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捕退捕話洞庭

謝雨星

一

“要守護好一江碧水。”2018年4月25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岳陽考察長江時對岳陽人民諄諄囑托。

洞庭湖——長江的通江湖泊，與鄱陽湖號稱長江的兩個腎。

東洞庭湖，處岳陽縣境內，面積1328平方公里，占洞庭湖總面積的51%。

2019年7月，洞庭湖要永久禁漁的消息在漁民中不脛而走。

“永久禁漁，那我們喝西北風去？”有漁民激動地發問。

洞庭湖自古就有漁民漂泊其中?！皾O歌互答，此樂何及。”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如此描寫漁民邊勞動邊對唱漁歌的快樂場景。有句古老的俗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卑楹拥睦杳窨亢燥執旖浀亓x。

漁民以捕魚為生，祖祖輩輩漂泊在湖上，平時只禁漁幾個月，這次長久禁下去，不是砸了他們的飯碗么？岸上的居民也在頭腦里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消息很快得到了證實。岳陽縣各涉湖鄉鎮先后召開會議部署這項工作。

2019年7月26日下午，岳陽縣榮家灣鎮巴陵居委會召開漁民會議?？h漁政執法監督管理局副局長李鋒、榮家灣鎮副鎮長張軍民到會指導。居委會書記彭成義剛說了開場白，漁民們就像熱油遇到涼水般炸開了鍋。

“禁捕退捕，不讓捕魚了，我們吃什么？”“一無田二無地，吃泥巴坨都沒地方刨去！”“祖祖輩輩靠湖吃飯，如今要砸我們的飯碗，是什么道理？”

漁民們七嘴八舌，情緒激動。

“大家莫吵，聽李局長和張鎮長講話，先請張鎮長給大家講話?！迸沓闪x站起身來制止著躁動的漁民。

兩位到會領導講話的中心意思是，長江生態遭到嚴重破壞，2016年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必須把修復長江生態環境擺在壓倒性位置，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決不容許長江生態環境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繼續惡化下去，一定要為子孫后代留下一條清潔美麗的萬里長江。禁捕退捕是為了保護長江水生生態環境，洞庭湖屬通江湖泊，而且是水生生物保護區，應實行永久禁漁。至于禁捕退捕以后大家的生計問題，黨和政府會有政策幫扶。

“我們不懂什么生態熟態，只曉得田是給農民種的，湖里長了魚就是給我們漁民捕的。”一位漁民站起來揮著手說。

“這樣跟你們說吧！”彭成義接過了話頭，“長江、洞庭湖捕了幾千年了，如今的魚是越來越少，你們啞巴吃湯圓心中有數，好多魚幾十年不見了，習近平總書記認為長江、洞庭湖生病了，要休息，要治病了！”

“休息，治??？又不是個人，還休息，還治?。俊币晃粷O民噘著嘴說。

“對，要休息，要治病，要讓她歇口氣養養身子。怎么就不是人？長江、洞庭湖是我們的衣食父母?！迸沓闪x深情地說，“長江是我們的母親河，洞庭湖是我們的母親湖。好比你們的婆娘奶孩子，你只曉得讓她喂奶，不讓她吃點好的，不喝點鯽魚湯，不讓她休息好，她還會有奶水嗎？嗯？”

幾句話就像在沸水鍋中澆了一瓢涼水，漁民們靜了下來。

是啊，生在船上，長在船上，從記事起就同父輩們在湖里捕魚，幾十年了，湖里的魚蝦像腦袋上的黑頭發，一年比一年見少。小時候常見的河豚魚、鰣魚多年不見蹤跡，鋼針魚、黃皮刁越來越少見。以前每年要曬好多毛花魚干、銀魚干，如今，這兩種常見魚也是一年比一年稀罕了。年紀大的漁民分明感覺到洞庭湖的水不如以前清澈明亮了。

洞庭湖的確是病了，她容顏憔悴，昔日照人的光彩只是依稀停留在老人們的記憶之中。漁民們大多文化水平低，有的還是文盲，他們無法見識《岳陽樓記》中描繪的美妙意境：“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湖光躍金，靜影沉璧”。彭成義只能打本地鑼鼓，用最淺顯的比喻來說服這些漁民。“鄉親們，長江、洞庭湖禁捕是給我們的子孫留一只飯碗哪！”彭成義的話像一記重錘敲在漁民們的心頭上。會場里發出一陣“嗡嗡嗡”的聲音，大家交頭接耳議論著。

“彭書記說得有理呀！”

“這魚再撈下去，這飯碗只怕就砸在我們手上了！”

