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王晴佳):195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頒布,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制定的第一部法律。新《婚姻法》取消了買賣婚姻,主張男女平等,提倡以自由戀愛為基礎(chǔ)的婚姻。恩格斯曾引用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所言:“在任何社會中,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毛澤東主席也有“婦女能頂半邊天”的著名論斷。毋庸贅言,大部分婦女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幾十年中,走出了家庭,在各行各業(yè)大顯身手,與晚期帝制時代經(jīng)歷纏足的苦痛、被相夫教子的責任所束縛,有著天壤之別。但同樣毋庸諱言的是,婦女地位的最終改善、男女之間的平等,不是單方面努力就能做到的。我們更需要兩性關(guān)系、男性對女性的態(tài)度乃至整個社會對性別認知的改善和改變,而要企及這個目標,性別研究和性別史的研究便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自20世紀末以來,性別研究和性別史的研究,在多個高校和研究機構(gòu)都有所開展,但其規(guī)模和成果仍不盡人意,有待進一步加強和拓展。本專欄包括三篇文章,分別探討性別史與情感史之間水乳交融的關(guān)系;日本學界二戰(zhàn)研究的性別視角;美國婦女史到性別史的轉(zhuǎn)變及其焦點。以當代史學的國際發(fā)展態(tài)勢而言,婦女性別史及與之相關(guān)的家庭史、情感史、兒童史等流派,已經(jīng)成為歷史研究的一個重點和發(fā)展方向。我們希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為中國史學的未來發(fā)展提供一點參考和鏡鑒,也期待從歷史的角度考察性別問題,能得到學界更多同行的參與和重視。
摘 要: 性別史和情感史大約同時在20世紀末興起,成為當今世界史壇引人矚目的新流派。從西方史學發(fā)展的角度著眼,性別史和情感史的勃興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從情感表達的性別差異著手,史家揭示了性別構(gòu)成的社會性和歷史性,情感和性別于是成為歷史研究的對象。性別構(gòu)成的歷史演變揭示,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反映了一種普遍和深入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在近代社會表現(xiàn)尤為明顯。性別史和情感史的聯(lián)手,揭橥了歐洲二元論哲學思維的不足,有助于重新思考傳統(tǒng)的歷史分期,檢討以理性主義為前提的近代史學遺產(chǎn)。總之,性別史、情感史及與之相關(guān)的身體史、家庭史、兒童史等學派的興盛,挑戰(zhàn)了近代史學的“宏大敘事”,從“由內(nèi)而外”的角度探究人的自身,涉及歷史研究中更為根本和關(guān)鍵的問題,因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身體的交流和互動及家庭、子女和社會的關(guān)系貫穿了人類歷史的始終。
關(guān)鍵詞: 性別史;情感史;婦女史;當代史學潮流;性別和社會性別
當代史學的發(fā)展走向,大致呈現(xiàn)了一個多元化的趨勢。與19世紀的歷史研究不同,當今并沒有一個流派能占據(jù)壓倒一切的地位。一個新興史學流派的勃興,往往兼顧其他相關(guān)的研究興趣。性別史和情感史這兩個史學流派的興起和交集,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因為兩者不但幾乎同時出現(xiàn),而且自始至終呈現(xiàn)出一種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有機聯(lián)系。在西方文化中,一個熟知的例子就是:女性常被視作“情感的性別”(emotional sex),抑或“情感的女性”,從而與“理性的男性”相對照。社會心理學家愛格妮塔·菲謝爾(Agneta Fischer)在2000年主編的《性別和情感:社會心理的視角》,是較早的一本探究情感與性別關(guān)系的著作。2018年法國的《克萊奧:婦女、性別、歷史》(Clio:Femmes,Genre,Histoire)雜志出版了從歷史的角度探討情感與性別關(guān)系的專輯,由史學家達緬·柏奎(Damien Boquet)和狄迪爾·萊特(Didier Lett)主編。上述幾位編者不但學術(shù)背景相異、性別也不同(后兩位是男性),但都不約而同地指出,性別與情感之間存在著一種被人認作理所當然的自然聯(lián)系。(Agneta Fischer,ed.,Gender and Emotion:Social Psychological Perspectiv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ix; Damien Boquet & Didier Lett,“Editorial:Emotions and the Concept of Gender,” Clio:Women,Gender,History,Vol.47 (2018),p.7.)
那么事實究竟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是本文寫作的契機,但卻不是筆者寫作的主要目的。本文寫作目的有三:一是從史學史的角度,描述性別史和情感史這兩個史學流派的興起及其相互關(guān)聯(lián);二是以西方歷史和文化為背景,討論當代史學界出現(xiàn)的有關(guān)情感反映性別差異的重要作品,探究兩者成為歷史研究對象的意義;三是從史學發(fā)展的角度,分析和考察性別史和情感史這兩個新興的史學流派,如何質(zhì)疑和挑戰(zhàn)近代傳統(tǒng)的歷史觀念,進而論述和考量它們對當代史學的演變所做的貢獻。換言之,筆者雖然不會直接解答情感與性別之間是否應該形成一種自然的關(guān)聯(lián),但探討上述三個問題將有助于理解產(chǎn)生這一關(guān)聯(lián)的復雜的歷史文化背景。歷史研究的宗旨之一是鑒往知來,從歷史的角度分析性別與情感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將有助于我們進一步從身體、心理和情感等層次認識歷史活動中的人及其行為。
一、作為歷史研究對象的性別和情感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性別史和情感史不僅幾乎同時在20世紀最后十多年興起,而且都面臨一個相似的問題,即研究對象的歷史性。這一問題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歷史書寫傳統(tǒng)對史家視野的限制,二是性別和情感因其身體和生理的屬性,長期以來不被視為歷史研究的對象。就第一個方面而言,古今中外的歷史記載和書寫,大致為重大的歷史事件所推動,而這些重大的歷史事件,又往往發(fā)生在政治、外交和戰(zhàn)爭領(lǐng)域,因此早期的史書便大多以此為主要內(nèi)容。中國最早的古史之一《尚書》,便收錄了帝王君臣的“典、謨、訓、誥、誓、命”等文獻,即現(xiàn)代語義上的帝王詔書、宣戰(zhàn)令、外交文件、戰(zhàn)爭謀劃等內(nèi)容。西方“史學之父”希羅多德的《歷史》,雖以包羅萬象著稱,但其記載則以希波戰(zhàn)爭為主線,之后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其書名和內(nèi)容都顯示,那是一部以戰(zhàn)爭為主題的史書。在戰(zhàn)爭、政治和外交活動中,兩性和情感都不可或缺,但其主角則大多是男性,因此古往今來的歷史書寫,均以男性精英的活動為主體,只是偶爾涉及女性和情感等方面的內(nèi)容。這一傳統(tǒng)一直到二戰(zhàn)結(jié)束之前,雖然間或有人提出質(zhì)疑,但沒有產(chǎn)生明顯的改變。性別史和情感史等新興流派,要到20世紀末才漸漸嶄露頭角。
