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日本口述史起源于公元8世紀。明治維新之后,受近代西方蘭克史學的影響,口述資料逐漸被邊緣化,以文書檔案為中心的政治史占據了歷史編纂的中心位置。二戰后,伴隨著民眾史和社會史的勃興,口述史開始為日本主流史學界所關注。從20世紀90年代起,伴隨著歷史研究的語言學轉向和記憶轉向,日本口述史研究的關注點,也從重構歷史事實轉變為考察歷史敘事本身的建構與口述資料背后的語境、權力關系等,口述史的研究得到進一步發展和革新。戰爭性暴力由于其議題的特殊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口述資料,成為日本口述史的一個中心議題。日本史學界通過聚焦“慰安婦”和“斑斑女”的口述證言,從受害者的角度重新審視戰爭性暴力,從性別視角推動和更新了戰爭史的研究。
關鍵詞: 二戰史;口述史;記憶研究;性別史;慰安婦;斑斑女
在戰爭的犧牲者和受害者中,女性占了很大比重,而戰爭中的性暴力尤其給女性帶來了深重的苦難。無論是集團性的有組織的性暴力,還是偶發性的個體性暴力,均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頻頻出現。然而,研究戰爭給女性帶來的影響并非易事。在既往的戰爭史包括二戰史研究中,史學家們更傾向于關注官方年表中記錄的具體事件,其中以女性為主體或有女性參與的事件并不多見,個中原因頗為復雜:也許源自女性在戰爭動員和戰爭進程中被排除,所以沒有被視為戰爭的正式參與者;也許因為女性在歷史的書寫中處于弱勢地位,沒有機會留下更多的文字;抑或是因為女性發出的某些聲音,違背了既定的戰爭史主流敘述范式,從而受到排除和壓制。
日本史學界對于戰爭和女性關系的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20世紀90年代之前,相關研究多從女性如何在戰場后方從事軍需勞動或社會生產以協助戰爭前線補給的視角進行考察。近年來,歐美學界從性別視角考察戰爭的研究頗為興盛,①而自20世紀90年代起,日本史學界亦逐步認識到戰爭殺戮過程中存在的結構性性別壓迫,與之相關的“慰安婦”問題、戰爭性暴力等議題一一浮出水面,以中央大學教授吉見義明為首的史學家深入挖掘政府檔案文書等資料,對“慰安婦”制度展開了細致的實證研究。( 參見吉見義明:『従軍慰安婦』、東京:巖波書店、1995年;吉見義明編:『従軍慰安婦資料集』、東京:大月書店、1992年;石田米子、內田知行:『黃土の村の性暴力:大娘たちの戦爭は終わらない』、東京:創土社、2004年;鈴木裕子:『「従軍慰安婦」問題と性暴力』、東京:未來社、1993年等。關于日本學界“慰安婦”討論的學術史梳理,可參見Yang Li,“Reflections on Postwar Nationalism:Debates and Challenges in the Japanese Academic Critique of the ‘Comfort Women’ System,” Chinese Studies in History,No.1(2020),pp.41-55.)在中國學界,上海師范大學蘇智良教授等學者也一直傾力挖掘慰安婦相關史料,揭露日本政府在二戰期間犯下的罪行。( 參見蘇智良:《“慰安婦”問題基礎概念再探究》,《社會科學戰線》,2020年第7期,第114-120頁;陳麗菲:《日軍慰安婦制度批判》,中華書局2006年版;胡澎:《性別視角下的“慰安婦”問題》,《日本學刊》,2007年第5期,第116-127頁;劉萍:《性別維度下的“慰安婦”問題研究及其界限》,《史學理論研究》,2020年第1期,第82-91頁;朱憶天、王寅申:《“慰安婦”問題與東亞地區的“歷史和解”——透視樸裕河〈帝國的慰安婦〉一書之論爭》,《抗日戰爭研究》,2020年第1期,第158-166頁;宋少鵬:《媒體中的“慰安婦”話語——符號化的“慰安婦”和“慰安婦”敘事中的記憶/忘卻機制》,《開放時代》,2016年第3期,第137-156頁;王晴佳:《口述證言能否成為歷史證據?——情感史研究對近現代史學的三大挑戰》,《社會科學戰線》,2020年第5期,第104-117頁等。)從性別視角介入戰爭研究,可以說是全球戰爭史研究的一個不可忽視的趨勢,而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切入點,便是關注戰爭史書寫中被壓抑和被排除的女性聲音,進而喚起關于女性的記憶,思索戰爭中的性別結構和性別壓迫。這不僅僅是對既有戰爭史研究的補充,亦能從史料和方法論等多個維度挑戰既有的戰爭史書寫。本文以日本二戰史研究近年來出現的新動向為主題,探究戰爭史研究中的性別轉向,從女性的視角切入日本史學界關于二戰的歷史敘述,考察圍繞戰爭口述證言的研究如何在某些方面挑戰并革新了日本近代歷史學的傳統。
一、日本史學的口述史傳統
日本口述史的雛形可以追溯到8世紀初葉的聞書,這是將直接或間接從他人那里聽到的內容以書面形式記錄下來的一種史書。中世前后,敘事風格的聞書成為歷史編纂的主流形式,例如《大鏡》(平安時代后期的紀傳體史書)就是一部記錄兩位老人講述過往傳聞的作品。需要留意的是,在聞書的生成過程中,講述者的敘述和記錄者的記錄使用的是不同文體,前者是口語體,后者是書面體。由此緣故,聞書的內容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講述者的原意和事實真相,多半取決于記錄者的理解和表達能力。( 塚原鉄雄:「日本の書物における聞き書の伝統」、『思想の科學』111號、1979年10月、9頁。)
明治維新以后,明治政府著手編纂官方歷史,在1875年設置了修史局,1877年改組為修史館,修史項目于1888年被移交給東京帝國大學。此時東京帝國大學史學學科的設置以國史和西洋史為中心,重野安繹、久米邦武、星野恒等重視史料考證的史學家被聘任為國史系教授。這一時期,歷史編纂的范式和理念逐漸發生了變化,國史編纂以政治史為中心,主要依托文書史料。與此同時,明治時期的史學家們并沒有完全忽略和拋棄口述史料。19世紀90年代,為了保留舊幕府時期的歷史記錄,以重野、久米為首的歷史學者發起了收集幕府時代元老口述歷史的“舊事咨問會”,邀請供職于江戶幕府的各級官員講述他們在幕府工作的情況,以一問一答的會話體寫成《舊事咨問錄》。這是一部關于前江戶幕府官員具體職責的證言集,詳細記載了江戶幕府各項制度和職位的實際情況,內容涉及幕府將軍的日常生活、大奧(內殿)、財務、公務、鎮守官、外國官員等諸多方面,迄今仍被日本史學界視為具有極高史料價值的歷史文獻。( 舊事諮問會編集、進士慶幹校注:『舊事諮問録——江戸幕府役人の証言』(上下)、東京:巖波書店、1986年。)與先前聞書大多使用書面體不同,《舊事咨問錄》用口語體書寫而成,并明確區分了敘述者和記錄者,已開始展現出近現代口述史的雛形。( 19世紀90年代前后,日本出現了“言文一致”(日本的“白話文運動”)的風氣,其目的是使口語體和書面體走向一致,當時的口述記錄也越來越頻繁地使用口語體。)然而不能忽視的是,雖然《舊事咨問錄》的史料價值得到了充分肯定,但其編纂目的和定位,是在以政治史為中心、側重史料考證的實證史學風氣下,對于以文獻檔案為主要參考的歷史書寫的一種補充,充其量只能算作輔助性的歷史資料,對于既有的歷史學范式并未構成沖擊。
