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調到省機械工業廳工作時,基本屬于白籽粉瓤的生瓜,可能因為臉黑顯老,領導以為我熟了。過了國慶節來機關上班時,我的心情還沉浸在慶祝新中國成立五十周年氣氛里。此時,我接到通知去省城近郊紅星工廠蹲點,俗稱“下廠”。我愛好文學對詞語過度敏感,聯想到諧音“下場”,便告誡自己謹慎小心,努力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此行囫圇身子去,保證全須全尾回來,不要落得不好結局。
紅星工廠屬于大型國有企業,主要生產柴油發動機,近年來處于“調整產業結構,深化企業改革”的轉折期。我的任務是下基層搞調研,將企業動態寫成內部簡報,及時呈送省機械工業廳分管企業整頓的副廳長雷震天同志。他是行政11級的進城干部,早年投身根據地兵工廠鑄造地雷。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他的地雷炸死不少敵人,被編成歌謠“地雷震天響”廣為傳唱,他索性改名“雷震天”。這名字清脆響亮,記錄著烽火歲月光輝歷程。
我大學讀的機械制造專業,人們通常認為工科生文筆不強。我給領導寫簡報反而得心應手,得益于偷偷寫作練就幾分功底。為什么說偷偷寫作呢?年輕人在大機關里工作卻偏偏愛好文學,往往被領導視為好高騖遠不務正業,處境就不妙了。業余寫作不能登堂入室,這正是文學的尷尬。
我舍不得文學,就像舍不得大學女友那樣。我悄悄參加省城“工業文學創作社”的活動,唯恐被人所知,時常心懷忐忑,適逢機關干部體檢,心電圖出現“早搏”。我暗暗寬慰自己,這“早”是電影《早春二月》的“早”,這“搏”是阿根廷大作家博爾赫斯的諧音。這樣我的心臟便屬于文學類疾病,只要繼續堅持寫作定然自愈,不用打針吃藥。
每逢星期四晚間七點鐘,省城里的“工業文學創作社”例行活動,地點在工人文化宮。有時是文學講座,有時是作品研討,有時朗讀作品,總之形式多樣。在這里,一間容納百余人的會議室勝似廣闊無垠的文學天地,想要藍天有藍天,想要青山有青山,想要爭論就爭論,想要抒情就抒情,文學氣氛真誠而熱烈。有幾位作者組成的“工業散文詩創作小組”,令人想起蘇聯科學家米丘林的“蘋果梨”,他們把散文跟詩歌嫁接出“散文詩”,這株文學植物肯定有趣。
愛好文學歸愛好,本職工作歸工作。我下廠蹲點給雷震天副廳長寫簡報,從未當面跟他打過交道。大機關里新兵哪有機會接觸大領導呢?不過我可以調動文學想象力。他曾經鑄造地雷,開爐化鐵揮錘清砂,理應身體強健皮膚粗糲,聲若洪鐘神情莊重。這就是我的修辭與邏輯能力,一個革命老干部形象呼之欲出。
深秋星期四下午,我在輕機車間了解班組“優化組合”進展情況,返回蹲點辦公室撰寫簡報。紅星工廠特意給我安裝傳真機,以確保省廳領導及時看到“紅星動態”,從而以點帶面推動全省機械行業結構調整,推動國有企業走出困境。
臨近下班時間,我興奮起來,更衣換鞋準備參加工人文化宮“工業散文詩朗誦會”,這種喜悅甚至超過約會女友,畢竟文學是心中女神。這時辦公桌電話機響了,顯然它在拖我后腿。
我馬上接聽。“你是小蕭同志嗎?我是雷震天。”電話里傳出這樣的聲音。我挺直身體答道:“報告雷震天同志,我是蕭子鹿。”
這時官場稱謂尚未大面積泛濫,下級小干部對上級大領導還是可以稱呼同志的。平等令人心悅。
“小蕭同志,你的名字是孔子學生那兩個字嗎?”雷副廳長聲音頗具厚度,電話筒似乎增添分量。我沒想到領導會關注這類問題,連忙解釋不是子路的路是梅花鹿的鹿。
“你名字很好的,這是誰給你取的?”堂堂行政11級干部,首次跟我通話竟然詢問私人問題,我受寵若驚有些口吃,磕磕絆絆向領導匯報名字是我母親給取的,她從前是中學教師。
電話里雷副廳長轉換話題,詢問紅星工廠職工代表大會何時召開。我說工廠黨委會決定27號傍晚五點半鐘準時開幕,保證當晚九點鐘閉會。這樣不會占用生產時間,全廠開足馬力生產出口巴基斯坦的柴油發動機。這是政治任務。
“好的,我們目前處于社會轉型期,國有大企業職代會的經驗值得總結研究,到時候你來寫簡報吧。”雷震天副廳長說罷掛斷電話。
我手里舉著電話筒,漸漸緩過神兒來,慌忙找出工作日志詳細記錄領導電話指示內容。
22號下午5點20分雷震天副廳長電話:一、詢問我名字是“子路”還是“什么”?我如實回答。二、詢問紅星工廠職代會召開時間。三、要求及時報送這次職代會情況簡報。四、無其他指示。
我喝掉半杯殘茶,心里尋思起來。雷震天副廳長跟其他領導同志不同,譬如我的頂頭上司王旺處長,從不詢問我家鄉何處,也不了解我畢業院校和所學專業,更不知道我每天往返四小時換乘三趟公交車下廠蹲點……當然,他知道我叫蕭子鹿而且是動物的鹿。
這通電話拖了時間,我跑出紅星工廠大門,乘坐38路公交車趕往工人文化宮,滿懷虔心拜見文學女神去了。是啊,女神大于但不等于女友。
省城工人文化宮二樓走廊墻壁上,一溜兒懸掛著全省著名工人作家的大照片,有寫詩的,有寫小說的,也有寫散文的,一張張面孔鑲嵌在鍍成金色的石膏鏡框里,顯得厚重而莊嚴,特別令我羨慕。我起初希望自己照片懸掛這里,后來意識到自己不是工人,即便寫作成功也沒有資格號稱工人作家,只得放棄這種念想。
我來晚了,沒趕上“工業散文詩朗誦會”。好在,另有“當代愛情題材作品研討會”開場不久,一個中等年紀的男子身穿藍色再生布棉猴兒,操著河北口音普通話,起身評論一部中篇小說《我和珍珍》。他說的這種普通話我能聽懂八成,我弓身落座學習小白兔,豎起耳朵,聽。
《我和珍珍》發表好幾年了,主要講述國營大廠黨委書記與普通青年女工的戀愛故事,當時引起不少爭論。不知為什么今晚又被提拎出來,頗有溫故而知新的意味。
那位中年男子發言索性脫掉棉猴兒。我也認為應該脫掉,深秋季節穿棉衣太早,顯得性急了。盡管脫掉棉猴兒他仍然認為初學寫作者不要輕易觸碰愛情題材,因為愛情難度系數太高。他將《我和珍珍》視為愛情題材的失敗范例,逐條展開評論。我提筆記錄要點。這是下廠蹲點撰寫簡報養成的習慣,當然不像抽煙酗酒那樣的不良習慣。
他的要點有:
一、愛情的產生要有相同和相互的世界觀,但是《我和珍珍》沒有深刻體現這種思想基礎,反而寫成干癟膚淺的你情我愿。
二、愛情的培養要有思想交鋒和心靈碰撞,但是《我和珍珍》將人物寫成“和事佬”,蒼白無力令人失望。
三、愛情的選擇要有社會生活與生命體驗,但是《我和珍珍》忽略工業生產實踐活動,小說通篇圍繞“二人世界”打轉,嚴重脫離時代生活。
四、愛情的……
這時會議室突然滅燈,文學世界倏地沒了光亮。黑暗里我聽到河北口音普通話說,停電啦?為什么停電呢?為什么這時候停電呢?為什么偏偏這時候停電呢?