其次,與社會史、經(jīng)濟史、文化史等流派相比,性別史和情感史所研究的對象,因其屬于生理和身體的領(lǐng)域,以前不被視作歷史考察的對象。傳統(tǒng)抑或常規(guī)的歷史研究,注重探討歷史現(xiàn)象的變化及其原因,并嘗試做出某種因果解釋。但倘若將兩性之間的差別,完全從生理的層面考量,將其視為相對的兩極,并且一成不變,那么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也就沒有明顯的歷史性。譬如在傳統(tǒng)社會中,男性常居于比女性高一等的地位。倘若將這一社會地位的差別視作兩性生理特征不同所致,男尊女卑是自然的產(chǎn)物而不會變更,沒有時間和空間上的差別,那么性別史研究便不會成為當今一個蓬勃興旺的領(lǐng)域。依照性別史專家索尼婭·羅斯(Sonya O.Rose)的分析,在性別史研究興起之前,男女的性別之差被視為“自然的差異”,并以此“說明或解釋人們觀察到的女性和男性在社會地位、社會關(guān)系上的差異,他們在世界上生存方式的差異,以及男女在多種權(quán)力形式下的差異。重要的是,男女之間關(guān)系的等級屬性是一種預設(shè)前提,從未被質(zhì)疑”。( [美]索尼婭·羅斯著,曹鴻譯:《什么是性別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頁。)
與性別史相比,情感史的研究對象乍看起來似乎更缺乏歷史性,因為在已知的文明史中,男尊女卑固然是常態(tài),但畢竟有形式上的不同。而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等情感,無論古今,總是與人類社會緊密伴隨。古人和今人具有的這些情感,如果沒有明顯的差別,那么歷史研究就無從展現(xiàn)其特長,以描述、分析和解釋情感在歷史過程中的變化及其原因。( 有關(guān)情感是否能成為歷史研究對象的問題,參見Rob Boddice,“The Affective Turn:Historicizing the Emotions,” in Cristian Tileagā & Jovan Byford,eds.,Psychology and History:Interdisciplinary Exploration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pp.147-165.)伊彥·普蘭普爾(Jan Plamper)在其《情感史導論》一書中指出,在19世紀之前,人們關(guān)注情感,基本將之視為“固定不變、超越文化、跨越時空、無關(guān)種族的生物和生理的”現(xiàn)象。( Jan Plamper,The History of Emotions:An Introduction,trans.Keith Trib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2.)當時及其之前、之后的歷史書寫,自然也包含情感的內(nèi)容,但并不將情感作為一個歷史現(xiàn)象來看待,情感史作為一個史學流派,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并未在史學界登場。
性別史的前身是婦女史,后者的開展與20世紀60年代的風云變遷息息相關(guān)。當時興起的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引發(fā)人們開始關(guān)注婦女在歷史長河中的作用。但如上所述,受制于性別關(guān)系為自然屬性的傳統(tǒng)觀念,婦女史的研究只以婦女為考察對象,有點自我設(shè)限、自我排除于史學界的主流,沒有促進后者在觀念和方法上的變化。到了80年代這一情形逐步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一些婦女史家強調(diào)要想真正理解婦女的歷史作用,需要同時考察兩性關(guān)系。他們提倡用社會屬性的“gender”(一般譯為“社會性別”)來取代生物屬性的“sex”(性別),主張兩性關(guān)系本身是歷史的產(chǎn)物,同時也對歷史進程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瓊·斯科特(Joan Scott)于1986年發(fā)表的《社會性別:一個有用的歷史研究范疇》一文,是當時提倡性別史研究的重要論著之一,有力地推動了性別史的開展。( Joan Scott,“Gender:A Useful Category of Historical Analysis,”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91,No.5 (Dec.1986),pp.1053-1075.)性別史研究的特點是,強調(diào)兩性關(guān)系是歷史和文化的產(chǎn)物,突破女性和男性分屬“私”和“公”不同領(lǐng)域的傳統(tǒng)思維,突出性別差異的社會性,而不是其生理性。因此性別關(guān)系就作為一個歷史的變量成為值得深究的新領(lǐng)域。
情感史研究的開展得益于情感研究的興盛。二次大戰(zhàn)后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哲學及腦神經(jīng)科學、醫(yī)藥學等學科就情感對人的行為之影響,做出了不少新的分析和探索。這些研究比較側(cè)重情感的普遍性,而史學界開始注重情感的歷史性,這與社會史的研究有關(guān)。美國《社會史雜志》的創(chuàng)辦人彼得·斯特恩斯(Peter Stearns)與凱蘿·斯特恩斯(Carol Stearns)在1985年發(fā)表的《情感學》一文,便是一個著例。他們認為情感雖然是人類社會的常態(tài),但情感的表達則受制于社會的習俗和規(guī)范,并隨著歷史的變動而變化,因此是一個值得研究的歷史現(xiàn)象。( Peter Stearns & Carol Stearns,“Emotionology:Clarifying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and Emotional Standards,”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90,No.4 (Oct.1985),pp.813-836.)情感史研究的先驅(qū)威廉·雷迪(William M.Reddy)在其《感情研究指南》一書中,特別關(guān)注了他所謂的“銜情話語”(emotive),即情感如何通過語言流露,而語言是變化的,并折射文化和歷史的演變,因此情感成為歷史研究關(guān)注的對象。([英]威廉·雷迪著,周娜譯:《感情研究指南:情感史的框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另一位情感史研究先驅(qū)芭芭拉·羅森宛恩(Barbara Rosenwein)則提出了“情感共同體”的概念,指出情感表達如何受制于某個特定的場所,即空間上的不同。同時,她通過比較宗教改革前后教徒贖罪的個案研究,指出情感流露雖然看起來相似(比如一個人在祈禱、懺悔的時候掉淚),但其含義卻隨著時代背景的不同而有著顯著的差異。她由此指出情感史的研究其實能很好地展現(xiàn)歷史演化中變與不變的交叉互動,有助于人們重新審視歷史分期的問題(譬如傳統(tǒng)到近代的過渡)。(可參見羅森宛恩的下述著作:Barbara Rosenwein,Emotional Communitie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6;Generations of Feeling,A History of Emotions,600-170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6,pp.1-15;“Periodization? An Answer from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in Andrew Lynch & Susan Broomhall,eds., The Routledge History of Emotions in Europe,1100-1700,London:Routledge,2020,pp.15-29.)