“彭書記，我問你，我們這些人肚子里墨水少，有的沒進過學堂門，不打魚弄蝦了，我們做什么？吃什么？”一位漁民站起來問。

“兩位領導講到了，對大家的生計問題，黨和政府都會作好安排。收回捕撈權，報廢漁船、漁具會發給一定的補償，同時適當發放臨時生活補貼，人社部門會對漁民進行技能培訓，以便讓漁民找到新的工作。”彭成義說。

“你這樣說，我們就放心了?！薄敖o子孫留飯碗，我們也想得通。”

會場里的氣氛輕松起來。

“下一步我們就進行摸底，摸清人口、漁船、漁具的底子，希望大家實事求是。”

二

“禁捕退捕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也是一件難度很大的難事?！痹狸柨h榮家灣鎮主管禁捕退捕工作的副鎮長張軍民說。

岳陽縣禁捕退捕辦公室副主任何輝也說：“這是我從鄉鎮調到縣直單位工作十年以來，遇到的最難的一件事?！?/p>

筆者問他們：“難點在哪里？”他們不約而同地說：“主要是漁民身份識別難。”

漁民身份分專業漁民和兼業漁民，退捕后二者的相關補償有區別。起初進行身份識別時，政策不明朗，尚未出臺具體規定。漁民們總以為專業漁民與兼業漁民在補償、待遇方面差別巨大，起碼得有十幾、二十幾萬，所以都拼命想進入專業漁民行列。

有關文件規定，專業漁民必須符合五個條件：以捕魚收入為家庭主要收入來源占60%以上或者是2016年、2017年、2018年三年每年連續三個月在湖中捕撈;無田無土;非農戶口;擁有合法合規漁船網具;持有合法有效捕撈證件。

彭成義就為漁民身份識別的事傷透了腦筋，他說，最難界定的是第一條。如何認定漁民的捕撈收入占家庭主要收入？誰又能證明他們近三年每年三個月都在湖中捕撈呢？他說：“這好比是扯起卷尺量蚊子腳?！?/p>

巴陵居委會有位漁民多年不捕魚了，在農貿市場上擺攤販雞，他提出要認定他為專業漁民。工作組的同志做他工作說：“你在市場上販雞幾年了，怎么能定專業漁民？”他辯解說：“我白天在市場里販雞，晚上同父親在湖里打魚?！边€有的漁民祖祖輩輩以捕魚為生，恰好是2016年至2018年不再捕魚了，就因為這不認定為專業漁民他們不服氣。巴陵居委會有幾位漁民近幾年收網上岸去廣東打工了，有人從外地發來信息質問彭成義說：“我為什么不是專業漁民，我在外地打工犯了法？”并威脅說：“我回來后一個個收拾你們。”還有的說要去中央紀委上訪。

“2020年7月至9月，是漁民上訪的高峰期，幾乎天天都有漁民來縣政府上訪，都是我接待的。”縣政府辦副主任唐衛平說。岳陽縣葦業公司有漁民上訪到了省委督查室。有的在外打工多年，甚至有二十幾年沒有下湖捕撈的也要求定為專業漁民，一共有7個信訪件。唐衛平帶一個工作組進駐葦業公司，逐家逐戶上門，一個星期時間調查了50多戶漁民，掌握了充足的一手材料，對每件信訪都給予了回復，平息了上訪。

縣禁捕退捕辦公室工作人員楊湘波在退捕辦專門負責接待上訪漁民，他說，來上訪的漁民形形色色，提出的訴求千奇百怪。他告訴我幾件事：有位漁民有田有土，為了定為專業漁民，他提出要把田土上交，把土地經營權證和以前年度享受的“三農”補助資金退回。有一天，鹿角居委會20多位漁民婦女，找到禁捕退捕辦公室要求定為專業漁民，她們說，早幾年退捕上岸是響應黨的號召，這次不享受專業漁民待遇，她們可不答應。這群姐妹像一群鬧山的鳥雀嘰嘰喳喳，盤桓在辦公室不走，誰來勸也沒用。到飯點了，她們也不客氣，自己動手在禁捕退捕辦臨時食堂做飯，從上午8點多鐘鬧到下午6點多鐘才離開。

我笑著問何輝：“你沒受過氣吧？”

“還差點挨打?！币慌缘臈钕娌ń舆^了話題，“鹿角居委會有位70多歲的漁民，離婚多年，他來禁捕退捕辦，要求把前妻納入進來，算他兩口人。何主任不答應，他‘啪地一巴掌拍在復印機上，上來抓住何主任的前襟，我們幾個沖上去抱住他，他才罵罵咧咧松開手。吃飯時，他跟著坐上飯桌，還叫著要喝酒，食堂沒酒，他就自己去買來喝。”

