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君 常志浩
摘 要: 上京之戰是遼金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發生時間和發起動機與金軍的作戰意圖密切相關。由于《金史·盧彥倫傳》將傳主降金時間錯記為天輔四年,學界受此誤導,多認為金朝在天輔四年上京之戰后即占領遼上京。實際上,遼金上京之戰有兩次:一次在天輔四年五月,金朝意在震懾遼朝、以打促和;另一次在天輔六年七月,金軍欲借道遼上京追襲天祚帝。前后兩次金人均是獲勝后旋即離開,并未占領上京。直至天輔七年盧彥倫以城降金,遼上京才正式納入金朝版圖。細究可知,以往學界認為的金朝“選擇遼之五京及遼主為其戰略目標”的戰略計劃并非史實。
關鍵詞: 遼金戰爭;上京之戰;盧彥倫
金軍占領遼朝五京的戰役均為遼金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的上京之戰卻長期為學界所忽略。論者多止于“天輔四年(1120)四月,阿骨打親自率軍攻遼,五月占領遼上京臨潢府”這類較為簡略的描述,對于金朝進攻上京(如未特別說明,本文上京即指遼上京臨潢府)的作戰意圖、戰后處置乃至戰役次數都未仔細考辨。②不得不說,上京之戰的受關注程度實在與其重要性不相匹配。筆者從《金史·盧彥倫傳》的系年考辨問題入手,發現金朝占領上京的過程曲折復雜,絕非學界現有認識這么簡單;進一步結合當時的局勢可知,上京之戰的進展態勢也是金軍攻遼戰略的直接反映。
一、《金史·盧彥倫傳》與上京之戰
學者們多認為,金朝是在天輔四年(1120,遼天慶十年)五月遼上京留守撻不野投降之后即已穩固占領遼上京,這與《金史·盧彥倫傳》的記載不無關系:
初取臨潢,軍中有辛訛特剌者,舊為臨潢驛吏,與彥倫善,使往招諭,彥倫殺之。遼授彥倫團練使、勾當留守司公事。
天輔四年,彥倫從留守撻不野出降。授夏州觀察使,權發遣上京留守事。師還,撻不野以城叛,彥倫乃率所部逐撻不野,盡殺城中契丹,遣使來報。未幾,遼將耶律馬哥以兵取臨潢,彥倫拒守者七月。會援兵至,敵解圍去,因赴闕。(《金史》卷七五《盧彥倫傳》,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824頁。)
據此記載,盧彥倫在天輔四年跟隨留守撻不野出降。關于撻不野降金,《金史·太祖本紀》記載:天輔四年五月,“上親臨城,督將士諸軍鼓噪而進。自旦及巳,阇母以麾下先登,克其外城,留守撻不野以城降”。(《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36頁。)《遼史》也明確記載:天慶十年(1120)“五月,金主親攻上京,克外郛,留守撻不也率眾出降”。(《遼史》卷二八《天祚皇帝二》,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379頁。)
又有《金史·毛子廉傳》云:
天輔四年,遣謀克辛斡特剌(即《盧彥倫傳》之辛訛特剌)、移剌窟斜招諭臨潢,子廉率戶二千六百來歸。令就領其眾,佩銀牌,招未降軍民。盧彥倫怒子廉先降,殺子廉妻及二子,使騎兵二千伺取子廉。子廉與窟斜經險阻中,騎兵圍之,兩騎突出直犯子廉。子廉引弓斃其一人,其一人挺槍幾中子廉腋。子廉避其槍,與搏戰,生擒之,乃彥倫健將孫延壽也。余眾潰去。(《金史》卷七五《毛子廉傳》,第1826頁。)
則由上引可知,盧彥倫投降在毛子廉之后。參看本段校記,關于毛子廉投金時間有兩種說法:一是本傳的天輔四年說;二是《金史·太祖本紀》與《遼史·天祚皇帝》的天輔六年說(1122,遼保大二年)。(《金史》卷七五《毛子廉傳》“校勘記二”,第1836頁。)若以天輔六年說為準,則盧彥倫投金時間也應在天輔六年之后。參酌《金史·盧彥倫傳》的記載,金朝在盧彥倫投降之后才得以占領上京,則金人占領上京的時間不早于天輔六年。這就從根本上動搖了前輩學者們對上京之戰時間的判斷。