二、情感和性別:歷史的考察
對情感史和性別史兩者結(jié)合的考察,也有力地證明情感表達之性別差異同樣是歷史的產(chǎn)物,從而也就是歷史研究的對象。比如《圣經(jīng)》里的“創(chuàng)世紀”,說到亞當和夏娃意識到他們赤裸相對的時候,雖然有異性相吸之情,但也產(chǎn)生了羞恥之感。在基督教興起的初期,如在圣奧古斯丁寫作的《上帝之城》里,亞當和夏娃的情感沒有明顯的性別之差——他們都對兩人犯下的“原罪”感到羞愧。但到了文藝復興的初期,意大利畫家馬薩喬(Masaccio,1401—1428)創(chuàng)作《逐出伊甸園》畫作之時,亞當和夏娃的舉動就顯示出明顯的性別差異:前者雙手捂臉,后者則用手遮住乳房和私處,臉上露出痛苦萬分的神情。后人的解讀是,馬薩喬試圖表明,亞當?shù)呐e動顯現(xiàn)出一種道德上的羞恥和后悔,而夏娃則為自己的赤身裸體感到羞恥。( Damien Boquet & Didier Lett,“Editorial:Emotions and the Concept of Gender,” pp.11-12.現(xiàn)代的研究表明,男女對羞恥的內(nèi)在感受和外部表現(xiàn)仍有不同,可參見Tamara J.Ferguson & Heidi L.Eyre,“Engendering Differences in Shame and Guilt:Stereotypes,Socialization and Situational Pressures,” in Agneta Fischer,ed.,Gender and Emotion:Social Psychological Perspectives,pp.254-276.)這樣的解讀,其實是在一定程度上讓夏娃承擔更多的“原罪”,因為亞當似乎是被她的身體所誘惑而犯下了道德上的不倫。古典希臘羅馬時代有不少人體雕像,但到了中世紀基督教流行的時代,其生殖器不是被覆蓋就是被移走,顯示出羞恥這一情感的時代特征。馬薩喬原畫上亞當、夏娃的生殖器部分,也曾被后人用無花果葉遮住,說明即便到了文藝復興時期,其情感表現(xiàn)的接受程度,仍然與古典時代頗有差別,顯示了情感表達有其歷史階段性。
上面的例子表明,隨著時代的變化,情感的展現(xiàn)顯示了明顯的性別差異。這一差異可以說是古已有之,在古典時代,始自荷馬的古希臘、羅馬的作家和詩人,就區(qū)分了“男人的”情感和“女人的”情感。比如悲劇家索福克勒斯(Sophocles)指出軟弱和悲傷體現(xiàn)的是“女人的”情感,而男人則要顯示勇敢,即使悲痛也不可輕易掉淚,否則就不夠“男人”。西塞羅指出,羅馬名將馬克·安東尼既有勇敢又有怯懦的一面,但他還是認為安東尼不失為男人,而那時的羅馬人認為,謙虛和內(nèi)斂是女人的美德。換言之,遇到不快的時候,男人可以表現(xiàn)出憤怒,而女人則雖然可以表露悲傷和痛苦,但還是需要自我克制。當然,對于政治家來說,在公眾場合克制自己的情感在古典時代普遍被認為是一種必要的美德。( Jean-Nol Allard,Pascal Montlahuc,Marian Rothstein,“The Gendered Construction of Emotions in the Greek and Roman Worlds,” Clio:Women,Gender,History,Vol.47 (2018),pp.23-44.)
歐洲古典時代結(jié)束并進入中世紀之后,情感表現(xiàn)的性別差異得到了更多的強調(diào),主要標志是將情感愈益“女性化”,也即前文所言,女性被視作“情感的性別”,而男性則漸漸被看作是“理性的性別”。強調(diào)這一性別差異,無異于提高了男性的地位,因為像古典時代對公眾人物的要求那樣,情感需要有所控制,而控制的手段就是借助理性。既然“男性代表了理性”(personified reason),那么作為“情感的性別”的女性,就需要受制于男性。女性作為“情感的性別”的表現(xiàn)是,她們相對男性而言對外界的人和物更具敏感度,于是也就更容易為聲色所惑。13世紀的歐洲教會援引福音書里的一段教導指出,婦女在祈禱的時候,需要戴上頭巾,由此來顯示她的克制和謙恭。教會人士還有這樣一種說法,“女性是男性的榮耀”(woman is the glory of man),其意思就如同“孩子是家長的榮耀”一樣,宣揚的是這樣一個理念:男人教育、管束女性就像家長需要教育子女一樣——一個家庭中女性能否謹守婦道,取決于那個家中的男性,如同孩子是否有出息,取決于家長的教育一樣。( Emmanuel Bain & Caroline Mackenzie,“Femininity,Veil and Shame in Ecclesiastical Discourses (Twelfth-thirteenth Century),” Clio:Women,Gender,History,Vol.47 (2018),pp.45-66.)由此我們似乎可以對馬薩喬區(qū)別處理《逐出伊甸園》的亞當和夏娃的行為有一個更清楚的認識。亞當沒有遮蓋自己的下身,而是用手蒙住了臉,表現(xiàn)為所謂道德上的羞恥,因為他為自己一時失去理性而愧疚。生活在15世紀初的馬薩喬,雖然其畫風體現(xiàn)了文藝復興的藝術(shù)風格,但仍然深受中世紀文化的浸染。
不過值得指出的是,男性雖然被視作理性的化身,但亞當?shù)男袨橐脖砻鳎腥嗽谀承┥踔猎S多時候,也同樣會為情感所左右——情感在歷史上的作用不可忽視。同樣關(guān)注13世紀歐洲社會的一項研究指出,當父母失去孩子的時候,其悲傷的表露雖然有所不同,但卻沒有特別明顯的性別差異,因為他們都經(jīng)歷了一個極度痛苦的時刻。另一項有關(guān)法國大革命的研究也指出,至少在革命爆發(fā)的初期,男女表現(xiàn)出類似的激憤和激情,沒有明顯的性別差異。當時建立的革命委員會也有女性成員。受到法國革命的激勵,英國女性主義的先驅(qū)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1759—1797)寫作了《女權(quán)辯護》(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en)一書,成為近代女性主義的一部宣言書。但1793年法國開始制定憲法、注重秩序和穩(wěn)定之后,女性又開始被要求扮演好母親和妻子的角色,不能像男性那樣積極參與公共事務(wù)。路易·圣茹斯特(Louis Antoine de SaintJust,1767—1794)是一個激進的革命者,主要由他起草的1793年憲法,最后卻只給予男性公民權(quán),便是一個頗具說明性的佐證。( Didier Lett & Marian Rothstein,“Parents Distraught at the Death of a Child:Paternal and Maternal Emotions in Early Thirteenth-Century England,” Clio:Women,Gender,History,Vol.47 (2018),pp.181-196; Sophie Warnich & Sian Reynolds,“Does Love of the Fatherland Have a Gender? The Uneven Distribution of Revolutionary Emotions in France (1790-1795),” Clio:Women,Gender,History,Vol.47 (2018),pp.89-114.)