這排比句式的追問,給黑暗里充塞著堅實內容。還是有人摸黑退場,攪得會議室里黑色空氣流動起來。這時有人大聲解釋道:“甄樹成甄師傅,請你不要生氣喲,今晚過了例行時間,人家以為活動結束了就拉了電閘。”
“我不生氣,可是文學生氣啦!”黑暗里河北口音普通話說道,“我不能讓文學生氣,等到下星期四我接著發言。”
我不能讓文學生氣?——我覺得這句話新穎生動,記在心里走出會議室。樓道里有人摸黑吆喝:“甄樹成甄師傅,下星期四再聽你的!”
如此說來,這位發言評論《我和珍珍》的中年男子名叫甄樹成,工人們習慣稱為甄師傅。可甄師傅為何早早穿起棉衣呢?莫非他特別喜歡冬天不成。反正我不喜歡冬天,我大學女友也不喜歡。我寫過長詩《鈉離子的秋天》。我大學女友讀后說,工科男的詩歌堅硬無比難以消化。于是立冬那天我特意送她電暖寶。
黑暗里我突發奇想,這位甄師傅的棉猴兒就等于電暖寶吧,他穿著不用充電。
一大早我下了38路公交車,快步朝著紅星工廠走去。從公交車站到我的蹲點辦公室,這段路程步行耗時20分鐘。我年輕腿快吃得消,倘若換成我的處長王旺同志,可能要中途打尖的。
我走過半程抬頭望見紅星工廠大門。一輛墨綠色212型吉普車從身后駛過,唰地停到我前方路旁。右側車窗伸出半只胳膊朝我招手,一聲“小蕭同志你上車吧”,我聽出這是邢文光副廠長的召喚。
身材瘦弱的邢文光副廠長分管紅星工廠勞動工資與職工教育,還兼著企管辦主任,我把他推行的勞資改革試點寫進內部簡報,省機械工業廳幾位領導都很重視。邢文光副廠長對年輕人抱有好感,幾次稱贊我“年輕有為,前途無限”。我沒有告訴他本人愛好文學心有旁騖,那樣我便“年輕無為,前途有限”了。
低頭貓腰鉆進吉普車,我跟邢文光副廠長并肩坐在后排。他說起鑄造車間清砂工段開展勞動效率考核,抱怨車間主任拿不出試點經驗,等于前期工作白干了。
我們的吉普車駛進紅星工廠大門,突然剎車停住。我和邢副廠長身體前仰,繼而后合,原來有人前面攔車。攔車的人伸手敲擊駕駛員前擋風玻璃說:“這是誰在搞特殊化?”
吉普車駕駛員不解地說:“我接送領導好幾年,今兒你跳出來說搞特殊化,這又在無理取鬧是吧?”
“邢文光身體不好坐車上下班很正常,可是別人不能享受這種特殊待遇,我是工廠門衛就要監督企業不正之風!”這個身穿藍色勞動布工作服的門衛大聲說道。
我猛地意識到這是說我享受特殊待遇,頓時窘得不知所措。邢文光副廠長搖下車窗玻璃說:“是我半路讓他搭車的,你就不要管了。”
這個身穿藍色勞動布工作服的門衛毫不退讓,繼續大聲說道:“不該我管的我都要管,何況這是我該管的!今天絕不姑息放任。”
這輛吉普車被迫停下,工廠大門頓時堵塞。我跟邢文光副廠長說了聲“抱歉”,推門下車恨不得立即跑開。
此時吉普車駕駛員情緒難消,探出車窗對固執己見的門衛喊道:“人家是上級領導機關來的,你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那個門衛已經走近門衛室,聽到司機喊叫反身說道:“你這樣說話犯了邏輯錯誤,你說我是多管閑事的狗,那么上級領導機關來的就是耗子啦?耗子是老鼠也是四害之一。”
我羞愧難當快步離開,毛衣里的襯衣被汗水浸透。人家紅星工廠不愧國家重點企業,就連“看大門的”崗位都能堅持原則恪盡職守,確實令人感慨。加強基層廉政建設,構建職工監督機制。我不知該不該將此事寫進簡報。
掏出鑰匙開門走進蹲點辦公室,電話鈴聲迎頭響起。電話是邢文光副廠長打來的,他呵呵笑著安慰我,說那個門衛性格執拗遇事逞強,總愛給領導找麻煩,你是省廳干部不要跟這種人計較。
我只得表示不跟對方計較,邢副廠長呵呵笑著掛斷電話。
給自己沏了杯茶,我著手工作了。撥通鑄造車間清砂工段電話,了解勞動效率考核的試點進展。電話里清砂工段的工段長操著河北口音普通話,向我介紹PDCA考核法。
這聲音極像那個名叫甄樹成的工人作家說話,我想起黑暗里的工人文化宮會議室,腦海里閃現身穿棉猴兒評論《我和珍珍》的身影……
清砂工段的工段長在電話里介紹PDCA考核法,已然成了耳旁風,我尋思如果電話里確是甄樹成,那真是天大的巧遇。這時清砂工段的工段長似乎有所察覺,主動停止介紹情況問道:“請問這位省廳蹲點同志,我這樣向你匯報可以嗎?”