然而從目前學界的研究來看,似乎無人質疑盧彥倫、毛子廉二傳,而是認為《金史·太祖本紀》及《遼史·天祚皇帝》系年有誤。如1975年點校本《金史》卷二《太祖本紀》“校勘記一三”云:
乙丑上京漢人毛八十率二千余戶降。按本書卷七五《毛子廉傳》,“毛子廉本名八十。天輔四年,遣謀克辛斡特剌、移剌窟斜招諭臨潢,子廉率戶二千六百來歸”,即此事,在天輔四年,按之盧彥倫等傳皆合,疑此處誤。(《金史》卷二《太祖本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5頁。除本條外,其余引用《金史》文獻均為中華書局2020年版。)
這可視為一種代表性意見。其他如修訂本《遼史》“校勘記”亦根據盧彥倫、毛子廉二傳,指出《天祚皇帝》系年疑誤:“毛八十降金當在天輔四年(遼天慶十年)五月金取上京以前。”(《遼史》卷二九《天祚皇帝三》“校勘記一○”,第394頁。)參與點校本《遼史》修訂的邱靖嘉與苗潤博也認同此見,且苗潤博進一步指出:“《遼史》此處所記或系元人因循金代文獻致誤。”( 苗潤博:《〈遼史〉探源》,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85頁;邱靖嘉:《〈金史〉纂修考》附《金史》卷二《太祖紀》校注,校注四五,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298頁。)2020年修訂本《金史》同樣在《太祖本紀》天輔六年七月乙丑“上京漢人毛八十率二千余戶降”條下出校,認為系年疑誤,理由同上。(《金史》卷二《太祖本紀》“校勘記二五”,第50頁。)從上述論斷來看,遼金二史的點校者判定《遼史·天祚皇帝》與《金史·太祖本紀》系年有誤的預設前提是《金史·盧彥倫》與《金史·毛子廉傳》中系年正確。但兩傳系年果真正確嗎?我們還需進一步搜索史料才能甄別。
首先,考察《遼史》相關史料。其一,《遼史·天祚皇帝》保大三年(1123)正月條云:“上京盧彥倫叛,殺契丹人。”(《遼史》卷二九《天祚皇帝三》,第388頁。)這正好與《金史·盧彥倫傳》載:金天輔七年(1123)“彥倫乃率所部逐撻不野,盡殺城中契丹”之事相呼應。其二,《遼史·蕭乙薛傳》亦語涉盧彥倫事:“(天慶)十年,金兵陷上京,詔兼上京留守、東北路統軍使。為政寬猛得宜,民之窮困者,輒加振恤,眾咸愛之。
保大二年,金兵大至,乙薛軍潰,左遷西南面招討使。以部民流散,不赴。及天祚播遷,給侍從不闕,拜殿前都點檢。凡金兵所過,諸營敗卒復聚上京,遣乙薛為上京留守以安撫之。
明年,盧彥倫以城叛,乙薛被執數月,以居官無過,得釋。”(《遼史》卷一○一《蕭乙薛傳》,第1581-1582頁。)
根據此記載可得如下三點認識:一、蕭乙薛在天慶十年上京之戰后接任上京留守,并且實際任職到保大二年(1122)上京再次失陷;二、因遼兵復聚上京,天祚帝第二次任命蕭乙薛為上京留守,安撫士卒;三、保大三年,因盧彥倫叛變降金、蕭乙薛被囚,遼上京才歸入金朝版圖。結合《遼史》兩條材料可知,除保大二年被金軍短暫破城外,從天慶十年上京之戰后到保大三年盧彥倫投金前,遼上京始終在蕭乙薛掌控之下,并未被金朝占領。其三,《遼史·耶律奴妻蕭(意辛)氏傳》曾指出盧彥倫在保大間有叛遼跡象,“保大中,意辛在臨潢,謂諸子曰:‘吾度盧彥倫必叛,汝輩速避,我當死之。’賊至,遇害。”(《遼史》卷一〇七《耶律奴妻蕭氏傳》,第1622頁。)這說明在天輔四年,盧彥倫尚未叛遼,再綜合《遼史·蕭乙薛傳》的記載來看,盧彥倫投金的時間為保大三年是可信的。
再看《金史》相關記載。據《金史·太祖本紀》天輔六年六月戊子朔條記載:
