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瑜 婁晏如 劉芊尋


《面紗》是英國作家毛姆根據自己于1919至1920年游歷中國的親身經歷,以中國為背景創作的長篇小說。總體來說,《面紗》講述了女主人公凱蒂在一段無愛婚姻中經歷各種變故最終走向自我救贖的過程。
小說中面容姣好、內在空虛的女主人公凱蒂為了在妹妹之前出嫁,匆忙嫁給了孤僻寡言的細菌學家瓦爾特,并隨其來到香港。對凱蒂而言,新婚生活并不美好,她與丈夫之間時有摩擦。最終瓦爾特決定離開,前往疫區救助苦難中的人們,凱蒂除了依附于婚姻別無他選。經當地副海關長的引薦,凱蒂來到當地唯一的修道院從事瑣碎的工作。受到眾多善良的法國女子與院長的感染,凱蒂對丈夫的人格有了新的認識,其靈魂也受到了洗滌。然而,好景不長,二人關系剛剛緩和時,變故橫生,緊接著便是瓦爾特的死訊。回到香港后,凱蒂無比鄙視屈身于欲望的自己,最終不堪心靈重負離開香港。母親逝世后,凱蒂徹底與過去一刀兩斷,陪父親開始了嶄新的人生。
本文將從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的角度剖析《面紗》中的女性角色,探究毛姆的女性觀。存在主義女性主義是女權主義運動第一次高潮中的重要流派,波伏娃的《第二性》作為該流派的重要理論支撐,對女性“內在性”的束縛與“他者”的身份進行解構,思考性別身份的差異所帶來的社會文化問題,探究女性實現自我覺醒的可行性路徑。
波伏娃的《第二性》堪稱創造性地將存在主義哲學充分應用到女性理論的研究中,并在書中較為全面地分析與介紹了她的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的思想觀念。“定義和區分女人的參照物是男人,而定義和區分男人的參照物卻不是女人。她是附屬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對立的次要者。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他者。”波伏娃的“他者”理念追根溯源可以至薩特,同時又在女性主義的基礎上有所發展,她認為女性作為“他者”最大的特性是依附性。“他者”,顧名思義,是相對于主體的概念。這種依附性體現在女性身上就是一種被動性。女性難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和人生,其一生在多數情況下都受人安排。與此同時,女性的這種依附性實質上產生于其內在性。波伏娃在此所指的內在性,指的是女性那種封閉的、缺乏創造性和超越性的生存狀態。她認為:所有的生存者都應同時兼具內在性和超越性,兩者同時并存,相互關聯。如若社會制度沒有給生存者提供任何目標,或者阻止他達到任何目標時,超越性就會重新陷入內在性。由此可得,女性并非天生只具有內在性,而是在所處的男權社會制度的壓迫下,被困于內在性之中,只能作為客體存在。
《面紗》中的女性形象具有反映時代特征的特殊意義。從女性視角而言,《面紗》堪稱一部人生教科書,特別是通過分析女主人公凱蒂的自我蛻變之路,可以讓讀者體會到“婚姻自由”的意義,感受到“自我意識”的重量。母親的精明勢利、原生家庭愛的缺乏促成了凱蒂扭曲的愛情觀。雖然瓦爾特是她自己選擇的丈夫,但這種選擇摻雜了多方面的復雜因素,卻唯獨缺失了愛,這并不是真正的婚姻自由。在疫區的經歷,促使凱蒂自省,當她開始希望自己的女兒成為一名自由自主的女性時,可以確信她的重生已然完成了。
通過《面紗》一書中形象各異的女性,我們捕捉到當時社會背景下的女性在經濟、文化、情感精神等各方面對男性依賴的每一個瞬間,深刻感受到二十世紀的時代特征與中英兩國的文化差異,切實體會到女性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實現意識覺醒與自我蛻變的難度。多名女性角色突破經濟、文化、情感精神方面的枷鎖,通過自救式的行為,為我們展現了在經歷過真實的生活后,女性發自內心想要獲得獨立人格的決心。這也很好地說明了我們為何要聚焦本書的女性形象進行分析。