我連連表示可以,趁機請教對方貴姓,他的河北口音普通話說:“免貴姓申,就是申請入黨的申。”聽到對方不姓甄,我松了口氣說:“申師傅祝您早日加入黨組織。”
放下電話我思索起來,我跟甄樹成師傅并不相識,只見過他身穿棉猴兒的身影,只聽過他操著河北口音普通話發言,可是內心卻跟他產生莫名的關聯,這種關聯有些玄妙,今后即便相逢也未必相識,這就是文學的心理感應吧。
轉天我特意跑去清砂工段,見到積極要求入黨的申師傅,這位工段長仍然操著酷似甄樹成的聲音跟我說話,熱情地將PDCA考核法重新講解一番。這次我認真聽講,返回蹲點辦公室將他總結的班組考核經驗寫成簡報,通過傳真機發送雷震天副廳長案頭。
一連幾天我走車間下班組,全面搜集企業改革動態。上午來到機工車間采訪大型立式銑床,發現機身鑲嵌著四字銘牌:“部管設備”。身穿背帶褲的銑床師傅拍響胸脯告訴我,你要想挪動這臺銑床哪怕半毫米,都要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機械工業部大型設備管理司請示,未經允許不得擅動,所以它叫“部管設備”。
我對共和國工業頓生敬畏之心。這位銑床師傅愈發自豪,繼續拍響胸脯說:“我們紅星工廠是國家重點企業,不光生產柴油發動機,還走出去不少文藝人才呢!你知道工人歌唱家沈茂祥嗎?你知道工人畫家王起彩嗎?你知道工人書法家汪學強嗎?你知道工人曲藝家范德金嗎?你知道工人詩人胡書千嗎?”
我小心翼翼反問道:“本市有個工人作家甄樹成,你知道吧?”
銑床師傅頓了頓說:“有哇!他就是我們紅星工廠的,多年愛好寫作單身不成家,前些天被調到廢品倉庫去了。工廠后邊廢品倉庫你知道吧?”
我聽罷驚訝極了。那位身穿棉猴兒的工人作家甄樹成竟然是紅星工廠的。我下廠蹲點又被文學關聯了。
銑床師傅撇了撇嘴說:“廢品倉庫臭烘烘亂糟糟堆滿工業下腳料,領導派誰管廢品倉庫誰都不愿意去。不過咱把話說回來,甄樹成至今沒有走出去,沒有走出去稱不上工人作家吧?要說領導讓他管廢品倉庫挺合適,上班沒事兒寫小文章唄,反正也寫不出大部頭。”
我不知如何交談下去,告辭返回蹲點辦公室,一路上我想寫篇反映紅星工廠涌現文藝人才的簡報,又覺得文藝成果跟企業改革關系不大,這很難引起省廳領導重視。
我要不要去工廠后邊廢品倉庫拜訪甄樹成呢?這樣想著心里躊躇起來,不知什么緣故生出幾分畏縮心理。那是廢品倉庫又不是掃雷區我怵頭什么?反復尋思弄不清原因。可能文學使我膽怯吧。
盡管銑床師傅并不認可甄樹成,我認為沒有走出工廠不等于不是工人作家,這跟他提早穿起棉猴兒也沒有關系。
好多天就這樣過去了,雷震天副廳長再沒有打來電話,我身為下屬不能隨便聯系上級,繼續搜集素材寫成簡報。
下廠蹲點自己管理自己,我感受著單兵作戰的孤獨,在蹲點日記里寫下這樣的詩句:“深秋很深,初冬很淺,淺得像失憶的初吻,我回憶初吻時光,多么美妙的弧線啊,我卻沿著直線前行……”
我不是寫詩的材料,依然偷偷寫詩。這正是文學賦予我的執拗。盡管大學女友跟我分手,她依然認同我對文學的堅守。我的這首詩倘若被王旺處長發現,他會認為我蹲點蹲出毛病,神經錯亂寫出這堆句子。然而我慶幸日常生活有文學相伴,午休時間來到紅星工廠職工圖書館。
我瀏覽書刊發現《我和珍珍》出了單行本,不薄不厚八萬多字,便交了兩毛錢借閱押金,緊緊夾在腋窩里回到蹲點辦公室。前幾年看過這部小說,故事情節有些淡忘,只記得國營大廠黨委書記儲國榮與裝配車間青年女工藍珍珍戀愛的幾個細節,那么細膩微妙,那么超凡脫俗,那么義無反顧。
當年有幾位工人作家發表文章批評《我和珍珍》的作者缺乏工廠生活體驗,以杜撰替代虛構,以片面反映主流,以小布爾喬亞情調表現工業戰線愛情,以自我小格局對待改革開放大時代。既違背現實主義創作原則,也扭曲浪漫主義文學本質,甚至造成工業文學領域的審美混亂。
如今時隔數年光陰,我下廠蹲點邂逅《我和珍珍》,當然希望通過重讀這部小說,再度校正自己的文學審美觀念,不離現實主義文學道路。我始終認為工業文學多元而廣闊,不應只停留在社會生產層面,那樣文學就過于單薄了。
這次我邊閱讀邊做筆記,好比野外跋涉沿途留下標記,這樣就不會忘記回家的路。那首“星星點燈”歌曲就是這樣唱的。
《我和珍珍》以大工業生產為時代背景,以企業改革為故事現場,應當屬于工業題材文學作品。然而作者沒有以宏大結構展現老牌國有企業走出困境的艱難歷程,卻以車間青年女工藍珍珍的日常生活布局謀篇,通過她從車間普通女工到全廠職工代表的成長經歷,側面表現時代生活變遷與個體生命狀態。
我認為《我和珍珍》的藝術結構別出心裁,小說時時聚焦于藍珍珍的工作生活,處處描寫她的心路歷程,有時使人覺得這不是《我和珍珍》而是《藍珍珍小傳》。然而,這種貌似刻畫女主人公的“障眼法”,實則悄然塑造著男主人公形象。一旦工廠黨委書記儲國榮出場,讀者驚詫地感到這是神交久矣的人物,小說取得水到渠成的獨特效果。
小說結構并不繁復,始終以女主人公視角敘事,從心理描寫到故事錯位,從遠距離暗戀到零距離接觸,便產生了那段超越輩分的“男老女少”的隔代戀情——工廠黨委書記儲國榮與裝配車間青年女工藍珍珍,二人勇敢挑戰世俗社會的固有觀念。小說結尾沒有寫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愛情之花終將盛開。
我重新讀罷這部小說,掩卷梳理閱讀感受,不知何故心緒迷亂。我知道自己不再青澀,此番閱讀感受不同以往,我懂得愛情屬于生活中的稀有金屬,絕非人人皆有機緣投身熔煉自己。于是“真金不怕火煉”這句話成為小眾格言。
回想當年《我和珍珍》引發的那場爭論,主要源于人們對“男老女少”隔代戀情的抵觸,如今早已司空見慣。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藝。對文學作品的批評倘若完全出自社會學思維,文學意義便會流失。那些具有宏大敘事結構的工業文學作品,也不應該不食人間煙火。
我有了自己的閱讀感受,并且寫進下廠蹲點日記。可巧電話鈴聲響起。這是我下廠蹲點生活的奏鳴曲。
電話里傳出酷似甄樹成的聲音,我立即說:“申師傅你好,你們清砂工段的試點經驗值得推廣……”
“你以為我是清砂工段申文江吧?哈哈,我不是!”電話里聲量不大,卻砰砰敲響我的耳鼓。
“聽話聽聲兒,鑼鼓聽音兒。沒錯!總有人把我聽成申文江,也總有人把申文江聽成我,你說這如何是好呢?”
