不同。一直到第四十一回,賈母帶著劉姥姥游大觀園,一行人全部涌進櫳翠庵時,妙玉才第一次正式露面。但是面對賈母的到來,妙玉除了親手捧上一杯茶之外,就不見她有任何的討好逢迎,而是獻茶之后,就拉著寶釵、黛玉去喝“梯己茶”去了。對妙玉的這種性格,除了第二十七回提到過她性傲之外,第六十三回邢岫煙也說她的脾氣“放誕怪癖”,賈寶玉也認為“他為人孤僻,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
在精神氣質方面,兩個人都個性孤傲、高潔,這一點在居住環境方面有所體現。竹乃高潔之士,梅則象征著高潔、堅貞不渝,它們被分別安置到瀟湘館和櫳翠庵中,這應該是曹公的精心布局。《紅樓夢》對瀟湘館中竹子的描寫有很多,如第二十六回、第三十五回、第四十回、第四十五回都提到過。這無處不在的竹子恰好象征著黛玉的高潔品格。同樣,在描寫妙玉的住處櫳翠庵時也提到了紅梅這一高潔的意象。盡管李紈“可厭妙玉為人”,卻想把那里的紅梅“折一枝來插瓶”,可見櫳翠庵中梅花之盛。在《紅樓夢》中,除了瀟湘館的翠竹和櫳翠庵的紅梅,還沒見過曹公對其他花木的姿態和品性有過這樣認真的描繪。曹公把梅、竹分別安置在櫳翠庵、瀟湘館里,應是對妙玉與林黛玉二人那種超然于眾人之上的氣質的一種隱喻。
在情感表達方面,二者有所區別。黛玉與妙玉同是賈府中的“局外人”,一個雖然是賈母的外孫女,卻因為父母去世而不得不投身于賈府,心中常常有孤單自卑之感;一個更是無依無靠,是賈府中真正的外人。在這種背景下,她們兩人的內心都充滿了痛苦愁悶,黛玉常常將自己的痛苦悲傷直接表達出來,妙玉則將這種心情壓抑在心底。林黛玉在賈府中但凡有人有事觸動她這種寄人籬下的痛苦,輕則拿話刺傷別人,重則落淚甚至病重臥床,如第七回送宮花一事、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等。黛玉的情感外露除了眼淚,還集中表現在她的詩句中。黛玉通過這些詩句來抒發自己的愁悶、孤寂之情。妙玉幾乎沒有這種直接的情感表露,我們只能從第七十六回她在中秋夜的聯詩中窺見一二。“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這句詩就寫出了妙玉的孤獨、寂寞。
此外,黛玉與妙玉二人的交好也可以體現出她們有相似的性情,都有一種游離于世俗之外的清高氣質。第六十三回賈寶玉生辰時回贈妙玉賀貼,不去問事事考慮周全的寶釵,怕她批評怪誕,而去問黛玉。可見黛玉平日與妙玉性情十分相投。櫳翠庵品茗時,黛玉誤把“梅花上的雪水”認作“舊年的雨水”,被妙玉說是大俗人。向來敏感、小氣的黛玉竟然毫不計較。中秋月夜聯詩,一向恃才傲物的黛玉主動稱贊妙玉為“詩仙”。可見黛玉為妙玉的文采所折服。相比較對他人的態度,妙玉對林黛玉也是十分親近的。凹晶館聯詩,她主動邀林黛玉、史湘云深夜去櫳翠庵吃茶,并第一次在人前顯露了她的詩才。書中反復寫到“黛玉見他今日十分高興”“黛玉說‘從來沒有見你這樣高興’”“黛玉從沒見妙玉作過詩,今見她高興如此”等,都充分說明妙玉與黛玉意氣相投。待到黛玉、湘云二人告辭出來,“妙玉送至門外,看他們去遠,方掩門進來”,這與賈母等要離開櫳翠庵時“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三、與寶玉的關系
作為《紅樓夢》男主人公的賈寶玉,在對其他人物形象塑造的過程中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書中重要事件的展開發展及主要人物的行為舉止大都是圍繞著他進行的,有關黛玉、妙玉二人的事件中也常常會出現寶玉的身影。因此探究黛玉、妙玉與賈寶玉的關系有利于我們更好地了解黛玉、妙玉人物形象的差別,黛玉之于寶玉是愛情,妙玉之于寶玉則為友情,她們都是寶玉靈魂上的知己。