“吃了這碗飯，群眾就是打你幾下、罵你幾句你還得受著?！焙屋x認真地說。

樸實的話語體現的是一位黨員干部的公仆情懷。

彭成義認為，要準確甄別漁民身份，必須以嚴肅認真的態度，做深入細致的工作。為核實一位漁民的身份，他兩次去益陽市沅江縣漁政部門調查，查清楚這位漁民近幾年在長沙市一農貿市場販魚，否定了其專業漁民身份。為核實另一位漁民的身份，他又兩次去湖北省洪湖市漁政部門調查，取得了有效的證明材料。

《荀子》中有言：“公生明，偏生暗?！睘榱吮ＷC身份認定的公正性、準確性，縣禁捕退捕辦要求按四個步驟進行：第一步調查摸底，由工作組在漁民中進行深入細致的調查;第二步聯合比對，由相關部門在船舶證書、戶籍性質、責任田土面積、社保繳納、捕撈收入等方面進行甄別比對;第三步民主評議，由漁民大會選出漁民代表，再由漁民代表按身份認定條件逐戶逐人評議;第四步是張榜公示，讓評議結果公布在陽光之下。如有異議，工作組再進行調查，調整以后再次公布，巴陵居委會就張榜公布了四輪。

四個步驟如同一根鏈條，環環相扣，把漁民身份予以鎖定。岳陽縣共認定持證專業漁民489戶1872人，持證兼業漁民159戶491人，無證專業漁民36戶78人，無證兼業漁民394戶1447人。

漁民身份識別這根硬骨頭啃下來以后，其他工作進展順利。至2020年6月，漁船拆解、網具回收工作基本結束，共落實補償資金5592.08萬元。

“禁捕退捕工作能夠按時間節點順利完成，除了有書記、縣長、主管副縣長重視外，還得益于我們有一批肯干事、能干事的好干部?！碧菩l平副主任如是說。

是啊，像巴陵居委會彭成義這樣的基層干部，他們處在矛盾的風口浪尖上卻不畏難、不推諉，始終戰斗在第一線，哪怕是挨了罵、受了氣、生了病。

2019年8月的一天，一艘汽艇飛駛在東洞庭湖上，船上坐著縣漁政局副局長李海波、巴陵居委會書記彭成義及同事陳擁軍等人，他們是去東洞庭湖紅旗湖水域找漁民摸底。太陽像一團爐火，湖面上熱氣騰騰，這時的洞庭湖就像一口大蒸籠。他們一戶一戶找，一家一家問。調查近幾年漁民在湖上的捕魚情況，每戶的家庭人口及漁船網具情況。時近中午，“爐火”更旺，人在蒸籠里只覺得心慌氣短，幾個人張口喘著粗氣，像沙灘上擱淺的魚，全身如遭了暴雨，連褲腿都濕透了。這時，陳擁軍感覺到心臟蹦跳得厲害，彭成義見他臉色蒼白，摸了摸他的手像摸到了一塊冰，這是典型的中暑癥狀。幾個人連忙把他送到岸邊，扶到樹蔭下，摘下草帽為他扇風，一位漁民送來一杯涼鹽水喝了，他才漸漸好轉。

彭成義要請漁民開船送他回家，陳擁軍不同意，他說：“我沒事，能堅持?！敝钡郊t日西沉，幾個人才乘著船，犁開一片金光返程回來。

2020年4月，正是漁船拆解緊張時刻，彭成義感覺到胸部不適，心慌氣短、腦袋發昏。愛人逼著他去縣人民醫院做了個檢查，醫生建議他留院觀察，做個動態心電圖。他戴上動態心電圖儀器后與同事一道又回到了漁船拆解現場。心電圖結果顯示病癥為心臟早搏，醫生建議他住院治療，他放不下手頭的工作，開了700多元藥又回到了工作崗位，邊吃藥邊工作。

“難事從來怕有心，心堅便可煉黃金?！闭怯辛讼衽沓闪x、陳擁軍這樣一批信心堅定、視事業如山的好同志，才能使禁捕退捕這件難事按時間節點順利完成。

三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p>

2019年1月，習近平總書記就長江禁捕工作專門作出重要指示，要求妥善解決禁捕后漁民的生計。2019年1月8日，農業農村部會同財政部、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出臺了《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禁捕和建立補償制度實施方案》。

2019年11月21日，岳陽縣禁捕退捕工作推進會在縣城召開。全體縣級領導出席，主管副縣長張奕作了主題工作報告。會上下發了《岳陽縣東洞庭湖水域禁捕退捕工作實施方案》?？h一級成立縣委書記、縣長為雙組長的領導小組，副縣長張奕任副組長，領導小組辦公室設縣漁政執法監督管理局。鄉、村兩級相應成立專班，岳陽縣禁捕退捕工作正式拉開了大幕。