透過《面紗》中的女性形象,我們對毛姆的女性觀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毛姆有著較為嚴重的厭女情結,這也深刻影響著他的創作。在他的作品中女性大多貪婪自私、虛偽庸俗、精神缺失且無獨立人格。而達到毛姆心中理想的中國女性則是賢惠溫順,對丈夫言聽計從,她們犧牲自我以實現對家庭的無私奉獻。這也充分迎合了當時普羅大眾的女性觀,即女性是客體,是依附于男性的。與此同時,毛姆也肯定了具有缺陷的女性能夠在外部環境的熏陶下蛻變,從而成為其心目中的理想女性。《面紗》中凱蒂的自我救贖之路以及要把女兒培養成自由自主女孩的愿望說明毛姆深知精神重生需要一場自我拆解,才能獲得覺醒。
一、《面紗》中的女性形象及對比
本文將以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為綱,從經濟、文化、情感精神三個方面分析《面紗》中女性角色對男性角色的依賴,思考其中女性角色尚未實現自我覺醒的原因,主體意識覺醒的契機,主體意識覺醒的表現和對女性的影響。
賈斯汀太太即凱蒂母親的所作所為從極大程度上反映出了女性在經濟、文化層面對男性的依賴。如書中所寫,賈斯汀太太是名八面玲瓏、善于操持、野心勃勃的女性,然而在書中她卻只有一種稱謂:賈斯汀太太。她的身份永遠只能建立在自己丈夫的存在之上,她的經濟來源也毋庸置疑來源于丈夫。正如她從一開始所承認的那樣,自己只能通過丈夫來出人頭地。為了使自己獲得看上去體面且受人尊敬的地位,她想方設法地操控丈夫,逼迫他去競選皇家法律顧問,以便自己認識更多所謂的上等人士。在當時的英國社會,父權制文化對女性產生的束縛根深蒂固,男權思維模式在法律和倫理層面均被合理化,即便賈斯汀太太極盡可能地操控自己的丈夫,她所作所為的出發點仍是默認自己應當作為男性的附屬而存在,這從一開始便是父權制社會文化下產生的悲劇。在這種社會文化的影響下,女性只能具有“他者”的身份,而非作為完整的人而存在。
女性在情感精神方面對男性的依賴則在凱蒂身上更為明顯地體現出來。她一廂情愿地把自己的現在與未來寄托于瓦爾特也就是她的丈夫身上,甚至認為只能通過與其結婚來實現自己存在的價值。她無理由地相信著社會以及家庭對女性的定位,自發地從男性視角出發,惡意評判其他女性的外貌、性格等。這也是她在文化層面上依賴著男性的體現—自愿將自己處于“他者”的地位,習慣性從男性的角度進行考慮,運用男性的處事規則,而未意識到自己本應是一個具備思考能力的主體。
從女性角色在經濟、文化、情感精神方面對男性的依賴,我們可以窺得女性遲遲沒能實現自我覺醒的原因。在歷史上的大部分時間里,男性把控著對女性標準的絕對話語權。而女性也習慣于在男性主體意識的領導下生活,默認處于附屬地位。由于自身主體意識未能覺醒,在長期的父權制文化浸潤下,大部分女性反而成了父權制的助推者。為了不在妹妹婚禮上顯得難堪而嫁人的凱蒂和深諳只有迎合男性喜好才能實現自己價值的賈斯汀太太……每個人看似是在為自己的利益而奔走,實則只是按照父權制文化的發展軌跡忙碌著。
若論覺醒,凱蒂就是《面紗》一書中自我意識覺醒的典型代表,喚醒其主體意識的契機有二,其一是對人性的了解,其二則是在疫區的見聞。所愛之人的背叛使凱蒂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她一方面為唐生的自私鉆營而心碎,一方面又對自己受欲望指使的所作所為感到悔恨,對自己迫于茍且只能依附于瓦爾特的行為感到不齒。心境的變化使凱蒂對人性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這可以被看作是她自我意識覺醒的契機之一。
而真正喚醒凱蒂主體意識的則是第二個契機,即她來到疫區之后的所見所聞。這里的一切都與香港紙醉金迷的安逸生活完全不同。整個城市尸殍遍野,饑荒,動亂。巨大的沖擊不僅給她帶來了對疾病的恐懼,也讓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婚姻和愛情。與修道院修女們的接觸也讓她得以審視自己。她們雖然都深愛著自己的祖國法蘭西,卻出于人道主義背井離鄉來到了充滿疾病、困苦的異國,救助照料苦難中艱難生存的人們。這些都激發了凱蒂極大的同理心,她蔑視一心投身于愛情的自己,于是向修道院院長自告奮勇,希望為照料患者貢獻一份力。凱蒂終于意識到人的價值在于奉獻,原先煩擾自己的瑣事并不值得牽掛,甚至有些可笑。