日本民俗學者柳田國男(1875—1962)對明治以來以政治史為中心的、重視文書資料的歷史學范式提出質疑。柳田批判了以偉人和政治家為中心的史學,提倡關注沒有留下文字記錄的庶民的歷史。他開創并推動了日本民俗學的發展,使庶民的生活經歷與歷史逐步受到重視。( 有關柳田國男的研究及其對日本史學的影響,參見[日]永原慶二著,王新生等譯:《20世紀日本歷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51-53頁。)然而在很長時間內,民俗學或民眾史并沒有被歷史學界視為一種學術性的歷史研究領域。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戰敗后,口述史發生了較大的轉變。在既有的政治史之外,自下而上的歷史建構受到關注,殖民地、女性、勞動、社會運動等新的研究領域陸續出現。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不同的學術團體逐步開展了口述史的嘗試,相繼推出了自己的口述史研究作品。這一時期的代表性作品有鶴見和子和木下順二編寫的《母親的歷史:日本女人的一生》,( 木下順二、鶴見和子編:『母の歴史:日本の女の一生』、東京:河出書房、1954年。)以及上野英信以對采礦工人的采訪為基礎,揭露礦區暴力橫行和惡劣條件的《沉重的坑夫》( 上野英信:『追われゆく坑夫たち』、東京:巖波書店、1960年。)等。
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社會史、民眾史、女性史獲得進一步發展。在此基礎上,長久以來被忽視的邊緣化群體逐步進入學者的視野。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口述史愈發受到重視,開始為主流史學界所關注。中村政則的《勞動者與農民》是當時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 中村政則:『労働者と農民:日本の近代をささえた人々』、東京:小學館、1976年。)這是一部從底層民眾的視角出發,聚焦于自下而上支撐著日本現代化建設的女工、礦工和農民的民眾史著作。中村在大量訪談的基礎之上,描述了在沉重的勞動和壓迫中被貧窮壓垮的民眾的覺醒。這本書不僅讓底層民眾受到更多關注,也促使史家重新理解階層、壓迫、抵抗等概念,從而反思歷史學研究的方法和思路。( 中村政則:『日本の近代と民衆——個別史と全體史』、東京:校倉書房、1984年、86-93頁。)20世紀七八十年代同樣也是女性口述史蓬勃發展的年代,日本全國各地陸續出現了地區性的女性史研究會,致力于通過口述的方式發掘和記錄各個區域的女性歷史。2006年,日本成立了日本口述史學會(Japan Oral History Association),集結了從事口述歷史研究的專業人員以及收集口述記錄的民間人士,跨學科、跨領域地圍繞口述史進行集中且深入的研究。
二、日本女性口述史的發展
在日本口述史研究領域,女性口述史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根據日本中央大學教授長野弘子的觀點,日本女性史的發展最早可以追溯至20世紀30年代。( 長野ひろ子:「日本におけるジェンダー史と學術の再構築」、『歴史評論』672號、2006年4月、2-16頁。)自那時至20世紀70年代的女性史書寫主要包含兩股潮流。第一股潮流是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影響下,以進步史觀為底色的女性史,其主要特征是以日本戰敗為節點,將日本女性史看作女性從受壓迫到解放的歷史。井上清(1913—2001)的《日本女性史》是其中的代表作,( 井上清:『日本女性史』、京都:三一書房、1949年。)其主要觀點建立在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的理論基礎上,將女性的歷史看作被階級壓迫所支配的歷史,將女性的解放從屬于勞動階級的解放。第二股潮流則是重視女性日常生活的女性生活史,以村上信彥(1909—1983)的四卷本《日本婦女史》(1969—1972)為代表,詳細展現了日本大眾婦女生活的多重面向。村上批判了井上的馬克思主義進步史觀,使女性生活史和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相對立。水田珠子在村上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父權制這一研究視角,強調對父權制的理解和剖析是研究日本女性史的基礎。( 參見古莊ゆき子編:『資料 女性史論爭』、東京:ドメス出版、1987年;上野千鶴子:『差異の政治學』、東京:巖波書店、2002年、56-89頁。)
進入20世紀70年代后,伴隨著唯物史觀派影響的減弱,( 唯物史觀派學者犬丸義一稱之為“理論的后退”。參見犬丸義一:「女性史研究の課題と観點·方法」、『歴史評論』280號、1973年9月、1-19頁。)個人史、地區女性史等研究領域逐漸興起,日本女性史的發展進入了新的階段。然而,除了少數精英女性之外,絕大多數女性并沒有留下太多文字,公文書、回憶錄、報刊等文字資料的寫作者大多是男性。因此,女性史的研究很快遇到了一個挑戰乃至困境——史料不足,通過文字資料留下的歷史大多為男性視角。女性參與的領域,例如家務勞動、生育、家庭成員的人際關系等,都被視為不值得文獻記載的事宜。基于男性體驗和視角寫作而成的歷史,被當作人類普遍的歷史。( 倉敷伸子:「女性史研究とオーラル·ヒストリー」、『大原社會問題研究所雑誌』588號、2007年11月、15-27頁。)女性口述史發展的動力之一,在于質疑和挑戰以男性經驗為主體、以文獻資料為中心的近代歷史學。女性史家們開始嘗試借鑒其他學科例如社會學的調查方法,重新書寫屬于女性的、有女性參與的歷史,而口述資料的收集和保存便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60年代末至70年代是婦女口述史蓬勃發展的時期,1968年山本茂實的《啊,野麥峽》(『あゝ野麥峠』)、1976年森崎和江的《南洋姐》(『からゆきさん』)等作品相繼出版,底層女性史、地方女性史勃然興起。名古屋女性史研究會、北海道女性史研究會等民間地方性組織陸續成立,進一步推動了女性口述史的發展。