上親征遼,發自上京(筆者注:金上京( 參見徐子榮:《〈金史〉天眷元年以前所稱“上京”考辨》,《學習與探索》,1989年第2期。))。諳班勃極烈吳乞買監國。辛亥,詔諭上京(筆者注:遼上京)官民曰:“朕順天吊伐,已定三京,但以遼主未獲,兵不能已。今者親征,欲由上京路進,恐撫定新民,驚疑失業,已出自篤密呂。其先降后叛逃入險阻者,詔后出首,悉免其罪。若猶拒命,孥戮無赦。”(《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40頁。)
本卷同年七月乙丑條云:
上京漢人毛八十率二千余戶降,因命領之。丙寅,以斡答剌招降者眾,命領八千戶,以忽薛副之。(《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40頁。)
關于上述兩則材料有兩點需注意:一、阿骨打辛亥詔諭遼上京路官民的詔書中的“已定三京”指哪三京?查閱史書,不難看出是收國二年(1116)五月所定之東京、天輔六年正月所定之中京和四月所定之西京。正因為此時上京臨潢府仍不在金朝控制之內,所以才有此詔諭。這也與《遼史·蕭乙薛傳》“保大二年,金兵大至”的記載相合。二、對比可知,上引材料中的“斡答剌”和“忽薛”就是《金史·毛子廉傳》中“辛斡特剌”和“窟斜”的同名異譯。如此則毛子廉在辛斡特剌等人的招降下于天輔六年七月降金可信,而盧彥倫殺辛斡特剌理應在天輔六年七月之后。綜合《遼史》和《金史》的記載,基本可以斷定盧彥倫降金時間應遵從《遼史·天祚皇帝》的記載,為天輔七年正月。進一步可推知,元代史臣在編修《金史》之時,因《盧彥倫傳》誤記傳主在天輔四年投降,而又知毛子廉降金在盧彥倫之前,故將毛子廉降金事件也改在了天輔四年。由此造成了點校者所謂毛子廉、盧彥倫兩傳系年相合的情況,以致誤導了學者們對遼金上京之戰的判斷。
理清上述幾點即可得知,以往學界關于金朝在天輔四年就已占領遼上京的說法并不符合史實;實際上,直到天輔七年正月之后,金朝才通過盧彥倫獻城將遼上京收入版圖。為進一步理清這一問題,有必要對遼金兩次上京之戰的經過進行重新梳理。
二、遼金第一次上京之戰復盤
金人對天輔二年(1118,天慶八年)的議和活動抱有很大期望,希望結束戰爭、與遼劃疆并立。( 日本學者三上次男認為天輔元年末顯州之戰結束后,足以保證金朝能夠穩固占領遼東京道全域,標志著阿骨打基本完成了統一女真的夙愿。參見\[日] 三上次男著,金啟孮譯:《金代女真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6-127頁。筆者贊同此觀點,并認為隨著女真建國目標的實現,阿骨打對遼金天輔議和抱有極大的希望,迫切想要得到遼在政治上的承認,實現兩國和平共處,并非如部分學者所言是為了麻痹遼朝的緩兵之計。筆者有另文探討,此不備述。)可惜在冊禮的最后階段,遼廷態度遷延散漫且不愿給予金朝平等的地位,令金人大為惱怒。據《金史·銀術可傳》記載:天輔三年(1119)“遼大冊使習泥烈遣回,約以七月半至,而盡九月習泥烈未來,上使諸軍過江屯駐”。(《金史》卷七二《銀術可傳》,第1762頁。)所謂過江,應是指諸路金軍過混同江到長春州一線屯駐,直接威脅遼上京地區。之后天祚帝“復遣習泥烈、楊立忠先持冊稿使金”。(《遼史》卷二八《天祚皇帝二》,第379頁。)但雙方仍未就冊文達成一致,同時天祚帝“乞兵于高麗”,(《遼史》卷二八《天祚皇帝二》,第379頁。)故阿骨打在天輔四年三月下詔:
遼人屢敗,遣使求成,惟飾虛辭,以為緩師之計,當議進討。其令咸州路統軍司治軍旅、修器械,具數以聞。辛酉,詔咸州路都統司曰:“朕以遼國和議無成,將以四月二十五日進師。”令斜葛留兵一千鎮守,阇母以余兵來會于渾河。(《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36頁。)
