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著名作家、編劇、詩人、導演、美食家。代表作有長篇《饑餓的女兒》?《好兒女花》?《K――英國情人》?《月光武士》?《上海王》等重寫“海上花”上海小說系列。作品被譯成30多種文字在歐美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2005年獲意大利的奧斯卡文學大獎“羅馬文學獎”。2009年獲《亞洲周刊》全球中文十大小說獎。
1981?年???失眠
那天下午一直下雨,待公共汽車停在北碚銅仙鎮站時,天晴了,幾束陽光從烏云中鉆出來,?非常燦爛,非常不像重慶。十九歲的我扛著鋪蓋卷提著行李箱走下車,車站離輕工業學校的大門不遠,上一坡陡峭的土馬路就到了。
站在高處,下面是嘉陵江,依山而建的學校映入眼簾:一幢幢陳舊的灰磚平房中有兩幢紅磚的七層新樓,大小兩個操場,好多黃葛樹、夾竹桃,青石板路長滿青苔。看門師傅是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圓圓的臉,熱情地跟我介紹,這兒原來是重慶一家老機械廠,五年前才改為學校。除了教室、圖書館和食堂,兩幢紅樓是學生宿舍和教師宿舍,是我們當地最高的。了不起,妹兒呀,好好學習。
我謝了他。這時又來了幾個新生,我們一起朝里走。報名后,我被分到宿舍樓?709?房。
那是樓梯左邊最里面的一間,四張上下鋪,卻只住六人,兩個空床位放行李箱。我是靠窗的上鋪。709?房,除我一人來自重慶城南岸外,還有一位來自市中心,其他四個姑娘都是巴縣或渠縣的。
男生住樓下三層,女生住樓上四層,女舍監住一層進大門后右側的一個房間,管收發,偶爾上樓來巡房。好在學生們都是十六歲以上的人,生活自理不成問題。食堂憑錢購票,早餐有粥、油條、花卷,?有時還有肉包和豆漿;中餐有肉片、燒白和青菜;晚上有紅燒肉、牛肉絲炒酸豆角和粉蒸肉,?每天都不太一樣,但都是麻辣味道的。我不吃早飯,中飯也吃得少,一是節省錢,二是習慣,所以?人瘦得像晾衣竿。食堂邊上是淋浴室,男一間女一間,每間設二十五個水龍頭。淋浴時間是每晚五點半到八點半,七點時最是人擠人。開水老虎灶開整天,晚上八點半關門。我這才明白看門師傅說的話,?相比別的中等學校,這里就是那三頓飯的收費,花樣還那么多,真是撞上好運。
我在這個新環境待了半個月,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因為我不愛說話,709?房室友互相之間也不說話,周遭氣氛怪異。某個晚上,熄燈后,我睡了一陣子就被哭聲弄醒了,是下鋪的人在睡夢中哭泣。她翻了一個身,笑起來,笑醒了,起床倒水喝。我再也睡不著,打開手電筒看書,對面鋪的室友破口大罵:“夜不收,你做鬼呀!”
我搬了一張矮凳子到走廊。樓梯口在走廊中間的位置,每層有個漱洗室,里面有一排帶門的陶瓷蹲坑,中間有道半人高的木門。雖然清潔工打掃得很干凈,幾乎沒有廁所慣有的臭味,?我還是盡量離那兒遠一點,在窗口邊有路燈的地方坐下,看狄更斯的《霧都孤兒》。
奧利弗和別的孤兒餓得不行,他要求喝粥,結果被關進了小黑屋。比起小說里的世界,我幸運多了,可是看到這兒,我的肚子咕咕叫起來,真想吃點什么。
“我也餓,我們去釣魚吧。這江里有好多魚,可以用火烤。”一個軟軟的聲音說。我抬頭看,發現一個苗條秀氣披著長發的姑娘站在走廊上,離我有兩步遠,正盯著我。她何時走近我的?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
“你不認識我了?”她一笑,“我是玉子,與你同年級,都是會計專業。”
“玉子?”我喃喃地說。
“你三班,我二班。”她整個人靠在墻上,在地上投下一道影子,“烤魚,我最喜歡放鹽和辣椒面,我媽媽做得很好吃。釣魚,你會嗎?”
“我小時候跟我爸爸釣過。”
“你在我們家時也去釣過魚。我記得你們當時釣到了老鼠魚。”?我想不起來,覺得沒有這回事。
“那是長江,嘉陵江要是能釣到老鼠魚,就可以吹牛了。因為那是江里最好吃的魚,頭像老鼠,味美肉嫩,人間奇貨,用郫縣豆瓣醬炒香后,放泡姜泡海椒紅燒,非常下飯。”
我聽得肚子更餓了。
“你喜歡釣魚嗎?”她問。
“釣魚有點枯燥。”我說。
“你不懂,釣魚的樂趣就是在等待中,等著你的魚兒上鉤。”
“現在去釣魚?快半夜了。”
“我有釣魚的工具,夜里當然也可以釣。”她拿出一根紙煙,一頭在墻上碰碰,然后含在嘴里,又拿一只綠色的舊打火機按了好幾下,把煙點上,抽了起來。
學校不允許抽煙,不過私下里,總有男生躲在角落里抽,但很少有女孩子抽煙。玉子抽煙的姿勢很老道,夾煙的手指長長的,臉側向走廊的窗,一股風吹來,她的身體飄出一種如薄荷的味道。?不知怎么,我覺得這味道有些熟悉。她的脖頸有顆痣。她像誰呢?我想不起來。我收起書本,準備跟她去釣魚。
“還可以游夜泳,裸泳。”
“是嗎?你敢嗎?”
“我是故意嚇唬你。”
“那你贏了,我的膽子很小。”我笑了,“我們去釣魚吧。”
“可以,但不是現在。學校的大門鎖了,除非我們翻大門。”
聽玉子這么說,我心里升起一絲兒失望,我說:“翻,我不怕。”
“我也不怕學校,我是怕水鬼將我們兩個大姑娘抓去做新娘。”
她長吸一口煙,優雅地抖落煙灰。她把煙遞給我,我有些驚訝,取過來,抽了一口,遞還給她。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她穿著淺灰色的上衣,下面是一條棉布褲子,洗后縮水短了一大截,赤腳,有些不修邊幅,有些調皮,加之頭發松散,她整個人顯得神秘莫測,強烈地吸引了我。
她撩撩頭發,說:“我頭發多,洗了不容易干。”她俯下身,像要親我的樣子,我條件反射地轉過臉。
“你在看啥書?”
我把書的封面朝向她。她說:“哎呀,《霧都孤兒》,聽說是英國的一個大文豪寫的?”我點點頭。
“那你看完了,借給我。”
“我在學校閱覽室借的,到時你從那兒借吧。”
她看著我,沒有說話,把燃著的香煙遞給我。我搖搖頭。她扭著腰肢慢慢地往樓梯口走去,?卻沒下樓,而是繼續朝前走,推開里面的一個門。我掃了一眼合上的門,上面寫著?705。
我回到寢室,躺在冰涼的鐵床上,腦子里翻騰得厲害,玉子撩頭發的樣子始終在我眼前。窗口斜對著大操場,有人走動,也有人說話,夾有咳嗽聲,遠處有狗在狂吠。
回想起來,我第一次知道玉子這個名字,是剛進學校不久,她在食堂主動和我搭訕,說她叫玉子,是二姨的女兒。太巧了,也許是我收到這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時,寫信告訴過二姨,于是玉子也報了這學校。二姨與我母親沾親帶故,據她們說,在重慶解放前,也就是20世紀40年代,她倆都是從忠縣鄉下的唐家寨跑進重慶城的姑娘,同姓不說,?關系還親過同胞姐妹。玉子說她有個哥哥葉子,多年前失蹤了。那天她說的事,跟我的記憶不符。我記得葉子失蹤多年后,因為我的出現,一個叫唐慶芳的女人承認了葉子是她所害,可人們卻始終找不到葉子的尸體。唐慶芳的老公董江,一心一意放在二姨身上,嫉妒讓唐慶芳發了瘋。我記得唐慶芳當時還想害我。
那是十二年前,1969年的事,當時我只是一個不到七歲的小孩。我記得在二姨家,我從未遇到過玉子,也沒聽說過她。
我可以給二姨寫信,可是她家門牌是幾號?也許,我有必要回一下二姨家去問問。二姨家住的山坡上的紅磚房子,在我的記憶中全是對稱的,有一坡石梯,左右都是一模一樣的黃葛樹,?舊舊的紅磚房,一樣的綠窗,門前幾級石階。二姨家的后窗外,就是西區動物園,一堵院墻,在陽光下泛著一片灰色。
我的頭開始痛。
葉子,他的模樣模糊,我沒準備將他從心的深處撈出來。
低年級的教室在一坡石梯上面,一邊臨嘉陵江,一邊靠坡,坡下有兩幢平房打通,那是圖書館。早操時,我沒看到玉子。我打聽了一下,玉子姓唐。二姨也姓唐,玉子跟母親姓,也正常。說實話,我從未見過二姨夫,對他的情況也一無所知。上午頭兩節是語文課,我上得心不在焉。
“上次我布置的課外作業,是讓你們讀哪一個外國詩人的詩?”語文老師問。
我課桌下的抽屜里放了一本巴爾扎克的小說,我正偷偷看著,語文老師點了我的名字。我慢慢站起來,答道:“是俄國詩人普希金。”
“普希金最有名的詩是什么?”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致大海》。”
“那他最有名的小說叫什么?他是怎么死的?”
“他最有名的小說是《葉甫蓋尼·奧涅金》和《上尉的女兒》。他是跟人決斗,受了傷死的。”
語文老師看著我,沒言語。我坐了下來。我敢保證,能回答這些問題的同學只有少數。對中專學生來講,讀課外書一般會挑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而我喜歡普希金,在整個少女時代,我抄他的詩和小說中的金句,當作我的精神食糧。文學是我苦悶生活的救星,沒有飯吃,我不怕,沒有文學,我活不了。
下課鈴響后,是課間操時間。有個個子高高的男生走過我身邊,腳步停了一下,又繼續朝前走,?走出好一段,回頭看著我。我與他離得有些遠,刺眼的陽光晃動在眼前,我覺得那男生有點像班長常彥。當我再看時,他已走開了。
我朝操場走去,一只柔軟的手抓住了我,我知道是玉子。
江????邊
綿長的嘉陵江從秦嶺流下來,在重慶朝天門融入長江,之前途經北碚銅仙鎮。學校的院墻其實也是原工廠的,我們從大門外繞了一圈到達江邊,望不到邊的沙灘上,不時有漲水時江水沖出的溝壑,里面生長著茂密的蘆葦。我和玉子如兔子般穿梭其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學校的大喇叭廣播里傳出的激情澎湃的女音已漸遠。
“我感覺他恨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玉子停下說。
“誰?”
“葉子。”她朝江里扔下一塊石頭,石頭在江面跳了起來,正中一艘過路的小貨輪,船身隨之晃了一下,“你覺得他埋在哪里?所有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到。”
“害葉子的人曉得。”
“我問你,他可能在哪里?”
“對了,那個人姓唐,叫唐慶芳。她沒說老實話。我雖然想不起她長啥子樣子,可是我記得她的眼睛充滿火焰。噢,她真的死了?”
玉子一愣,繼續問:“當時唐慶芳把葉子埋在后窗下的那塊地里,對著動物園的院墻。她不會說謊。”
“那個女人是個魔鬼!”我說。
“她那樣是有原因的。”
“你還幫她說話?”
“事物總有另一面,才能說得通。所有的人都忽視我,他們的眼里只有葉子,兒子才是傳宗接代的,是家人,女兒不是。封建腦袋。”
“我爸爸當我是家人。”我說。
“你媽媽模樣很靚,不像我們這種工人階級。我媽說,她是一只不死鳥。”她站起來,?突然打了我肩膀一下,“怎么樣,這周跟我回家?小環子。”
我嚇了一跳。我的小名,除了我母親沒人知道,家人或親戚都叫我小六。
母親就是一只不死鳥,這個比喻太形象了,我完全沒想到。我呆呆地看著玉子,心情黯淡,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猶豫啥子?”玉子扔塊石子到江面,石子落入水中,蕩出好一陣水花,有魚游動在其中。
“真的有魚,我們可以釣魚。”她問,“你現在游泳水平如何?”