我沒想到電話里又冒出個說話酷似甄樹成的人,而且問我“如何是好”,這極大喚起我的好奇心,便順勢引用外國哲學家名言說,其實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
“沒錯!柳樹葉跟榆樹葉大不相同。我跟申文江更不相同,我無論進廠上班還是公休在家,平時不講普通話的,除非有了重要事情到了重要場合,今天就有重要事情向你反映,所以跟你講標準普通話了。”
我覺得這人自信得近乎可愛,河北地方口音成了標準普通話。不過他有重要事情向我反映,這要認真對待的。
電話里的“標準普通話”開始講述。這聲音太熟悉了,使我眼前交替閃現兩個人物,一個身穿棉猴兒的甄樹成,一個清砂工段申文江。他們有著相同的聲帶發出相同的語音,這足以造成我的認知錯位。有時文學不用虛構,生活里充滿難以想象的人物巧合。
畢竟我想知道對方是什么人,攔住話頭請問貴姓。對方不予理會繼續講述,絕對勢不可當。我只得抄起鉛筆隨時記錄講述要點。
“聽說你是下廠蹲點的干部,那就請你把這些情況直接反映給省里或者中央。我先說官僚主義作風,紅星工廠六位副廠長,即便偶爾走進生產車間,工段班組也沒人認識他們,更不要說跟群眾打成一片。他們等于就是職工眼里的陌生人。既然成了陌生人怎能跟工廠同呼吸共命運呢?久而久之成了不受歡迎的人,咱們不是外交部又不能把他們驅逐出境,何況他們也不是外國人。”
他的講述頗具語文水平,不同于我所接觸的生產工人。他的書面化詞語使用得當,不乏幽默感又起到提綱挈領的效用。我暗暗揣測他的身份:要么是生產統計員,要么是質量管理員,要么是安全監督員,反正不是普通生產工人。
“我再說廠長陳光吧,此公到任兩年光景,廣大職工極少目睹他的尊容。我當工廠門衛時倒是經常看見他的小轎車,進廠出廠從不減速,好像宇宙飛船似的,可惜他身體糟糕不是宇航員。”
我聽說這人當過工廠門衛,條件反射般想起那次難堪的經歷,很想問他阻攔過領導汽車沒有。可是我難以打斷他的講述,只得聚精會神傾聽。
“我們紅星工廠領導班子嚴重脫離群眾,高高在上,不思進取,阻礙企業改革,影響干群關系,他們不能凝聚企業創造力,難以率領廣大職工走出困境。”
我記錄下“官僚主義阻礙企業改革,嚴重影響干群關系”的要點,之后強行插話請他舉例說明。他的講述被我打斷,頓宕幾秒鐘說:“工人上下班騎自行車,領導是公仆反而坐小轎車,這難道不影響干群關系嗎?”
我商榷說有些領導同志是老革命應當享受特殊待遇。他說,老革命當然有資格享受,可是“小革命”趁機蹭車搞特殊化,他年紀輕輕啥時候搞到老呢?
顯然他不記得那次被迫下車的就是我。我當然要終止這個難堪的話題,具體詢問他是哪個部門的。
“我上月從工廠衛門調到廢品倉庫,勞資處說這是邢文光吩咐的。我記得攔過他的汽車,可能給領導留下深刻印象吧。總之工廠是臺巨大的機器,咱是顆小螺絲釘擰在哪兒都行。”
我驚得屏住呼吸,電話里這位從工廠門衛調去管理廢品倉庫的人應當就是甄樹成啊。我為避免差錯再次請教對方貴姓,這次他終于作出應答,說免貴姓甄我叫甄樹成。
我想起那位銑床師傅說過的話,甄樹成至今沒有走出去,所以稱不上工人作家。可見他屬于“爭議人物”。既然如此,我不如暫時隱蔽文學身份,不提工人文化宮聽他批評《我和珍珍》,也不談工廠大門被迫下車的尷尬經歷。我要具體觀察這位尚未獲得工廠普遍認可的工人作家。如果我對文學來日方長,那么我對甄樹成同樣來日方長。
電話里說罷重要事情,甄樹成語氣明顯松弛下來,他的“標準普通話”漸漸轉向河北地方口音,小聲嘿嘿兩聲說:“我們紅星的書記重視體育比賽,所以工廠籃球隊拿過職工聯賽第三;我們紅星的廠長重視文藝演出,因此工廠宣傳隊獲過職工匯賽一等獎。可是書記廠長都不重視工人文學,那么我就要有所表現啦,我要讓他們知道文學的存在。不論我當工廠門衛阻攔超標乘車,還是管廢品倉庫反對浪費原料,這都不是個人出風頭,我就要讓他們意識到這座工廠里有工人作家,我就是。你知道我收過幾個文學徒弟?外線電工齊興,職工食堂采購員柴達,電焊工王玉珍,工會干事苑春來……他們有寫詩的有寫散文的還有寫寓言的,一顆顆工人文學的種子扎根了……”
我認真聽著,有些被感動了。盡管以銑床師傅為代表的群眾不肯稱他工人作家,他對工廠的忠誠對文學的熱愛,還是應該給予肯定得到尊重的。
“這位下廠蹲點同志,你要給上級領導寫份簡報反映工廠文學和工人作家的現狀,請他們不要忽視企業文化和精神文明建設。”電話里甄樹成提出這項合理化建議。
我說咱們改日面談吧。他說蹲點同志你叫什么名字?聽到我的回答他縱深問道:“你是子路的路還是動物的鹿。”我想起雷震天副廳長也這樣問過我。如此看來,領導干部和普通群眾所見略同了。
我告訴他我是梅花鹿的鹿。電話里他突然抒情道:“好啊!那是多么可愛的動物,一年四季全身落滿盛開的梅花。”
絕妙好詞!我被甄樹成瞬間迸發的藝術魅力打得近乎窒息。
吃過午飯走出食堂,我腋窩里夾著《我和珍珍》走進職工圖書館,找到圖書管理員詢問以前有誰借閱這本書,她漫不經心說都是紅星工廠職工沒有外人。我翻開書頁指著那幾處被鉛筆勾畫的段落,希望她能夠回憶起從前的借閱者。她瞪圓眼睛翻閱著說,無論是鉛筆劃重點還是圓珠筆留言,廠里規定只要沒有損毀圖書就不罰款。
“你要是發現書里有反動標語,就去保衛處找小辛報案,他負責工廠內保,去年就查出變電室那個寫匿名信的,給公安局抓走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告訴她不是反標是讀后感。她轉為自豪地說,紅星職工就是素質高。先劃重點,再寫讀后感,等于這本書沒白看。
我辦了延期借閱手續,這位圖書管理員夸獎我熱愛學習。她哪里知道引發我深度閱讀《我和珍珍》的原因,正是那些不同筆跡的讀后感,字里行間有鉛筆寫下問號表示質疑的,也有空白處以圓珠筆留下批語的。有的字體潦草有的筆跡工整,至少三四個讀者曾經認真研讀這本書,而且對小說人物各有臧否。