事實上,從情感史的層面考察,近代歐洲社會的建立與男人追求克制情感、培養(yǎng)所謂“男性氣概”(masculinity)的過程,呈現(xiàn)出一種平行發(fā)展的趨向。這一發(fā)展的特點就是進一步強化男女的性別差異,將“男性氣概”與“女性氣質(zhì)”(femininity)對立起來。澳大利亞的性別研究學者瑞雯·康奈爾(Raewyn Connell)在其名著《男性氣概》一書中指出,在近代歐洲,男人尋求表現(xiàn)“男性氣概”,這與歐洲歷史的發(fā)展緊密相關(guān)。首先是宗教改革的發(fā)生培育了個人主義的意識,與中世紀強調(diào)集體主義的傳統(tǒng)相對,讓那時的人更注意到自己由于性別差異而在社會上扮演角色之不同。第二是歐洲的殖民擴張,殖民者大多為男性,在與被征服地區(qū)的原住民發(fā)生戰(zhàn)爭時,需要展現(xiàn)自己的英勇氣概,歐洲婦女很少參與這一早期的殖民征服,即使參與其中也主要發(fā)揮后援的作用。第三是資本主義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男性在經(jīng)濟活動中扮演主要角色,需要展現(xiàn)其理性的思維和決斷。最后是民族國家的建立,從政治和法律的層面確立了近代的父權(quán)制,從而進一步確立了男女之間地位的不同。( R.W.Connell,Masculinitie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5,pp.186-191.)
英國的歐洲史家理查德·埃文斯在其《競逐權(quán)力》這一19世紀歐洲通史研究著作中也指出,當時出現(xiàn)了多種政治、經(jīng)濟、宗教和社會層面的重大變化,與此同時也是一個“情感的時代”。不少被人們視作浪漫主義的小說、詩歌和音樂,便是當時的寫照。但他特別強調(diào),這一“情感時代”的重要特點就是將情感“性別化”,特別是在19世紀的下半葉。埃文斯引用一本當時出版的德文大百科全書的描述:“女人是感情型生物,男人是思考型生物”。為了突出“男性氣概”,大庭廣眾下啜泣的行為,就成了女性懦弱的象征,而男人則必須“有淚不輕彈”。那時的男人還開始蓄須并戴高帽——“高頂黑色大禮帽取代了19世紀20年代的三角帽后,中產(chǎn)階級的男子幾乎每人一頂”。對于蓄須戴高帽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埃文斯解讀為歐洲男性對那個時代剛剛冒頭的“新女權(quán)運動的一種逆動”。( 參見\[英]理查德·埃文斯著,胡利平譯:《競逐權(quán)力:1815—1914》,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版。)
由上文可以看出,近代社會中宣揚“男性氣概”,將之與“女性氣質(zhì)”對立,其實表現(xiàn)為一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而這一權(quán)力關(guān)系的基礎(chǔ)就在于強化男人和女人在情感掌控和表達方面的差異。瑞雯·康奈爾指出,近代社會理所當然地視男性為“理性的性別”(men of reason)。她借用了安東尼奧·葛蘭西的“文化霸權(quán)”理論,提出了“男性氣概的霸權(quán)”(hegemonic masculinity,直譯為“霸權(quán)式的男性氣概”)這一概念,用來指稱男性在政治、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等諸多方面凌駕于女性和其他性別(跨性別者、變性者等)之上的現(xiàn)象。在《男性氣概》之前,瑞雯·康奈爾還寫作了《性別與權(quán)力》一書,對性別關(guān)系所呈現(xiàn)的權(quán)力架構(gòu)做了深入的分析。( R.W.Connell,Masculinities,pp.66-78.另見R.W.Connell,Gender and Power:Society,the Person and Sexual Politics,London:Polity Press,1987.)在納粹主義盛行的時候逃離德國、移居美國的歷史學家喬治·莫塞(George Mosse,1918—1999)著有《男人的形象:制造男性氣概》一書,他進一步指出近代的“男性氣概”理念生成于18世紀下半葉,并在19世紀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對他而言,所謂“男性氣概”和“女性氣質(zhì)”均是一種“成見”(stereotype);這些成見的生成和普及造成了惡劣的后果,即不但歧視女性,而且還歧視其他種族(例如歐洲的猶太人和吉卜賽人)的男性,認為他們“不像男人”(unmanly),甚至是“半男性、半女性”(half man,half woman)。(George L.Mosse,The Image of Man:The Creation of Modern Masculinit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p.17-39,56-76.)
那么,如何定義“男性氣概”呢?從上面的討論可見,界定“男性氣概”和“女性氣質(zhì)”的一個重要手段就是將之在情感方面的表現(xiàn)對立起來。喬治·莫塞指出,歐洲近代的“男性氣概”基于中世紀“騎士氣概”(chivalry)的傳統(tǒng),即男人需要在戰(zhàn)場或其他危急的時刻,表現(xiàn)出勇敢沉著、毫不畏懼,控制住自己恐懼不安的情緒,以守護、捍衛(wèi)自己的名譽為第一要務(wù)。與此相對照,女人則為情感、欲求所左右,無法保持理性、控制感情。莫塞舉例說道:19世紀的浪漫主義者一方面歌頌女性的純真、貞潔和溫柔,另一方面又寫作了許多作品,宣揚所謂“致命的女性”(femme fatale),有聲有色地描繪男人與“妖婦”(temptress)一夜歡愉之后,如何在第二天早上被其殺害,由此來告誡男人不能失去理智、耽于聲色。(George L.Mosse,The Image of Man:The Creation of Modern Masculinity,p.70-76.類似的例子其實近年來仍然可以找到,譬如1987年美國拍了《致命誘惑》(Fatal Attraction)這一賣座電影,講的是一個有婦之夫與一個女子一夜歡愉之后,后者對他糾纏不休最后鬧出人命的故事。這部電影表達的還是這樣的主題:男人雖然會一時沖動,但會恢復理智,而女性則會在陷入情感后無法自拔。)對于近代社會將男女的性別和情感相對立的現(xiàn)象,瑞雯·康奈爾將其歸納為一種“父權(quán)意識形態(tài)”(patriarchal ideology),其特點就是認定“男人是理性的,女人是情感的,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歐洲哲學前提”。近代社會宣揚理性主義,認為科學和理性是歷史行進的動因,而科學和理性在文化上則被視作“男性的領(lǐng)域”(masculine realm)。她提出的“男性氣概的霸權(quán)”,指的便是這樣一種基于情感表現(xiàn)不同而將兩性對立的文化,及其如何全面籠罩著當今社會,無孔不入地掌控著人們的思維和行為。( R.W.Connell,Masculinities,p.164.)