這一時期,女性口述史研究與其他形式的歷史研究一樣,其終極目的是追求歷史的真相。出版于1972年的口述史作品《望鄉》(『サンダカン八番娼館』)是底層女性史的代表作,講述了明治到大正時期日本女性到東南亞賣春的歷史,這些女性在日本被稱為“南洋姐”。作者山崎朋子在日本九州天草地區采訪了十幾位曾經在新加坡、馬尼拉等地從事賣春活動的“南洋姐”,聆聽她們的艱苦生活和悲慘處境,創作了這部關于底層女性的口述史作品。對這部著作的寫作動機,山崎朋子介紹如下:
迄今為止日本的歷史書,從奈良時代的《日本書紀》到如今各種各樣的歷史全集,其中的絕大多數都是由占支配和主導地位的男性寫作而成的。昭和初年,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和方法傳入日本以后,史學界開始嘗試書寫以勞動者和農民為主體的歷史,然而這些歷史仍然是男性視角的產物。到了昭和二十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敗,帝國主義瓦解后,女性獲得了政治上、社會上的各種權利,這時,“女性史”領域也逐漸生成。然而,在我看來,這些女性史的書寫,除了極少的特例,絕大多數書寫的都是精英女性的歷史。( 山崎朋子:『サンダカン八番娼館』、東京:文蕓春秋、2008年、10頁。)
山崎朋子的寫作初衷并非要否定精英女性的歷史,她認為“精英女性只不過是浮出海面的冰山一角,而沉潛在海中的是數十倍體量的巨大的冰塊——勞動者、農民階級的女性”,“如果不書寫這些底層女性的生活,不將她們的喜悅和悲傷納入歷史的書寫,就稱不上是真正的女性史”。( 山崎朋子:『サンダカン八番娼館』、11頁。)在女工、農婦、女傭等各種底層女性中,山崎朋子關注的是命運最為悲慘的“南洋姐”。除了關懷底層女性之外,山崎還有著更為直接的動機,那就是長久以來“南洋姐”相關著作的歷史真實性一直被人質疑,而她想探求歷史的真實面貌。( 敘述南洋女賣春歷史的《村岡伊平治自傳》便在真實性方面受到質疑。山崎朋子通過比照相關史料后發現,書中許多內容并不符合歷史真相。參見村岡伊平治:『村岡伊平治自伝』、東京:講談社、1987年。)山崎朋子為了發掘“南洋姐”的真相,長期居住在九州地區,與她們同吃同住,進行深度采訪。《望鄉》的出版,可以說完成了山崎的初衷,揭開和還原了那段歷史真相,給世人展現了一段真實的“南洋姐”的歷史。
至20世紀80年代末,口述史在日本已獲得了長足的發展。總體而言,在近代歷史學范式的影響下,口述史研究雖將口述資料看作追求歷史真相的素材,但在一般史家的眼里,由于口述資料大多基于個人體驗和經歷,難免受到主觀感受的影響,從而無法保證其客觀性、真實性。因此,很多史學家認為口述資料作為歷史研究的素材可信度較低,由此導致口述史在日本史學領域中長久處于較為邊緣的位置。然而到了90年代,伴隨著以實證史學為中心的近代日本史學范式之動搖,這種情況開始發生了明顯的改變。
三、口述史的記憶轉向和語言學轉向
在以追求真相為目標的近代實證史學范式下,相較于穩定可靠的文字史料,口述資料受制于當時的環境,伴隨著敘述主體的記憶、遺忘、幻想、誤解等因素,受到正統史學家的批判和懷疑,一直沒有得到足夠重視。但這種狀況在20世紀末發生了變化,口述資料逐步擺脫了配角的角色,其自身所擁有的文字資料無法替代的史學價值引發了新的關注。“從軍慰安婦”問題的出現是這一轉變的重要契機,也是女性史領域的重要事件。1991年,韓國慰安婦金學順公開指證戰時日本政府和軍隊設立“慰安婦”制度,讓塵封已久的慰安婦問題出現在公眾視野中。慰安婦口述證言的出現,不僅促使相關研究的興起,同時也成為反思戰后歷史學研究范式的契機。
20世紀90年代,皮埃爾·諾拉的《記憶之場》出版。( 諾拉的《記憶之場》是一個龐大的項目,在1984年到1992年之間陸續出版,共收錄了135篇論文,集結成為三卷七分冊的論文集。)此書的編纂試圖挑戰近代歷史學注重文獻檔案的傳統,從其他方面(建筑物、紀念碑、名勝古跡、歌曲等)呈現法國人對國家的記憶,引發了記憶研究的國際熱潮。記憶研究也引發了日本史學界的關注,東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巖崎稔指出:
“記憶”這個概念在九十年代以來頻繁出現在歷史學的論述中,這一現象是有目共睹的。僅是以“戰爭的記憶”“記憶的內戰”“記憶的戰爭”為標題的文本就數量繁多,一頁紙恐怕也寫不完。……近年來,“將建筑、紀念碑、祭祀的儀式等看作集體記憶的思維方式,逐漸動搖了既有的歷史學的思考范式。”……記憶對于歷史學來說不只是材料或史料,某種意義上說,是和歷史敘述同樣的,甚至有著競爭關系的一種敘述。( 歴史學研究會編:『歴史學における方法的転回』、東京:青木書店、2002年、263-279頁。)
日本女子大學教授成田龍一在《〈記憶之場〉的歷史學和政治學》( 成田龍一:「“記憶の場”の歴史學と政治學」、『クヴァドランテ』6號、2004年3月、23-26頁。本文引用的是作者的補充修改稿。)中也有類似的表述。他指出,既有的“歷史學對社區、群體和家庭記憶的取代,意味著一個人不可替代的人生經驗被簡單納入歷史的年表中”,“歷史學承載著記憶,同時也是記憶的抹殺者”,記憶研究的使命在于“‘重塑’抹殺記憶的歷史學”,同時是“對近代歷史學的基礎性概念、對象和敘述風格的批判性反思”。成田指出,日本本土化的記憶研究具有以下兩個特點:首先,諾拉《記憶之場》中關于兩次世界大戰的論述較少,而戰爭卻是日本記憶研究的重點。( 例如1995年1月,日本思想界的代表性刊物《現代思想》出版了特集“戰爭的記憶”(『戦爭の記憶』),反思圍繞戰爭的記憶的生成。)其次,與諾拉“多種多樣的法國”相似,日本的記憶研究挑戰了單一的、均質的日本形象,從不同的時間、歷史和空間的視角重新書寫和呈現多元多樣的日本。( 成田龍一:『“記憶の場”の歴史學と政治學』、23-26頁。)