此處需注意的有兩點:此次進軍是合黃龍府路與咸州路的主力傾師而來;大軍集結地點位于渾河(此渾河即今吉林西北、內蒙古東北之霍林河,位置在臨潢府以北,而非東京道沈州之渾河)。至四月乙未,諸軍會師完畢,阿骨打“自將伐遼。以遼使習泥烈、宋使趙良嗣等從行”。(《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36頁。)至五月甲辰:
(阿骨打)次渾河西,使宗雄先趨上京,遣降者馬乙持詔諭城中。壬子,至上京,詔官民曰:“遼主失道,上下同怨。朕興兵以來,所過城邑負固不服者即攻拔之,降者撫恤之,汝等必聞之矣。今爾國和好之事,反覆見欺,朕不欲天下生靈久罹涂炭,遂決策進討。比遣宗雄等相繼招諭,尚不聽從。今若攻之,則城破矣。重以吊伐之義,不欲殘民,故開示明詔,諭以禍福,其審圖之。”上京人恃御備儲蓄為固守計。甲寅,亟命進攻。上謂習泥烈、趙良嗣等曰:“汝可觀吾用兵,以卜去就。”上親臨城,督將士諸軍鼓噪而進。自旦及巳,阇母以麾下先登,克其外城,留守撻不野以城降。趙良嗣等奉觴為壽,皆稱萬歲。是日,赦上京官民。詔諭遼副統余睹。壬戌,次沃黑河。宗干率群臣諫曰:“地遠時暑,軍馬罷乏,若深入敵境,糧饋乏絕,恐有后艱。”上從之,乃班師,命分兵攻慶州。(《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36-37頁。)
以上是阿骨打首次攻打遼上京之經過。學者們多認為上京作為五京之一,其戰略價值不言而喻,金軍攻打上京即是為了占領這一戰略要地,實際恐怕并非如此。如耶律大石所言,“自金人初陷長春、遼陽,則車駕不幸廣平淀,而都中京”。(《遼史》卷二九《天祚皇帝三》,第391頁。)不管中京還是上京,其戰略地位遠不如廣平淀重要。金人興師動眾攻下上京后旋即回師,卻對近在咫尺的廣平淀視而不見。以此觀之,金人此次戰爭之目的不在于攻城略地或者發動新一輪進攻,而是為了打破談判的僵局,逼迫遼廷在冊文問題上讓步。這可以從開戰原因、作戰時機、戰后處置三個方面得到證明。
第一方面,從開戰原因來看,不管是阿骨打三月下令進攻的詔書,還是五月詔諭上京遼人的詔書,都講得很明白:“爾國和好之事,反覆見欺”,金朝發兵就是對遼朝缺乏議和誠意的回應。
第二方面,從作戰時機來看,此次進攻上京并非最佳時機,反而有巨大的風險。如宗干言:“地遠時暑,軍馬罷乏,若深入敵境,糧饋乏絕,恐有后艱”;又咸州僅“斜葛留兵一千鎮守”,后方守備空虛。反觀更早的天輔元年(1117)正月斜也領兵一萬取春、泰等州之時,若進攻上京則不存在這些顧慮:1)長春州一戰,遼東北面諸軍全線潰敗。這就導致此時遼朝在上京道尤其是臨潢府附近的兵力十分薄弱。如果斜也等人順勢南下,攻占上京當勢如破竹,而在天輔四年,遼上京地區已經過了三年休養,故上京人才敢“恃御備儲蓄為固守計”。2)天輔元年正月進攻不用調動咸州金軍的主力西進,則金朝后方無虞。3)遼在長春州集結諸路大軍,必然有充足的后勤補給,保障其反攻。如《金史·斜也傳》記載天輔元年“克泰州。城中積粟轉致烏林野,賑先降諸部,因徙之內地”。(《金史》卷七六《斜也傳》,第1847頁。)可知隨著春、泰等州遼軍的快速潰敗,這些糧草補給已落入金軍之手。此時進攻上京,不必擔心“糧饋乏絕”。4)從軍馬的習性來講,蒙古馬耐嚴寒卻不耐暑熱,故金軍多在秋冬季節發起進攻,很少選擇暑熱之時。若天輔元年正月發動上京之戰,在天氣上遠比在天輔四年五月適宜。由此四點來看,天輔元年正月金軍在攻下泰州之后,占據天時地利,完全有能力占據遼上京,但金軍卻將錢糧人口遷徙至嶺東。可知此時,金人對于地處大興安嶺以西的遼上京地區還缺乏興趣。那金人有無可能是在之后的天輔四年開始覬覦遼上京呢?《金史·太祖本紀》記載:天輔五年(1121)“二月,遣昱及宗雄分諸路猛安謀克之民萬戶屯泰州,以婆盧火統之,賜耕牛五十”。(《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37頁。)可知遲至天輔五年金朝才有屯駐泰州的打算。又據《金史·太宗本紀》天會二年(1124)閏三月記載:“辛巳,命置驛上京、春、泰之間。”(《金史》卷三《太宗本紀》,第56頁。)置驛說明此時金朝才能基本保障自金上京到泰州之間交通線的安全。而遼上京與金上京的距離比泰州更遠,金朝更難控制。這可以從金朝在天輔四年攻下遼上京之后并無占領城池的計劃上進一步得到印證(詳見下文)。