再次回到英國之際,凱蒂的主體意識已然覺醒,疫區的見聞、瓦爾特的死亡、懷有身孕、母親病逝……所有的經歷塑造了一個全新的凱蒂,她不再是父權統治下沒有個人意識的洋娃娃,而是成了一個擁有人性與信仰的理智的人。毛姆雖看輕女性,卻仍然描寫女性自我覺醒的過程,根本原因在于他始終認為由他所塑造的覺醒后的理想女性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他希望現實中的女性在看到這些文字后可以逐漸成長為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這本質上仍然是一種男性凝視。
若論主體意識覺醒的表現和對女性的影響,沃丁頓的滿族妻子和主體意識覺醒后的凱蒂均能提供一個很好的說明。沃丁頓的滿族妻子來自名門望族,在革命屠殺滿人時期,她被沃丁頓好心救下,從此深陷愛河,并在他要離開的時候逃出家門誓死跟隨。此時她跟隨沃丁頓既不是出于經濟依賴,也不是出于精神依賴,只是受自己的愛驅動而希望與沃丁頓長相廝守。為了追逐自己所愛,滿族女子不再受家族桎梏捆綁,在自我意識的影響下,打破了生活習慣和思維的不同。在書中我們不難感受到,凱蒂一直都對這名滿族格格心懷崇敬—她總是安寧地坐著,對自己所想清晰明了,并堅定追尋著—仿佛她身上呈現的就是凱蒂自己一直以來所苦苦追尋的愛情之“道”。但是毛姆筆下的這位“中國式”大家閨秀卻并非一個單純的扁平人物,換言之,我們依舊可以在毛姆別具一格的寫作風格中感受到其略帶畸形的女性觀。她吸鴉片、妝容濃重,這一形象在任何的社會背景下都無疑是被視為墮落的。究其根本,源于毛姆沒有擺脫對女性形象根深蒂固的歧視—他認為女性原本就是易于依附于人的物種,小時候依附于父母,長大后依附于丈夫,滿族格格雖勇于和沃丁頓遠走高飛,但本質上也是因為她明白沃丁頓值得她依賴。
二、存在主義視角下的女性覺醒
《面紗》中對凱蒂的出身、婚姻、愛情、異鄉經歷的描述,以及在經歷了東方之旅后對自身價值的啟發,都反映了其女性意識的覺醒,想要沖破精神枷鎖的渴望和對自由的追求。這里將運用波伏娃的存在主義女性主義觀來探索《面紗》中的女性精神覺醒和女性對自由的追求。
《面紗》中,女性從生下來就是依附于男性生存的。女孩出生的時候,首先依附于自己的父親,步入婚姻之后轉而依附于自己的丈夫。凱蒂的家庭地位構成雖然是以母親為主導,但不可否認的是她們全家人還是需要依靠父親來維持一家的開銷,而凱蒂的母親賈斯汀夫人在培養女兒的過程中也無時不在灌輸“嫁給一個杰出的丈夫”的教育思想,她把全家的未來都寄托在了女兒的丈夫身上,也是這個原因,凱蒂才成為了所謂的“二流貨色”,虛榮、輕浮、愚蠢,將自己的價值和人生的幸福寄托于婚姻和愛情。凱蒂從小就處于一種被動的狀態,選擇瓦爾特作為自己的丈夫也是出于現實的無奈而被迫將就;選擇前往疫區,是因為生活所迫,除了依附于自己的丈夫別無選擇。她一直是被動的、消極的,希望依靠別人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她從未真正清楚,作為女性,自己的人生價值是什么,而這一次前往疫區的赴死之旅則激發了她對自己作為女性價值和意義的思考。
波伏娃認為,女人的自由是接受自己的性別而不是否定自己人生的意義,能夠獲得與男性等同的存在和價值,得到寬松的處境和平等的機會,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身體,自由地選擇自己的人生。她能夠平等地與男人建立愛情關系,自主地進入婚姻,成為妻子和母親;她也能全身心地投入事業,自由地在社會中施展才能。女性只有擺脫依附性的枷鎖,走出內在性的囚籠,才能從精神上得到深刻的變化;只有為自己而活,擁有自己的獨立人格,實現自己的價值,才能得到真正意義上的解放。