《方案》明確工作目標：2019年12月31日前，全面完成岳陽縣東洞庭湖水域禁捕退捕工作任務。2020年1月1日0時起，岳陽縣東洞庭湖全面永久性禁止天然漁業資源的生產性捕撈。

全面永久性禁捕，意味著幾千年來靠湖吃湖的飯碗被打破，漁民得尋找新的飯碗。

“穩妥有序落實漁民生計保障，拿出合理的舉措辦法。”張奕作報告時擲地有聲。他要求住建、人社、教育、民政等部門擔負起各自的責任。

為了保障退捕漁民生計，岳陽縣成立了以時任縣長肖湘暉任組長、常務副縣長吳光文為副組長的退捕漁民轉產就業和生活保障工作領導小組。制定了《岳陽縣退捕漁民轉產就業和生活保障工作實施方案》，對退捕漁民實施開展職業培訓、加強金融幫扶、解決最低生活保障、給予特困救助、發放保障性住房租賃補貼等11項保障政策。

“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為退捕漁民尋找新的飯碗是個大事。習近平總書記說過，要始終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的位置。時任縣長肖湘暉說，禁捕退捕成功不成功，關鍵要看上岸漁民的生計有沒有保障。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為退捕漁民尋找新的飯碗又是個難事。因為他們普遍缺少轉崗創業的利器。大多數漁民子承父業世代捕魚，受教育程度偏低。

天裕生態農業發展有限公司轉崗就業漁民彭運常告訴我，漁民中有好多文盲，天裕公司就有。我請他找了一位漁民來。此人大名李良才，男性，55歲。單就他的名字來判斷，你可能認為他是個高知分子，其實，他沒有進過學堂門，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我生在船上，長在船上，天天同父母在湖上漂，哪里有魚就往哪里去?！崩盍疾艑ξ艺f。

這些漁民逐魚而居，居無定所，根本沒有上學的條件。父母親也沒有送子女就讀的意識，他們認為這輩子只要打得魚、認得錢、識得秤就餓不死。

時任常務副縣長吳光文要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全力做好漁民轉崗就業工作。

2020年4月29日，縣人社局人力資源服務大廳人頭攢動。扶貧就業、漁民轉崗招聘會在這里舉行。科倫制藥、宏康陶瓷等80多家企業提供1500余個崗位。這次有上百位漁民找到了工作。此后，岳陽縣線上線下為退捕漁民舉辦了7場專場招聘會。

麻塘集鎮往東3公里，一圈高聳的圍墻把湖南天裕生態農業發展有限公司圈定在麻布大山腳下，這里是吸納漁民就業示范點之一。一個冬日晴和的上午，我來到公司向董事長張浩說明了來意。張董事長向我介紹，2019年底，洞庭湖退捕以后，公司接納漁民25人。其中有10人在農產品加工廠做事，15人在公司生態漁場養魚。李良才是麻塘漁場退捕漁民，2019年底進入公司打工。我問他：“你沒文化，在公司做什么工作呢？”他回答說：“我在加工組，負責對原材料進行清洗，然后按要求切好。這種工作不需要文化，只要工作細致，把原材料洗干凈，不帶半點泥沙草屑，然后按要求切均勻就行?！眮泶蚬さ臐O民大都同他一樣分在加工組。我問他：“一個月能拿多少工資？”他說：“拿的計件工資，多勞多得，少的時候3000多元，多的時候有5000多元?！薄氨纫郧按螋~的收入多還是少？”我問?！爱斎皇巧冱c?！彼t腆地笑了笑，接著又說，“國家保護長江、保護洞庭湖，我們也要作出點犧牲?！蔽液荏@訝他能說出這種話來?？磥?，他盡管缺少文化，思想境界卻不低。

彭運常是公司下屬天裕生態農莊養魚隊的隊長。農莊有500畝水面。養魚隊18人中漁民就有15人。他說：“漁民以前捕魚，喜歡同魚打交道，看見魚就像見到了老朋友，聞了魚腥味像喝了酒一樣有精神。安排他們養魚，他們都樂意接受。每天都起些魚供應市場，量不必多，保證天天有。還準備開發休閑垂釣，扳罾起魚項目，向市民開放。”我問他：“月工資有多少？”他說：“保底工資4500元，還有績效工資。”看得出，他對目前這份工作很滿意。