正如成田和巖崎所指出的,記憶研究在日本的核心議題是戰爭記憶,( 2017年,日本口述史學會專門組織了一場國際研討會,集結為《戰爭體驗的傳承和口述史》(『戦爭経験の継承とオーラルヒストリー』),專門討論圍繞戰爭的記憶。)核心目標在于創造多元的歷史。而一直被排除在官方史學書寫之外的口述證言,則是戰爭記憶的重要載體。相對于官方歷史所主導的主流敘述,證言是非官方的、在權力集團以外的個體或群體敘述,是“另一種聲音”甚至“對抗的聲音”,敘述的主體是長久以來被官方歷史書寫所忽略、壓抑與邊緣化的群體。而慰安婦證言中體現的戰爭經歷,正是直接對抗官方記錄的一種民間記憶。這種記憶的出現,讓人們感受到戰爭傷害的多重性和戰爭動員中存在的權力結構和性別壓迫。通過口述證言探討戰爭記憶的開創性成果,是石田米子等日本學者的口述史著作《黃土村的性暴力》。( 石田米子、內田知行:『黃土の村の性暴力——大娘たちの戦爭は終わらない』、東京:創土社、2004年。另見石田米子:「中國における日本軍性暴力被害の調査、記録に取り組んで」、『中國女性史研究』11號、2002年1月、17-36頁。)此書聚焦于中國山西省遭受日軍性暴力的女性,從戰爭性暴力的視角喚起對戰爭的另一種記憶,展露其中存在的社會階層性和性別壓迫現象,其對記憶研究的貢獻不僅在于挖掘慰安婦的聲音,同時也對口述證言的方法論問題有著深入的探討。伴隨戰爭記憶研究的發展,如何使用口述證言也愈發受到關注。其核心驅動力之一,就是同樣發生于20世紀90年代的歷史研究的語言學轉向。
前文已提到,無論是口述史還是女性史,都質疑和挑戰了日本近代史學注重文獻資料考證的傳統。這一傳統的理論前提即語言是一個透明的載體,是理解世界的工具,透過文字可以看到真實而客觀的過去。而語言學轉向則突出語言的不透明性,認為我們對于世界的認知受制于語言,被語言形塑,世界的本質就是一個語言的存在,歷史書寫的本質是一種用語言建構而成的敘述。( 有關語言學轉向在歷史學界的影響,參見[美]海登·懷特著,陳新譯:《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因此,當我們在解讀歷史時,需要充分留意語言帶來的建構性,審視書寫者的社會文化語境及觀察視角。認同語言學轉向的史學家大致認為,無論是親歷現場的文字資料,還是承載記憶的口述證言,都是以語言為媒介,通過語言書寫表述的,歸根結底都受制于語言結構,因此兩者之間并沒有本質上的高低之分。伴隨歷史研究的語言學轉向,口述證言的價值也受到重新審視。
語言學轉向對于歷史敘述的強調給史學界帶來了新的方法論啟發,但在日本,一些右翼學者也將其利用甚至濫用,以此作為逃避歷史真相的手段。右翼史學家坂本多加雄對“慰安婦”問題的否定便是一例。坂本在《象征天皇制度和日本的來歷》一書中否定了歷史認知的真實性,認為個體記憶的價值在于通過敘述來展現自我,而他同時又過分強調歷史書寫的敘述性,否認了追求歷史真相的必要性。根據他的觀點,國家的本質是想象而成的共同體,需要保留和突出正面的國民記憶,而與“慰安婦”相關的記憶會損害國家歷史的一體性,是需要刪除的負面因素。
(參見坂本加多雄:『象徴天皇制度と日本の來歴』、東京:都市出版、1995年。)
上面提到的巖崎稔在其文章中,揭露了坂本邏輯中隱藏的陷阱。日本于20世紀80年代開始逐漸強調歷史學的敘述轉向,其背景是針對近代科學史學的一種反省,是歷史學內部的一種自我發展和更新,而歷史修正主義者卻脫離既有語境,孤立地將歷史書寫的敘述性抽出,一味強調歷史學的主觀性和建構性,用來充當規避戰爭責任的理論依據,企圖否定戰爭責任和戰爭傷害的真實存在。( 歴史學研究會編:『歴史學における方法的転回』、263-282頁。)不難發現,對歷史敘述的關注,弱化了對歷史真相的追求,這讓右翼分子有了避重就輕、偷換話題的機會。當面對不同群體書寫的歷史時,選擇哪一種敘述,為何選擇這種敘述,有著廣泛的討論空間。
另一方面,對歷史敘述的強調和關注令敘述中的主體建構成為研究的對象。東京大學名譽教授上野千鶴子從結構主義的視角指出,我們對歷史真相(truth)或歷史事實(fact)的理解,需要加以更新。她認為任何所謂的事實都是基于特定視角建構而成的一種現實(reality)。( 參見上野千鶴子:『ナショナリズムとジェンダー』、東京:巖波書店、2015年;中村政則:「言語論的転回以後の歴史學」、『歴史學研究』779號、2003年9月、29-35頁。上野千鶴子的女性主義學說近年來受到國內學界關注,參見陸薇薇:《父權制、資本制、民族國家與日本女性——上野千鶴子的女性學理論建構》,《開放時代》,2021年第4期,第122-137頁。)“慰安婦”問題在戰后幾十年被塵封,直到90年代才逐漸出現在公眾視野中,究其原因,并非是史料的新發現,而是因為歷史敘述的范式發生了革新。換言之,慰安婦之所以受到關注,首先是由于敘述視角的變化,進而帶動對相關史料的進一步開發和挖掘。上野對于歷史敘述的強調,目的在于突出口述證言的重要性,主張根據與歷史的親疏關系來判斷史料的優先順序。在“慰安婦”問題中,慰安婦本人是這段歷史的親歷者,相較于那些旁觀者甚至是不在場者的文字記錄,慰安婦的證言應當是最重要的史料。任何一個慰安婦的證言,都有可能顛覆相關既有的歷史認識。
四、圍繞戰爭的口述記憶:“慰安婦”的口述證言
杰弗里·丘比特(Geoffrey T. Cubitt)在《歷史與記憶》一書中提及,記憶研究在全球興起的重要動力之一,就是關注戰爭和種族清洗給個人和社會帶來的創傷性影響。( [英]杰弗里·丘比特著,王晨鳳譯:《歷史與記憶》,譯林出版社2021年版,第2頁。)而圍繞戰爭中性暴力的記憶研究是方興未艾的一個重要方向,近年歐美學術界的代表性著作有雷吉娜·繆豪賽的《戰場的性》( Regina Mühlhuser,Eroberungen: Sexuelle Gewalttaten und intime Beziehungen deutscher Soldaten in der Sowjetunion, 1941-1945.日文版本參見姫岡とし子監譯:『戦場の性——獨ソ戦下のドイツ兵と女性たち』、東京:巖波書店、2015年。)和瑪麗·路易斯·羅伯茨的《士兵們干了什么?二戰期間法國的美國大兵及其性行為》( Mary Louise Roberts,What Soldiers Do:Sex and the American GI in World War II France.日文版參見佐藤文香監訳、西川美樹譯:『兵士とセックス——第二次世界大戦下のフランスで米兵は何をしたのか?』、東京:明石書店、2015年。)等。與國際學界密切互動的日本史學界,在戰爭性暴力的口述史方面也做過一些跨學科的嘗試,近期最值得關注的是2018年出版的由上野千鶴子、蘭信三、平井和子等人編著的《戰爭和性暴力的比較史》,( 上野千鶴子、蘭信三編:『戦爭と性暴力の比較史へ向けて』、東京:巖波書店、2018年。)此書從全球視角考察了歷史和記憶之間復雜的聯動關系,涉及二戰期間駐扎在法國的美國士兵和法國女性之間的性問題、德國士兵的戰爭性行為問題與日本侵占中國東北時期的性問題等。