《我和珍珍》出版幾年了,小說引發的爭論可謂時光留痕。盡管時過境遷,我隱約感到那場爭論并未徹底消退,這就像湖面愈蕩愈遠的漣漪,然而漣漪撞到岸邊還會折返湖心的,只是水面波紋令你難以察覺罷了。我從留有各種筆跡的字里行間意識到,此時的紅星工廠就是湖心。或許這湖心跟甄樹成和他的文學徒弟有關。
腋窩里緊緊夾著《我和珍珍》走出職工圖書館,迎面遇到邢文光副廠長,我發現他胖了,便問起甄樹成的事情。這位領導想了想笑著說:“你還對他耿耿于懷啊?我調他去廢品倉庫了。他不是特別耿直嗎?讓他管理廢品這叫人盡其才嘛。”
我覺得這樣不好。可是邢副廠長說罷走了。我臨時起意去廢品倉庫看看。甄樹成從管理工廠大門改為管理工業廢料,不知此時心境如何。
甄樹成的廢品倉庫依山傍水,山是那座越堆越高的“工業廢品山”,水是地勢低洼的積水坑,應了“前朱雀、后玄武”的風水觀念,我卻想起林沖看管的草料場,此時只是沒有漫天大雪而已。
走進那間廢棄的工房,同樣堆滿各種工業廢料,走路不可輕易下腳,抬眼不便四處觀望,臟亂得好似混沌未開。工房角落里搭間小木屋,大白天亮著電燈,那燈光給人瀚海航標的感覺。
我來到小木屋門前,門框兩邊張貼對聯,大紅紙新墨跡,透露幾分生機,上聯:“文學此處點燈”,下聯:“照亮遠方生活”,橫批:“笑對人生”。
我叫了聲“甄師傅”,未聞應答。我邁步徑直走進屋里,環視四壁裱糊著報紙,抬頭屋頂同樣被報紙裱糊著,仿佛漫天飛舞漢字,渾身貼滿文章,一時令人難以適應。這時外邊傳來腳步聲,我轉身招呼“甄師傅”,沒承想這是個青年女工。
一身藍色工作服又肥又大,一頂無檐工作帽將頭發包裹得嚴嚴實實,似乎只露出一張小圓臉兒。她進門看到陌生人,輕輕朝我點頭表示禮貌,之后伸手將牛皮紙信封投進墻壁小木箱里,沒言聲轉身就走。我好奇問道:“你是甄師傅的徒弟吧。”她小聲回答是甄師傅的文學徒弟,說罷并不停留開步走了。
我這才發現屋角墻壁掛著印有紅漆字的“投稿箱”。投稿箱旁邊貼著油印的“稿約”,十六開白紙黑字,格式嚴謹,內容莊嚴。
甄樹成的廢品倉庫里果真存在文學世界。那位青年女工匆匆前來,投下稿件,匆匆而去,這就是工廠文學的自然生態吧。我意外受到觸動,覺得工廠文學不會枯萎,畢竟她是野生的,因為野生植物依照向陽生長的自然規律,不遭水火災害死不了。
我仔細打量貼滿墻壁的報紙,多為文藝副刊登載的文學作品,一片片剪貼而成。有詩歌但都是短詩,有散文不過千把字篇幅,有雜文和人物速寫,還有文藝評論和歌詞什么的,一篇篇均為“豆腐塊”規模,小巧玲瓏貼滿墻壁,呈現“以小搏大”的美學效應,看著反而比“大部頭”輕松自然。
小木屋里有張舊桌子,但沒有椅子,好像人類完成從爬行到直立的進化過程,便定格矗立這里,永不落座。那張舊桌子愈發顯得蒼茫,抽屜里仿佛藏有新石器人“勞動號子”。我順手拉開抽屜,只見整整齊齊擺放兩冊剪報,這兩冊剪報均選用彩紙制作封面,豎式寫著五個墨筆大字:甄樹成作品。
我信手翻閱這兩冊剪報,一篇篇短小精干的文章,嚴格依照年度流程剪貼,大多發表于地方報紙和內部刊物,每篇作品注明發表時間和報刊名稱,一絲不茍,精益求精。我粗略核算發表作品時間跨度將近二十年,內心感慨起來。即便甄樹成至今沒有走出工廠,他也應該是足斤足兩的工人作家,盡管有人并不認可。
這時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又來了投稿的文學徒弟吧?我轉身一眼認出這件藍色再生布棉猴兒。他無疑就是這座廢品倉庫主人,我叫了聲:“甄師傅”。
甄樹成瞇起小眼睛打量著我,無聲地笑了。然后操著河北地方口音說:“你就是電話里下廠蹲點的省廳干部?”
這是他的原本口音,可是他迅速改為所謂標準普通話說:“你好年輕喲。”
我知道他改成普通話以示鄭重。不過我已拿定主意不表明自己的文學身份,我只是個下廠蹲點年輕干部,今天來到廢品倉庫跟他初次會面。
他再次操持他的標準普通話說:“你好年輕喲。我在你這種年歲調到市機械工業局宣傳處,以工代干。不到半年我就要求回廠了,文學不能脫離生活嘛。”
“這么說多年前你就走出去啦?”我對他不愿留在大機關工作有些意外,看來他真的熱愛文學喜歡寫作,而且懷有遠大追求。
“噢!你也對這本書感興趣?”甄樹成看到我放在桌上的《我和珍珍》,隨即流露出小貓見魚的表情。我覺得這表情足以讓他減去十歲。
他伸手抄起這本書說:“紅星工廠總共四個人借閱它,我和我的三個文學徒弟。我估計這本書是年輕作者寫的,難免對愛情缺乏深刻理解,當然文學創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是不能脫離生活甚至編造生活,什么老男人與女青年的戀愛故事?工廠哪有這種事情!”
我認為文學創作允許虛構,以此表達作者的“理想國”。甄樹成固守他的“理想國”,說:“我給百花園出版社寫了信,還有評論文章六千多字吧。我要求出版社安排我跟這本書的作者會面,當面鑼對面鼓,以繁榮文學創作為宗旨,心平氣和展開討論,這對當代工業題材小說創作很有益處嘛。”
我認為這是甄樹成的真實想法,他熱愛寫作渴望對話,他盼望擁有更為寬廣的文學天地,這樣他的“標準普通話”就能發出更多聲音,甚至也讓邢文光副廠長聽到。
“這位蹲點同志我跟你講啊,我有個文學徒弟讀了《我和珍珍》譏笑是老牛吃嫩草,這種說法過于庸俗!我們怎能把四十八歲男人比喻成老牛呢?更不能把二十六歲青年女工比喻為嫩草!文學作品描寫景物常用擬人化手法,他說老牛吃嫩草等于把人擬物化了,這是文學的異化也是創作的歧路……”
甄樹成說話間側身脫掉藍色再生布棉猴兒。記得他在工人文化宮發言也曾脫掉這件標志性服裝,看來他是個養成習慣便保持下去的人,從不輕易改變自己。
我倆繼續討論《我和珍珍》,他聳了聳比例失調的尖鼻子問道:“你對儲國榮跟藍珍珍戀愛有什么看法嗎?”