第三方面,從戰后處置來看,金人除分兵攻打慶州之外,其他部隊則快速回防駐地。如《金史·完顏特虎傳》云:
自臨潢班師,至遼河,余睹來襲,婁室已引去,特虎獨殿,馬憊乃步斗,婁室與數騎來救,特虎止之曰:“我以一死捍敵,公勿來,俱斃無益。”遂沒于陣。(《金史》卷一二一《完顏特虎傳》,第2779頁。)
又《金史·耶律余睹傳》載:
太祖已取臨潢府,賜詔余睹曰:“汝將兵在東路,前后戰未嘗不敗。今聞汝收合散亡,以拒我師。朕已于今月十五日克上京,今將往取遼主矣。汝若治兵一決勝負,可指地期日相報。若知不敵,當率眾來降,無貽后悔。”及太祖班師,阇母等還至遼河,方渡,余睹來襲,完顏背答、烏塔等殿,力戰卻之,獲甲馬五百匹。(《金史》卷一三三《耶律余睹傳》,第3005頁。)
首先,從金軍戰后行軍路線來看,金軍并未選擇原路返回(即渡渾河,取道泰州),而是選擇距離較近的路線(渡西遼河)直趨咸州;其次,從完顏特虎與耶律余睹二人傳記來看,金人面對屢戰屢敗的余睹軍的尾隨并不戀戰,而是留人殿后,主力快速脫離戰斗。可知,金人在攻下上京之后,既不分兵攻上京道諸城(慶州除外),也不消滅遼軍有生力量,而是快速回防駐地。顯然金人并無占領上京的打算。
明晰了上述三個方面,我們足以更加深刻地理解阿骨打對遼使習泥烈、宋使趙良嗣所說的那句話:“汝可觀吾用兵,以卜去就。”這其實已經點明了此次上京之戰的真實意圖——既不是為了占領遼上京,也不是為了發動新一輪進攻,而是對遼朝議和不誠的軍事報復,同時也是一場借以炫耀武力的軍事表演,用以威懾遼、宋,爭取進一步談判的空間。
此外,《金史·太祖本紀》如下記載仍值得注意。其一,天輔四年七月“癸卯,上至自伐遼”。(《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37頁。)如前所述,七月天氣炎熱不適合軍事行動,故《太祖本紀》雖說“伐遼”但卻并無實際行動,有可能還是虛張聲勢。其二,天輔四年九月“燭隈水部實里古達等殺孛堇酬斡、仆忽得以叛”。(《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37頁。)燭隈水又作主隈水,即今嘉蔭河,在五國部附近。(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釋文匯編·東北卷》, 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183頁。)據《金史·斡魯傳》記載:“燭偎水部實里古達,殺酬斡、仆忽得,斡魯分胡剌古、烏蠢之兵討之。”(《金史》卷七一《斡魯傳》,第1735頁。)斡魯為南路都統,鎮撫東京地區;從《金史》的零星記載來看,胡剌古與烏蠢皆是東京地區的守將。燭隈水的叛亂迫使金朝不得不從東京地區借調兵力平叛,叛亂規模想必不小,以至于僅憑金朝內地的兵力難以穩定局勢。這場叛亂最終在天輔五年正月被鎮壓。因此,從天輔四年九月至天輔五年正月,金朝的主要精力應該都用在了平叛上,無暇他顧。
三、遼金第二次上京之戰復盤
第一次上京之戰后的天輔五年,金朝在戰略上出現重大轉向,由與遼朝議和轉為滅亡遼朝。原因有三:其一是與遼聯系斷絕——自第一次上京之戰后,遼金之間未再遣使往來,議和之事自然無從談起;其二是金宋達成同盟,外有援兵,增強了滅遼實力;( 關于天輔五年金宋約盟對遼金戰事的影響,可參見趙永春:《〈茅齋自敘〉記載的女真生活習俗與宋金關系》,《北方文物》,2005年第3期。)其三是耶律余睹降金,使金朝君臣洞悉了遼朝虛實。( 如外山軍治認為金宋夾攻協議趨于成熟是金朝戰略轉向滅遼的一個關鍵,然而真正使金人建立滅遼信心的當是耶律余睹降金。詳見\[日]外山軍治著,李東源譯:《金朝史研究》,第50-51頁。)故而在天輔五年,阿骨打與宗翰等人又有意西征,(《金史》卷七四《宗翰傳》,第1799-1800頁。)只是因為夏秋多雨未能成行。至十一月,阿骨打力排眾議用宗翰策:
詔曰:“遼政不綱,人神共棄。今欲中外一統,故命汝率大軍以行討伐。爾其慎重兵事,擇用善謀,賞罰必行,糧餉必繼,勿擾降服,勿縱俘掠,見可而進,無淹師期。事有從權,毋須申稟。”戊申,詔曰:“若克中京,所得禮樂儀仗圖書文籍,并先次津發赴闕。”(《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38頁。)
此次西征,阿骨打已提出最終目標是“中外一統”、滅亡遼朝,直接目標就是遼中京。之后戰局的發展遠遠超出了阿骨打等人的預料。至天輔六年年初,金軍已占領中京大部分州縣。都統完顏杲原有息兵打算,但宗翰掠地北安州,又偵知天祚帝尚在鴛鴦濼畋獵的消息,故再起大軍直追天祚帝,天輔六年四月攻破西京。(《金史》卷七四《宗翰傳》,第1800頁。)此時金軍兵鋒已由中京推進到云中地區,將遼朝一分為二。天祚帝領有上京及沙漠諸部,耶律淳則割據燕京。由于戰線過長,金軍很難控制這一廣大地區,故在西京初叛之際就有人提出“糧餉垂盡,議欲罷攻”。宗雄則認為“西京,都會也,若委而去之,則降者離心,遼之余黨與夏人得以窺伺矣”。(《金史》卷七三《宗雄傳》,第1784頁。)可知倘若金軍因此退兵,則在中京之戰后取得的戰果就會丟失殆盡。但不退兵,又要面臨“山西城邑諸部雖降,人心未固”(《金史》卷二《太祖本紀》,第39頁。)的局面,更有可能會受到天祚帝與耶律淳的兩面夾擊而被切斷退路。因而完顏杲希望阿骨打能夠親征以打破這一局面,故遣宗望請阿骨打臨軍。據《金史·宗望傳》記載,天輔六年五月:
宗望奏曰:“今云中新定,諸路遼兵尚數萬,遼主尚在陰山、天德之間,而捏里自立于燕京,新降之民,其心未固,是以諸將望陛下幸軍中也。”上曰:“懸軍遠伐,授以成算,豈能盡合機事。朕以六月朔啟行。”(《金史》卷七四《宗望傳》,第1807頁。)
于是在六月,阿骨打親率大軍奔赴前線,途經臨潢,揭開了第二次親征遼上京的序幕。此時,金人一面進兵,一面派遣辛斡特剌、移剌窟斜等諭降。毛子廉等人即在此時投金,蕭乙薛抵抗不成,再失上京。又據《金史·斜也傳》記載,阿骨打詔曰:“汝等欲朕親征,已于今月朔旦啟行。遼主今定何在,何計可以取之,其具以聞。”(《金史》卷七六《斜也傳》,第1849頁。)可知,阿骨打此行目的就是配合完顏杲的軍隊追襲天祚帝,途經臨潢只是借道,故一路兵不留行,南下而去。這才有了《遼史·蕭乙薛傳》的記載:金兵過境之后,遼上京敗卒復聚于臨潢;天祚帝再命蕭乙薛留守上京,安撫部眾,遼上京重新回歸遼朝。
金朝方面,在阿骨打離開上京到達大濼后:
杲使希尹奏請徙西南招討司諸部于內地。上顧謂群臣曰:“徙諸部人當出何路?”宗望對曰:“中京殘弊,芻糧不給,由上京為宜。然新降之人,遽爾騷動,未降者必皆疑懼。勞師害人,所失多矣。”上京謂臨潢府也。上乃下其議,命軍帥度宜行之。(《金史》卷七四《宗望傳》,第1807頁。)
又據《完顏昂傳》:
天輔六年,昂與稍喝以兵四千監護諸部降人,處之嶺東,就以兵守臨潢府。昂不能撫御,降人苦之,多叛亡者。上聞之,使出里底戒諭昂。已過上京,諸部皆叛去,惟章愍宮,小室韋二部達內地。(《金史》卷六五《完顏昂傳》,第1653頁。)
結合上文可知,完顏昂與稍喝所監諸部降人即希尹奏請的西南招討司諸部。在路線選擇上,宗望認為中京殘破,糧食難以為繼,不如取道遼上京。故阿骨打命完顏昂監護降人并順道守御臨潢。此時蕭乙薛已重占上京,完顏昂所監護之降人很可能是聽到消息才多有叛逃,而金軍也未能克復臨潢。但到了天輔七年遼朝又失南京,天祚帝竄匿陰山,遼上京已成孤城。盧彥倫于是審時度勢,發動兵變,囚禁蕭乙薛,以城降金。后耶律馬哥等人雖見上京金人勢力空虛,但終不能收復城池。由此可見,不僅在天輔四年,直至天輔六年之時,金人都未占領上京;天輔七年正月臨潢最終并入金朝版圖,所憑借的還是臨潢盧彥倫等人的歸附。