如前文所述,日本從戰爭性暴力視角探討戰爭記憶的研究開始于20世紀90年代,當時最為核心的議題是“慰安婦”研究,慰安婦的口述證言逐漸受到關注。重視證言的學者普遍認為,證言代表著一種被忽略、被壓抑的邊緣聲音,展現了戰爭記憶的多元性、多層次,其實質是針對男性支配的主流敘述和官方記憶的一種對抗。女性講述自己的歷史,不從屬于男性,這是對官方歷史敘述和主流權力的一種挑戰。(參見上野千鶴子、蘭信三編:『戦爭と性暴力の比較史へ向けて』、「序言」;上野千鶴子:『ナショナリズムとジェンダー』新版、東京:巖波書店、2015年、263頁。)在日本史學界,慰安婦證言逐步受到重視的同時,如何將其作為歷史研究素材的問題引起了史學家們的關心和重視。以吉見義明為代表的文獻考證史家,從注重史料真偽的立場出發,多將口述證言看作補充史實的輔助材料,以求豐富對“慰安婦”制度的認知。
然而,這種方法和立場受到其他學科人士的批評,代表人物便是上文提到的社會學學者上野千鶴子。上野以記憶研究與語言學轉向為理論背景,質疑近代歷史學所謂的客觀性和中立性,指出近代歷史學范式中內含的政治性。她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歷史學家所看重的“書寫的歷史”,其書寫者是誰?所謂的“正史”,其主體是誰?其中包含誰,又舍棄了誰?歷史學家并沒有親歷過去,那么他們對于歷史重建的特權又從何而來?( 上野千鶴子:『ナショナリズムとジェンダー』新版、157、262、167頁。)在上野看來,歷史的本質是敘述,是基于當下的一種建構。( 上野千鶴子:『ナショナリズムとジェンダー』新版、171頁。)文書史料與口述史料都是由語言建構而成的敘述,官方歷史主導的是主流敘述,與之相對的則是非官方的、正統權力之外的個體或群體敘述。上野強調,無論是口述的歷史還是書寫的歷史,它們都是一種經過充分選擇的記憶。她進而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何只有當權者的行為被選擇,受壓迫者的經歷卻不被選擇?為什么政治事件被賦予了很高的價值,而日常生活的種種變化卻不被重視?社會史、民眾史、女性史的發展,難道不正是對這種史學價值觀的反抗?( 上野千鶴子:『ナショナリズムとジェンダー』新版、164-170頁。)
上野千鶴子的觀點引發了日本史學界的爭論。1997年,日本戰爭責任資料中心舉辦了以“民族主義和慰安婦問題”為主題的研討會,歷史學學者吉見義明、社會學學者上野千鶴子、文學研究者徐京植和哲學學者高橋哲哉參與討論,從多個視角批判歷史修正主義,探討“慰安婦”研究的方向。( 日本の戦爭責任資料センター編:『シンポジュウム:ナショナリズムと「慰安婦」問題』、東京:青木書店、1998年、21-32頁。關于上野和吉見的爭論,參見成田龍一:『増補「戦爭経験」の戦後史』、東京:巖波書店、2020年;上野輝將:「『ポスト構造主義』と歴史學——『従軍慰安婦』問題をめぐる上野千鶴子·吉見義明の論爭を素材に」、『日本史研究』509號、2005年1月、1-33頁;成田龍一:「上野千鶴子と歴史學の関係について、二、三のこと」、『現代思想』39卷17號、2011年12月、120-128頁;日本の戦爭責任資料センター編:『ナショナリズムと「慰安婦」問題』、東京:青木書店、2003年等。)爭論尤為激烈的便是戰爭史的書寫標準問題。上野千鶴子以《性別史與歷史學的方法》為題發表報告,從認識論的視角提出慰安婦問題給戰后日本歷史學研究“帶來的深刻挑戰”。而吉見義明則發表了報告《“慰安婦”問題與近現代史的視角》,將上野的理論稱為“上野式的女性主義社會學”,稱其對于“慰安婦”問題有著較多的“誤解”和“歪曲”,對于實證史學有很多“不合適的責難”。這次論壇引發了日本史學界的高度關注與后續討論。史學界普遍對上野持批判態度,認為其對戰后日本歷史學的發展有著深深的誤解。經濟史學者中村政則指出日本的歷史學界向來有重視口述證言的傳統,其本人也曾于1970年代采訪過舊紡織女工。此外,中村從事的地主制度史領域也有著重視口述資料的傳統,“我從來沒有在公文書、私文書、口述證言之間排出階序關系”,“上野的觀點著實是一種一廂情愿的杜撰”。( 中村政則:「言語論的転回以後の歴史學」、『歴史學研究』779號、2003年9月、30-31頁。)
然而,我們需要留意的是,這些歷史學者在批評上野時,依據的往往是近代歷史學所奉行的常規研究方法。但上野的言論針對的主要是既有的“慰安婦”研究,這是因為與其他史學議題不同,性暴力議題有其特殊性。由于加害者和受害者之間的權力關系、認識落差(perception gap)、性暴力過程中的傷害、社會道德污名等諸多因素的影響,揭露事實真相是相當困難的。倘若遵循傳統實證史學的方式,一味追求所謂的史實或是持久不變的歷史要素,則難以突破先入為主的預設成見,以致不斷重復官方和主流敘述。如上野所言,慰安婦的口述證言不是一盤循環播放的磁帶,伴隨著時間和場景會發生變化,歷史研究應著重探討這些記憶的重構性,通過考察慰安婦的證言,思索其承載的記憶如何根據當下語境不斷調整和變化,并與周遭環境協商、妥協與抗爭。研究者應將口述證言看作采訪人和受訪者共同呈現的一個故事,關注其如何被敘述、講述者如何立足當下建構自身的記憶。( 御廚貴編:『オーラル·ヒストリーに何ができるか——作り方から使い方まで』、東京:巖波書店、2019年、45-46頁。)在這一過程中,不僅史料呈現的內容成為研究對象,史料的生成過程和生成機制也成為歷史研究的對象。
五、圍繞戰爭的口述記憶:“特殊慰安設施協會”和“斑斑女”的口述證言
日本史學界有關“慰安婦”問題的討論促進了對于近代歷史學研究的反思,同時也推動了戰爭記憶研究的多元發展。但對于慰安婦證言的使用,尤其是韓國慰安婦等被侵略國家女性的口述證言是否可以使用、如何使用等問題,仍然頗具爭議,尚處于探索階段。伴隨戰爭史研究的不斷深入,近年來日本史學界傾向于將戰爭前后看作一個具有連續性的整體,探討其內在關聯。從女性視角出發的議題之一,便是將慰安婦制度和美軍占領日本時期的性奴役制度相關聯,探討兩者在性剝削和性暴力維度上的延續性。( マイク·モラスキー:『占領の記憶·記憶の占領——戦後沖縄·日本とアメリカ』、鈴木直木訳、東京:青土社、2006年、207頁。)通過考察戰后美軍性暴力的相關研究可以發現,不同于對慰安婦口述證言的猶豫態度,日本學界在使用有關美軍占領時期性暴力的口述證言時,態度則比較積極,不少學者致力于相關證言的收集,學界在將這些證言作為歷史“事實”時似乎也并無過多顧慮。也就是說,日本史學家對待口述證言的運用,顯現一種前后不一致的態度。