我言不及義地說:“小說里這倆人旅行結婚去了紅旗渠,然后還到了王家峪。藍珍珍就是在大楊樹下提出不生孩子的。”甄樹成顯然忽略了這個細節,極力瞪圓小眼睛問我王家峪在哪兒。我說在山西省上黨地區武鄉縣。他思忖著說那地方挺遠的吧。我說王家峪當年是八路軍總部。
我轉換話題問百花園出版社給他回信沒有。他神色坦然告訴我,人世間所有事情都有流程,我們只有耐心等待。
電話鈴突然響起,我不知電話機安放何處。甄樹成伸手拉開另外那只抽屜,提拎出電話筒說這是廢品倉庫,電話里聲音很響,聽說話是個小伙子。
“甄師傅!您要我梳理您的創作年譜,目前缺少當年您借調市機械工業局宣傳處寫的十幾篇通訊報道,時間跨度大約半年光景,這個空白沒法填補哇,您可不可以考慮放棄?”
“那畢竟是段不平凡的歲月,那畢竟是夜晚伏案寫下文字,那畢竟是不可追溯的特殊心境……”甄樹成不由得停止排比句,使勁咬了咬嘴唇說:“好吧!那就讓它成為我的空白,人生留有空白或許更加豐富呢。”他說罷掛斷電話,重新把電話機塞進抽屜里。
小木屋沒有椅子,我倆站著交談。話題從日常生活開始,我說這次紅星工廠工資調整,有百分之五十七的職工漲了工資。甄樹成異常爽快地告訴我,他屬于那百分之四十三,這次沒漲工資。
我問:“不漲工資家庭生活能夠維持嗎?”他答:“單身生活容易維持,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你單身生活難免寂寞吧,甄師傅?我以小單身漢身份詢問老單身漢。
我怎么會寂寞呢?他說著側身脫掉棉猴兒,低頭扯扯工作服衣襟說,因為我寫作哇!他們把我從前邊門衛調到后邊廢品倉庫,我既不抱怨也不氣餒!劉禹錫柳宗元蘇東坡韓昌黎,哪個沒被朝廷貶過?這豐富了我的人生閱歷。我要感謝生活也要感謝邢文光。
我沒想到他胸懷如此豁達。他意猶未盡地說:“我喜歡單身生活,我有文學我結婚干嗎?這次邢文光沒給我漲工資,他認為我會給省里寫信告狀,嘿嘿他太小看我了。不漲工資我不怕,我是工人但是我有稿費,以前《龍江頌》里說過,堤內損失堤外補……”
聽到甄樹成說出這句臺詞,我覺得他過于理想化了,一個普通作者即便累月發表作品,那種小報小刊能發多少稿費呢?況且有些內部刊物沒有稿費。他這種“堤內損失堤外補”的說法,似乎只能起到精神作用吧。當然,有精神作用總比沒有精神作用要好。
這時他再次穿好棉猴兒,瞇起小眼睛高聲朗誦起來:“農歷己巳冬,甄樹成謫守廢品庫,越明年,路通人來,百廢待興,乃重組文學社,增其舊制,掛作者投稿箱于壁上,屬予主理以研討之……”
他情緒振奮可是目光暗淡,神色昂揚可是語調沉重,這種反差令我驚詫,這說明他情感豐富還是內心單純?他套用《岳陽樓記》句式直抒胸臆,悲壯得近乎可嘆。
他有些疑惑地停止朗誦問道:“你聽明白了吧?我籌備工業文學研討會,組織全廠青年文學作者,恢復紅星文學社活動,人處江湖以遠,有許多事情要做。”
我望著這位身穿藍色再生布棉猴兒的工人作家,他多年扎根工廠筆耕不輟,縱然沒有寫出所謂大作品,卻敢于編撰“甄樹成創作年譜”。他的文學膽量遠遠超過我百倍。畢竟我沒有把文學當作生命。
甄樹成以《廢品庫記》抒發情懷,可謂先工廠文學之憂而憂,后工廠文學之樂而樂。我大聲告訴他說:“甄師傅,你的朗誦我聽得明明白白。”
他興奮地拍響巴掌說:“沒想到你是知音!可惜紅星工廠領導們不理會文學,上次我擠占工作時間召集青工文學座談會,被扣除半年獎金還讓寫檢查。不過我挺高興的,我損失半年獎金換來工廠文學氣氛,物超所值啦!”
我終于明白了,他沒漲工資為何不嗔不怨。一個人把文學放置生命首位,以此支撐精神世界和心靈生活,即便帶來各種懲罰也不予理睬。有人認為文學是病,也有人認為文學是藥。于是“文學病”與“文學藥”相互作用達成平衡——紅星工廠出了個甄樹成。
說話間進來兩個小伙子,先后把手里稿件放進“投稿箱”,顯然都是文學徒弟。又高又瘦的小伙子說:“研討會下班后六點鐘召開,大家自帶涼白開就是了。”又白又胖的小伙子說:“會場只能設在您的廢品倉庫工房里,我們車間會議室不給用。”
甄樹成表情變得慈祥,連連說:“好哇好哇,你們辛苦了。”
“我跟班組長說去保健站拿藥,他跟班組長說拉稀上廁所,這才工作時間跑出來的!我們趕緊回去干活兒啦。”這兩個小伙子說罷急忙走了。
甄樹成望著文學徒弟背影說:“青年工人寫作不容易,領導認為不務正業,家屬認為好高騖遠,他們又沒有我這種膽量,只好夾著尾巴做人了……”
或許文學總是光顧生活的失意者吧。我有些物傷其類的悵然。這座大工廠好比土地,這個工人作家好比種子。土地是永恒的土地,這顆種子頭頂已然盛開白發,讓人想起深秋白洋淀的蘆花。
我寫了份《繁榮工業文學,扶持工人作者》的簡報,通過傳真機呈送雷震天副廳長。當天我便后悔了,擔心給領導不務正業的印象。想起謫守工廠廢品倉庫的甄樹成,內心慚愧起來,我沒有工人作家那種韌性與剛度。
王旺處長打來電話,聲音肥厚語調敦實,通知我月底結束蹲點返回省廳,寫出總結報告交給企管辦。我便懷疑那份工廠文學簡報惹了禍。看來我確實是個患得患失的文學愛好者。