“不太好,只敢在淺水里撲騰。”
她聽了,反倒安慰我:“我也不太會游泳。”
江面起的風鉆入薄衫里,涼涼的,夏天已經結束了,秋意漸深。我的頭發亂得蓋住眼睛,我看不到玉子的表情。她和我說了一聲再見,就往學校方向走去。
江面浮著一個木盆子,一直往下流。這兒的情景很像我小時候見過的,長江發大水,江面上什么東西都有,木盆、木椅和竹床,也有人頭。我喉嚨像著火一樣難受,我吞了吞口水。
這一切恐怕都不是真的。可我用手指掐腿,即刻有了痛感。
與長江相比,嘉陵江一向是綠綠的,在夏天漲水時才變黃,可那只是很短的時間。我喜歡這苔蘚一樣的色澤,尤其是陽光直射時,江邊小草或樹葉沾上水汽和露珠,有種心里珍藏的東西留下印記的感覺。這江里肯定有魚,聽玉子說起釣魚,我心情陡然變好。坐在江邊礁石上垂釣,捧一本小說,戴一條花頭巾,看幾章小說,魚竿拖著線移動,那頭是充滿危險的魚餌。這好像并不枯燥。
我對釣魚有了興趣,也有了期待。
江對岸有不少沙丘,有半人高的雜草,有叢叢蘆葦,雖然也有礁石和成片的沙灘,但怎么看都怪異:天色青黑,云朵卷曲著,壓得很低,像冥界的牛頭馬面,甚至像大象的形狀;灌木叢中有大片芭蕉,起起伏伏的山巒看不到邊緣。當我注視時,感受到對岸有股吸力,讓我手腳有一絲發涼。我急忙收回目光,發現江岸上一個中年男人從礁石上朝我走近。
是祁老師,他穿著西服外套,頭發剪短了,戴著眼鏡。他是我中學時的代課老師,數學課老師有事,他可代;語文老師生病了,他可代;有時也代別的年級。所以,我們經常在學校里遇見。祁老師聲稱他坐了幾個小時的車來看我,要我隨他在河岸上走走。
我們走了一段路,祁老師說起我以前的事,說我幾乎門門功課好,就是不愛上體育課,不愛和同學說話,還有,總從他那兒借小說看。看完《野火春風斗古城》和《破壁記》,我又向他借《茶花女》《簡愛》等外國小說。他借給我,說最好寫寫讀后感。我寫了,他看后,說你看書和別人不同,寫些故事吧。我其實早寫了,但我不準備給人看,包括他。他繼續借書給我,有一次我向他借《金瓶梅》,他遞書給我,順勢拉我到他懷里,要親我。我推開他,從此不理他,也不向他借書。
江面漂過黃菊和白菊,平常清明或過年時,人們追思逝去的親人才往江里放花,這時節不該有。
“悼念人,不分時間。對不對?”祁老師讀出我的眼神,靜靜地說。我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讀書?”
“你是上大學的料。我查了,你高考就差兩分,太可惜了。中專兩年,出來再考也未嘗不可。其實,大學可以自己讀,知識吸取靠書本。”他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我也查到你被這個學校錄取,便找來了。”
“有事嗎?”
“就是想確認你在這兒一切都好。”
“你看到了,我很好。你走吧。”我冷淡地說。
“我想你。你那么愛書中的世界,是因為你孤獨得要命,這點跟我好像。你愛憎分明,?又有同情心,我總覺得你心里有好多傷口,我真的想你告訴我。我可能不能治好你,但你說出來,心里會好受一些。”
我嚇了一跳,祁老師的眼睛太厲害了,可以讀到我的內心。
“跟你說了這些,我整個人輕松多了,我不想我的生活是死水一潭。他指指對岸說,“我要到對面去,因為你在這兒,我想在去之前看看你。”
對岸這時浮有濃淡不一的霧氣,幾只寒鴉落在枯枝上,從我站在這兒起,就沒看到另一個人經過。我說:“那兒是另一個世界。”
“有一個鎮,抗戰時西南聯大的好多老師住在那兒,你喜歡的作家蕭紅也在那兒。”
“傳說罷了,連輪渡也沒有一艘。”我沒有興趣。
“過河,每個人的方式不同。有人坐船,有人涉水,有人飛。”
我轉過臉來看他。他的眼睛有神,鼻梁挺直,整個臉有一點《巴爾扎克傳記》里大作家的風韻。但他瘦,?也比重慶人高。他穿著白襯衣。一個男人最好的年紀:成熟、有魅力、已婚,對少女來說,這是致命的誘惑。
不過,祁老師卻不是我理想中男人的樣子。從上初中開始,我的心思都在一個頭發卷曲的男生身上,因為他的眼睛像葉子一樣單純,閃閃發光。他的五官跟葉子相似,如若做出雕像,兩個人便是孿生兄弟。他的聲音比葉子好聽,亮爽,葉子的嗓音有些低沉。我的注意力時時在那個男生身上,我寫了好多紙條給他,但都沒有回應。沒回應,我也不放棄。直到有一天我們在學校的樓梯口迎面相遇,他突然將所有的紙條塞到我手里,接著拔腿跑開。我站在樓梯口,把一張張紙條撕成碎片,朝樓梯外的欄桿撒去。我決定忘掉這個男生。畢業時,?他朝我走來,遞給我一幅素描,畫的是我,梳著兩條辮子。我很激動,可是臉上沒表情。他便走開了。我連著好幾天心神不寧,竟然順著他放學回家的路走去。我很清楚他住在哪個院子里,?我尾隨他許多次,他都沒有發現。這天傍晚,我在他家的窗下站了半天,哪怕有人經過看到我,我也不臉紅。之后,我想給他寫信。后來聽說他考上了成都一所最著名的大學,而我呢,?高考落榜,差三分。第二年我又考,差兩分,一所中專學校錄取了我,我向命運投了降。他對我而言,仿佛是在另一個世界了。而祁老師,之前我沒料到會再和他相遇,還會同他站在這江邊。他看我的眼光很濕潤,見我打量,他急忙掉轉目光。
我一直沒往超出師生關系的方面想,這不是我的錯。現在,我對他也沒興趣。我輕聲說再見,便走開了。
他沒有追,待我走出好長一段路,他高聲喊:“小女子,后會有期!”
后????街
學校圈的地很多,院墻劃出了范圍,前門靠公路,去江邊要走后門。后門是大鐵門,即使關著,我們也會翻過去。
果不其然,先前開著的大鐵門鎖了。我正準備翻,忽然瞥見巷子口有道靈巧的身影一閃。玉子!我馬上跟了上去,她穿了一件藍花襯衣,下身是一條牛仔短裙,腳上竟然是一雙黑色橡膠雨靴。
我隨她在巷子里拐進拐出,沒一會兒便進入銅仙鎮后街。這算得上是一條大街,人聲嘈雜,有當地農民挑著擔子出售新鮮的蘿卜、絲瓜、枝枝花,也有黃菊白菊。后街有幾家小餐館,還有肉店、雜貨鋪子和百貨商店,人們都說本地方言。有個小販在賣黃鱔,面前蹲了一個老婆婆。小販捉著一根筷子長的黃鱔按在案板上,用長長的鐵釘釘住黃鱔的頭,從頭下一刀,一拐,往下拉。黃鱔還在掙扎,血順著刀往下滑,小販用手一刮,腸肝肚肺全扔進案板下的一個鐵桶里。
小時候隨母親上街買菜,常會看到這樣的情景,那時母親會拉開我,不讓看。這么近看全過程,?尤其與一個老婆婆一同觀看,我感覺有點匪夷所思。我轉身,左看右看,街上都沒有玉子的身影。有個年輕姑娘站在石階上,但不是她。
玉子居然也沒回課堂,她也逃課。
我沒精打采地走在街上,天色一剎那亮得可當鏡子了。我肚子餓得咕咕叫,考慮買個花卷吃。邊角有家餐館,門臉不太大,名字與眾不同,叫銅仙,木牌子寫的草書,很有王羲之的風范。門前有灶,灶上蒸籠是包子、花卷和白糕。一雙雨靴站在門檻上,我的目光移到那個人的臉上,正是玉子,她和柜臺里的女收銀員說著話,指著門口冒著熱氣的花卷,伸出兩根手指。
等她走開,我才走過去。
這家餐館其實比別的餐館大,二層吊腳樓,不少當地人在此聚集。門前放了幾張桌子凳子,我坐了下來,打量里面:大約十張桌子,坐了不少人,我看到玉子走到一個靠墻的桌前坐下。那兒還有一個人,我認出來是董江,二姨的相好。他的相貌沒變,只是頭發灰白了。坐著的女收銀員起身,是個半老徐娘,頭發燙過,穿件向日葵圖案的薄毛衣,腳上蹬了雙紅色高跟鞋。她走到我面前,問我要什么。
我隨口說一碗豌豆面,并給了錢。
收銀員離開后,我繼續看里面,董江低頭抽煙,玉子提起桌上的老蔭茶壺,給兩個杯子倒茶。她背對著我,邊喝茶水邊說著什么,神情很嚴肅。
我想聽清他們說話的內容,但里外聲音雜亂。兩個人的樣子像在吵架,董江讓著玉子,他低頭不語。
一個十八歲左右的女服務員端來豌豆面。我往面里倒了醋,加了一勺辣椒,快速吃完。趁著人多雜亂,我走入餐館里面。我不敢看玉子,邊上有樓梯,我走下去,發現餐館還有負一層,?里面只有一桌坐了一對夫妻。我走過去,坐在靠窗的桌前,這兒完全聽不到樓上那兩個人的談話。我正在想怎么辦時,身后有腳步聲,玉子來了,她坐在我對面,輕聲說:“真是你,你在這兒做啥子?”
我沒說話。
她站著,說:“你不會早來了吧,你在監視我?”
“他是不是董江?”
“你看錯了。”
“你跟他在一起?”我站了起來。
“你得了臆想癥。可惜他已經走了,不然讓你看個清楚。”玉子說,“那個人只是我媽媽的一個熟人,給我帶毛衣來。天氣涼了,我衣服帶得少了。”
我看到她的藍花布襯衣上面套了一件手工織的黑毛衣。為什么她不承認那男人是董江?董江認不出我,大約是因為我由小姑娘長成了大姑娘,樣子大變。可是玉子怎么認得出我?我應該走到董江面前,自我介紹。?我好奇,想聽到他們說話的內容,結果偷雞不成,倒賠了米。
旋轉樓梯
那個中午,雷聲轟隆,震得窗子和桌子搖晃。樓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不是害怕下雨而跑,是統統跑到這個餐館來了,有人邊跑邊喊:“待在家里還害怕,人多不怕雷,打牌耍嘛!”腳步聲太響,老朽的房子顫栗著,感覺隨時要垮掉。
玉子說:“下面還有一層,我們下去看看。”
我跟著她下樓梯,樓梯有點陡,而且是旋轉形的,下面有兩間房,一間放有床,一間有吃飯的客人。樓梯還在向下延伸,我探頭往下望,突然眼睛一花,腳踩空,整個人滑下樓梯。我摔得好疼,輕聲叫了起來。
四下一看,玉子不在,雷聲也停了。
我站起來,發現這兒有桌凳,也有灶,是一個廚房。一個頭發梳成髻的老女人,正在把一碗豆花放在一個竹籃里,她拉了三下繩子,竹籃升上樓。靠窗的是一口大鐵鍋,剛點好的豆花散發出黃豆的香味。那老女人臉上生了麻子,看我的眼神有點兇。我看有道門敞開,就走了出去。
巷子窄窄的,連著一條街,是長長的石梯。走著走著,雨停了,陽光突然異常燦爛,周邊的房子是紅磚,跟中專學校的紅磚房很像,會不會是我抄了近路回去了?但我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房子是對稱的,在石梯兩邊,跟我小時候二姨家的房子相同。
六個戴尖帽的棕衣人抬著一口竹編的棺材,棺材中間搭了一條長長的藍布,有點像哈達,?給人一種肅穆的感覺。從紅磚房的門和窗里探出幾個腦袋看稀奇,棺材后面并沒有送喪的人跟隨,?更是增加了一種神秘氣氛。
抬棺人走著走著,一個大個子突然開口說:“走得好,這世界有啥好?!羨慕他比我們早一點到另一個世界。”
他旁邊的人接過話:“對呀,他到哪里都是快樂的!就是到陰間,也會有一番作為。”
后面一個抬棺人插嘴:“他安排自己的后事,不讓人參加,三個心愛的女兒早就在臨終時道別了。他最愛動物。想想吧,連動物們都喜歡他。嗅到他的氣味,無論多狂燥,它們都安靜了。”
“他多活一天是罪過!”
“好吧,我們唱他心里想的那首歌。”大個子笑起來,“我能讀懂他的心。”
另一個人說:“你懂個錘子。”
他們唱起一首巴蜀小調,我跟著他們走到石梯頂。他們順著水泥路的小道向右走,歌聲減弱到無。我看不到他們了,面前是紅磚房的綠窗,門前生有苔蘚的幾級臺階和洗衣槽,小廚房伸出來。沒錯,就是二姨家,門上有號碼,靠水槽那兒立著一把竹竿掃帚。
門虛掩著,我走進去。大房間有圓桌和凳子、柜子和涼椅,一切依舊。墻上貼著兩張宣傳畫,紙邊有些泛黃。
廚房里面傳出雞蛋的香氣,我走了進去,鐵鍋里是雞蛋炒飯。
二姨聽見聲響,回過頭,定定地看我幾秒后,遞來一條毛巾,給我擦頭發,又拍拍我的身上,?說:“怎么這么大的雪?”