根據藤目雪的研究,1945年美軍占領日本后,僅在第一個月內就實施了約3500起性暴力。( 藤目ゆき:『性の歴史學』、東京:不二出版、2015年、326頁;恵泉女學園大學平和文化研究所編:『占領と性——政策·実態·表象』、東京:インパクト出版會、2007年、14頁。)美國歷史學家約翰·道爾(John W.Dower)也在著作中提及,美軍占領神奈川縣的最初十天中的強奸案就有1336起。( John W.Dower,Cultures of War,New York:W.W.Norton,2010,pp.541-542.)美軍幾乎每日犯下40~330起強奸案。( John W.Dower,Embracing Defeat:Japan in the Wake of World War II,London:Penguin Books,1999,p.579.相關研究還可參見Terese Svoboda,“U.S.CourtsMartial in Occupation Japan:Rape,Race,and Censorship,” The Asia Pacific Journal,Vol.21(2009),pp.1-9.)1945年戰敗后,日本政府為了迎合美軍,以保護良家女子貞操之名,設立了“特殊慰安設施協會”(Recreation and Amusement Association,以下簡稱RAA),集結下層日本女性給美軍提供性服務。由于性病蔓延等原因,慰安設施開設不久便被關閉,提供性服務的女性淪落為街娼,被稱為“斑斑女”( パンパン)。( 根據美國史家約翰·道爾的研究,“pan-pan”一詞為音譯,可能源自南太平洋島嶼地區對出賣色相女子的稱呼,參見John W.Dower,Embracing Defeat,p.132.在當時的日本社會,“panpan”是一個具有歧視意味的稱呼,根據當時的語境和日文發音,本文將這一語詞譯作“斑斑女”。)美軍占領結束后的20世紀50年代,日本媒體掀起記述RAA和“斑斑女”的熱潮,調查報告和紀實文學等頻繁出現,根據“斑斑女”自述出版的《日本的貞操:被外國兵侵犯的女人的日記》( 水野浩編:『日本の貞操——外國兵に犯された女性たちの手記』、東京:蒼樹社、1953年。)和《女人的防波堤》( 田中貴美子:『女の防波堤』、東京:第二書房、1957年。)成為暢銷書,《改造》雜志以探討娼妓的真實生活為目的,組織對“斑斑女”進行采訪和對談等,( 南博、飯塚浩二、三島由紀夫、佐多稲子他:「パンパンの世界——実體調査,座談會」、『改造』、改造社、1953年3月號、74-90頁。)都深刻影響了這一時期的大眾輿論和通俗文化。
有關RAA和“斑斑女”的學術論著也于此時出現。1953年,慶應義塾大學社會事業研究會出版了《街娼和兒童——關于美軍基地所在地橫須賀市的現狀分析》的調查報告,特別關注了美軍性暴力下的賣春女性。1971年,原記者小林大治郎和村瀨明結合舊RAA妓館經營者、娼妓和行政管理人員的口述采訪,對照警察記錄等文書史料集結成調查報告。此外,道斯昌代(ドウス昌代)利用美國政府文書,結合駐日盟軍總司令部(SCAP)職員的采訪記錄進行進一步研究。20世紀90年代后,學界開始著重反思戰時和戰后性奴役制度的連續性,代表性研究成果有井上節子的《占領軍慰安所》、( 井上節子:『戦敗秘史 占領軍慰安所——國家による売春施設』、東京:新評論、1995年。)山田盟子的《占領軍慰安婦》( 山田盟子:『占領軍慰安婦——國策売春の女たちの悲劇』、東京:光人社、1992年。)等。在關注“斑斑女”歷史真相的同時,不少學者致力于戰后“斑斑女”的表象研究。例如坂本瑠美通過系統梳理戰后日本文學中的“斑斑女”現象,考察了“斑斑女”如何作為一種文化隱喻和修辭,承載戰敗國日本的負面的被占領記憶。( Rumi Sakamoto,“Pan-pan Girls:Humiliating Liberation in Postwar Japanese Literature,” Portal,Vol.7,No.2 (July 2010),pp.1-15.)荒井英子則通過聚焦戰后日本基督教界對于占領期性暴力的態度,考察作為性別隱喻和宗教隱喻的“斑斑女”所承載的象征意義。( 恵泉女學園大學平和文化研究所編:『占領と性——政策·実態·表象』、149頁。)在這些相關研究中,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早稻田大學美籍教授麥克·莫拉斯基 (Michael S.Molasky) 結合歷史學、文學和社會學研究方法所展開的一系列研究,他所著的《何為“與美國同寢”——被占領體驗的表象》將美軍占領期的性奴役制度和文學敘述相結合,對“斑斑女”進行了多角度研究。( マイク·モラスキー:「アメリカと寢る、とは——被占領體験の表現をめぐって」、『図書』584號、東京:巖波書店、1997年、28-32頁。)他的《占領的記憶·記憶的占領》( 1999年首先以英文出版,2006年翻譯成日文,參見マイク·モラスキー:『占領の記憶·記憶の占領——戦後沖縄·日本とアメリカ』。)一書,考察了《日本的貞操:被外國兵侵犯的女人的日記》《女人的防波堤》這兩部“斑斑女”的自述作品,通過分析敘事結構和性暴力現象,試圖揭露占領期性奴役的真實情況,并從政治實踐及文本敘述兩個側面,考察戰后日本的國民記憶和大眾文化如何塑造“斑斑女”這一特殊的女性團體。2015年,莫拉斯基編著了題為《街娼》( マイク·モラスキー:『街娼——パンパン&オンリー』、東京:皓星社、2015年。)的短篇小說集,收錄了石川淳的《黃金傳說》、大江健三郎的《人間的羊》等八篇小說作品,進一步豐富了有關占領期性暴力的國民記憶研究。
占領期性奴役的相關記錄中,女性的聲音并不多見,即便是標榜非虛構的《女人的防波堤》和《日本的貞操》也于20世紀90年代被證實并非“斑斑女”的自述,而是由男性作者虛構的作品。( マイク·モラスキー:『占領の記憶·記憶の占領——戦後沖縄·日本とアメリカ』、238、249頁。)因此,出版于20世紀40年代的《街娼·實態和手記》( 竹中勝男·住谷悅治編:『街娼 実體と手記』、東京:有恒社、1949年。)就顯得尤為珍貴。這是一部關于RAA和“斑斑女”的資料集,是京都社會研究所以1948—1949年間京都地區收容的與美軍發生性關系的兩百多名女性為對象展開調查后形成的報告,收錄了大量口述證言。京都大學教授茶園敏美在《斑斑女是什么》(2014)、《作為性交易的接觸地帶》(2018)等作品中細致地考察了《街娼·實態和手記》中的口述證言。茶園通過對比被調查方——“斑斑女”的證言和調查方——京都社會研究所的記錄,描述了在強權壓迫和剝削之下“斑斑女”的真實生存狀態,同時呈現了在駐日盟軍總司令部言論審查制度下,口述證言和文字記錄之間的張力。茶園從兩個維度揭露了占領期性奴役的真實狀況。首先是美軍和日本政府共同形成的性暴力,包括美軍對日本女性實施的身體侵犯以及日本政府的冷漠和歧視。茶園發現,“斑斑女”真實的生存狀態多種多樣,有被美軍強暴后生下混血兒的單身媽媽,有罹患性病后承擔高額治療費、艱難維持生計的女性,甚至還有一些被美軍強暴后受日本人監禁與強制賣淫的女性。( 茶園敏美:『パンパンとは誰なのか―キャッチという占領期の性暴力とGIとの親密性』、東京:インパクト出版會、2014年、146、158-159頁。)一位名叫冬子的“斑斑女”講述強暴經歷時說道:
下午六點左右,我和朋友在梅田車站附近走路,經過的一輛車突然停在我們身旁,有人將我的眼睛遮住,將我們二人強行帶走,不知開往了哪個方向,最后帶到了一個賓館。我們也不知道這個賓館在什么地方。在賓館的房間內我們被強奸了,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之后我又被帶回車里丟回到梅田車站。我哭著找到了朋友家,朋友見狀什么也沒說。之后我猜,朋友曾經有著和我同樣的遭遇。( 茶園敏美:『パンパンとは誰なのか―キャッチという占領期の性暴力とGIとの親密性』、131頁。)
調查報告中記錄冬子“智力低下,會一些英語”,茶園分析道,在女性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的戰后初期,“會一些英語”和“智力低下”的描述本身存在著矛盾,這可能是被強暴之后的精神創傷所致。( 茶園敏美:『パンパンとは誰なのか―キャッチという占領期の性暴力とGIとの親密性』、132頁。)茶園也對報告中隨處可見的“精神狀態不良”“意志薄弱放縱”等敘述持批判態度,指出這些都是無視“斑斑女”遭受暴力后的身心創傷,戴著有色眼鏡對其肆意評價的產物。( 茶園敏美:『パンパンとは誰なのか―キャッチという占領期の性暴力とGIとの親密性』、124、136-137、156-157頁。)茶園所界定的另一層面的性暴力,是指美軍和日本警察共謀,在日本各地街頭隨意擄走“疑似斑斑女”的女性,或強行侵入女性家中進行綁架,實施強制性的性病檢查。她指出這種侵犯人權和身體權的行為長久以來被日本社會所默許,給女性身心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 上野千鶴子、蘭信三編:『戦爭と性暴力の比較史へ向けて』、149頁。)
茶園敏美研究的另一個維度,是通過斑斑女的證言考察占領時期性奴役過程中女性的能動性(agency)和生存策略。她采用“交接區域”(contact zone)這一分析概念,考察在權力極度不對稱的環境中,女性為了生存和自我保全如何發揮“弱者的生存意志”的問題。例如,被美軍強暴的女性,事后往往向美軍尋求金錢報酬,緩解自身生活困頓;在妓院賣春的女性,通過學習英語等方式,逐步將自己運作成為某個特定美軍士兵的買春對象,獲得生計的改善等。通過對“斑斑女”的口述研究,茶園指出歷史學者應打破“完美受害者”的迷思,對女性在極度壓抑的環境下極力生存下去的意志表示尊重,進而將這些聲音在歷史中“復權”,重新理解和定義她們的人生經驗。( 上野千鶴子、蘭信三編:『戦爭と性暴力の比較史へ向けて』、167頁。)
伴隨美軍占領時期性暴力親歷者的逐漸老去,相關口述史研究愈發緊迫,研究思路和方法論也不斷遭遇新的挑戰。2003年到2011年,一橋大學學者平井和子以靜岡縣東部熱海地區RAA的相關人員為訪談對象,就占領期的性交易問題進行了訪談。( 平井和子:「語られない女性たちの占領體験を歴史化する試み―歴史學、女性史,オーラル·ヒストリーのはざまで」、『日本オーラル·ヒストリー研究』8號、2012年9月、79-84頁。)由于性議題的敏感性,平井在訪談過程中采取了迂回策略,將問題設定為例如“戰后的熱海環境如何”“熱海地區被美軍占領的樣子”等,逐漸引入性議題。( 平井和子:『語られない女性たちの占領體験を歴史化する試み―歴史學,女性史,オーラル·ヒストリーのはざまで』、81頁。)然而,由于性道德觀念以及周遭倫理環境等原因,“如何在性交易的過程中保護自己”“遇到厭惡的男性客人如何應對”等預先設想的問題在訪談中都沒有得到充分的回應。平井發現,在以弱勢群體為對象的口述史研究中,研究者往往會預設一些受訪人不愿談及的內容,向既定方向引導,但這種訪談行為本身就帶有暴力性,很可能對受訪人造成二次甚至三次傷害。平井由此深刻反思了口述史研究中的理論預設,建議在一些特殊議題的研究中需要“忘卻學過的知識”,因為這些知識也是一種特權性的存在,只有徹底忘卻這些知識,真正的口述研究才能開始。( 平井和子:『語られない女性たちの占領體験を歴史化する試み―歴史學、女性史、オーラル·ヒストリーのはざまで』、83頁。平井參照了斯皮伯格的觀點,參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Can the Subaltern Speak?”in C.Nelson and L.Grossberg,eds.,Marxism and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Urbana IL: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
結 論
日本史學界關于戰爭和性別問題的討論大約開始于20世紀70年代,前期圍繞戰爭動員中的女性角色展開,集中探討女性的戰爭責任體現在與男性一樣作為普通國民,還是體現在作為從事再生產勞動的“國民之母”,即普遍性還是特殊性的問題。到了90年代,這些研究通過與文學、社會學、哲學等其他學科的對話,進一步豐富了戰爭和性別的相關討論。伴隨記憶研究的興起,口述證言進一步受到重視,豐富了既有的戰爭史研究的方法、史料、思路和范疇。同期,慰安婦問題浮出水面,成為官方歷史敘述不可回避的一部分。日本學界將慰安婦議題納入記憶研究的范疇,重視口述證言,挑戰了以文獻檔案為中心的歷史學范式,在豐富歷史資料多樣性的同時,弱化了文書資料和口述史料之間的等級關系。女性口述證言的崛起,不僅僅能夠揭露和補充歷史真相,其與語言學轉向的密切關聯還在方法論層面拓展了既有的戰爭史研究路徑。與慰安婦問題幾乎同時展開的戰后日本“斑斑女”研究,通過口述證言中呈現的性暴力,反思過去戰爭史研究只聚焦于戰時的做法,從性別視角思索戰時和戰后之間的連續性,探討戰爭給女性帶來的創傷。