三、情感史和性別史:史學史的考量
以上的例子雖然簡略,但橫跨歐洲歷史的古今,顯示人們往往將情感表現(xiàn)形式的不同與性別差異相關(guān)聯(lián)。如本文開頭所說,情感史和性別史的研究,不但興起的時間幾乎相同,而且從一開始就呈現(xiàn)了一種水乳交融的關(guān)系。在德國柏林馬克斯·普朗克人類發(fā)展研究所任職的烏特·弗雷佛特(Ute Frevert)是情感研究的領(lǐng)軍人物之一,她在2011年主編的《歷史上的情感:失去的和重拾的》一書,是情感史研究的先驅(qū)作品之一。該書除了導論和結(jié)論之外,共有三章,第二章題為“性別化的情感”。澳大利亞情感史專家蘇珊·布魯姆豪爾(Susan Broomhall)主編了幾部研究歐洲大陸和英國歷史、社會的著作,同樣將情感與性別兩方面結(jié)合起來考察。在歷史學領(lǐng)域以外,其他學科的學者對情感和性別之間關(guān)系的研究,可以說也是層出不窮、舉不勝舉。( Ute Frevert,Emotions in History:Lost and Found,Budapest: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Press,2011,pp.87-148; Susan Broomhall,ed.,Gender and Emotions in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Europe:Destroying Order,Structuring Disorder,London:Routledge,2016;Susan Broomhall,Authority,Gender and Emotions in Late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England, Houndsmills:Palgrave Macmillan,2015.其他從心理、生理和精神分析的角度論述情感與性別關(guān)系的論著還有:June Crawford,Susan Kippax,Jenny Onyx,Una Gault & Pam Benton,eds.,Emotion and Gender:Constructing Meaning from Memory,London:SAGE Publications,1992; Ioana Latu,Marianne Schmid Mast & Susanne Kaiser,eds.,Gender and Emotion:An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Bern:Peter Lang AG,Internationaler Verlag der Wissenschaften,2013.)
那么,情感史與性別史研究的聯(lián)手,在史學史上有何價值和意義呢?筆者不揣淺陋,在以下四個方面略作闡述。首先,如同上述,情感和性別長期以來沒有成為歷史研究的主要對象,而情感史和性別史的聯(lián)手,卻能更為明確地展現(xiàn)情感構(gòu)成和性別認知的歷史性。以性別史而言,其發(fā)生、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就是從主張男女“性別”的不同,轉(zhuǎn)而認識到兩者之間的“社會性別”差異,而史家對這一轉(zhuǎn)化的認識,很大層面上來自對男女情感表現(xiàn)異同的考察。換言之,男女性別的差異雖然有其生理基礎(chǔ),但在情感的表現(xiàn)上卻并不總是那么涇渭分明,而是會出現(xiàn)相互交叉的現(xiàn)象。譬如上文已經(jīng)提到,在父母失去孩子的悲痛時刻,其情感的表現(xiàn)并沒有十分明顯的性別差異。一項關(guān)于一次大戰(zhàn)期間法國士兵與他們妻子通信的研究發(fā)現(xiàn),遠在前方的士兵與身處后方的妻子通信時,男女之間情感表達的形式與一般的刻板印象有所不同:丈夫和妻子都相互表示思念之情,但前者更多地寫到自己如何掉淚和害怕,而后者卻較少地提到自己落淚,相反卻時常使用“勇敢”和“無畏”等詞語來形容自己的生活和感受。( Clémentine Vidal-Naquet & Anne Stevens,“Putting Emotions on Paper:Conjugal Relationship of French Couples during the First World War,” Clio:Women,Gender,History,Vol.47 (2018),pp.115-136.)易言之,男女的情感表現(xiàn),并不全然囿于成見,而是會出現(xiàn)交叉、混合的現(xiàn)象。
不過,上面這些都是相對少見的例子——男女的情感表達,的確在大多時候呈現(xiàn)比較明顯的差異。這里一個重要的、值得思索的問題是,這些差異的形成主要是自然的(天然的)、生理的還是文化的,抑或歷史的?情感史與性別史的交互研究,傾向于顯示后者是更主要的因素。據(jù)統(tǒng)計,歐洲女性哭泣的次數(shù),要比男性高出四倍至五倍。烏特·弗雷佛特指出,男女在這一點上的區(qū)別與他們的生理差別并無關(guān)系,而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反映的是社會規(guī)范和風俗習慣”。( Ute Frevert,Emotions in History:Lost and Found,p.98.)不過弗雷佛特的觀點并不為其他學科的學者完全贊同。譬如社會心理學家愛格妮塔·菲謝爾便認為,男女哭泣的次數(shù)不同,自然有社會和文化的因素——女性比男性更被允許表露自己的情緒,但生理的因素仍然是一個重要的考量。她給出的一個理由是,在世界上已知的文明中,女性的哭泣頻率普遍高于男性。( Agneta Fisher,“Q & A Box,” in Ioana Latu,Marianne Schmid Mast & Susanne Kaiser,eds.,Gender and Emotion:An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p.183.)
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情感表現(xiàn)的性別差異雖然古已有之,但在歐洲近代社會得到了明顯的強化。用弗雷佛特的話來說,近代社會的建立,提倡所謂人人平等,但又強調(diào)兩性之間的不平等。具體言之,英國革命和法國革命之后,教士和貴族之下的等級(譬如法國的第三等級)的權(quán)益不斷得到擴張,逐漸獲取了相對平等的社會地位。當時的啟蒙思想家如盧梭、康德等人,提倡理性主義,但他們的做法則是將理性的擴張與男性的行為相連,同時貶低女性,認為女性的生物屬性使其受制于情感,無法像男人一樣運用理性。這種二元論的思維,貫穿了歐洲近代哲學和思想的發(fā)展,而從情感和性別的角度考量,便是論證男性代表了理性而女性代表了情感。盧梭、康德等啟蒙思想家認為,女性天性溫柔、慈愛多情,因此自然擔當了養(yǎng)育孩子、體貼丈夫的責任,但她們的這種充滿情感、熱情洋溢的天性,又讓她們無法做出理智的決定,因此,需要以仰賴和服從丈夫為人生的準則。盧梭在其名著《愛彌兒》一書中明確指出,男人的成長的確需要女性的陪伴,但后者的作用就在于扶助、取悅男性,讓自己有用于男性,但在公民社會中則沒有其位置。( Ute Frevert,Emotions in History:Lost and Found,pp.87-108.)