我這才發現身上全是雪花。
“重慶百年也遇不上下雪,我們竟然碰上了,一定會有好事發生!正巧今天是元宵節。”?我心里暖暖的。沒一會兒,二姨把雞蛋炒飯放在兩個碗里,往灶上蓋了一個薄鐵板,以保持溫度,又放了一個盛滿水的鐵壺在上面。她從碗柜里拿出干咸菜,我跟著她回到正房桌上,兩個人開始吃飯。
二姨的雞蛋炒飯,加上咸菜,太好吃了。這久違了的熟悉的氣氛,我盯著她,很想告訴她我的感受。她看了我一眼說:“我感覺你會來。”
我的眼淚流下來了。心心相印,地理距離和流逝的時間都不是問題。二姨塞給我一條白手絹,邊角繡了竹子,我擦眼淚。這屋子沒變,跟小時候一樣。
“你媽媽還好嗎?”二姨問。我盯著她,點頭。
“我的意思是,她跟你爸爸……”
“還好吧,媽媽年紀大了,即使跟爸爸生氣,也不會離家出走。在家里摔鍋砸盆的,?一會兒就好了。”
“不吵架的不是夫妻。”
“葉子找到了嗎?”我問二姨。我好多次都夢見葉子,他對我說,為什么不走近我?我想告訴二姨,可是我忍住了,因為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她看著我,我看著她,沉默在空氣里凝固。二姨站起來,走到廚房前,對我說:“今天晚上想吃啥?”
“你做啥都好吃。”
二姨笑了,仿佛年輕了好多。
我和她包湯圓,是芝麻餡,里面加了臘肉粒。一人六個,她說六六大順,正好和你的名字合上。她說老家的人現在生活好了,都不進城來要錢要糧票了。她還做了回鍋肉和豆腐菠菜湯,很豐盛。
生平頭回吃帶肉的湯圓,甜糯,有臘肉香氣。二姨在水未沸時,將包好的湯圓在冷水里浸一下,然后放入鍋里。湯圓浮上鍋面,她居然加糖水淋。她說這樣煮湯圓,有彈性,口感更好。這是我吃過最美味的湯圓,比母親做得好。我們吃完,早早地睡了。她睡帶有蚊帳的床,我睡對面的單人床。我沒看到董江,也沒有聽到她提。我的心好亂,我想問她,玉子是她的女兒嗎??我想問葉子的事,我想問她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她有多久沒見我母親了?我差點出事,她倆還是好朋友嗎?我想問,她的情人董江的老婆唐慶芳,真的死了嗎?窗外的月色披灑下來,?沐浴在我的臉上。高墻外,傳來一聲老虎的吼叫。
尖耳朵。我坐了起來。
是尖耳朵。
對面大床上的二姨在熟睡。我起身,輕輕地穿衣穿鞋。我打開房門,月光濃濃地鋪滿水泥地的小街。我站在小街中心,這里一個人也沒有,也沒有多年前的滑輪車。當然也沒有葉子。我沒有走到動物園的院墻前,而是順著這小街往前走。樹葉嘩嘩響,幾個孩子手提自做的燈,?唱著歌謠從我面前經過。那些燈都是裝糖果的鐵罐,挖個洞,再貼上彩色玻璃紙,插上蠟燭。
太不真實了!他們的燈像螢火蟲一串串相連,在暗夜里閃亮。好多年前聽母親說過,朝天門碼頭和解放碑過節放焰火,滿天都亮晶晶的,五顏六色的。跟做夢一樣,江水上空是一團團火焰,掉下去就成了一條條閃金光的魚,游得整條江都懸空舞蹈起來。
我一直在等這個時刻,卻一直沒等到。有一年過春節放了焰火,可是我睡著了。還有一年是國慶節放的,我也睡過去了。山城遠遠近近的手提燈越來越多,似乎整條街,不,整個地區的孩子們都悄悄出門來了,他們在暗夜中提燈行走,像一只只踮著腳尖的貓。
如此美的景致,連天上的星辰都出來探視,夜空下的小街一下子亮堂起來。七歲時,我走在這條街上,沒有朝前走。對啦,夢里葉子說的,是不是指這條路?當年我很想朝下走,走到底,聽說那兒是另一條街,似乎還有一條江。聽說那兒有連接動物園的人工湖,又或是一堵墻或倉庫,或是一段公路。
我想知道那兒到底是什么。
空中的焰火飄灑下來,整個鋼廠宿舍區和動物園如同白晝,我前面的路也清晰無比,我踩著那些耀眼的火花朝前走。漸漸地,我的腳步加快,踩著風一樣。我的頭發飄揚起來,淡霧在身邊涌現,霧幾乎遮擋住我的視線,我對自己說,走,不要停。
我的前面是岸,遠處水波蕩漾,忽然天上滾動出好多東西,有鳳凰牌自行車,有重慶牌洗衣機,有蝴蝶牌縫紉機,龍卷風卷著好多家具,甚至有一座小房子。夾著霧氣的有紅嘴白身鶴,有帶角的牛羊,有海馬、斑馬,還有一只兇狠的豹。霧氣淡掉,一只龐大的虎站在路盡頭,渾身橙黃,一道道黑橫紋。它盯著我。它就是尖耳朵,眼里閃著光芒。一個少年,下身是青色長褲,上身是短袖海魂衫,眉頭有一道小小的傷疤,從左岸穩穩走來。他的腿是好的,?背挺得直直的。他到了虎跟前,用手撫摸它的脖頸,然后矯健地一躍而上。騎著虎,他掉頭往正前方去,卷裹著一陣風。我大聲叫:“葉子!”聲音震得滿天的星星飛濺,躲在樹后房檐下的蟲兒亂飛。
鑼鼓聲
“繼續!跟上!”有聲音在說。我害怕地塞住耳朵,害怕失去他。我大叫。那些動物跟隨他而去。我痛苦地叫:“葉子,你等我!”
突然眼前白光一片。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置身于先前的廚房里,在一把竹躺椅上。玉子生氣地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她手里有一根細細的頭發。頭發并不漆黑,偏點麻黃,不用說,是我的。
“這是怎么一回事,玉子,你在做什么?”我從躺椅上起身問。
“我只是好奇你的頭發,跟我的不一樣,我的又黑又粗。”她的聲音非常不耐煩。
“你故意亂扯。”我看到廚房里有面鑼,還有鼓,那個麻臉老廚娘完全沒有看我們,還有一個老伯伯對著灶墻拍煤餅。我接著說:“剛才是他們在敲鑼擊鼓。”
“你讀小說讀多了,想偏了。”玉子說,“你剛才踩空樓梯,跌下去了,是我扶你起來的,你該謝我才是。”
“我躺了多久?”
“半天,可能更久。你睡過去了,睡得很熟,其實你還不到該醒的時候。”玉子邊想邊說。
“你安的什么心?想我一直睡過去,你不叫醒我?”我瞪了她一眼。
“我不敢送你去醫院,我害怕。”
豈有此理。我不理她,看著外面。還是街道,但我不敢走出去。我朝旋轉樓梯上走,上面是銅仙餐館,我走到門口,外面是銅仙鎮的小街,我松了一口氣。
走????廊
寢室熄燈后,我坐在小凳子上讀書做筆記。走廊上有昏黃的燈,每隔二米一個,不時被敞開的窗子里灌入的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我記著筆記,筆頭一轉,開始記錄我從那個怪異的銅仙餐館旋轉樓梯滑下,進入那片高低不平的山坡上的紅磚房,進到二姨家和看到葉子的事。剛寫兩個字,我就變了思路,不能照實寫,而應當寫我對其的思考和想象。我的日記中斷了好久,我決定用一個新的本子。
我寫到祁老師來看我。寫到玉子說釣魚。寫到二姨,孤單、安靜的她給我做的湯圓。季節不對,可是平常也可以吃湯圓。那么提燈的孩子呢?那么多動物,天上飛著的家具和洗衣機。不斷有疑問涌現:這一切我經歷了嗎?玉子的話,怎么聽都不對,她手里明明拿著我的頭發。她肯定有秘密。有沒有這種可能,我去了二姨家——時間上是來得及的。去動物園來回花兩三個小時,然后我回到銅仙鎮,遇到了董江和玉子,這也有可能。
如果不是,那么在這一天里發生了什么?玉子要干什么?我總覺得她的眼睛后面還有一雙眼睛。
夜風習習,夜霧迷茫。難以相信,多少年了,我終于看到了葉子,跟尖耳朵在一起。他的腿好了,是一個健康的少年,英俊,沉毅,略帶著悲傷,他是我心中不可替代的少年。相比他,那個頭發卷曲的同班少年,又算得了什么?這時候,我明白了,我之所以一開始被他吸引,是因為葉子,兩個人長得太像,我愛屋及烏。
筆記本
湖水上霧氣彌漫,有野鴨在叫喚。少年回頭,盯著我的眼睛,僅僅一秒。奇怪的是我能聽到他們的談話,仿佛我近在他們的身邊。“真好,這小子能找到這兒來。”
“是尖耳朵他們救了我。那些鶴停在樹上,看到我在泥土里。”
“不,不,你錯了,并不是我們。”
“那是什么?”
“我只是感覺天上所有沒有家的星星墜落下來,砸著我們,在給我們提醒。”
“我問過你好多次了。你每次的回答都不同。”少年說。
“反正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洪水來了,動物園一半的動物都出動了,從墻里出來。那片土地的植物都露出了根,我看到你在一個坑里,你站了起來,加入我們的隊伍。”
“當時電閃雷鳴,天地一片藍色。”
“現在動物園有新的老虎、鶴和豹,當時走了的動物,都補充了,一個也不缺。”?“你已見過這小子了。”尖耳朵用提醒的口氣,“你知道,我們回到這兒代價有多大,不宜久留。”
“我明白,我的朋友。我心里很難過,我想我的媽媽。”
“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媽媽的泡菜和麻婆豆腐。”
“我口水馬上要流下來了,我可能可以做這道菜,放很多辣椒和花椒,把你辣到投降。”?尖耳朵自言自語。
他身上的衣服被鍍上一團霧,那只虎發出吼叫。咔嚓一聲,一道屏幕切下來,我看見了大姐。
空白的兩年
班上統一填表,年齡一欄我填了十九歲,班里百分之九十八的同學都是十七歲。我高中畢業那年是十七歲,我的分數可以上中專,我不死心,又考了一年。還是不行,又考了一年。我只記得夏天參加高考的事,別的事全忘記了。
這兩年是空白。
我停下,看著自己坐在燈下的影子。我喝了好多水。如果一個人只睡了七個小時,或是干脆不睡覺,那么在午夜十二點時,她是不會昏昏沉沉的。
我清楚地記得大姐的臉,她的眼睛紅紅的,有淚,她在心酸地哭。大姐已經離婚三次了,她是一切男人的毒藥,男人見了她都無法自拔,為了得到她的青睞,肯為她做任何事,包括殺人。
我看見了她的臉,?在那個緊要時刻。
時間的銀河系龐大無限,生命是其中一粒微塵。生命進行到一個軌道,有邏輯無邏輯,?生命決定不了。不過,自我的獨行,恐怕可以。我莫名悲傷,一個人站在窗邊,有人走向我,?告訴我,接到我二姐打來的電話,說大姐已經不在了。
當晚我捧著菊花趕到位于重慶南山的殯儀館。每個館有不同的人在追思不同的人。大姐的館,有三張桌,來吊唁的人都站在桌前。燈光照著一口孤零零的棺材,兩個鮮花花圈,寫有子女的名字。也有別的花圈,顯得舊舊的,可能是經辦人收了錢,卻給了舊花圈。我把菊花放在她的棺材上端。棺材右側,居然垂下了一塊棺板,可能是為了道別方便。我彎下腰,看到大姐躺在白紙花堆中,穿著白色棉布長裙,一雙黑布鞋,頭發上別了一枚帶珍珠的夾子,化了妝,口紅很艷。二姐說大姐穿戴好后,準備赴死。當她的兒女來到跟前,她才閉上了眼睛。
我沉默地看著大姐的臉,盡管歲月的痕跡明顯,她的五官還是美麗的。大姐一直都好看,丹鳳眼,像母親,嘴唇厚厚的,很性感。少女時,她有兩條長過腰的黑辮子,身材挺拔,胸大屁股大,喜歡瞇著眼看人,旁人都以為她在送秋波。她很臭美,喜歡裝飾頭部,戴各種帽子,有時扎一根布帶,也顯得風情萬種。我喉嚨發干,去握她冰涼的手。盡管她閉著眼睛,我還是感到她眨了眨眼睛,緊握的手甚至動了動。我感覺一把小小的銅鑰匙掉到我手心。
她的聲音輕輕地吹入我耳邊:“拿著它。我要離開你了,小六。”
我握著鑰匙,驚得臉色發白。大姐,我想挽留你,我想你留下。
不,我什么都沒說,因為在1981年,我已看到大姐的臉在道路盡頭出現,我感覺她會去那兒。
我抬起臉來,一回頭,看到殯儀館正中的臺面上有一張大姐的黑白照片,拍得她眉淡眼無神,似乎是一個極普通的女人,不太像大姐。如果大姐發現她的喪禮上用了這么一張照片,肯定會氣得摔杯子。
殯儀館里坐了好多親戚朋友,他們嗑瓜子,抽煙和打麻將。大姐夫從靠里的桌子那邊走來,?他是她最后一個男人。他輕松自如,嘴角含著笑意。“喪事當喜事辦才吉利!”他高聲說。他是大姐在三峽當知青時的初戀情人。兩人都是炸彈性格,在一起就打架,只得分開。他跟別的女人結婚離婚,大姐與別的男人分分合合,兩人各自生下各自的孩子。最后大姐跑回重慶家中療傷,?遇上他,兩個經歷了婚姻之痛的人,終于在一起了。這夠寫幾本小說了。“小六,你該寫我們。”?有一次大姐說。他騎摩托,大姐坐在他身后,窮游祖國大地,先游四川盆地,再游盆地之外,遠到南邊。他們也去了西藏和黑龍江,快樂之極,不可言說。到處都有他們插隊時的知青朋友,大家在一起喝酒聊天,回憶當年兇猛出格之事,最令人羨慕的就是大姐兩口子的羅曼史,可載入愛情史冊。最后他們在武漢被一輛卡車撞了,大姐飛到馬路上,滾了好一段坡,腿斷了。好多年她都在輪椅里,最后在屋里摔了一跤,就只能在床上了。
大姐走了,其實是好事,因為她說她就跟個廢人一樣。
我沒哭,一滴淚也沒有。我沒有找到淚水流出身體的缺口。我感覺周身上下都堵著。我看到的葉子,走得那么平穩,聲音那么自信,跟從前在滑板車上帶著我從高處滑向低處那種飛翔的姿態一樣。我想哭,我的全身熱血沸騰,可我的身體依舊堵著。身后,他們的麻將聲喧鬧,我靜心,看見大姐起身,她從身上掏出一把小口琴,站在花圈前吹起來。
那毫無記憶的兩年之中,似乎有大姐。我應該寫下來。
直到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我累了,將筆塞在嘴里咬,也沒有答案。那個樓梯,可以讓我的身體滑到廚房,這太不可思議了。“銅仙”廚房外的巷子,可以通向二姨的紅磚房,我決定要再去。
玉????子
午夜十二點,我去衛生間解手。我發現手指染有墨汁,就用洗手池邊的肥皂洗手,結果越洗越黑。樓外有人高聲歌唱,是個失眠的人在叫囂。他狂叫后,有個腦袋伸出窗來罵他是損人害人的臭蟲。失眠者跑到操場打籃球,遠距離投籃,一邊投,一邊大喊:“我沒有未來,我沒有過去,我更沒有現在!”