余 論
通過梳理,我們可以得出三點認識:一、遼金上京之戰并非一次,而是有天輔四年五月、天輔六年七月前后兩次。二、金人兩次攻打上京的作戰意圖也不同:天輔四年之戰是一場表演戰,為的是向天祚帝炫耀武力,逼迫遼廷在議和上讓步,自然是政治意義大于軍事意義;天輔六年之戰則是一場擊潰戰,意在掃清阿骨打南下追襲天祚帝的障礙。以此觀之,在兩次作戰中,占領遼上京都非金人的首要目標。三、金人占領上京的時間,并非如學者們所認為的那樣在天輔四年五月,實則晚在天輔七年正月,且依靠的是臨潢盧彥倫的力量。尤其需要注意的是,相對于距離完顏部較遠的中、西、南三京,更靠近女真內地的上京反而最晚被占領。從此種意義上講,以往學界認為金人的戰略指導是以“遼五京及遼帝為作戰目標”(即次第指向遼之五京,最后則追捕遼帝的說法),( 臺灣三軍大學編:《中國歷代戰爭史》第11冊,第346頁。)顯然不成立。
我們進一步著眼整個遼金戰爭進程可以發現,金人在攻遼戰略方面,以天輔議和為界限有過一次重大轉向;同時,金人攻打遼五京中每一京的戰役,戰略目標均不相同。阿骨打反遼建國至收國二年這一階段,金人之目的在于建國,并無滅遼之心。金人攻取東京,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高永昌叛亂給了金人可乘之機,但其更深層次的原因還在于完顏部要完成統合女真諸部建立國家的既定目標。天輔元年,經過長春州與顯州之戰,金人基本肅清遼廷的威脅,嘗試與遼議和;因為封冊訴求未得到滿足,金朝發動了第一次上京之戰,希望以打促和,逼迫遼廷讓步。而后因遼廷頹態盡顯,金人窺知遼國虛實,加之金宋結成海上之盟,于是不再追求與遼并立,而是制訂了捉天祚帝、滅遼朝的戰略。然而由于遼朝國境廣袤,而天祚帝又四處畋獵,想要抓住天祚帝就必須先壓縮其活動空間,作為遼朝交通中樞的中京自然成為金人的戰略目標。在攻占中京之后,果然偵知了天祚帝的行蹤,金兵也在追蹤天祚帝的過程中一路向西,順勢拿下了西京。但這也形成了一個弊端——戰線越拉越長,必須分兵駐守。因為無法集中力量追捕天祚帝,前線將領就請阿骨打親征,借以補充兵力、穩定陣腳。阿骨打由金源內地進兵則需借道遼上京,于是第二次上京之戰爆發。掃清進兵障礙后,阿骨打立即南下追襲天祚帝。之后宋朝童貫因攻遼南京失敗,恐宋廷責罰,遂懇請阿骨打出兵燕山,又引發了金攻南京之戰。在遼東、中、西、南四京先后失陷之后,上京已成孤城,盧彥倫于是選擇驅逐蕭乙薛,獻城投金。至此,遼五京全部納入金朝版圖。
綜上可見,金朝之戰略并非以五京為次第,而是以天輔議和為分界點,分為“建立國家,統一女真”及“擒賊擒王,滅亡遼朝”兩個階段;攻略遼五京則是在這兩個總體戰略目標的指導下順勢而為,并沒有明確的或者既定的次序。
責任編輯:孫久龍
The Clarification of the Battle of Shangjing(上京) between
Liao and Jin Dynasties: Starting from the Issue of the Chronicle in
Biography of Lu Yanlun(盧彥倫)of History of Jin
LI Yu-jun, CHANG Zhi-hao
(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 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 Dalian, Liaoning,116081, China