既然班師回朝,我就著手整理蹲點日志,開始收尾工作。猛然想起半年前將詩稿《我歌唱繁星》投給百花園出版社,熱盼詩集能夠出版,至今沒有音訊。一旦返回省廳隱藏文學愛好,我投寄詩稿的事情不便公開,不如現在向出版社打聽下落。
我從114查號臺找到百花園出版社總編室號碼,之后順利撥通電話自報家門,總編室同志聽說我在紅星工廠蹲點,立即興奮地告訴我,今天下午《我和珍珍》作者楊替應邀前往紅星工廠,現場跟工人作者開展文學研討。
我看看手表四點五十二分,猛然意識到現在就是今天下午。電話里總編室同志侃侃而談,你們紅星工廠真是文學沃土,有個甄樹成幾次打來電話,表達基層寫作者的心愿,要求跟楊替討論文學創作的現實主義原則,這次我們出版社滿足了他的要求。
我沒有想到《我和珍珍》作者敢于來到紅星工廠,難道不怕工人作者激烈批判嗎?說你脫離生活,說你編造愛情,說你虛擬時代,說你語言造作……一大堆問題要求解答。看來文學確實使人勇敢,只有使我懦弱。
我放下電話起身下樓奔向工廠后邊廢品倉庫,那里是紅星工廠的文學圣地。半路遇到邢文光副廠長抽查車間考勤。我不能告訴他此時廢品倉庫舉辦文學活動,那樣甄樹成會被扣除全年獎金的。
邢副廠長伸手拉住我,說:“你沒有女朋友我給介紹個對象吧,人家是維修車間電焊工技術標兵,廠里為她申報市級三八紅旗手呢。”
我說了聲:“謝謝。”邢副廠長竟然補充說道:“那姑娘還喜歡文學。”我不知這是褒還是貶,又說了聲謝謝快步趕往廢品倉庫。
喘著粗氣跑到廢品倉庫工房門前,只見甄樹成的文學徒弟們熱情送客出來。一位中等身材形體微胖的男子頭戴藍呢鴨舌帽,身穿深灰色半舊中山裝,滿面微笑跟紅星文學社青年人揮手告別,走向遠處那輛淺藍色轎車。我跑進廢品倉庫小木屋。甄樹成滿頭大汗整理著研討會紀要。我大聲問道:“作者楊替呢?”他頭也不抬地說:“咱們都以為《我和珍珍》作者是年輕人,沒想到楊替同志年紀不輕,還有些老夫子形象呢。”
原來甄樹成文學徒弟們熱情送的客就是作者楊替。我極其意外。這把年紀的作者居然把隔代愛情寫得既溫婉含蓄又激情似火,真可謂老夫聊發少年狂了。
甄樹成抬手抹了抹斑白鬢角說:“這次要不是百花園出版社牽線搭橋,我們紅星文學社哪里請得到楊替,人家畢竟有成就嘛。今天文學研討很好,思想交鋒,心靈碰撞,雙方態度誠懇,各自堅持文學觀念……”甄樹成起身穿好棉猴兒繼續說,“我仍然不贊同那種跨越輩分的隔代戀愛觀,這種現象不是當今情感生活的主流。作家看待生活視角不同,我們還是要堅持‘雙百方針和‘二為方向的。”
這時的甄樹成說話語調溫和,思想表達從容,平穩展現工人作家的文學立場。看來文學不光使人勇敢,同時給人以教化。這或多或少轉變我對工廠文學的固有印象。我趁機告訴甄樹成,這月底結束蹲點返回省廳。他略顯留戀地說:“你若喜歡文學就好了,以后我會請你參加紅星文學社活動的。不過你在省直大機關里工作,年紀輕輕舞文弄墨就會耽誤前程的,當年我就是這樣回到紅星工廠的。”
他說著說著,禁不住苦笑了。這是我首次見他流露出這種表情,也算是人生況味吧。
我跟他道別,他從抽屜里取出油印的《甄樹成創作年譜》送給我,他那雙小眼睛凝視腳下說:“這送你留個紀念吧。”
他目光低垂好像在對大地訴說。這使我覺得文學能夠讓人謙卑,也可以令人孤傲,這正是甄樹成真實的兩面體,否則他就是煎餅式的扁平人物,扁平人物喜歡常年趴著。
這時候,小圓臉兒的青年女工走進來說:“大家送楊替老師上車,我跟他討要聯系電話,他微笑著擺了擺手沒給。”
我前些天見過小圓臉兒青年女工給“投稿箱”送稿件,就主動安慰她說:“有的作家潛心創作不愿外界打擾,我們理解吧。”
小圓臉兒青年女工不再沮喪,點點頭扭身走了。
甄樹成稍顯不滿地說:“她的散文寫得不錯,就是有些孤芳自賞!”
這次紅星工廠蹲點工作結束,邢文光副廠長安排四菜一湯餞行,我婉言謝絕了。機關干部下廠有著嚴格紀律,嚴格得近乎自帶干糧。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一身清爽告別這座尚未走出困境的國有大企業。甄樹成自然沒有過來送別,這就是工人作家外焦里嫩的風格。
我小心謹慎返回省機械工業廳,花了幾天時間寫出蹲點工作總結報告,馬不停蹄給企管辦送去。看到企管辦副主任辦公桌前放著《我和珍珍》,我就跟這位女同志攀談起來。她目光閃爍壓低嗓音告訴我,這本書描寫愛情很感人,幾次動了給作者寫信的念頭,很想談談讀后感。
我不知為何談到愛情她就壓低嗓音,好像地下工作者接頭,看來愛情這玩意兒挺神秘的。我跟隨著壓低嗓音說:“你可以寫信寄給百花園出版社,他們會轉給作者的。”企管辦副主任再度降低嗓音告訴我:“你別看我是老讀者,我認為真正的愛情不受年齡局限的!你說呢?”
我點頭贊同,說:“其實談論愛情問題也不受年齡局限的。”說罷這句話,我再次體會到文學的感召力。
一天清早在機關食堂排隊買早餐,我身前是新近提拔的辦公廳秘書處副處長張配,他買了大餡餛飩雙手捧著大碗挪步轉身,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手捧景德鎮官窯瓷器。輪到我買了豆漿油條和包子,突然聽到身后張配驚訝叫道:“您怎么不去機關小灶用早餐呢,雷副廳長?”