初次聽到“科為航建”幾個字，還以為是與航空有關的企業。走進公司大門，我才弄清楚單位全稱：湖南科為航建新型建材科技有限公司。接待我的是副總經理李用生。這是一家鋁模加工企業。在這里打工的退捕漁民有16人。車間里噪聲大，李副總安排人把三位轉崗漁民請到車間外的地坪里。

三位男性，都是麻塘漁場漁民。56歲的張澤明和53歲的張澤紅是兩兄弟。很湊巧，在這里見到了李良才的弟弟李良春。李良春，49歲，以前與張澤紅是合作伙伴，兩人共用四條漁船捕魚。我問李良春：“你哥哥沒讀書，你讀書沒有？”良春告訴我：“只讀了3年書。”張澤紅說：“我哥哥也沒進過學堂門?！?/p>

我問他們在這里做什么工作，他們說，做鋁模翻新，把建筑工地用過拆下的鋁模清洗干凈，弄成新的一樣，好再次使用。功夫不重，只是噪聲大點。我問他們的工資情況，他們說，多勞多得。少的時候三四千元，多的時候八九千元。張澤紅說，8月拿了9000多元，11月份，做得少點，只拿3000多元。張澤明接著說：“我11月加了26個晚班，拿了8000多元?！?/p>

“反正一句話，天道酬勤?！睆垵杉t這時突然說。張澤紅讀書也不多，我很奇怪他能說出這個成語來。也許是在技能培訓班上學來的，他一輩子靠辛勤付出、靠誠實勞動吃飯，這個成語大概是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刻進了他的骨子里，他才能張嘴就來。

捕魚不是男人的專利，漁民中有許多夫妻檔。31歲的湯洋娃是我采訪的第一個女性漁民。彭成義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我冒昧地打過去，她很快就接了電話。我自報家門，她并不設防，很爽快地回答著我的問話。退捕上岸后，她在長沙參加了家政培訓班，取得了育嬰師證，眼下在長沙做保姆。我問她月工資多少，她笑著說，萬把塊錢一月。她在電話中對我說，縣城沒有月子中心，她想回來開辦一家。我說，月子中心是沒有，但是，要作市場調查，縣城有這種消費需求沒有？她說她顧慮的也是這一點。她接著說：“這只是我的一個夢想。家中有兩個孩子，爺爺奶奶帶著，教育要靠父母，我還得回去?！笨吹贸?，她是個有思想、有主見的女性。我大聲說：“祝你夢想成真！”她在電話里“咯咯咯”地笑得嘴角能流出蜜來。

無獨有偶，巴陵居委會女性漁民李麗，走的就是湯洋娃正在走和今后想走的路。42歲的李麗，高中肄業，這些年，她邊打工邊學習，取得了高級育嬰師、高級催乳師、高級母嬰護理師、沙探咨商師等證件。她在外做過月嫂，也是為了兒子回到了家鄉。她獲得縣政府10萬元貼息創業貸款，在縣城開了一家名為“月子印象”的產后服務專店。受疫情影響，目前生意冷清。但是她說：“我有信心把這個店開好?！蔽页浞窒嘈潘龝呀窈蟮娜松缆纷叱鲆黄x煌，因為，她的經歷就說明了她是一個求上進、有闖勁、不言敗的女子。近幾年，岳陽縣為26戶漁民發放財政貼息創業擔保貸款419萬元。

2021年12月1日，人民網報道了岳陽縣中洲漁場退捕漁民楊和平轉產創業的事跡。老楊退捕后，仍然干著捕撈的“老本行”，只是從外湖捕撈轉到了內湖捕撈。2020年4月，老楊與四個兄弟姊妹貸款40萬元，組建了“和平水產服務部”，開展專業捕撈、運魚、銷售等服務。目前，已吸納了30多位退捕漁民參與。

為了提高漁民職業技能，便于找到合適的工作，岳陽縣開展了2期水產養殖培訓、1期船員培訓、1期創業技能培訓，培訓漁民286人次。

目前，全縣1259名建檔立卡漁民，在勞動年齡段有就業意愿的923人已全部實現再就業。

除促進就業，岳陽縣在社保、醫保、子女就讀等方面對退捕漁民也給予了一定的政策支持。

為684戶1239名符合條件的退捕漁民購買養老保險;對341名退捕漁民子女發放生活費補助;參照邊緣貧困戶醫保繳費補助政策，給予2443名退捕漁民城鄉居民醫保補助;將86戶135名因病因殘等喪失勞動能力生活困難漁民，全部納入城市低保救助范圍;對77名特困漁民臨時救助資金78200元;將97戶無房戶退捕漁民全部納入住房租賃補貼發放對象。