)Abstract:A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war between Liao and Jin, the initiation time and the initiation motivation of the battle of Shangjing(上京)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military intention of Jin army. Because the time when Lu Yanlun surrendered to Jin Dynasty was mistakenly recorded as the fourth year of Tianfu(天輔)in his biography in History of Jin, most scholars were misled and believed that Jin Dynasty occupied Liao’s Shangjing at the fourth year of Tianfu. In fact, the battles of Shangjing between Liao and Jin happened twice, one in May of the fourth year of Tianfu, which was intended to frighten Liao Dynasty and promote peace; another in July of the sixth year of Tianfu, with which Jin Army wanted to go by Liao’s Shangjing to pursue emperor Tianzuo(天祚). In these two battles, Jin army left immediately after the battle and did not occupy Shangjing. It was not until the seventh year of Tianfu that Lu Yanlun surrendered to Jin Dynasty with the city that Liao’s Shangjing was officially incorporated into the territory of Jin. People used to think that the strategic plan of Jin Dynasty to “choose the five capital cities of Liao and the lord of Liao as its strategic target”, however, from a detailed study one can see that it does not conform with the historical fact.
Key words:War between Liao and Jin Dynasties; The Battle of Shangjing(上京); Lu Yanlun(盧彥倫)
收稿日期:2021-06-1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北方游牧民族與中原農耕民族交融史研究”(17ZDA177)的階段成果。
作者簡介:李玉君,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遼金史、北方民族史;常志浩,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