“你活該!”
有人朝他扔來一個啤酒瓶。
我回到木凳上,發現本來擺得筆直的筆記本歪斜了一點。我的眼睛有把尺子,一眼就看出它歪了。我回視,走廊安靜,連操場上那個打籃球的男生也安靜了,窗外只有跑步聲。
大姐的魂來過?
三天后,早操結束,玉子跑到我們的隊列中,拽住我的手,拉我到公共廁所后面的墻邊,?那兒堆了好多水泥和石頭。她一臉壞笑地說:“我看了你的筆記本。”
“無恥。”我氣憤地說。我沖過去,抓住她的頭發。
玉子居然沒有還手,我把她往墻上推,狠狠地踢她的腿。她忍著,沒叫。理性回到我身上,我住了手。
“打夠了吧?打夠了我們再說話。我們最好繞開水泥,不然弄得一身都是灰。”她用手擋臉。
“好意思承認。”
“我敢承認,就是敢擔責任。再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感興趣,是好事。如果你對我毫無吸引力,那就證明你是個無用的人,就不該活在地球上。”玉子振振有詞。
她穿了一件燈芯絨的外套,扎了個馬尾,很青春,可是她的眼睛很冷,里面有股令我不安的氣息。
這時上課鈴響了。“今天要不要逃課?”她問。
“除非你告訴我,昨天你見了誰?”
“沒問題。”她爽氣地伸出手指頭來,與我拉鉤。
我倆一前一后地朝大門走去,門衛沒管,任我們出了門,她帶我到銅仙鎮后街,居然停在了銅仙餐館。她跟收銀的女人說了幾句話,那個人下樓去,再上來時,手里多了兩根魚竿和一個手織的塑料網兜,還有里面裝有小蚯蚓的玻璃瓶子。
天氣陰沉沉的,街上的人很少,有幾個小販在售賣新鮮蔬菜。一個磨刀的中年男人,?按著一把大菜刀在一塊青石上磨動,發出嚓嚓的聲響。我想進去看那樓梯,玉子一把拉住我:“小環子,走吧,我帶你去個釣魚的好地方。”她塞給我一根魚竿,口氣很親熱,一改之前的冷面孔。
我只好跟她走。
釣????魚
我們沿著碧綠的江水往上游走,學校周圍除了農舍和竹林,也有好些開著野花的巖石,沒有什么人,非常安靜?。我們坐在一片礁石群中,這兒是一片湍急水流后的一個回水沱,我父親說,這種地方,魚會游來。他還說,人若落水,大半會被沖到這樣的地方。
“玉子,你怎么知道這個釣魚的地方?你好有本事,能借到魚竿。”我發自內心地佩服。“那是我的東西,放在餐館里的。至于地方,問這兒的人,就曉得哪種地方能釣到魚了。”?因為快速走路,她的臉上浮現出紅暈,她舒展雙腿,居然還穿著雨靴,上面沾有泥,“不要看我,那天在銅仙餐館我見的那個人真是我家的鄰居熟人。”
我騰地站起來。她和我拉鉤保證過,還是不說實話。
“既來之,則安之。你聽我說,我知道你的秘密。”
我手里的魚竿險些掉下巖石,幸虧我反應快,抓住了。
“你愛一個人,那個人不理你。后來你離家出走,跟一個男人走了。你懷孕了,去醫院打掉了。”
我搖搖頭,這是什么話,我幾乎要臭罵她了。
“我看了你的日記。”
“不是日記!是小說。”
“好吧,小說。你說你生命中有兩年空白。其實這兩年,我曉得,你做了這些事。”
“可笑!你真是嘴賤!”我盯著玉子。
她的眼睛很輕蔑:“告訴你吧,這些都是你自己說的。”
“不可能。”
“那天在銅仙餐館你睡過去時,你一直在說話,說的就是怎么跟一個男人走,怎么跟他去一個房間,跟他有那種事。在床上,你叫另一個人的名字,結果挨了那男人一耳光。那個男人看來是喜歡你的,不然,不會那樣生氣。不然他也不會離開你,他說,除非你忘掉你心里呼喚的人。你好像是為了躲他,走了好多地方,還去了小三峽,在大寧河住了一段時間,跟一個搞雕塑的女人住一起。你好像很依賴她,你們是在一個高考補習班認識的。她家在朝天門,不,?是在千廝門的一個大雜院里,她的母親是個寡婦。你倆都喜歡港臺流行歌,特別喜歡齊豫唱的《橄欖樹》,你們夜夜練歌,專門去拜訪了好多有名的聲樂老師,想得到深造。”
“你越說越離譜。”
“你高考志愿填的根本不是中文系。”
“是啥?”我問。
“音樂系。”
“這太荒唐了。”
“你在叫一個人的名字,那人是不是葉子?”
我搖頭,眼神很茫然。
“你寫了二姨,寫了好多我知道的人,但也寫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人。少年是誰,尖耳朵是誰?”
“我告訴你,有的地方,我照實寫,比如尖耳朵,是西區動物園里的一只老虎。有的地方我當成小說寫。”
“想象力不錯,我也有想象力,我會讓你見識到的。”
這時玉子的魚線動了,動得厲害。她高興地站起來,收線,結果一條筷子長的魚被她抓在手里,魚身粉紅與白色混雜。“老鼠魚!”玉子開心地大叫。
我也站起來,看著魚。魚瞇著奇小的眼睛看我,我有些害怕。
“這兒一般只有鯽魚、鯉魚、黃辣丁,怎么會有老鼠魚?它們都在激流底部,?爸爸說,想釣老鼠魚,得把餌連在一塊重物上,扔到水流湍急的江心。只有江團能和老鼠魚比,它們都是江里最好吃的魚。這種魚可以賣錢,這個月我可以養活自己了。”
她從身上摸出一個塑料袋,盛了些水,放在簍子里,將老鼠魚放入。她又捉了一條蚯蚓,放在鋒利的鉤上,拋下江里。
“我也有秘密,改天我告訴你。”
“賣啥子關子,說就說,不說拉倒。”
她笑了笑。好久,她的魚線沒動,我的魚線也沒動。天光偏暗,太陽隱在云里。她開始收線,我早就坐不住了,也收線,收魚竿。
玉子看著老鼠魚,高興地哼起小曲:“記著我的情,記著我的愛……路邊的野花……小環子,你不要踩!”她腳踩雨靴,頭仰天,提著魚,拉著我往鎮上走。
回程時我們行走似風,沒一會兒就到了銅仙鎮后街。玉子把那條老鼠魚賣給銅仙餐館,喜滋滋地把五十塊錢放進口袋。那個收銀的中年女人,嘴都笑裂了,連連說:“這龜兒子老鼠魚太珍貴了!”高興之下,獎勵了我們兩碗雞蛋面。
我與她面對面坐著,臉上寫滿興奮,眼睛閃著光,看著窗外遠處山坡上的蘆葦。沒一會兒,服務員端面來。我們埋頭吃面,她狼吞虎咽,非常享受。雖然我不信她講的那些“夢話”,那純屬是她胡編,但我發現自己不像之前那么討厭她了。
匯????演
很快到了周末。臨近國慶,學校團委決定各班都要參加匯演,時間緊,每班都著急了。班長常彥找到我,他眉清目秀,很有幾分古時書生的儒雅,尤其是下巴上的那顆痣,雖不是大帥哥,但很耐看,他的笑很有親和力。“你對普希金如數家珍,而且你喜歡寫作,能不能給我們寫一個短劇?”
“短劇?”我沒想到。
“這樣我們班就和別的班不一樣了,可以嗎?這是我們的秘密武器,準能得獎。”他看著我。他理了理袖子,然后告訴我,從我進校門,他就注意到我很特別,不合群,總是一個人吃飯,很孤單的樣子。他看到我最近在圖書館借的書,全是狄更斯的小說,而且我還借過莎士比亞的戲劇集。“你一定看過他所有的悲喜劇,怎么樣?隨便寫一個簡單的吧。”
這話引得我差點笑出聲,他的意思是我寫劇不會差過莎士比亞,隨便寫,簡單寫,就成。我雖然沒說話,心里卻開始跳動,這個人,竟然去查我借的書,似乎是有些在意我。
“原諒我就是被你這種個性不尋常的女孩子吸引。你不要怪我,我是被你的作文吸引,每回老師都當眾念,說實話,寫得很有才華,我佩服。”
“馬上就是國慶了。”我擔憂地說,“還有十二天,來不及的。”
“你行,你寫一個短的,十分鐘左右的故事。曉得嗎,我能演。”他的身體突然原地轉了個圈,“我去跟班主任請假,你早自習晚自習都可以不上,用來寫作。你可以隨時找我。我住在三層,309房。拜托你了!”
看他一臉真誠,我猶豫著點了一下頭。
“我打考勤,注意到你最近沒請假,就跑掉了好幾節課。”
“你沒有用此來要挾我,你人不壞。”
“你肯定有比上課更重要的事,對吧?”他走開了,“放心,我會給你掩護好。”
當天傍晚,吃過飯后,我打開宿舍里自己的箱子,找以前寫的日記本。箱子里有母親的一把小牛角梳子,還有一支用過的口紅。一本日記本里掉出一把小小的銅鑰匙,它不是我寫在日記本里虛構的東西,在小說之外,它是的的確確存在的。
日記本有一疊,一年一本,有時一年半本,每本都寫得仔細,照實寫。有時一年一本半,?記得半紀實半虛構。掉出鑰匙的這本日記是紅塑料殼,很厚,是我來中專學校前寫的文字。里面沒有玉子說的事,也沒有我剛寫下的大姐的事。里面有兩次提到英國首相丘吉爾的話:
“你不面對現實,現實就會面對你。他還說,當我們不會質疑,騙子便產生了;當我們太嬌慣,畜生便產生了。”
我盯著這段話,抬頭看窗外,云層壓得極低,大操場上四個男生在打羽毛球,班長也在其中。他脫掉外套,頭發飛揚,揮動著拍子發球,姿勢標準。他拍過的球,過網后,對手接不著,直接贏了一分。看不出來這小子有這一手,看臺上有好些女生在叫好。外面突然陰云密布,密集的雨點沒打招呼就來了,好多人頂著書包在跑,操場上沒一會兒就空無一人。
奇????怪
這段時間我沒在走廊上遇到玉子,也沒有在飯堂、澡堂看見她,甚至沒在沐浴時看見她。她像消失了一樣,這點對我來說很不適應。熄燈后,我坐在凳子上寫短劇,有好幾次,我想去她的房間探問,想想,還是止住了。
我吃過飯,去淋浴房。里面的女生清一色光溜溜地站著,身體的秘密暴露無遺。我總是在快關門時去,我不喜歡那些眼睛盯著自己的乳房。快關門時,人最少,一般只有三四個人,大家都不說話。但這天,其中一個高個子女孩突然說:“唉,你們曉不曉得教務長被抓了?”