什么,雷副廳長?我沒料想此時能夠見到傳真機那端的領導同志,急忙轉身不顧弄灑豆漿。這時被張配稱為雷副廳長的男子滿臉微笑說道:“機關小灶沒有大食堂的味道,今天我特意來吃大餡餛飩和炸雞子的。”
我看到雷副廳長中等身材形體微胖,頭戴藍呢鴨舌帽,身穿深灰色半舊中山裝,這跟紅星工廠廢品倉庫門前見到的裝束完全相同,人呢?人也沒有兩樣,包括嘴角下黑痣。
我徹頭徹尾蒙了,身體僵直原地不動。目光明亮皮膚白皙的雷震天同志顯然不知我是何人。畢竟僅僅聽過那次電話,他只聞其聲,我未見其人,雙方均不相識,就跟文學虛擬差不多。
這時小灶廚師聞訊趕來,滿臉歉意將雷副廳長請了回去。張配則拎起保溫桶送大餡餛飩去了。
我必須相信這位雷震天副廳長就是《我和珍珍》的作者楊替,或者說我必須相信筆名楊替的作者常年坐在這座大樓里,不為人知。曾經太行山鑄造地雷的老干部,怎么成了開創工廠愛情文學的作家呢?這種強烈反差仿佛宇航員失重,我手里包子掉在地上。
想起那次電話里詢問我的名字跟“子路”是不是相同,莫非他在太行山不光鑄造地雷而且閱讀四書五經,甚至已經寫作了只是不為人知而已。
是啊,甄樹成不就是寫作多年不為人知嗎?至今被認為“沒有走出去”,稱不起工人作家名號。我這樣想著返回辦公室,進門撞見王旺處長問我何事慌張。我下意識說見到楊替了。王旺處長當即教導說:“什么羊蹄!你要廣泛聯系基層企業同志,不要總想著食堂的鹵味。”我表示馬上打電話聯系基層企業同志。王旺處長哼哼著走了。
所謂基層企業同志當然就是甄樹成,我撥通紅星工廠總機,要求話務員轉接廢品倉庫,聽到話務員跟身旁同事聊天說:“今天都快成新聞熱線了,女的整整小男的十六歲呢,屬雞。”
甄樹成坐鎮廢品倉庫接聽我從省直機關打來的電話,不等我說出雷震天副廳長的底細,便搶先告訴我這個星期天結婚,下午四點鐘在職工圖書館舉行簡易婚禮。
我問這個星期天誰結婚?他說我啊。我大感意外,這個多年堅持獨身生活的工人作家突然宣告結婚,這絕對符合人道但是有違初衷。
我問他跟誰結婚,他說跟王玉珍。我猛然想起那個小圓臉兒青年女工,曾經被他評價“散文寫得不錯,就是有些孤芳自賞”。王玉珍好像還是電焊工技術標兵什么的。
無論孤芳還是自賞,反正甄樹成娶了自己的文學徒弟,這等于重新演繹《我和珍珍》里“跨越輩分的隔代婚姻”,或者說他親身實踐了楊替小說創作的關鍵情節。
甄樹成并不解釋這次突發婚姻的緣故,我卻被他放棄獨身主義的行為打亂思想,下意識走出辦公室下樓踱步。王旺處長好像變成我的影子,隨時出現身邊說:“你們年輕人就要堅持鍛煉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
我心里想著紅星新郎甄樹成,只得點頭敷衍說增加營養積累革命本錢。王旺處長說紅燒羊蹄比清蒸羊蹄好吃。我知道這是楊替的諧音引發的食欲。雷震天怎么取了這么個筆名呢?這究竟誰替誰啊。
下班后機關大樓里安靜下來。我以私人名義寫了份《工廠文學簡報》,介紹工人作家甄樹成近況,譬如文學做媒喜結良緣,特意在職工圖書館舉行簡易婚禮,現場發放油印版《甄樹成創作年譜》,不忘文學,牢記使命……我想將這份簡報呈送雷震天副廳長,畢竟他以作家楊替身份跑到廢品倉庫跟甄樹成討論過《我和珍珍》,這是毋庸置疑的文學緣分。
我又以私人名義寫了份《機關文學簡報》,介紹筆名楊替的傳奇經歷,一半是高級干部,一半是隱秘作家,呈現人的兩面體。文學煥發青春,書寫生命激情,老革命開創工業領域愛情題材新天地……我想把這份簡報寄給甄樹成,畢竟他不知曉《我和珍珍》作者楊替正是副廳長雷震天。
我轉念將這兩份私人名義的文學簡報收藏起來。于是我的辦公桌抽屜里裝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文學故事。
過了幾年,我從省機械工業廳調往省文聯搞創作,臨行拾掇東西找出那兩份紙頁微黃的私人文件放進牛皮紙檔案袋里。我在檔案袋文件名稱欄內寫明“老版《工廠文學簡報》”,又在備注欄內寫了四個小字“私人專屬”。
紅星工廠改制了,邢文光成為控股方總經理,他熱情邀請國內著名作家何萬水進廠采訪撰寫長篇報告文學,全景式反映企業改革走過的艱難歷程,洋洋三十萬字取名《紅星依然閃亮》,社會各界知名人士出席首發式,據說沒見那群工人作者的身影。
雷震天同志主動提前離休,享受副廳級待遇回到山西省武鄉縣故里,埋頭撰寫回憶錄《誰是楊替》,人們揣摩字里行間隱藏著人生密碼,熱切期待出版閱讀。不少讀者想知道《我和珍珍》里工廠黨委書記儲國榮原型是誰,儲國榮原型跟藍珍珍原型是否白頭偕老,這倆人不會中途散伙吧。
一天傍晚,我在省文聯創作室接到個電話,對方只喂了一聲,我便想起老版《工廠文學簡報》,畢竟時過境遷,那么新版的呢?
我問他有沒有。他說:“有哇,今年四歲了,男孩兒,乳名叫寫寫,大名叫甄文學。”
我聽了有些感慨,說:“你這倒是新版的,不過屬于兒童文學。”
“誰不是從兒童變過來的?誰又不是從兒童變回去的?”他仍然習慣于連續設問句式,而且包含哲理。電話里他的“標準普通話”,聽著確實比以前標準些了,不過標準得有些陌生,顯然沒了河北口音的底色。
這次通話,甄樹成并未提及他買斷工齡后自謀職業的艱辛,可能認為生活瑣事不足掛齒吧,反而大談搜集素材準備創作長篇紀實文學《我和紅星》。這令我想起“一年四季全身落滿盛開的梅花”的比喻,這才是他的代表作啊。一個工人作家有如此經典的佳句,足夠了。
當晚回家動了閑心,特別想知道甄樹成還穿不穿棉猴兒。漸漸穩定情緒梳理思路,準備給雷震天寫份新版《工廠文學簡報》,主要匯報工廠文學現狀、工業題材文學創作隊伍,還有“工人文學”的乳名現象……
轉而想到路程遙遠地址不詳,不知寄信雷震天同志能否收到,即便收到也不知作家楊替作何感想。
新版《工廠文學簡報》寫了,我放進抽屜里沒有寄出去。那份老版《工廠文學簡報》跟這份新版《工廠文學簡報》,就好似同株異花,無形盛開在時光塵埃里,那樣子很難凋謝……

肖克凡,男,作家。20世紀80年代開始寫作,出版文學著作四十余種,計長篇小說《機器》《生鐵開花》《舊租界》等多部;小說集《人間城郭》《愛情手槍》《天堂來客》《繼續練習》等多部;散文隨筆集《一個人的野史》《有時候想念自己》《為有暗香來》等多部;《肖克凡文庫》十八冊。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出版政府獎、北京市文學藝術獎、《小說選刊》年度獎等獎項。還有部分影視文學作品。現居天津。
責任編輯?侯?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