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珂

公元219年,對于關羽和整個蜀漢集團來說,都是最接近勝利的一年。多年來的征戰,終于有了回報。劉備控制了益州和荊州,與曹魏、孫吳成三足鼎立之勢。這一年七月,120名文武官員聯名上表,請劉備稱漢中王。同年,關羽率軍從江陵北上,發動襄樊戰役,水淹七軍,大敗曹軍。關羽圍困樊城,另派遣軍隊包圍襄陽。被曹操指派擔任荊州刺史的官員,匆忙向關羽投降,而許都以南的地方武裝,也紛紛響應關羽的號召,愿為其支黨。關羽一時威震華夏。
十月,曹操動員大軍救援樊城。十月,孫權派呂蒙擔任征荊州大都督,自己親自率軍為后援,逐步攻陷荊州各地。形勢急轉直下,關羽圍困樊城的軍隊被擊潰,回師救援荊州。荊州陷落后,關羽敗走麥城,士兵繼續逃散,身邊只剩十余騎。十二月,關羽率數十騎出逃,一路突圍至臨沮縣章鄉南,被孫權部將馬忠所殺。孫權將其首級送至洛陽曹操處。
關羽的結局,在不同的史料中有不同的記載,折射出很多內容。
據蜀漢方面記載,抓到關羽后,孫權一度有意不處決關羽,將他留下作為應對劉備和曹操的戰力;孫權近臣建言:“曹操于活捉關羽后沒有立即將他處斬,自取大患,后來受他反攻而甚至一度考慮遷都,主公難道忘記了嗎?關羽萬萬不可活命。”后世學者裴松之認為,按照當時的形勢判斷,沒有條件把他押送到孫權那里,關羽在被擊敗后就已經被殺死。
根據吳國史書記載,孫權將關羽的首級送給曹操,后者以諸侯禮將其埋葬。
關羽死后的半個世紀,發生了許多事,漢獻帝為曹丕所殺,魏政權在北方建立,劉備稱帝并建立蜀漢,司馬家族以晉代魏,先后滅蜀吳,終結了三國,短暫地統一了中原。緊接著就是八王之亂,北方游牧民族大舉南下,入主中原,五胡十六國,晉偏安在東南一隅。百年之間,北方戰亂從未停歇。
即使在死后,關羽仍舊有隱隱余威,他的敵人從未在真正意義上打敗過他,這不僅是因為他勇猛,也是因為他代表著漢王朝重整秩序的最后希望。到了南北朝時,世人普遍認為關羽因不愿投降而殉節。這世上只有一種東西能戰勝痛苦,那就是希望。給予他人希望的人,將會在他人的記憶中永生。
在唐朝,關羽因戰功赫赫而被供奉在武廟中。武廟的主神是姜太公,他協助武王伐紂,建立西周。在唐朝官方主導的對武將們的集體崇拜里,關羽并不是特殊的一個。
在民間,關公崇拜屬于另一種類型,即人們會崇拜那些遭受暴力橫死而變成餓鬼的人。人們相信這些餓鬼一直留在人世間,因為他們仍然充滿了未耗盡的生命力,所以對活著的人具有潛在的危害性。這些餓鬼需要崇拜者提供祭品來補充生命力,作為回報,祭祀者將受到保護。作為一個在戰爭中橫死、身首異處的將領,關羽就屬于這種崇拜類型,并且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里將變得越來越流行,他也逐漸剝離了惡魔的特點,看上去更像一位神祇。
在唐朝,有一座著名的玉泉寺,位于湖北省當陽市城西南12公里的玉泉山東麓。據傳寺院旁邊水池里的居住著一條龍,而這條龍逐漸與附近原本盛行的關羽崇拜聯系起來。附近的鄉民相信,這條龍是關羽的化身,曾經在公元6世紀末幫助和尚們修建這座寺廟。自從他與龍聯系在一起,在民間傳說里,他被賦予了行云布雨,化解人間旱情的功能。
到了17世紀中葉,人們相信他是一條被處決的龍的轉世化身。這一故事非常具有悲劇色彩,頗有普羅米修斯盜天火救人類的色彩。
神違背了上方的旨意,以犧牲自己為代價,盡可能多地拯救百姓。這是一個中外神話里常見且深入人心的主題。荷蘭漢學家田海認為:“對于那條興云布雨的神龍的處決是不公正的,這提升了作為其化身的神祇的道德高度。這同樣與某種古老的信仰相契合,人們相信那些因暴力而橫死者,因為沒有完成他們的生命循環,未能耗盡精力,不僅可能會成為妖魔,而且有可能成為神祇,享受人間供品。以此觀之,對那條龍的不公正處決與歷史上關羽被斬首在情節上極其相似。”