正對面水龍頭下,一個矮個女孩說:“聽說跟一個女學生談戀愛。”
我想到了玉子。
“被他老婆抓個現行,女的想從窗子跑,跳下去,摔斷了腿。”高個子女孩說。我問:“誰?”玉子抽煙的樣子浮現在我眼前,她嫵媚的一笑,哪個男人能抵抗得了?我想到她,想到大姐。浴室里沒人回答。
一個正在穿衣服的女孩,用一條毛巾擦著濕發,她看著我說:“算了,告訴你吧,是畢業班的尖子生。她是真愛他。”
“真愛?他年紀那么大,可以當她的爸爸。恐怕是希望明年夏天分配時,給她分一個好單位。”高個女孩說。
“不是每一個人都是你這樣想的。你自己會這樣想,就會這樣做。”矮個女孩不屑地說。不是玉子,我心里有種失落,也有種輕松。趁她們吵成一團時,我關了水,擦干身體,快速穿上衣服鞋子,拿了盆和毛巾走出淋浴室。
也是這天,我完成了短劇的草稿,飛速修改了一遍,我走出宿舍門,下樓梯到三層,到309房間敲門。
開門的正是班長,我把稿子遞給他,他愣住了,但馬上反應過來,高興地吹起口哨。
大家都得上晚自習,只有我不在列。我提前交了稿子,最遲明天,班長會給出意見,因為明天要定相關的角色,并開始排練。
我不如趁這空閑的時間去江邊走走。這個想法一冒出,我就穿上紅風衣,背了一個小挎包,出了門。
天光尚未凋謝,月亮已鉆出天空。平靜的江面,一艘機動船在突突地朝上游行駛,另一只拖泥船從上游下來,機動船拉響了汽笛。蘆葦隨風吹拂,風往東,蘆葦就往東;風往西,蘆葦就往西。風衣的紅在夜晚很明顯,引得過路人朝我這邊看。
我走到上次釣魚的地方,那兒有一個老人在釣魚。他旁若無人地釣著,很專心,很安靜。我經過他,朝前走了一段路,天上布滿烏云。學校的人說,朝北碚走,那兒峽谷陡峻,有石灰巖層,切過三條背斜山,形成三個峽谷,相對長江的三峽,當地人叫它們小三峽。
也許可以走過去看一看。我朝前走去,突然有人擋在我面前。
一抬頭,是那個釣魚老人,他站在我前面,冷冷地看著我。
我一定神,前面并沒有人。那老人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我感覺后背發涼,便不敢向前。我朝學校走去,走到學校后門時想起來,何不去那個銅仙餐館看看。
街上倒是燈火通明,到處都是人,老人小孩子最多,整條街彌漫著辣椒,還有豆腐干、咸菜的香味。可能這個時間是鎮上最熱鬧的,男孩們滾著鐵環,女孩們在跳繩、丟手絹。
銅仙餐館開著,里面有五六個人在吃飯。我走了進去。年輕的女服務員招呼我:“吃飯呀?”
她指著靠墻的位置,讓我坐。趁她去給我倒茶水的工夫,我走下旋轉樓梯。下面一個客人也沒有,我繼續下樓梯,下面這層有一個灶,一個上了年紀的麻臉女廚娘正忙著,另有一個男人在往灶里添柴。我打開后門,發現外面正對著江邊山坡,跟我上次見到的不一樣。這時我的肩膀被人一拍,我嚇得回轉過身來,是那個年輕的女服務員。
“我還以為你走了呢。”她客氣地說。
“我只是想透透氣。”我向她解釋,然后說,“我記得這門外是一個巷子。”
她搖頭。
“我上次來你們餐館,當時打雷,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在這兒。”我指著旋轉樓梯說,?“我就躺在這個涼椅上,睡了很久。”我看到了竹涼椅,補充道。
她的嘴角露出了可憐我的笑容。
“真的。你記得玉子嗎?我跟她一起來的。”
“越說越歪了。”她往旋轉樓梯上走,邊走邊說,“好吧,你要吃飯,就上樓來,請不要待在我們的廚房。”她下逐客令了。
我當然不是來吃飯的。沒辦法,我只能跟在她的身后,一步步走上樓梯。
我愛德彪西
別的年級,別的班,要么是集體舞,要么是合唱或獨唱,要么是雙人舞或單人舞,這是慣常的模式。我在后臺看到二班的代表,是玉子,她一身白衣,?頭發披著,穿一雙帶扣的黑色高跟鞋。她帶了一個小錄音機,里面傳來德彪西的《月光曲》,她上前一步,對著話筒說:
我愛德彪西
星星,開始離開在一個早上。人,開始離開在一個夜晚
胎盤里,都是星星游動的記號。那是小魚,水是咸的
跟母親的淚一樣。我愛德彪西
魚的眼睛定在我眼前,那是餌吞入身體的劇痛。母親的眼睛定在我眼前,那是比餌更鋒利的刺入。血是咸的
母親沉默,是因為她被帶上鎖鏈
發現腳踩著的土地在一個勁兒上升,連綿的山像布
無限的江像線
我想給你做一件美麗的衣裳。我想緊緊抱著你,跟你一起一個勁兒地自由上升
那端有什么在等著,我不在乎。我愛德彪西,因為有德彪西
我要跟你一起,我的嘴唇會是星星朝你閃光
這是1981年國慶
這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的國慶,這是一個她只有月光的國慶
這已經足夠幸福了
天空,天空,請快快怒放耀眼的焰火
玉子朗誦完,眼睛在臺下尋找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猛地一回頭,對在后臺的我瞥了一眼。舞臺下面一片沉寂,只是稍等幾秒,掌聲響起。我也使勁拍手。這首詩,跟我讀過的外國詩,甚至臺灣詩人席慕蓉和商禽的詩,都不一樣。她的詩,她的德彪西,的確讓我見識了她的想象力,席卷了我對她所有的負面印象。我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她。
獨幕劇???星星
樓梯,窄陡的樓梯。
樓梯下面是來來回回走動的人,有炮火,跟雷聲一樣。
有一個姑娘爬上樓梯,她轉過身來,是一個扎了兩條辮子的年輕姑娘。
姑娘:“江邊死了好多人,他們是怎么死的?不對,他們都變成了蝙蝠。”臺后響起蝙蝠飛舞的聲音。“我每天都看見它們,有時在眼前,有時在江水里,有時在花叢中,有時在山頂。它們飛舞,發出奇怪的呼喊,它們要告訴我什么?”
舞臺外父親的聲音:“小環子,趕快下來,子彈不長眼,危險,趕快吃飯。”
姑娘:“我爸爸只知道吃飯睡覺。他不知道世界已變了,天上出現了好多星星。”
外面炮聲停了,一個太陽升上舞臺中心。
舞臺外母親的聲音:“小環子,上學。”
姑娘:“我媽媽只知道上學上班,她不知道世界早已不是原來那個世界了。連江里那沉船都一艘艘地浮上來了,想有新的出路。”
她脫掉一件衣服,里面是一條黑色裙子。她已長大。她埋頭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么。父親從左邊走上舞臺,沖著姑娘說:“你寫什么?這種思想,太危險。”
母親從右邊走上舞臺,沖著姑娘說:“快點下來!想當作家,也不照照鏡子。”
姑娘不理他們。父母齊聲說:“我們指望不到你,你可以指望你自己。”
姑娘:“指望什么,成為你們那樣對世界無用的人?”姑娘翻身,趴在樓梯上繼續寫字。邊寫邊說:“我只在乎那顆最小最寂寞的星星,它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無所畏懼地發出光芒。這個世界早已分崩離析,我最在意的星星,你在何處,你遭遇了什么?對你的記憶,被時間擊毀,漸成碎片。”
母親指著父親:“都是你慣的。成天在家里寫,不去上海當演員就罷了,也不去陜北。做作家夢,拯救不了世界。她只有嫁人,伺候丈夫養育孩子,跟我一個命。”
父親指著母親:“你在指責我。你哪天不指責我?你就不是人。”
母親:“你心里早有別的女人,你以為我不知道?昨天做什么去了?半夜才回。”
父親:“無理取鬧。我瞎了眼,跟你混了這些年。”他走上樓梯,看前面,“江里有鱷魚,十幾條。聽到報告,我們就去查。”
母親:“江里有鱷魚?”她笑了起來,走到他面前,“你敢承認嗎?你那個心上人就是一條鱷魚。”
父親:“你才是一條鱷魚,母夜叉!”
啪的一下,母親一耳光打在父親的臉上。
父親抓著母親的手,往地上一推。姑娘停了筆,從樓梯上跑下來,分開父母。姑娘:“你們不要鬧,再鬧,你們就離婚。”
父親對她揮著拳頭:“離婚?家散了,你喝西北風。”
母親:“你不要管我跟他的事,你滾!”她狠狠地推搡著姑娘。姑娘在樓梯上后退著走。“好,我走,我走,就算你們不離,這個家也是名存實亡。”
父母笑了起來。姑娘停住腳步,站在樓梯上,突然說:“我干嗎要走呀?我只要做一條鱷魚就行了。”
父母對視,父親說:“其實鱷魚也有善良的。”
母親:“除了你爸爸那個妖精鱷魚例外!鱷魚也有正義之心,知道犧牲自己,成全他人。”她看著姑娘,“其實媽媽就是這樣的鱷魚。”
父親:“我難道不是?我天性里面有這樣的血性,不然當初你也不會愛上我。我們是可以飛的鱷魚!”
母親:“我只想我們這個家和平,一家人坐在桌前喝稀飯吃咸菜,日子也是甜的。”
音樂響起,是電影《地道戰》里日本鬼子進村時的音樂。父親說:“若是鬼子有一天敢再到我們山城來,肯定怕我們這樣的鱷魚。”
母親點點頭,看了看丈夫:“還吵嗎?”
這時,好些人戴著蝙蝠和鱷魚的面具,在一家三口間穿行。丈夫問女兒:“你說呢?”姑娘:“每個人都需要自由,每個人都要得到尊重。當我仰望頭頂的星星,我的內心獲得了平靜。”她站起來,“這是發生在1949年的故事,在山城重慶江邊。”
班????長
三天后上晚自習,班長常彥經過我的桌子,偷偷塞給我一張紙條。
鄰桌一直在寫當天的物理作業,我不敢看。一直到她轉過臉去和后桌的人說話,我才取出紙條看:
“因為你,我們教室的墻上增加了一張獎狀。雖然與二班并列一等獎,但是我必須說,?我,及班里的所有人以你為傲。”
我看到黑板邊白墻上的獎狀,再轉過身,看到倒數第三排的桌前坐著常彥,他手里拿著筆,?在紙上寫著什么。
短劇的草稿,常彥提了一個意見,要我最好點明故事發生的時間是20世紀40年代。我想了想,的確有道理,應寫清年代,比如1949年,重慶要解放時。我又砍掉了好多父母吵架的內容,加上音樂,時間大致在十五分鐘左右。果然,整個演出是二十分鐘。
他建議我做導演,我沒做過,一口拒絕。他說服我,認為反正沒一個人是專業的,只是嘗試,并且他可以協助我。于是我聽從了。因為排演這個劇,我與他熟悉起來。他演父親的角色,姑娘的演員最后定了林秀,她個子小小的,模樣秀氣,記性好;母親定了袁小峰,她高個,是全班年齡最大的,她一直在報考戲劇學院,一直卡在文化考試分上,而且她從小在父母的文工團里混角。我們自己準備服裝,父親穿西服,母親穿旗袍,女兒穿白襯衣,下面配一條淡藍長裙,布鞋。好在林秀的頭發是齊耳長,不必剪短,別了一個發夾,很有年代感。整個劇都說重慶話。正式排練起來,又是兩碼事,我們不想讓別的班知道,把排練的地點選在江岸,在面朝江水的一坡窄陡的石梯上。林秀與袁小峰特別有感覺,兩個人住在同一宿舍,居然吵出對方拉幫結派孤立自己的事,排著排著差點打起來。我叫停,一問才知道,是表演,大家全笑了。音樂是班長找的唱片,文藝委員負責在后臺放,效果比用收錄機放磁帶好多了。總之,我們興奮,充滿熱情,把這場演出做得還算理想。
我接著看紙條:“晚自習后我想約你見個面,可以嗎?我想請你到銅仙餐館吃碗小面。”我有些吃驚,沒想到他會私下約我,這令我有些不安。
鈴響后,收拾好書包,我回了宿舍。我爬著樓梯,到五層時喘不過氣來,停了一分鐘,我繼續往上爬。上到七層,迎面碰上玉子,她塞給我一根煮熟的玉米:“小環子,你的劇不錯,這是獎勵。”
我接過來,她轉身回到她的房間。
玉米很甜,我吃著玉米進宿舍,站在窗前,發現操場上常彥上石梯的身影,他朝學校大門走去。
為什么不去?我想知道,他找我是什么事。這點好奇心,讓我決定去會他。我覺得晚上有些冷,就把紅風衣穿上,手里拿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對著小鏡子,我看到自己年輕的臉,憂郁的眼神,頭發梳在腦后,編一根辮子。我用手整理了凌亂的劉海,突然感覺自己長個了。
銅仙餐館朝街的一側有十幾個人在打麻將,我站在餐館門口,眼睛一掃,里面沒有常彥。我走進去,走下樓梯,看見常彥穿了一件白襯衣,表情緊張地坐在靠窗的桌前。
見我到了,他高興地站起來,給我讓座位。我坐好后,他熟稔地拿起放在桌上的《安娜·卡列尼娜》,說:“你看,上面有我的名字。”他指著書后登記借閱者的那頁紙。
我一看,可不,前一個人就是他。“真巧。”我望著他,“我是托爾斯泰迷,他的書我都看,還抄金句。”
“難怪你寫東西那么出彩。我把你寫的劇本寄給我爸看,他不太相信我的同學能寫出這么詩意,這么有象征色彩的文字。”
“你爸爸是做啥的?”