在采訪中，我想了解目前漁民生活保障方面還存在什么問題，有什么好的建議。縣就業局工作人員何征兵說，漁民就業方面最大的問題是就業難穩定。他送了十幾個漁民去岳盛新型材料有限公司上班，只幾天時間就離開了。詢問原因都說，工作時間長，受不了。以前捕魚，早上或晚上出去一會兒，回來就沒事了。還有的漁民嫌工資低，三四千元一月，他們說，以前捕魚，一個晚上就弄到這么多錢，有時還不止這個數。何征兵說，對這類人只能正確引導，轉變他們的觀念，鼓勵他們從低工資干起。新任常務副縣長童勛海在調研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工作時強調：要常態化跟蹤漁民轉崗轉產情況，及時為他們解決相關實際問題。彭成義憂心地說，漁民大多有血吸蟲性肝病，巴陵居委會就出現幾位肝癌晚期患者。對這些人看病就醫的費用報銷比例，應該按照過去對貧困戶的政策對待。全縣退捕漁民還有幾十戶無房戶，政府發給的住房租賃補貼不足。采訪時，岳陽縣平強水產公司老總張平安建議政府劃出地皮由漁民自己集資建房解決住房困難問題。

2021年11月25日，湖南省第十二次黨代會在長沙召開。代表住房里，柔和的燈光下，岳陽縣委書記肖湘暉在奮筆起草《加強東洞庭湖水域禁捕退捕工作的提案》。肖湘暉認為，目前，岳陽縣禁捕退捕工作還面臨很多困難，亟待解決。他在提案中建議省里出臺相關政策，對就業創業難度大的大齡、病殘等困難漁民，及時認定為就業困難人員，納入就業援助體系，加大對其低保和臨時救助力度，妥善解決好漁民過渡期生活、住房、子女教育等問題;加大專項補助力度，用以填補岳陽縣社保資金缺口;增加岳陽縣漁政執法人員編制，進一步增強執法力量;加大禁捕退捕經費保障力度，配置必要專業執法設備，切實改善執法條件，為洞庭湖禁漁提供堅強的執法裝備保障。

四

亞當夏娃偷吃禁果是猶太希伯來神話中的一則故事，“禁”本身就充滿著誘人的魅力。凡是被禁的東西，人們總是想方設法以身犯禁，古往今來概莫能外。

要鞏固禁捕退捕成效，打擊非法捕撈是一項重要舉措。2020年1月1日，東洞庭湖永久性全面禁捕以后，打擊非法捕撈工作同時啟動。8個網格織成一張天羅地網覆蓋在東洞庭湖浩渺的水域之上?？h漁政局5個中隊負責東洞庭湖水域5個網格，39公里岸線3個網格由榮家灣鎮、中洲鄉、麻塘辦事處3個涉湖鄉鎮（辦事處）負責。每個網格明確了負責人、責任人和網格員，分時段開展日常巡查，發現非法捕撈行為則及時制止，并立即向縣漁政局執法大隊、縣公安局水上中心派出所報告。

幾個典型案件在水上中心派出所所長彭向春和縣漁政局副局長李海波腦海中閃回。

2020年5月20日晚，風卷著雨水掃蕩著漆黑的湖面。22時許，鄧某兵負責望風，鄧某新、張某成、胥某支3人，駕駛一條鐵船和一條木船來到東洞庭湖雁子洲水域使用電網捕魚。此時天雨浪急，作業困難，捕魚不多。23時許，3人正準備返回時，反電魚志愿者協會駕著快艇仿佛從天而降來到船邊，3人慌忙跳水，躲進雁子洲藜蒿叢中落荒而逃?？h漁政局聞訊來到現場，查獲船2艘、電網1部、汽油發動機1臺、逆變器1個、電線40米，各類漁獲物333.63公斤。現場遺留手機1部，公安人員通過這臺手機鎖定嫌疑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3名犯罪嫌疑人抓獲。同時還查明，2020年1月22日晚，鄧某兵、張某成、鄧某新在鹿角紙廠水域進行電打魚，捕獲漁獲物1000多公斤的犯罪事實。4人均受到刑事處罰。

2021年11月23日23時許，洞庭湖萬籟俱寂，疏星淡月下，湖面閃爍著點點銀光。幾個人抬著皮劃艇來到了君山毛斯鋪水域，把皮劃艇放下水忙碌起來，美好的夜景頓時被丑陋撕成碎片。接到舉報，縣漁政局執法大隊北洲中隊執法人員迅速出動。水枯湖瘦，航道斷流，執法快艇無法通行，他們只得選擇適當的地方蹲點守候。冬夜，星空下的湖灘，寒氣襲人，湖風刮得人臉皮生疼，手腳冰涼。次日凌晨3時許，朱某兵等3人帶著捕撈工具和漁獲物興高采烈而回，被執法人員堵個正著。當場查獲絲網5部、12伏電動皮劃艇一艘、漁貨197.3斤。朱某兵等人違反保護水產資源法規，在東洞庭湖水產種質資源保護區內捕撈水產品達50公斤以上，涉嫌非法捕撈水產品罪。11月24日，縣漁政局執法大隊將此案移交給縣公安局水上中心派出所，犯罪嫌疑人被依法刑事拘留。