然而需要警惕的是,雖然日本學界開始思索“慰安婦”和“斑斑女”問題之間的歷史連續性,挑戰既有政治史的時間分期和研究范式,但這種做法卻給一些右翼學者可乘之機,后者試圖淡化戰爭時期“慰安婦”制度給亞洲其他國家女性帶來的嚴重傷害。例如,為了反駁張純如在《南京大屠殺》(The Rape of Nanjing)中的觀點,日本右翼學者藤岡信勝和東中野修道出版了《〈南京大屠殺〉的研究》,書中寫道:“僅在1945年8月30日那一天……就在神奈川縣發生了315起美軍強奸事件”,將戰后美軍占領日本時期的性暴力與“慰安婦”制度相提并論,企圖將日軍在侵華戰爭中對中國婦女實施的極其殘忍的性暴力行為合理化。( 東中野修道、藤岡信勝:『「ザ·レイプ·オブ·南京」の研究——中國における「情報戦」の手口と戦略』、東京:祥伝社、1999年、152頁。) 此外,雖然一些日本學者聲稱采取反思的立場,指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戰爭性暴力罪行像日本那樣殘酷到極致,但在將日本“慰安婦”、戰爭性奴隸制度與美軍占領期性暴力、RAA等關聯在一起的同時,將討論重點置于美軍占領時期的性暴力事件,極力控訴美軍給日本女性帶來的傷害,這種做法難免有避重就輕、將日本塑造成戰爭受害者之嫌。( Yuki Tanaka,Japan’s Comfort Women:Sexual Slavery and Prostitution during WWII and the U.S.Occupation,New York:Routledge,2002,p.182.)
總體而言,近年來日本二戰史研究的性別視角挑戰了側重檔案文書的實證史學范式,其成果頗為引人注目。在檔案資料過于單一、口述證人逐漸老去的情況下,性暴力的戰爭史研究面臨著史料危機。日本學界的最新嘗試之一,是將之前一直被作為“虛構”內容看待的文學作品納入視野,采用跨學科的方法研究戰爭史。日本近代歷史學的傳統強調科學性、客觀性和實證性,長久以來將虛構的文學作品排除在外,但性暴力這一議題涉及人的內在感受,包括情緒、感覺、欲望、身體等多個層面,如果拘泥于常規的史料,例如官方文獻和政府檔案,便無法全面和真切地展現性暴力給女性所帶來的創傷和影響。日本近年的戰爭史研究,采納多種敘述和表達形式,一些文學作品中呈現出的相關史實凸顯出價值。涉及戰爭性暴力的文學作品是戰爭記憶的重要載體,也是人類戰爭活動的重要表象體系,歷史學無法將之排斥在外。不過,采用文學作品作為史料,研究者需要首先審慎思考其描寫模式和書寫手法,不能將其所含的虛構內容直接等同于事實。一言以蔽之,對于戰爭事件為何被記錄、如何被書寫和表達,需要謹慎處理。日本學界近年來從跨學科的方法和性別視角研究戰爭史,在方法論上具有借鑒意義。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東京大學孫安祺和徐莎莎兩位同學在資料方面的幫助,在此表示感謝。)
責任編輯:宋 鷗 鄭廣超
The Gender Turn in Japanese WWII Historiography:
A Concurrent Discussion of Oral History,Memory Studies
and the Innovations in Historical Writing
YANG Li
(School of Japanese Studies,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Shanghai,200083,China
)Abstract:Oral history in Japan had its roots in the eighth century.After the Meiji Restoration,oral sources were gradually marginalized by the influence of modern Western Rankean historiography.Political history,centering on documents and archives,took center stage in historical writing.After World War II,along with the rise of people’s history and social history,oral history began to attract attention among mainstream Japanese historians.Since the 1990s,along with the “linguistic turn” and “mnemonic turn” in historiography,the focus of Japanese oral history research has shifted from reconstructing historical facts to examining the construction of narratives themselves,the contexts behind the production of oral sources,power relations,etc.Because of its specific relevance,war violence has become a central issue in Japanese oral history,relying heavily on oral sources.By focusing on the oral testimonies of the “Comfort women” and “Panpan girls”,Japanese historians have revisited war sexual viole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victims,and have promoted and updated the study of war history from a gender perspective.
Key words:World War II history; oral history; memory studies; gender history; Comfort women; Panpan girls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2.0027
收稿日期:2021-12-23
作者簡介:楊力,上海外國語大學日本文化經濟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日思想史、文化史、婦女性別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