“他是一個中學老師。”
這時服務員端著兩碗炸醬面過來。常彥抱歉地說:“我幫你點了,你不會怪我吧?”看著面前熱騰騰的面,上面澆了一層辣子,我開心地說:“我最喜歡這臊子了。”便呼啦呼啦地吃起來。
常彥也大口大口吃起來,沒一會兒,他停下,看著我,雙手松開筷子,按著桌子,盯著我的眼睛說:“你作文這么好,可不可以教教我?”
我抬頭看他:“你找我來,就是這事?”
“對呀,我想跟你學,這樣我就可以經常找你了。而且我是真愿意學。實話說吧,請你吃飯,一是想要謝你為我們班拿了榮譽,二是想交你這個朋友。干脆,你做我的女朋友吧。”說完這句,?他整個人顯得輕松多了,臉上露出真誠的笑。
“沒門。”
“真的不考慮一下?”
“學校規定的,在校期間不準談戀愛。”我還是回絕。
“你沒看到高年級的學生都是成雙成對的?我們可以悄悄的。”他堅持道。
“規定就是規定。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我的天才女友,不要吵架。我告訴你,我的臉皮很厚,不會放棄的。”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的面已吃完,拿起我的書站起來。
常彥跟在我身后,我們往旋轉樓梯走去。我腦袋一熱,又開始往樓下走。那兒是灶房,?一個人也沒有,點了一盞昏黃的燈,門外是江邊山坡,跟我上次來時是一樣的。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怎么啦?”常彥問。
我說:“跟你說了你也不會信,還是不說的好。”
“你不說我怎么信?”
“有些東西,看似一樣,實際很不一樣,我弄不懂。”
“但你還是想弄懂,對不對?我陪著你弄懂。”
我看著他,他額前的頭發長了,遮擋了眉毛,不過一雙眼睛亮閃閃的,看上去是那么單純。他身上有種善良的氣質,也許是這種氣質吸引了我。
我們走上樓梯,房頂正中有盞燈,照射下來,好像星空。不知為何,我的心非常壓抑。我們穿過打麻將的人們,來到銅仙鎮后街,雨點打了下來。常彥急忙掏出一把折疊傘,邊撐開邊說:?“我出宿舍時,感覺天要下雨,就備好了傘。”
他如此聰慧,周道細心,如果選他做男朋友,有什么不好?我心里才閃過這念頭,馬上就把它掐滅了。這么好的男生,怎么可能是我的男朋友?不可能,這中間一定有問題,或者說,會出問題。
只有一把傘,他盡量撐在我的頭頂,幸好雨不大。為了抄近路,我們決定走學校后門,那兒的鐵門一般是關著的,可是今天一推就開了。我和常彥走進去,這時一個人影閃進來,滿臉笑容地對我說:“為了幫助小環子談戀愛,姐姐我斗膽偷了門衛的鑰匙,你怎么謝我?”
“玉子,不是這么一回事,不要亂說。”我不快地說。常彥看到玉子,想說什么,卻止住了。我讓他快離開。
玉子轉身將鐵門的彈簧鎖合上。“這下誰也不知道了。”她靠近我耳朵,“我偷偷配了鑰匙,以后我們進出就方便了。你可不準告訴任何人。”
我點點頭。
如果她對我很兇,甚至發脾氣,那正常。她對我很好,雖然話語里有嘲諷,聽上去也是友好的。無論如何,她肯為我去偷門衛的鑰匙,這證明她對我還不錯。
“常彥是校草,還會演戲,你有眼光。”她無話找話說。
“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也喜歡他,你要是否認和他是男女朋友,那我可要追他了。”她說。
我看她。不,她沒說這話,她沉默著,走在我的右邊。
他們去了哪里?
公安局抓了教務長后,對全校女生進行了一對一的調查。我對教務長沒有太深的印象,他看上去很溫和,很有耐心,不太像花心蘿卜。那個女生被開除了,已經離開了學校。
調查持續了三天,三天里,整個學校籠罩著性的氣氛,因為每個女生都會被問到“教務長摸過你的手或腿嗎?”等等問題。
宿舍里開始有女生議論,認為教務長與女生的婚外戀可能是真愛。或許是有人要搞他,把他的問題上綱上線,想要他坐牢。
學校利用周末時間組織低年級學生去縉云山溫泉秋游。我們起了個大早,太陽出來時,大家已經開始爬山了。上山的小路,大都是青石板的,人在竹林中穿越,小道兩旁覆蓋著苔蘚,有很多參天大樹,天色不時暗如夜晚。好些游人背著包,拿著相機,拄著拐杖經過古剎。接近山頂,寺廟增多,唐宋石刻或是明清石牌坊,每一處都令人驚艷。有同學說爬不動了,就留下在那兒欣賞名人書法。常彥始終走在我邊上,給我介紹縉云山,說它有九峰,數我們要去的玉尖峰最高,海拔?1050?米。大家都背著干糧水壺,常彥遞給我白糖包子,說是一早去銅仙鎮后街買的。?我總覺得這次秋游是常彥安排的,他想制造一種可能性,讓我明白他的好,繼而同意做他的女朋友。
寺廟周邊的古樹中夾有桂樹,有金桂有銀桂,有的含苞,有的正在盛開,陣陣香氣撲面而來。玉子在她的班級里,她跟一個男生很親密,那個男生拿著一臺海鷗牌相機,給她和別的同學拍照。我們班的林秀,手里拿了臺相機也在拍。
常彥說:“我們得拍張合影。”他拉著我到一棵金桂樹下,我望見對面的山上云蒸霧繞,仿佛氣象萬千的畫卷,異常美麗。
“兩位真的好配啊!”林秀說。
我笑了,聽見咔嚓一聲響,她按了快門。
所有人都在看我和常彥。他不管,對林秀說:“給她單獨拍一張!”他讓我側對群峰。這張照片我沒有笑,因為我看到玉子向我走過來。
她戴了草帽,背著軍用挎包,徑直把常彥拉到一邊。我想走過去,卻被幾個女同學拉住合影。我看到玉子說著什么,常彥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的,她肯定講了一個笑話。
我不想看這種場面,拍完照片就跟同學們繼續往玉尖峰爬去。山峰上只看得到云海,其他什么也看不到,而且氣溫變得很低。我嘴唇發紫,因害怕得感冒,便決定下山。
如果是比賽,我下山的速度肯定能得第一,待我下到一半時,等了好一會兒,才有同學跟上來。我沒有看到常彥,也沒有看到玉子,他們兩個去了哪里?
有部分同學提出去洗溫泉,這里的溫泉非常有名,我也帶了游泳衣,但是沒有心情,就推說身體不舒服。
大巴里除了司機,就是我,離回程還有一個半小時。我拿出書包里的筆記本,打開來。
天上的鳥
“數過最多的鳥有多少?”我問他。
“二百只。”他說。
“為什么問這個問題?”
“因為你比我年長,見過的事多過我,吃過的飯多過我,走過的橋多過我。他們都說你自殺了。”我說。
“我走了,我走那天來看過你。”他回答。
“你心里想不通,對吧?可以把我當作一個朋友說說。”
“說了,未必能改變什么。我不能把心里的沉重壓到你這么小的人身上,這樣不公平。天上的鳥就是這樣,它們嘰嘰喳喳后,便會獨自飛到礁石或是纜索上停留,聽江水流淌的聲音。今天想不通,明天想不通,就獨自飛到另一條江,另一座山去。這兒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怎么也能過下去。你看我還是能和你說話,還是能看見你,是因為你一直在我的魂里。”
“如果我說我不是像你對我那樣對你的,你不要難過。”
“我知道,你會忘掉我。但有一天你會想起我,因為我就是天上的鳥。當你專心注視天上,注視鳥,就會看見我。我保證。”
三個人
當天晚上熄燈后,宿舍響起了敲門聲,我出去,外面沒有一個人。
我躺在那兒,望著天花板,上面白白的,什么也沒有。反正睡不著,我決定繼續去走廊讀書。那鳥,我之前寫的,是因為代課的祁老師。我收到高中同學的信,說他走了,走得沒有痛苦。沒有說他是如何走的,是為什么走的。算算時間,就是在他來學校看我的時間前后。如果是之前,他是來告別;如果是之后,那來的是他的魂靈。人死如燈滅,如風散開,迷信那套, 從小在長江邊長大的我,見得多了。
我猛一抬頭,看到走廊盡頭的窗邊站著一個人,我嚇了一大跳。我瞇著眼睛看過去,?發現是玉子,她的左手臂綁著繃帶。我站起來,朝她走去。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和常彥開個玩笑。”玉子抱歉地說。
“他也受傷了?”我停下,我們之間有兩米的距離。我的身體本能地不想靠近她。“放心,他只是輕微骨折,一周就沒事了。我重一些,筋扭著了。”她說。
接著她便解釋是因為她問他敢不敢抄近路,直接穿過樹林下山。他說有什么不敢。沒想到有片泥土上蓋滿了樹葉,下面卻是有洞的,他們都摔了。他們去了山下醫院。“都怪我,我對他說,讓我當他兩分鐘的女朋友,我可以告訴他你的童年往事,以此交換。”
“你——”我說不出話來。
“我只是開玩笑。他大笑著走開了,想去找你,可是馬上又折回來,點了點頭。”
“我告訴過你,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你不必這樣做。”
“你不要告訴你二姨。”玉子突然朝我遞了個眼色,偏了下頭。??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是常彥站在身后,他的左手也纏著繃帶。
他對我說:“你聽我解釋。”玉子走到他的身邊,很親熱地望著他。
“我希望你的傷早點好,晚安。”我說完,搬起小凳子,拿著書走回自己的房間,把走廊留給他倆。我爬上床,躺下。外面先是爭吵聲,然后是女舍監趕人的聲音。不知為什么,我的淚水涌了出來。我用手擦淚,這是為什么?我不是不喜歡他嗎?我為什么要哭?
二???姨
整整一個星期,我沒有和班長說過話,倒是看到他和玉子一起在食堂吃飯,跟一些人有說有笑。有一次我去江邊,看到他和她在蘆葦邊站著,兩個人左手都有繃?帶。玉子也沒有來找我,室友說,這兩個人同病相憐,玉子那么有才,樣子也不差,男人的心易變,你自己要小心。
我當作沒聽見。
很快到了周末,洗了床單,收拾好床鋪,我穿了紅風衣,去銅仙鎮車站等進城中心的公共汽車。等了好久,車子才來。
公共汽車沿著嘉陵江往重慶城中心行駛。其實我給二姨寫過信,告訴她,我在這兒遇上她的女兒玉子。我雖然記不得二姨家具體的門牌號數,但她的住址是鋼新村三排,我記得,相信那一帶的郵遞員不會投錯的。
車子在牛角沱轉盤停了,我問售票員如何到西區動物園?她仔細地告訴我路線。
于是我走路爬了一個上坡,大約走了十分鐘,到二路口去郊區的公共汽車站轉車。這是一個中轉站,永遠是車水馬龍,有十幾條公交車線路。我找到去西區動物園的路線,小心地對了對,才敢排隊。花費了很長時間,我才乘上車。車子沿著長江往九龍坡方向駛去,我睜大眼睛,怕坐過站,即使很累也不敢合眼。但我還是睡著了,待我醒時,正好到西區動物園。
從車上下來,我打量四周,十二年過去了,車站還在原來那個緊靠集市的空地。現在是上午十點半,集市比以前人多,什么都有賣的,豬肉、兔子和雞鴨魚,還有好多竹器,?最多的就是挑著擔子的小販,吆喝著販賣新鮮的蔬菜。
補鍋店開著,我走過去,發現里面不是董江,而是一個禿頭的瘦子,在敲打一只鍋。我問:“董江在嗎?”?瘦子搖頭。
“他哪陣子在?”