2021年12月下旬，漁政局執法大隊又連續查辦了兩起非法捕撈水產品案件。李海波介紹說案件來源于鹿角中隊。第二天，我驅車來到鹿角中隊找到中隊長何力，向他了解漁政執法情況。

鹿角中隊辦公樓位于鹿角老碼頭附近，出門300米就是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中隊有8名執法人員，何力是他們的頭兒，今年3月才從北洲中隊調來。他們從漁民中挑選出4名護漁員，共12人分為兩組，白天晚上輪流巡查，24小時值守。何力、趙五星、游勝光等人向我還原了近期兩起案件查辦的情景。

12月6日晚飯后，趙五星帶隊往鯰魚口水域巡查，19時58分，快艇行至中洲黑泥包水域，只見前面有兩點亮光閃爍，靠近后，發現兩個釣魚人員使用錨鉤捕魚。趙五星立馬意識到，12月1日實行的有關規定，錨鉤屬于禁用漁具之一。他當即與同事將現場控制，收繳漁具、漁獲物，將兩人移送局辦案中心調查取證。隨后，漁政局將此案移交給水上中心派出所，兩人涉嫌非法捕撈水產品罪被刑事拘留。這是兩家辦理的首例在禁漁區、禁漁期使用禁用漁具釣魚，涉嫌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案件。

12月8日上午10時20分，何力帶隊巡查至陡沙坡水域，見一名垂釣者面前斜撐著一排釣竿。經現場清查，釣魚者陳某使用釣竿18根，其中釣鉤達8個的兩根。陳某在禁漁區使用禁用的真餌復鉤釣魚，涉嫌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案件移送給水上派出所，陳某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

派出所所長彭向春說，使用禁用漁具捕魚，只要有捕撈行為就觸犯刑律。這兩起案件捕獲的魚并不多，分別是2斤、4.6斤，這是行為犯，哪怕沒有捕到魚都不影響定性。

筆者意猶未盡，問何力今年還辦過什么案件，何力沉思片刻，又向我談起了幾起案件。

2021年8月21日，晚飯后，何力帶隊巡查。7時許，夜幕初降，遠遠望去，鹿角紙廠水域靠近岸邊飄忽著一點亮光。執法艇靠近后，只見一個人戴著頭燈、穿著下水褲，在湖水中用背包式電魚機打魚。見快艇過來，他轉身就跑，游勝光跳下水去，將他撲倒在水中抓獲，固定證據后，將其移交公安機關辦理。

10月28日晚8時許，游勝光帶隊巡查至鹿角水產碼頭，發現一個人在用絲網捕魚，取得證據后，對其作出行政處罰，沒收漁具、漁獲物，罰款2000元。

何力很健談，說起他們的工作眉飛色舞。“我們主要采取‘兩結合、兩聯動來做好巡查防守工作?！彼f。我自然要探究清楚他所謂“兩結合、兩聯動”的含義?！俺B化巡查與設點蹲守相結合;巡查發現線索與發動群眾舉報相結合。加強與涉湖協會聯動，做到信息共享;加強與涉湖鄉鎮聯動，做到責任共擔?！彼豢跉庹f完他們這條工作秘訣。依靠這條秘訣，讓非法捕撈者無機可乘。

我正寫作這一部分的時候，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一條新聞：《為非法捕撈“買單”8名男子花21萬購買446萬尾魚苗放流洞庭湖》。我找司法機關了解到案情：2021年4月13日凌晨，岳陽樓區北門渡口，暮春的天氣依然寒氣襲人。公安人員在巡查時發現兩人在渡口卸魚，審查確認卸下的系洞庭湖非法捕撈漁獲物。公安人員順藤摸瓜查明：自2020年10月底開始，陳某、黃某等8名男子，在東洞庭湖壕壩水域，采用絲網、地籠、自制電網非法捕撈30余次，捕獲各種水產品1萬余斤，非法獲利10萬余元，造成生態漁業損失21萬余元。岳陽縣人民法院受理案件后，依法組織8名被告人與公訴方進行調解，達成民事協議，由8名被告人共同出資購置21萬元魚苗在洞庭湖放流，以彌補漁業資源損失，修復生態環境。2020年以來，岳陽縣人民法院共審理此類案件42件，在洞庭湖水域放流魚苗2160萬尾。2022年1月6日，此案開庭審理，涉案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刑事處罰。人民法院不是為辦案而辦案，他們把打擊犯罪與彌補損失、修復生態相結合，既增加了犯罪成本，進一步震懾了以身試法者，又盡力挽回損失，把犯罪造成的后果降至最低。為鞏固禁捕退捕成效，岳陽縣在加強執法能力建設方面花了大價錢，投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

