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銘文“其師命長”釋義

李 斌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2）

東漢至六朝有一類銅鏡帶有“其師命長”銘文，引起了學界不少關注，其中關于“師”字的釋義存在一些爭論。先是巫鴻先生將四川綿陽何家山銅鏡銘文中“其師命長”的“師”與五斗米道中的教職人員所稱的“師”相對應，并推測其為此類鏡的所有者或使用者；后蘇奎先生對“其師命長”及其相關的銅鏡銘文做了系統考察，指出在五斗米道產生以前，“初期天師道”活動范圍以外的蜀地就已經出現了“師命長”銘文鏡，因而否定了巫鴻先生的看法。王仲殊先生也曾指出，自東漢以降至兩晉，制作銅鏡的工匠往往自稱“師”，有時還會在“師”字前加各種修飾語和限定詞，如“大師”“作師”“右尚方師”“會稽師”“朱師”等，這些銅鏡銘文中的“師”皆指“鑄鏡師”。基于王仲殊先生的認識，蘇奎先生將“其師命長”之“師”也解釋為“鑄鏡師”。但從“其師命長”銅鏡銘文的語法和語義來看，這種解釋略顯草率，以下我們將引幾條銅鏡銘文實例略作分析。

1.出土于陜西西安十里鋪東漢墓的浮雕四獸鏡，銘文為“尚方明鏡，服老（者）富昌，長宜侯王，其師命長”。

2.出土于陜西白鹿原東漢墓的四方格銘文鏡，銘文為“尚方明鏡，服者為王，富貴益昌，其師命長”。

3.發現于湖南祁陽的漢代神獸鏡，銘文為“潘利作竟，幽湅三商，周刻無□，配象萬方，白牙禺樂，眾神見容，百吉并存，服者吉羊（祥），福佑自從，保子宜孫，位至三公，其師命長”。

4.發現于江蘇泰州的鎏金神獸鏡，其銘文為“金□竟（鏡），服者公侯，其師壽命長”。

5.發現于湖南醴陵的東漢三國時期銅鏡，銘文為“大富貴，夫妻相宜，子孫滿堂，為吏高升，位至侯王，買者萬年，其師命長”。

從以上銅鏡銘文可以看出，“其師命長”一般都放在句子末尾，且其前都有“服者”或“買者”之類的詞匯。“買”即購買，“服”即佩帶、使用的意思。從語法上看，“其”作代詞，指代的應是前面的“服者”或“買者”。因此，“其師命長”之義也即“（祝愿）佩帶/購買這面鏡子的人壽命久長”。有時為圖簡便，“其”字亦省略而徑稱“師命長”，如“永壽二年正月丙午，廣漢造作尚方名竟（鏡），□□□，宜侯王，師命長”獸首銘文鏡，湖南湘陰出土的“賈人大富兮，師命長”銘文鏡皆屬此類。

相關的銘文還有“余造明鏡，……其師命長”，“黃蓋作竟（鏡），幽湅三商，其師命長”，銘文中的“余”和“黃蓋”都是鑄鏡師自稱。因此，若將上述銘文中的“師”理解為“鑄鏡師”，則銘文的語義就變成了“我（鑄鏡師）制作了這面鏡子，并祝福我自己壽命長久”，這樣的語義顯然有悖常理，而將“師”字理解為“服者”或“買者”，則疑惑和矛盾之處皆可自消。

兩漢時期，為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產生了大量新詞新義。尤其是東漢以降，復音詞大量增多，詞匯加速雙音化，一些構詞能力很強的語素，如“師”“家”“工”“匠”等構成的新詞大量出現。以“師”為例，造磚工匠稱壁師，鑄鏡工匠稱鏡師，鑿石刻碑者稱石師，鞣制皮革的工匠稱治皮師，此外還有瓦師、珠師、鷹師等，幾乎各行各業的從業者都可稱師。由此，“師”逐漸由職事官名蛻變為對有專門技藝的人的通稱并被廣泛使用。通過蘇奎先生對“其師命長”銘文鏡的梳理可知，帶有此句銘文的銅鏡在東漢至六朝時期較為流行，分布也較為廣泛，出土地點包括四川、陜西、河南、湖南、湖北、山東、安徽、江蘇、浙江、廣西等地，故“其師命長”之“師”也應理解為“有專門技藝之人”，再聯系上下文可進一步引申為“顧客”或“買家”之意。

東漢六朝時期，私人鑄鏡盛行，民間鑄鏡師往往打出自家名號，因而可見“陳世鏡”“鮑唐鏡”等。然彼時宣傳手段有限，鏡銘就成了宣傳自家產品的重要媒介。因此，鏡銘措辭中除大肆宣揚自家鏡子選材優良，做工精細等賣點外，往往還會說些祝福的套語，以招徠顧客，如“富且貴”“宜侯王”“其師命長”等。了解了這一背景，也就能理解“其師命長”中“師”字的含義是如何從“有專門技藝之人”轉換為“買家”或“顧客”的了，即賣家通過將顧客和買家的身份抬高為有專門技藝的人來表達尊敬和美好祝愿，以更好地兜售自家銅鏡商品。與其類似的還有鏡銘中“君宜侯王”之“君”。

值得注意的是，與“其師命長”相類的銅鏡銘文還有“吉師命長”“長師命長”“男師命長 ”“ 太 師 命 長 ”“ 位 師 命 長”“ 夷 師 命 長 ”“ 與 師命長”等。若按照本文對“其師命長”的解釋，“吉師”即“善良的買家”，“長師”指年長的顧客，“男師”指男性顧客，“太師”即大師，為恭維之詞，這些都很好理解，唯“位師命長”“夷師命長”和“與師命長”文義難通。羅振玉《鏡話》指出：“漢以來鏡銘古雅可喜，字多通假，然鑄鏡者轉相傳襲，至多訛文奪字，且有限于地位，任意截去數句或數字，或及句之半而止，至可怪也。”鑒于“位師命長”“夷師命長”“與師命長”三類鏡銘發現較少，不排除鑄鏡時文字出現錯訛或公布資料時存在誤讀的可能。

總之，以往對于銅鏡銘文“其師命長”的釋義多未得要領，厘清其釋義除避免以訛傳訛外，也可為銅鏡商業發展史和中古漢語詞匯史的研究增添新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