歐洲近代哲學的二元論思維,突出了男女的性別差異,這也可以從身體史的角度略見一斑。索尼婭·羅斯在《什么是性別史》一書中,引用美國的法國史專家林·亨特(Lynn Hunt)的研究指出,在法國大革命發(fā)生之前,有錢的男子也像女性一樣,不但衣飾華麗、戴假發(fā)并化妝,而且穿長襪、馬褲和高跟鞋,但在大革命之后,男性穿著變得千篇一律,偏向穿統(tǒng)一的制服,為的是突出男女的性別差異,凸顯自己的男性氣概。(索尼婭·羅斯:《什么是性別史》,第22-23頁。)另一篇研究19世紀法國軍隊的論文也指出,當時法國男人均須接受軍事訓練,其主要目的就是培養(yǎng)男性氣概,而穿著統(tǒng)一的制服也是手段之一,為的是讓男性展現(xiàn)自己的“陽剛之氣”(virility)。而一個男人是否具有“陽剛之氣”的關(guān)鍵之一,還在于他是否能有效運用自己的理性,遏制自己情感的外露。更值得一提的是,法國軍隊所注重、灌輸?shù)摹澳行詺飧拧保溆绊懖⒉粌H僅限于軍隊之中,而是如上文中瑞雯·康奈爾所指出的那樣,具有“男性氣概霸權(quán)”的特點,漸漸成為當時社會衡量一個男人陽剛與否的標桿。( Mathieu Marly & Helose Finch-Boyer,“Does the Army Make the Man? Reflections on the ‘Military-Virility Model’ (France,Late Nineteenth Century),” Clio:Women,Gender,History,Vol.47 (2018),pp.227-246.)上述理查德·埃文斯對19世紀歐洲情感走向性別化的描述和分析,亦是一個有說服力的佐證。
其次,性別史和情感史的聯(lián)手,不但能顯示兩者的歷史性,而且在呈現(xiàn)情感表露和性別建構(gòu)的歷史階段特性的同時,又質(zhì)疑和修正了通常意義上的歷史分期觀念。事實上,婦女史的研究從一開始就指出,現(xiàn)有歷史的階段性分期,采用的是男性的視角,忽視了女性的重要性。譬如美國婦女史的先驅(qū)人物之一瓊·凱莉(Joan Kelly,1928—1982),在1976年發(fā)表了《女性有文藝復興嗎?》這樣一篇影響深遠的論文,其中指出將文藝復興視作近代文化開端的做法,體現(xiàn)了以男性為中心的史學傳統(tǒng)。她指出,文藝復興的確給予男性更多的機會和選擇,但同時也限制了女性的活動范圍,要求女性從屬于男性并強調(diào)其守貞的重要性。因此從女性的視角來衡量,文藝復興并沒有開啟一個新的歷史時期。( Joan Kelly,“Did Women Have a Renaissance?” in idem,Women,History and Theory:The Essays of Joan Kell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4,pp.19-50.)
在情感史研究興起之前的著作中,也存在將中世紀和近代相對立的傾向。荷蘭文化史家約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的《中世紀的秋天》一書,從情感宣泄的角度考察歐洲中世紀的社會和文化,間接指出那個時代是一個“前理性”的時代,因此自然會走向沒落。而德國社會學家諾貝爾特·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的《文明的進程》一書,也從社會風氣變化的角度,指出近代社會的建立與人們對自己情感的控制如何齊頭并進,表現(xiàn)為一個平行演進的過程。( 參見\[荷]約翰·赫伊津哈著,何道寬譯:《中世紀的秋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德]諾貝特·埃利亞斯著,王佩莉、袁志英譯:《文明的進程》,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這兩本著作啟發(fā)了后人的研究,但它們都主要以男性的活動為考察的視角,突出了作為前近代的中世紀與近代歐洲的二元對立。
情感史和性別史研究的進一步開展,則挑戰(zhàn)了原有的歷史分期,從女性的角度指出近代社會的建立,并沒有給女性帶來更多的機會或提升其地位,反而更加強調(diào)男女性別之生理和情感的差異,將女性束縛在家里,擔任相夫教子、賢妻良母的角色。( Ute Frevert,Emotions in History:Lost and Found,pp.95-122; R.W.Connell,Gender and Power:Society,the Person and Sexual Politics,pp.119-132.)在質(zhì)疑傳統(tǒng)和近代的對立方面,芭芭拉·羅森宛恩等人的論著值得一提。羅森宛恩提出了“情感共同體”的概念,認為人們的情感流露受制于具體的場景和時空,取決于當事人在某時某刻某地的處境和氛圍。從此角度出發(fā),所謂傳統(tǒng)社會與近現(xiàn)代社會的區(qū)分乃至對立便喪失了原有的參考價值。對此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加以理解:一是“情感共同體”如果在任何時代都存在,那么所謂理性控制、克制情感作為近代性的特征,便顯得有些無從談起;二是對“情感共同體”的分析不再突出情感表達的性別差異,而是注重當事人所在的共同體及其對當事人的影響。前面已經(jīng)提到,羅森宛恩曾對比研究了15世紀與17世紀英國教徒的宗教信仰和實踐。她在文中指出,前者發(fā)生在宗教改革之前,后者展現(xiàn)的則是宗教改革之后、作為激進新教徒的清教徒的宗教生活,兩者對上帝、教會和贖罪的觀念雖有差別,但在情感的表露上頗為相似,都在檢討自己的“罪恕”時涕淚縱橫,表現(xiàn)出某種絕望和害怕。因此羅森宛恩總結(jié)道:“中世紀和近代之間看似涇渭分明,但其實并不見于歷史,而是一種史學的建構(gòu)。”( Barbara Rosenwein,“Periodization? An Answer from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in Andrew Lynch & Susan Broomhall,eds.,The Routledge History of Emotions in Europe,1100-1700,p.24.羅森宛恩的“情感共同體”概念,主要見于上引《中世紀早期的情感共同體》(Emotional Communitie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一書。有關(guān)情感史對傳統(tǒng)歷史分期的質(zhì)疑,參見王晴佳:《當代史學的“情感轉(zhuǎn)向”:第22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和情感史研究》,《史學理論研究》,2015年第4期。)總而言之,情感史和性別史的研究表明,原有的歷史分期,突出了情感與理性的對立,并且將之建立在男女性別差異的生理基礎(chǔ)之上,由此無視女性的歷史作用,宣揚男性中心主義的歷史觀。