瘦子不高興地停下手頭的工作,抬起頭來,看天花板。
我這才發現,原來樓上還有一層。我記起來了,好像董江說,這樓上的房子是租給別人的,難道他在樓上?我往樓上走去,那瘦子伸手攔住我,大聲吼道:“他不在,我不認識他,快走開!真是煩人!”
這個鋼廠宿舍區,與我印象中的一樣,是中間一坡石梯,兩邊整齊的紅磚平房,在老黃葛樹叢中,顯得安靜祥和。除了黃葛樹,別的樹樹葉都發黃,隨風吹來,從空中飄落。沒錯,秋天這兒的樹木配上舊舊的紅磚房,就是一張張明信片。
不一會兒,我就到了頂端三排二姨的房前。我注意到她的門牌號碼是三幢一號。一把鎖鎖在門上,水槽前立著一把竹掃帚。我坐在門前,想二姨中午會不會回來。這兒沒什么變化,還是生有苔蘚的石階、洗衣水槽、綠漆門窗,窗是鐵框的,銹得厲害。
隔壁鄰居阿姨下班回來,看到我,問:“幺妹,你找誰?”我告訴她找我二姨,我是她家親戚,小時候來過。
她打量我,說:“是小六呀,你長這么高了,時間比風還快。先來我家坐坐。”她往自家門前走去。
“你沒見我二姨?”?我跟著她。
她皺眉:“她好像不在廠里上班了。”
她打開門,讓我坐。我謝她,坐在門前一個木凳子上。
“你曉得我二姨在哪里?”
“問董江吧。”
“他不在。”
“這就怪了。”
我站起身來告辭。
阿姨說:“要不在我家吃點稀飯、涼拌蘿卜絲,湊合點?”
我謝了她,一個人來到二姨家后窗,那兒可以看到西區動物園的院墻高聳,藤上掛著紅葉、黃葉。我回望二姨的窗子,我的腦袋身子,怎么可能穿過那鐵欄?當然,那時我小。玻璃在陽光里晃著眼,風吹動荒坡上的樹,我仿佛看見一個孤單的身影站在窗前往外注視。
我走過去,往窗里看,屋里兩張床一左一右。陳設沒變,甚至二姨床下,她的一雙塑料拖鞋還在那兒。二姨即使不在鋼廠上班,還是住在這兒的。我決定四處走走,晚飯時再來找她。
不是周末,所以動物園的人并不多。有很多鳥在叫喚,孔雀也在叫,甚至開屏。我童年不完整的記憶,忽然在金魚池前有了印象。我感到有一個人跟蹤我,回頭,沒有人。我走到虎豹的位置,沒看到豹,關老虎的地方是雙層鐵柵欄,有三只華南虎,兩只小的在巖上走著,一只大的仰著頭。它的胸腹部是橙黃色,耳朵尖尖的,它在與我對視。說實話,它看上去很像尖耳朵,可它看了我幾秒鐘,就伏地閉上眼睛,一分鐘不到就打起鼾來。
我背轉過身,看到一個身影往后一縮。我追過去,是一個中年男人,不是跟著我,而是跟著我身邊那個年輕女人的。我拍拍脖頸,對自己說,不要怕。
從動物園出來,我看到好多人在擠公共汽車,我想也不想,也擠上去了。
與其沒有目標,還不如任車子帶我看看周邊。
車子走了兩站,停下換司機。路邊的河岸種了好多菖蒲,景色別致,對岸一些不太高的房子錯落有致,似乎有個碼頭。我下車來,走了一會兒,路邊有一個供銷社,站在那兒可以看到不遠處的長江。
比起嘉陵江,長江更寬闊,沙灘也寬闊。這里沒有人跡,靜得像另一個世界,天空也藍得發紫。月亮出現了,白天有月亮,不多見,但我見過。
這一切跟當年董江騎自行車帶我到江邊游泳時相似,應該就是這里,有好些山坡。沒錯,就是這個地方,這應該在我今天來西區動物園的計劃之中,我心里就是想來這個地方看看。
下了山坡,我沿著沙灘走著,灘上有好多圓形的石頭。我覺得這些大石頭奇怪,就走過去繞著石頭看,突然一個穿紅風衣的姑娘映入眼簾。準確地說,她正坐在一塊伸出江面的峭崖上釣魚,頭戴一頂草帽,腳上是一雙帶扣的黑皮鞋。我后退一步,這背影太熟了。我走近幾步,沒錯,是二姨的女兒玉子。
她伸直的雙腿動了,她用手拉線,收回餌,重新用勁扔出去。線帶著浮標上的一串塑料珠散開。
我走近她,她的右邊擺了一個魚竿。我有些發愣,猶豫著是坐還是站。這時她說:“坐下吧,我等你多時了。”
峭????崖
我坐下,她沒有看我一眼。我們都穿著紅風衣,只是她的紅偏橘色。在這樣的下午,兩個花樣年華的姑娘坐在空蕩蕩的江邊峭崖上釣魚,顯得非常不真實。她的左手有繃帶,這點讓我相信這是個真實的世界,而不是在我的小說里。
“為啥子你等我多時?”
“我跟著你呢。這個地方,你肯定會來,如果你的記憶還在的話。當年董江在這兒教你游泳,你不會不來看看。”
“你怎么知道,是我在夢里告訴你的?”
“錯了,當時我也在場。”
“不可能,沒有你。”
“釣魚吧,我們比賽,看誰先釣著魚,誰就有權問對方一個問題,必須老實回答。”
“好的。”我回答,抓了條瓶子里的小蟲子套上鉤,然后將魚餌扔入江水中。江水幽深,而且兩米外就是湍流。沉默的空氣中吹過茉莉的香味,我眼前出現早已忘記的情景:?董江在江里,大劃臂游著;我抓著游泳圈走入水中,游了一會兒,因為害怕,扛著游泳圈到岸上玩沙子。山坡上站著唐慶芳,董江的老婆。他走上去和她吵了起來。那天云淡風輕,?江邊卻不是那么清靜。江上有船只在行駛,空中飛過好多魚鷹,叫囂著,鼓舞著一男一女的爭吵。
“我釣著了!”玉子叫道,打斷我的思緒。
她收線,將魚放入一個裝有水的塑料袋,外面套有一個簍子。
她贏了,她有權問我任何問題。我嘆口氣,等著。她往江里扔下一個鉤有小蟲子的餌后,不慌不忙地側過臉來問:“葉子是死是活?他死,在哪里?他活,在哪里?”
我笑了。
“你笑啥子?”
“我回答過你,我不知道。”
“你喜歡我寫的詩嗎?”她輕聲問。
“喜歡,我也喜歡德彪西。”
“有一次,我跟葉子在一起,董江給我們聽唱片。葉子說他喜歡,我也喜歡。葉子把唱片當成寶,抱在懷里,那樣子傻乎乎的,可愛極了。我真的喜歡他,我與他形影不離,有時,?我就叫他德彪西。”
原來是這樣,我心里驚奇萬分。
“你不覺得你的班長長得跟葉子有幾分像嗎?因為你,我才發現這一點。”
“班長身上有成熟男人之風,葉子沒有。葉子善良純潔,是一塊玉。”
“班長也是一塊玉,倒退到葉子的年齡,他肯定和葉子是同一類人。”
“葉子更勇敢,更無畏,葉子身上有種超脫塵世的魅力,人和動物,甚至植物、江水都會喜歡他。”
“你是走火入魔了!”玉子的聲音明顯有種不快,“你不該對他有這么深的感情,這會害了你。”
“你不懂。”我說,馬上想到一個問題,問她,“你跟葉子滑過板車?”?玉子點頭。隔了好一陣子,她沒有說話,而是抹了抹臉,我猜是淚水。
“他走后,你想念他。”我停下,嘆了一口氣,“我想問你,你一定走過你家門前的那條路。”
“當然,天天走。”
“我是指,走到頭。到頭,那兒是什么?告訴我。”
“頂端?”她發出冷笑,“我不敢走,我們那兒的小孩都想走,但沒一個人能走到盡頭。我試過。”
我等著她往下說。
“我走過。那是十二年前,我看見那兒全是焰火。”
“是小孩子們提的燈?”
“不,就是焰火,像是房子著火,也像人著火,一片都是,曉得嗎?我媽媽說,所有東西離開時都會是焰火,發出亮光。那焰火從地上升上天空,很絢麗,很雄偉,聲音炸裂得嚇人,非常壯觀。我驚呆了,不敢向前,天知道路的盡頭是什么。只有一次,?我感覺自己接近了那兒,但我渾身顫栗,幾乎癱在地上。之后,我沒有走那么遠,每次都有阻礙,要么是我恐懼,要么是遇見了熟人。”
玉子的身體朝后仰,雙臂張開,又突然坐起,握緊拳頭,擊向前方厚重的空氣。這讓我想到一個男人,或男人的氣概。也許她像她的父親。我從未聽爸爸媽媽說過二姨夫,于是我問:“玉子,你爸爸跟媽媽離婚了?”
“你釣著魚了?”她說。
“沒有。”
“那還輪不到你問。”
“規矩是人定的,我們不打賭,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問我一個問題,一樣平等,可以嗎?”
她沒想到,但是馬上點頭。
“給我說說你爸爸,他是怎樣一個人?”
玉子撫了撫額前的頭發,她的眼神有些驚慌,但馬上鎮定地說:“你的爸媽沒告訴過你?”
我笑了。
“你的二姨也沒有告訴你?”她的口氣變得理直氣壯了,甚至不耐煩。
“不要繞圈子,你就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我不曉得該怎么說好。這個問題,最好不要來問我。反正一個孩子沒有父親,是不可能來到這世上的。他是誰,長得如何,做啥子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愛不愛你,像不像一個父親!”她轉過頭來,“小環子,我想再次問你,葉子在哪里?給我說實話。”
“我真的不曉得。我只曉得他跟尖耳朵在一起!”
“尖耳朵,動物園的老虎,真是胡扯。你曉得,我感覺你曉得。”她突然像頭受傷的豹子躍到我身上,打我的臉,抓我的頭發。我松開魚竿,反擊她,但她力氣很大,把我往崖上推。我跌在崖邊,不由得雙手緊緊抓住崖邊。
玉子站起來,把繃帶取下,扔到地上,說:“告訴你,小環子,我根本沒傷著骨頭,筋也沒傷著。”
原來她是假裝的。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她走過來,用黑皮鞋踩著我的手,說:“對不起,我曉得你水性不好,在你掉下江前,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唐慶芳是我媽媽。因為你,我失去了她。”
我痛得大叫。這怎么可能?我的記憶沒有出錯,二姨除葉子外,就是沒有別的孩子,二姨家鏡子背面的那張照片只有葉子一個小孩。董江原來是她的父親,所以她不會原諒他,如同她不會原諒我一樣。她看著我的狼狽樣,輕蔑地說:“這水不淺,你是死是活,全憑你的造化,不是我要害你。”
“拉我起來!”我大聲對她說,“我告訴你,葉子活著。”
“你想活。你在騙我。”她跳開,盯著我,“曉得嗎?只要葉子不死,我媽罪名就輕了。”她假裝把右手伸給我,卻趁我不備,把我的身體用力往外推。我右手向前一抓,抓住她的手,她一個踉蹌,整個身體一歪,帶著我往下墜落。甚至都來不及尖叫,湍急的水流一下子將我們沖走了。
江水之輕重
峭崖最多只有兩米高,不到三米,危險在于它像一個鷹頭一樣伸出一段在江面上,從那兒落入水中,若是不會水性,那必死無疑。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垂落墜下,但還是緊抓住玉子的右手。我們的身體往江底沉落,濺起大片水花。
我憋住氣,奮力地蹬,身體往上躥,雖然帶著一個人,我的腦袋還是沖出了水面,呼出一口長氣。水流把我們往下游沖去,我與玉子身體的力量扭著,浪掀過來,我握著她的手松開了。我嗆了水,怎么往岸邊劃都沒有用,浪太大,水流卷裹著我。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沖擊身體的水流減緩,我用最后的力氣朝岸邊游去,看到一個紅衣女孩已被浪沖到那兒,正在大聲咳嗽。
“原來你會游泳。”她費力地說。
“你沒偷看我的日記?我曾經天天泡在江里。”我把頭仰起,大口吸氣。
“哼,為啥子要救我?”
“我也不知道。”
“我還是恨你,恨你們每一個人!”