由此發展出了一種非常重要的傳統,所有人都希望通過崇拜關公來保護自己免受災禍,這甚至導致了一種新的宗教運動的產生。對他的稱呼也逐漸升級,從“關羽”到“關公”再到“關帝”,最后似乎成了一個可以與天帝相抗衡的神靈,而這一點,是由中央王朝推動的。
在北宋時期,關公變成了一個官方和民間共同供奉的神,根據郝經的《陵川集》記載,至遲宋朝末年,民間供奉關羽的廟宇已經“郡國州縣、鄉邑間井皆有”,宋朝皇帝多追封關羽為王。元代朝廷雖崇信藏傳佛教,但未鉗制人民信仰,因此民間對關羽的崇信有增無減,元朝皇帝也曾派遣使者祭祀關羽。
明朝歷任皇帝不斷追封關羽,根據《萬歷野獲編》記載,關羽漸漸成為明朝“所最崇奉”的武將。根據《萬歷明會典卷九十三》,明代不立武廟,然而明太祖朱元璋曾經把祭祀“漢壽亭侯關羽廟”列為祭典之一。根據朝鮮《宣祖大王實錄》記載,明朝不僅自己尊奉關羽,甚至要求藩屬國朝鮮修建“關王廟”。明朝當局追封關羽為帝,明朝人對關羽的尊稱也由“關王”漸漸升格為“關帝”,沿襲至今。
明清以降,供奉關羽的廟宇不僅遍布內地,且延伸至蒙古、西藏。而朝鮮、越南、日本、琉球亦有供奉關帝的廟宇。
16世紀后期,人們越來越把關公視為一個識文斷字之人,可以通過鸞書和文字形式的預言與人溝通。也許是因為時人的受教育程度提升,文士也加入了關公崇拜的行列。在他們眼中,擁有文化可以為關公的形象增光添彩。
關羽是一個凡人,他也有他的缺點,他脾氣暴躁,驕傲沖動,而且他打的內戰比外戰要多得多。但是他忠于劉備,相信所做的一切是為了重整秩序,恢復漢王朝。他作戰勇敢,不怕犧牲,而且悲慘地死去——這就滿足了造神的條件。
中原大地上,到處都有關帝廟。無論何時,只要當人們需要得到關公為他們保護時,他們就會前往拜祀,在神像前焚香獻祭。人們相信,他可以做商人的守護神,儒生的保佑者,將士的偶像,乃至為天下蒼生抵抗惡魔、土匪或者軍隊,或者也可以為他們降下甘霖,緩解旱情。人們普遍相信,他能夠提供那種超自然的幫助。對他的崇拜現象,隨處可見,在北方尤其如此,持續了好幾個世紀,直到20世紀的后半葉。
如今的年輕人,很少再去關帝廟燒香膜拜。也許這是因為,在現代科技的加持下,人們活得不再那么辛苦了,不再恐懼遭受戰亂凍餒之害。當神話的光芒隱去,便是人類的童年消逝之時。
今天的人們更感興趣的是作為財神的關公,可以為他們招財進寶,或是作為《三國演義》角色的關羽,寄托他們對浪漫傳奇的想象。在網絡和各種出版物中,充斥著他的形象,他的冒險經歷同樣是電腦游戲的主題。
學者們對他的神話進行解構研究,并不代表他會變得一文不值,相反,他更有價值了,因為人民在絕望當中盼望的是這樣的人,那他就是一個精神圖騰。
我在小時候曾經為關羽敗走麥城、羅成身陷淤泥河而傷心,后來讀到羅蘭之歌、齊格菲爾德之死,同樣傷心不已,最見不得的便是英雄末路。后來讀多了歷史才明白,傳奇是人為構建的,而人們之所以編織傳奇,是因為在歷史的長河當中,閃耀的流星劃過只有一瞬間,無數的暗星,它們默默的存在,默默的消失,跌入漩渦一樣的黑洞,只有那一抹亮色,足以告慰平生。
將軍本應陣前死,奈何難敵眾手,一朝淪為階下囚虜,折辱于皂吏之手,身死市曹,可嘆奈何?刀筆褒貶,皆為后人議論,倘若青史留名,尚為可幸,如若為人非議,戲謔謾罵,也不過是“輕風拂過又青草,古今多少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