“2020年禁捕以后，再沒有發生以前那種組織化、規模化、鏈條化的非法捕撈案件了。”彭向春說，“如今，我們與漁政局建立了案件移送制度，他們查獲當事人迅速與我們聯系，經過會商，請法制部門審查，觸犯刑律的交我們辦理，其他案件由他們自己辦理。”

提到非法捕撈，李海波也說：“我們頭疼的是垂釣管理難度大。東洞庭湖水域面積大，岸線長，釣客群體大，7鉤以下不入刑，處罰沒有依據，只能收繳釣具，勸人離開。還有就是釣魚時間跨度長，一年365天，每天24小時幾乎都有人釣魚。”

我驚訝地問：“24小時都有人釣魚？”

“你根本想象不到釣魚人的釣癮有多大?！崩詈２ㄕf，“小時候讀到‘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詩句，總以為這位釣癮奇大的蓑笠翁，是柳宗元為追求意境美而杜撰出來的。去年冬天，我還真見識了一次。”

“哦，說來聽聽！”我好奇地說。

“去年冬天，有天晚上，北風呼呼地叫，天上下著粉樣的雪霧，我在北洲中隊同他們一起進行例行巡查。來到一處洲灘上，看到前面有一團亮光，走近一看是一個釣魚人搭著帳篷在釣魚。你說，他的癮有好大？”

“為了釣魚這樣挨凍受罪，真是不可思議?！彼f得我打了個寒噤。我想了解禁捕前后案件數量變化情況。

李海波讓法制股向我提供了一組數據：禁捕前的2017年，漁政局辦案183起，2018年辦案133起，2019年辦案115起;2020年禁捕后，漁政局當年辦案26起，2021年辦案19起。隨著禁漁成效的鞏固，非法捕撈案件逐年減少。但是，相關領導絲毫也沒有放松漁政執法工作。新任局長鄒飛躍上任伊始即親自調度漁政執法工作;主管副縣長張文毅強調說：要進一步恐固禁捕退捕工作成效，漁政執法工作必須常抓不懈。

五

“禁捕兩年，洞庭湖里的魚明顯增多沒有？”我在鹿角漁政站采訪時問何力。何力沒有正面回答我，他翻著手機，讓我看了一段他們有一次巡查時拍攝的視頻：飛駛的快艇旁，花白的浪花里各種魚蹦跳著，像水庫捕魚收網時的情景。有關數據顯示，2021年洞庭湖水生生物種類比2018年增加了近30種。據專家監測，洞庭湖江豚數量增多，消失多年的鳤魚、刀魚重現洞庭湖。

“如今的洞庭湖碧波蕩漾，鷗鷺逍遙，您可以抽時間去湖邊走走，去長江邊看看?！焙瘟φf得我心馳神往。

禁捕兩年，我確實想見見長江的容顏了。冬至后的一天上午，我來到位于長江干流河灘原華龍碼頭所在地。以前的華龍碼頭是一個砂石轉運攪拌站，2017年7月，君山區對其進行了徹底整治。2018年4月25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到整治后的華龍碼頭，在這里首次提出“要守護好一江碧水”。自長江干堤往北順著一條3米寬的游道穿過兩公里蘆葦地，就到了習近平總書記2018年4月25日考察岳陽時駐足過的江邊。放眼望去，江水在這里形成一把剪刀，剪刀叉中間是一線雪白的沙洲。江流一南一北繞沙洲而下，站在岸邊望去就像一條碧綠的絲帶鑲嵌在一塊白綾邊上。如今的華龍碼頭更名為江豚灣，長江在此往東不遠處拐了一個大大的彎，昔日不見蹤跡的江豚又回來了，不時在碧波中出沒。下到水邊，水清見底，順流而望，遠處江流在冬日陽光下像片片魚鱗閃著金光。水線以上的堤坡，青青草色中稀疏點綴著金黃的蘆葦。當你流連良久，戀戀離開，穿過葦叢，回到長江干堤之上，依然能翹首望得見一泓碧水向東流去。

“守護好一江碧水”，岳陽人民不負重托。

責任編輯/盧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