第三,質(zhì)疑傳統(tǒng)文明與近現(xiàn)代社會之間的差別,其實質(zhì)就是挑戰(zhàn)和批評18世紀啟蒙運動所認定的歷史進步觀念。這一歷史進步觀念的主要基礎(chǔ),便是推崇理性主義的思潮,視其為世界歷史上的一個劃時代標志。毋庸置疑,啟蒙運動所倡導的理性主義,在歐洲歷史上確實有著正面的意義。啟蒙思想家號召解放思想,充分運用理性思維,不再對天主教會的訓導唯命是從,而是倡導實事求是,以科學的態(tài)度和手段認識周圍的世界,有力地促進了知識的進步、心智的發(fā)展。啟蒙思想家受到牛頓、伽利略等科學家成果的激勵,嘗試運用科學思維,探討人類社會演變的規(guī)律。從伏爾泰的《風俗論》、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和馬爾薩斯的《人口原理》,到維科的《新科學》與赫爾德、孔多塞和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思考,都是運用人類理性、科學思維理解和解釋人類歷史的重要成果,在今天的世界仍然有著深遠的影響。
從史學發(fā)展的角度考量,理性主義同樣也是近代史學形成的重要推動力,其表現(xiàn)之一是給予近代史家高度的自信,認為自己身處在一個嶄新的時代,可以居高臨下、從一個新的高度和立場重構(gòu)以往的歷史。巴托爾德·尼布爾(Barthold Georg Niebuhr,1776—1831)和喬治·格羅特(George Grote,1794—1871)在19世紀重寫古代羅馬史和希臘史,是近代史學誕生的標志之一。而那個時代的利奧波德·馮·蘭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在其處女作《羅曼和日耳曼諸民族史》中宣稱,他可以摒除政治和道德的目的,“弄清歷史事實發(fā)生的真相,按照歷史的本來面目來書寫歷史”,( 郭圣銘:《西方史學史概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56頁。)更是近代史家在方法論上高度自信的一個表現(xiàn)。這一自信的根源,在于那個時代的學者認定自己能充分運用理性,剔除情感、道德等因素,像科學家從事科學實驗一樣,不偏不倚、客觀中立地研究和書寫歷史。蘭克于是被奉為“近代科學史學”的代表人物。
美國女性史家芭妮·史密斯(Bonnie G.Smith)通過縝密的研究表明,蘭克的治史理念可以說是基于理性和情感的某種對立。蘭克提倡用檔案材料作為歷史寫作的基礎(chǔ),他在搜尋和發(fā)現(xiàn)檔案的時候,常常將之比作一個含苞待放的女性,有待他的“駕馭”和“征服”。( Bonnie Smith,The Gender of History,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p.103-129.)而蘭克之所以有這樣的心態(tài),無疑是認為自己作為男性,能夠熟練運用理性的思維和手段。但如果從情感史的角度考察,蘭克對自己研究狀況的描述,其實也反映了一種情感——自信乃至自大、驕傲、得意等,而他認定自己能如實直書,排除道德褒貶的傳統(tǒng),其實無異于提倡一種新的道德抑或美德。荷蘭史學理論家赫爾曼·保羅(Herman Paul)在最近的一項研究中指出,當時的德國史家討論如何平衡理性和情感,以求成為一個“健全男性”(der ganzer Mann; the whole man),而蘭克則被奉為一個標桿,與他的弟子海因里希·特萊奇克(Heinrich Treistschke,1834—1896)相比對。而這兩位史家雖然被樹立為不同的典型,但整個討論的內(nèi)容都是為了培養(yǎng)“健全男性”,不但排斥了女性,而且還將之視作對立的一面。( Herman Paul,“The Whole Man:A Masculine Persona in German Historical Studies,” in Kirsti Niskanen & Michael J.Barany,eds.,Gender,Embodiment and the History of the Scholarly Persona:Incarnations and Contestations,Cham,Switzerland:Palgrave Macmillan,2021,pp.261-286.筆者感謝楊晶晶提供此書信息并建議采用“健全男性”的中文翻譯。)換言之,近代史學將理性與情感相對立,其結(jié)果是將男性和女性相對立,并把后者棄之一旁,否定了女性作為人類成員的基本權(quán)利,違反了理性主義提倡的人人平等的理念。一個簡單的道理就在于,如果理性主義盛行的結(jié)果是將排斥、貶低女性的觀念和行為合理化,那么近代歷史的進步性便顯得無從著落。
因此,婦女史、性別史和情感史的興起,可以說是與蘭克史學為代表的近代史學傳統(tǒng)形成了一種對立關(guān)系。具體言之,近代史家在歷史觀念上,認為民族國家在近代的興起及其國際關(guān)系代表了世界歷史的主流趨向,于是國別史、外交史和政治史的書寫成了歷史著述的大宗。如果史家以描述開國元勛的業(yè)績?yōu)榧喝危敲疵癖姾团缘淖饔帽愠32皇苤匾暋T谑穼W方法上,近代史家主張使用檔案材料,而檔案材料往往記錄的是男性精英人物的言行,同樣忽視了女性和普羅大眾(庶民階層)的歷史作用。前文已經(jīng)提到,性別史和情感史直至20世紀末才興起,而那個時代的史學界正經(jīng)歷后現(xiàn)代主義的洗禮,出現(xiàn)了語言學的轉(zhuǎn)向。不少女性主義的史家,如寫作《社會性別: 一個有用的歷史分析范疇》的瓊·斯科特和提倡新文化史的林·亨特,往往是后現(xiàn)代主義者的同情者乃至同道者,其原因在于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沖擊了上述近代史學的傳統(tǒng),革新了對于歷史研究和歷史書寫之間關(guān)系的認知,有利于性別史、情感史、家庭史等新興流派的興起。這些史學流派的發(fā)展,不但在歷史觀念上需要突破男性精英主義,而且在史學方法、史料運用上,也主張擺脫檔案文獻的束縛。(林·亨特在1995年與喬伊斯·阿普爾比和瑪格麗特·雅各布合著《歷史的真相》(Telling the Truth about History)一書,討論了后現(xiàn)代主義對歷史學的沖擊。中文譯本由薛絢、劉北成翻譯,中央編譯社1999年出版。之后亨特與維多利亞·博內(nèi)爾(Victoria Bonnell)合編了《超越文化轉(zhuǎn)向》(Beyond the Cultural Tur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一書,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家海登·懷特(Hayden White)為之寫了跋,見該書第315-324頁。瓊·斯科特在女性主義史家中,對前沿的理論問題特別敏感,索尼婭·羅斯在《什么是性別史》中特別指出了這一點,見該書第13-14頁。斯科特新近對史學理論又有了新的探索和訴求,著重批評了史學界長期以來輕視理論的傳統(tǒng),參見Joan Scott, Ethan Kleinberg, Gary Wilder,“Thesis on Theory and History:Wild on Collective,” in? Zoltan Simon & Lars Deile,eds.,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Past,Present and Future,London:Bloomsbury Academic,2022,pp.91-102.)