“我見過葉子,也許是他的魂,我不曉得他在哪。”我說。
“你看,你還是不說實話。”
“我說的是實話。”
一股浪突然將我覆蓋,把我重新卷入水中。好多焰火在燃燒,跟之前垂直墜入水底時眼睛看到的景致一樣:金光閃爍。跟那天我跟在葉子和尖耳朵后面一樣的感覺,甚至他的臉也在焰火中顯出。
“我看見你了!”我心里說,完全失去了知覺。
好多聲音,其中有一個我熟悉的聲音。有人親吻我的嘴,我像一條魚,被人踩著按著,我難受,我感覺我快死了。就在這時,我的胸口被一個有力的東西撞擊,我吐出一大口水,叫出了聲,睜開眼時,居然是常彥蹲在我面前,雙手放在我胸口,在給我做急救。他看到我醒來,馬上移開手,眼睛亮了,一臉的焦慮舒展開,激動地大叫一聲。
這時沙灘上傳來好多腳步聲,公安人員也在其中。
我無力地望著常彥。他說:“沒事了,你沒有受傷,只是腿被石子劃破皮而已。玉子的手臂真的骨折了。”
我們被帶到當地醫院,包扎后,公安人員分別給相關的人錄了口供,玉子承認她做的一切。我反對他們通知我的父母,讓常彥帶我回學校。我們坐上一輛公共汽車,窗外的景致頻頻掠過,不等我問,他就告訴我,是他報的警。
“你怎么趕來得這么及時?”
“我跟著玉子上的車,她不曉得。”
“怎么可能?”
“聽我仔細講給你聽,事情要回到我們上縉云山的時候。”常彥說。
那天差不多快到山頂時,我和常彥拍完合照,玉子走過來,把他拉到一邊,對他?說,我要殺了你的女朋友。他聽了大笑。她說,如果他愿意當她兩個小時的男朋友,她可以告訴他,她想殺人的原因。
“所以,你跟她走了。”
“兩個小時后,她告訴我,你跟她是親戚。之后,就啥也不說了,非要我跟她假裝男女朋友一周,她才告訴我殺人的原由。結果時間到了,她說是逗我玩的。”
我怔怔地看著他。我相信他,因為那天晚上在宿舍走廊,我遇到他和玉子,聽到他們爭吵起來。瘋狂的玉子,她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她發現我要去找二姨,就比我更快地到達,而且她算準我會故地重游,便去江邊等我。
常彥不敢靠近,幸虧他早有準備,帶了個望遠鏡,就在供銷社門前觀望。看到玉子踩我的手,他撥了公安局的電話,自己就往峭崖這邊奔跑,但還是遲了。他在二十米外的回水沱發現了我們。
他說他心里一直沒譜,總覺得玉子的眼睛里有好多鉤子,他看不到她的心。他問她,是什么原因讓她進了這所學校,她一會兒說亂填的,一會兒說是高考落榜后被亂分的。可是有一次她又說她高考的分數很高,完全可以上大學。為什么放著大學不上,來這么一個中專學校?他不敢大意。但是他也不知她的計劃,雖然他問過她好多次,她說是故意引起他注意才說了要殺人的狠話。
“為啥你不指控她是預謀殺害你?”他不解地問。
“我不曉得。”我回答。
“你們之間存在著葉子和唐慶芳,你就不怕她以后來加害你?”
“如果她要那樣做,我等著她。我不想冤冤相報,一代又一代。”
“你的氣量大,跟別人不同,我沒有看錯人。”常彥一把握住我的手。
我沒從他的手里縮回手,反而把頭倚靠在他的肩上。窗外飄起黃豆大的雨點,車子經過幾幢房子,進入大街,雨下大了,很像那天我們走在銅仙鎮后街的情景。我承認我喜歡他,也試著理解之前他和玉子的所有舉動。這樣的男生,有主見,也能忍耐,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救了我!我不能不佩服。
獨????釣
終于等到一艘運菜的小船,愿意順路帶我去對岸。我上了岸,這兒跟對岸看見的不同,?有人在行走,也有房屋,只是沒有高樓。有意思的是,當我注視對岸時,那兒也只有山丘和樹木,沒人煙。
我盤膝坐下來,開始釣魚。魚漂馬上動了,我往回收線,發現沒有魚,餌被吃了。遇到狡猾的家伙了。
鮮艷的朝霞把江面鋪得美麗異常,一條船也沒有。
我發現我可以看得很遠,所有的事都是一朵朵浪花。我拂開它們,看見老屋里,母親在廚房刮魚鱗,她用一塊白蘿卜頂著鱗,魚一會兒就收拾干凈了。母親把魚背剖開,取魚膽,再用手摳住魚鰓,剪魚鰭。她將魚身抹上鹽,撒上姜絲,放上泡辣椒塊和一把花椒,倒上菜籽油,切三塊肥臘肉放在上面,清蒸十五分鐘,端上桌。
她站在桌邊,給每個人分魚。如果不分,就會瞬間被搶光。我不喜歡吃魚,但愛吃母親做的魚。
“不吃就不要釣!”有聲音在說。
我聽到了,四下看,沒有人。之前看見母親,我真的好快樂。
我得釣魚,不然我怎么想得清問題。這是我心中的問題,誰也沒辦法幫到我。
問題都是想出來的,不想,就沒有問題。“何不看看天,看看水,視一切如霧似風,?任它來去?”又有聲音在說。
四下還是沒人,我看了一圈。小時候我經常跟在大孩子身后,看他們在夜里打仗,有時他們的菜刀把對手砍得鮮血直流,受傷者抓把沙土往傷口上抹,然后無事一樣繼續打。
天上霞光散盡,暗暗的,像一張用久了的抹布懸在那兒,江水流著,隨風涌起漣漪。我起身,看到江面上自己的身影,我披著長發,藍襯衣牛仔裙,腳上是一雙橡膠雨靴。這樣子,令我不由得后退一步。江上冒著熱氣,水變得渾濁。我扔了一塊石塊過去,石塊一下子彈回岸。我渡過岸了,還能回到出發的地方么?有艘運菜船駛下來,我喊:“我要回去。”
那船停下,船主是一個老年女人,她說:“只有單行道!只有單行道!”?她說完,側過臉去,臉上有麻子。她調轉方向,駛遠。
我不信,居然無所畏懼地朝江水走去。船一下子沒了,我發現我回到了原先站著的地方。好多鳥在空中飛舞,仙鶴,老鼠魚,孔雀,熊和豹,還有犀牛,還有好多我叫不出來的動物。
二????姨
我停下筆,合上筆記本,從走廊搬起凳子回到宿舍里。唯一的讀者不在了,我心里竟有幾分惋惜。
我和玉子的事,雖然發生在校外,但消息傳得快,一下子在學校里炸開了鍋。穿著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員頻頻出現在校園,保衛科配合他們的調查,叫出我們年級的很多同學核實細節。玉子不在學校,有人說她在醫院養傷,有專人守著,也有人說她在拘留所。
我仍沒有指控她,說她是無意的,這跟她自己的供詞不同。
這天下午最后一節課是化學課,班主任到門口,對上課的老師耳語后,招手讓我出教室。我跟著她一直上石梯下石梯,走到保衛科。
二姨坐在里面,看來已來了多時,里面還坐著兩個公安人員。我朝二姨走去,?她一把將我拉入懷里,緊緊地抱著我。她的頭發有些灰白,臉上添了幾根皺紋,樣子沒大變。
“你媽媽曉得嗎?”她問。我搖頭。
“這事得通知她和你爸。”
“反正我沒事,以后再告訴他們。”
她想了想,點點頭。
“你有沒有什么新的情況要提供?”保衛科科長問我。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搖搖頭。
二姨與我來到銅仙鎮,她看看手腕上的表,順路來到后街。街上有好幾個餐館,最后她挑了銅仙餐館。她買了幾個燒餅,又買了半斤鹵鴨,說是給我打牙祭。
“我們干脆去江邊野餐?”她說,向服務員要了快餐飯盒和筷子。我沒想到,高興地點點頭。
我們一起去餐館上廁所,我有意走下旋轉樓梯。在底層廚房,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在掌勺。我皺眉頭。
我帶著二姨來到我和玉子釣魚的礁石,坐下來,面朝江水吃東西。燒餅外殼酥脆,沾了黑芝麻,餡是白糖豬油,咬一口,心事再重都化開了。鹵鴨味濃,不軟也不硬,入口有肉汁,八角花椒放得正好。
“比我做得好。”二姨吃著,贊嘆道。
我邊吃邊對她說與玉子發生的一切。我說到那個麻臉老女人:“剛才我也看了,她不在餐館的廚房里。”
“你說的人,很像她的姨婆。我們那一帶的人生病扭傷,都找她治病。她是個巫醫,?歲數很大,起碼九十了,但顯得年輕,一直幫她家照顧玉子和剛子。剛子學習很好,考上大學了。”二姨皺眉,“沒想到玉子把她也搬出來了。”
“你收到過我的信嗎?”
“幾天前,董江給我帶到醫院來的。我一看信,曉得玉子跟你一個學校,就想來看你。我有預感,這孩子會做傻事。還好,你網開一面,這樣她不會坐牢。我剛才給學校說了,給她個處分,最好能轉一個學校。輕工業學校我們市有好幾個,都是同系統的。”她看了我一眼,“這也是你董叔叔的意思,他沒想到你不追究她。”
“董叔叔?”
這時江面駛過一艘運煤的貨輪,二姨看著我說:“唐慶芳沒死,她在精神病院,時好時壞。”她嘆了一口氣,“我不想她死,我跟你一樣。當年我冷靜下來后,我說她是情緒失控導致葉子的死亡,你也差點沒命。你媽媽和我都是這樣想的,這樣她最多算過失殺人,服刑五年。”
我不理解,問:“為什么要如此待她?給我理由。”
二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當時唐慶芳精神受了刺激,天天要自殺,結果被送到歌樂山精神病院。為了照顧她,我今年提前退休,到那兒做護工。”
難怪二姨不在家,我問:“因為你和董江,你內疚?”
二姨搖搖頭。
“董叔叔為啥沒來?”我問。
“出事那天,公安局就找了他,他趕去了醫院。”二姨停了停,“他打了玉子。玉子長這么大,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她。他說,這事他不插手,由我和你、你的爸媽決定。一個人做事,就得付出代價,他不好意思跟我一起來見你。”
那天我送二姨到鎮上的公共汽車站。二姨給我寫下她的地址和單位的電話,讓我以后去歌樂山找她。她在那兒租了一個房間,董江也在醫院邊上繼續做鐵匠,他就住在鋪子里。
車子來了,我與二姨揮手道別,我站在夕陽下,看著車子遠去。我沒和她提我見到葉子和尖耳朵的事,連玉子都不信,誰會信呢?告訴她,只會增加她失去葉子的悲痛。
玉子果然沒回學校。兩年時間很快過去,我被分到市中區一家公司當會計,常彥也被分到七星崗物資局團委,我倆隔得不遠。我們經常在江邊散步,計劃著一起去北京或上海,到大學里深造。我不常回家,有一次父母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歌樂山看二姨,我說這次不去了。我帶著常彥回到了南岸家中。
輪渡直接開到了彈子石碼頭,常彥身穿牛仔褲和襯衣,我穿連衣裙,都是藍色。我們一路爬上坡,十五分鐘后到家。
家里無人,吃完飯后,我坐在桌前不吭聲。
常彥看到我心事重重,就拿著他的相機,說要一個人去江邊走走,從南岸這邊看看市區。他走后,我一個人站在屋子中央,聽著墻上鬧鐘的聲響,掏出大姐給的銅鑰匙,百思不得其解,她給我這鑰匙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好一陣,她的箱子,我不可能拿到。那么是保險柜的鑰匙?不可能,因為沒有號碼。那么這鑰匙只可能跟我們的家有關。
我腦洞大開,到處試家里的柜子和箱子,都打不開。難道我的想法錯了?我坐在藤椅上,正對著母親的架子床。那下面有幾個罐子,裝米裝面裝糖,也有一個竹簍,裝一些母親要補的衣服,還有一個草編筐,是母親正在織的毛衣和線團。我蹲下,將東西一一搬出,最后,我看到里面有一口紅箱子。我把它拉出來,上面布滿了灰,四個角上的紅漆掉得差不多了。我將鑰匙插入,彈簧鎖開了,我激動萬分。
里面都是母親的東西,有高跟鞋,有漂亮的絲綢衣服、禮帽和大衣,散發著樟腦的氣味,還有幾張照片,有她跟別的女人的照片,也有跟男人的照片。有一張照片,是三個身著旗袍的美貌女人和一個穿著西服的英俊男子靠在一起的合影。他們青春盎然,意氣風發,即便是裝束截然不同,這四個人的臉也絲毫不陌生,男的是董江,女的是母親、二姨和唐慶芳,照片背景竟然是整個重慶從抗戰以來最著名的心心咖啡館。
我拿著照片,整個人呆在那兒。大姐曉得好多事,這是她走前交給我的。母親是不肯說的,不然她不會將箱子上鎖。
我得找二姨,看來,得走一趟歌樂山了。窗外,有夕陽透過玻璃照射過來,將我的身上鍍上一層粉紅色的光。我移步了,光還在那兒。
責任編輯???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