在疫區,凱蒂照顧孤兒、做縫紉,這與她之前的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前半生的她只需要做一個可供觀賞的花瓶,將人生寄托于他人,卻從未考慮過自己的價值和追求。在工作中,她慢慢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意義—“凱蒂覺得自己的心里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生長。一刻不停地忙碌分散了她的心思,窺見他人的生活,他人的視界喚醒了她的想象,她開始恢復元氣,變得更舒心、更強壯了”。從這里已經可以看出,凱蒂在主動創造社會價值,也在逐漸走出內在性封閉的空間,意識到自己不能依附于他人,其女性精神終于得到了啟發。在重回倫敦后,她與父親亦達成和解。她開始慢慢理解父親,發現一直受母親支配的父親其實也一直渴望做回自己。這部分對父親的描寫也是在暗示她將作為獨立的個體去掌握自己的命運和人生。“我希望是個女孩,我想把她養大,使她不會犯我曾經犯過的錯誤。……我要把女兒養大,讓她成為一個自由的、自立的人。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愛她,養育她,不是為了讓她將來和哪個男人睡覺,從此把這輩子依附于他。”從這段對未來女兒的期望中可以看出,凱蒂已經明白造就自己荒唐前半生的原因,她不會再重蹈覆轍,將實現超越性的可能寄托于自己的女兒身上,而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成為一個自由的人,依靠自己的力量獨立于世。
從凱蒂自身來看,并不能說她自己徹底實現了所謂的“自由與解放”,但從她經歷了這一切的精神變化和思想轉變上看,她明白了作為女性存在的意義是什么,認識到了自己的價值,這也是一種精神上的自由與解放。
讓我們回到毛姆的女性觀:通過剖析毛姆在《面紗》中刻畫的女性形象,我們可以深入了解毛姆女性觀的偏見性和波動性。蛻變前的凱蒂貪慕虛榮,為了躋身上流社會而不擇手段;凱蒂的母親賈斯汀太太從小給女兒灌輸丈夫即賺錢工具等帶有偏見的理念,處處打擊丈夫……由此可見,毛姆對女性形象的刻畫充滿了偏見性。毋庸置疑,他鄙視和厭惡女性—但我們也經常能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一些“看似理想”的女性形象。他不吝贊美之詞描寫沃丁頓的滿族妻子,筆下飽含犧牲精神與樂觀心態的修女們也印證了他對女性的態度并非傳統認知中“直線”式的不變,而是“波浪”式的反復,其女性觀的波動性由此可知。
最后,從凱蒂的一系列經歷中可以看出,毛姆認為女性需要經過磨難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獨立的“人”,僅靠女性本身無法完成自我進化。毛姆一直以上帝視角審視其筆下的每一個女性角色,女性所謂實現精神上的覺醒與解放也是出自他手。文中滿族格格這個形象的引入暗示著他心目中的女性應該具備的模樣,這本質上還是沒有跳出當時固有的社會觀念,是一種資本主義父權社會下的男性凝視。
本文從波伏娃的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相關理論出發,深入分析毛姆的《面紗》。在解讀作品中極具代表性的三個女性形象的過程中,我們不難發現毛姆作品中的女性側寫,多帶有他個人的偏見—女性生來缺乏靈性與主體性,且其自我意識的覺醒并不是自發的。《面紗》中的凱蒂在經歷了一系列變故后,才終于看透了所謂生活華麗面紗下的真相,完成了從一個被世俗束縛的客體向解放自我、擁有獨立人格的主體的蛻變。即便是他筆下看似“完美”的女性形象,也并未真正跳脫出父權制社會下男性的固有視角。綜上所述,毛姆筆下的女性角色雖具波動性,但注入了他本人固有的落后成見,缺乏客觀平等的兩性視角。
項目名稱:探究毛姆作品對中國近現代文學創作風格的影響(項目編號:202010673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