如果性別史和情感史等新興史學流派意在與近代史學的傳統(tǒng)分道揚鑣,那么它們對歷史研究的現(xiàn)狀和未來發(fā)展,又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呢?這是筆者討論的第四個也是最后一個問題。林·亨特在2014年曾著有《全球時代的史學寫作》一書,其中指出近現(xiàn)代歷史學迄今為止受到四種理論范式的影響——馬克思主義、年鑒學派、現(xiàn)代化理論和身份認同政治理論。這些理論的影響,主要幫助史家認識和解釋社會的變遷。用一個比較熟知的說法來形容,那就是側(cè)重歷史書寫中“宏大敘事”的內(nèi)容。而亨特指出,歷史學在理解和分析“社會”變遷的同時,需要開展對“自我”(self)的認識。她特別提到鑒于近年神經(jīng)科學和生物化學的新發(fā)展,讓人認知到了“具身的自我”(embodied self),即“自我”的構(gòu)建同時受到生物和文化的雙重影響。( [美]林恩·亨特著,趙輝兵譯:《全球時代的史學寫作》,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第62-96頁。)回到我們上面提到的女性哭泣多于男性的現(xiàn)象,為什么學者的解釋有所不同,其主要原因就是對這個現(xiàn)象,人們無法完全從生物抑或歷史的角度做單方面的解釋,而是需要將兩者結(jié)合起來考慮。這樣的思考有助于突破和超越歐洲近代哲學的二元論思維,即物質(zhì)和精神、身體和心智、理性與情感之間,并非界限分明、截然對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這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現(xiàn)象,其實也反映在近年來人們對性別的認識上——男性和女性的生理差異被日益弱化,而是更注重“社會性別”和差異乃至無差異,今天中文和日文里“草食男”“肉食女”“女漢子”之類術(shù)語的流行,便是一例。近年在許多西方國家興起的“中性廁所”或“無性別廁所”(unisex toilet),也是一個例子。)
換言之,性別史和情感史的發(fā)展,固然對史家考察社會的變動等“宏大敘事”添加了新的視角,但歸根結(jié)底,它們其實志不在此,而是希望能開辟嶄新的歷史研究領(lǐng)域。近年興起的“深歷史”(deep history)和“神經(jīng)史”(neurohistory),便是頗具代表性的例子。2019年馬瑞克·塔姆(Marek Tamm)和彼得·伯克(Peter Burke)合編了《史學新路徑的爭論》一書,情感史研究的新銳羅伯·巴蒂斯(Rob Boddice)為之撰寫了“神經(jīng)史”一章,而《腦海深處的歷史》的作者丹尼爾·斯麥爾(Daniel Lord Smail)對此做了回應。他們兩人的立場不盡相同,但都強調(diào)人是“生物文化的”(biocultural)產(chǎn)物,即若要理解人的行為,不能單方面考慮其生物屬性或文化影響,將所謂“先天”(natural)和“后天”(cultural)的因素對立起來看待。( Rob Boddice,“Neurohistory” and Daniel Smail,“Comment,” in Marek Tamm & Peter Burke,eds.,Debating New Approaches to History,London:Bloomsbury Academic,2019,pp.301-317.前引《性別與情感》(Ioana Latu,Marianne Schmid Mast & Susanne Kaiser,eds.,Gender and Emotion:An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一書,也列舉了許多生物和文化相互作用造成男女情感表達異同的例子。有關(guān)神經(jīng)史的中文論著,參見屠含章:《身體史》,王晴佳、張旭鵬主著:《當代歷史哲學和史學理論:人物、派別、焦點》,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265-276頁。)斯麥爾的《腦海深處的歷史》一書于2008年出版,他本人也被視為“神經(jīng)史”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斯麥爾的主要貢獻在于采用跨學科的路徑研討人類歷史的演變,指出人的心理、行為和情感的構(gòu)成(即人的腦海深處神經(jīng)的進化),在舊石器和新石器時代便已初步形成,并在之后的文明發(fā)展過程中不斷變化。在此基礎(chǔ)上,他主張?zhí)鼋穼W只注重文明史乃至近代民族國家史的治史框架和手段(如對檔案文獻的偏重),要求重視史前的歷史,提倡宏觀的歷史觀抑或“大歷史”的觀念。同時他又借用生物社會學、神經(jīng)生物學、神經(jīng)生理學和基因?qū)W的研究成果,指出人類行為的演進和改變,并非如達爾文主義所言,是對自然環(huán)境的適應所致,而是經(jīng)歷了一個生物和文化交互作用的過程。(參見Daniel Lord Smail,On Deep History and the Brai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8,pp.112-156.)
羅伯·巴蒂斯曾主編一本有關(guān)痛感的情感史專著,可以有助于說明上述生物和文化交互影響人類行為的現(xiàn)象。他在為《史學新路徑的爭論》寫作“神經(jīng)史”一章時,也以痛感為例做了說明,因為痛感的形成,雖然可以是身體受傷之故,但更多的是一種心理感受,因為即使每次受傷的方式相同,痛感的程度還是會有差異。更有甚者,其痛楚與身體是否受傷無關(guān),而是由其他因素所致,比如喪親、失戀、傷感、同情等。感受和表達痛感不但因人而異,而且也有一定的性別差異。一言以蔽之,巴蒂斯認為痛感是一個“生物文化的”現(xiàn)象——兩者之間的交互作用才讓人感受和表達痛感。( Rob Boddice,ed.,Pain and Emotion in Modern History,Houndmills:Palgrave Macmillan,2014;Rob Boddice,“Neurohistory,” pp.302-304.)
最后,筆者想做一個簡單的結(jié)論。性別史和情感史在挑戰(zhàn)和超越近代史學模式的基礎(chǔ)上,將歷史研究的重心從社會沿革、國家建構(gòu)等方面,逐步轉(zhuǎn)移到加深對人本身(身體、情感、心理、生理、性行為等)的認知。這一“由內(nèi)而外的歷史”(history from within)一方面看似脫離了歷史書寫的“宏大敘事”傳統(tǒng)主題,放棄了史家的宏大關(guān)懷。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我們也有充足的理由認為,性別史、情感史及與之相關(guān)的身體史、家庭史、兒童史等所探討的是歷史研究中更為根本和關(guān)鍵的問題,因為人類社會的性別構(gòu)成及其相互關(guān)系,貫穿于人類歷史的始終;沒有人與人及其性別之間的情感、身體的交流和互動,沒有家庭的組成、兒女的培育,人類文明的繁衍、演化和發(fā)展便是無本之木。同時,人類文明的演進,又與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和自然條件有密切的關(guān)系。總之,當代史學在突破和超越近代史學模式的基礎(chǔ)上,正在朝上述這些新的方向同時邁進,性別史和情感史的興起及其相互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和奧援,不失為其中一個引人矚目的例子,值得所有歷史從業(yè)者重視和借鑒。
責任編輯:宋 鷗 鄭廣超
The Intersection of Gender and Emotions History:A Historiographical Analysis of Gendered Human Emotions
Q.Edward Wang
(Department of Histor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Abstract:Emerging around the same time at the end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gender history and emotions history are new and interesting schools in the development of Western historiography.They form intrinsic relations between each other in that by exploring gender differences in emotional expression,historians have revealed the social and historical nature of gender composition,making both emotions and gender important subjects of historical study.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gender composition also shows that gender relationship is structured by sociopolitical power,a phenomenon that is particularly salient in modern times.Having exposed the inadequacies of modern European dualistic philosophy,gender and emotions history? examine critically the legacy of modern Enlightenment historiography.In a word,the rise of gender history,emotions history,and such related schools as the history of the body,family history,and children’s history have challenged and eschewed the “grand narrative” in modern historiography.From a “history from within” perspective,they address more fundamental issues in the study of history,for emotional,bodily and sexual interactions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their manifestations in family structure and social relations have underpinned human evolution.
Key words:gender history; history of emotions; women’s history; contemporary historiographical currents; sex and gender
收稿日期:2021-12-23
作者簡介:王晴佳,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講座教授,研究方向為史學理論、全球史學史和當代中外史學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