《紅樓夢》中賈寶玉算得上是與妙玉接觸較多的人物了,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和寶玉與黛玉的愛情關系不同,他們之間更多的是志同道合的友情關系。在前八十回中,寶玉與妙玉在書中有過三次直接或間接接觸。第一次是第四十一回的櫳翠庵品茶,妙玉本是拉了寶釵、黛玉二人進去另沏“梯己茶”吃,寶玉卻馬上“悄悄地隨后跟了來”。妙玉因嫌棄劉姥姥,就把她喝過茶的那名貴的成窯五彩小蓋鐘也不要了。然而,同是這個妙玉卻親手把“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后來,寶玉又主動提出叫幾個小幺兒打幾桶水來洗地,可見對于妙玉這種怪詭的脾性,寶玉很是理解。第二次在第五十回蘆雪庵聯詩,李紈罰賈寶玉去櫳翠庵折紅梅,這一次妙玉并未露面,但書中提到,當李紈命人好好跟著寶玉去時,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第三次是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妙玉派人送來一張賀貼,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妙玉是和誰也沒有主動來往的,卻為寶玉的生辰送來賀貼。當寶玉發現那是妙玉的賀貼時,他著急得“直跳了起來”,而且立刻拿紙研墨,要寫回帖。當寶玉寫好回帖后,他親自拿了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可見賈寶玉對妙玉十分尊重,二人關系很好。
從寶玉與妙玉的這三次接觸來看,他們之間是相互尊重的友情上的知己關系。妙玉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卻能把自己常用的杯子給寶玉用,甚至主動在寶玉過生日時送來了賀貼,可見寶玉在她的心中地位很高。寶玉也很敬重妙玉,當邢岫煙為妙玉這樣一個“放誕詭僻”的人,卻肯給寶玉梅花、生日又送賀貼而感到不解時,寶玉說:“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從寶玉、妙玉二人的互動來看,他們相互敬重,性情中都有些不合世俗之處,因此而惺惺相惜,成為知己。黛玉與寶玉是愛情關系,這一點在《紅樓夢》是很明確的,黛玉常常因為與寶玉慪氣而傷心落淚,在書中也有過對兩人互通心意的描寫。妙玉與黛玉是《紅樓夢》中賈寶玉最尊重、體貼的兩位姑娘,她們身上都有著寶玉所崇尚的那種不流于世俗的氣質,一個是寶玉愛情關系上的知己,一個是友情關系上的知己。
黛玉與妙玉是金陵十二釵中僅有的兩個名字中帶“玉”的女子,她們兩個人在家世背景、精神氣質,與寶玉的關系等方面有許多相似之處,但她們又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有著自己獨特的人格魅力。黛玉、妙玉在出家問題上做出了不同的選擇,最終卻又都巧合地進入賈府之中。通過對兩人的形象對比研究,我們可以看出二人形象相互映襯,具有互補性。黛玉與妙玉的形象既彼此獨立又相互補充,最終成為讀者心目中的兩個完整的人物。從以上對黛玉、妙玉二人在三個方面的對比來看,她們二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可以說妙玉形象與黛玉形象互相補充。我們甚至可以從中聯想到:如果黛玉出家,會不會像妙玉一樣做一個矛盾的“檻外人”;如果妙玉沒有出家,會不會像黛玉一樣成為一個與封建貴族格格不入的世家小姐。妙玉雖然出家了,但她是“人在空門,心在紅塵”,即在她的內心深處并未真正地脫離世俗。首先,妙玉出家原本就是為了續命,而不是真的看破了紅塵。其次,在櫳翠庵品茶時,她先是嫌棄劉姥姥,想要丟棄劉姥姥用過的杯子,隨后在與黛玉、寶玉他們喝“梯己茶”時,表露出自己對品茶的精通。這顯然不符合佛教宣揚的眾生平等、六根清凈的理念。此外,在第七十六回中秋夜聯詩,她提到丟了真情真事會失了閨閣面目,可見她內心是把自己當成閨閣女子的。但她又常常自稱“檻外人”和“畸人”,以出家人的身份與人交往。她這種矛盾的行為正如邢岫煙對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評價一致。黛玉雖然沒有選擇出家,但她卻與大觀園熱鬧的氛圍格格不入,既不逢迎討好長輩,又不籠絡下人,也從不像寶釵那樣勸說寶玉致力于仕途。她雖然沒有出家卻把自己歸為賈家的外人,在思想上也是超然于世俗之人。妙玉與黛玉是對方在俗世與空門中的影子,既是獨立的個體,更是彼此命運的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