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夜的詩

二 月

在一天的最開始，你瞞著人類

撫摸過了那根枝條

如果仔細(xì)辨認(rèn)，可以看見細(xì)微的戰(zhàn)栗

來自我們未知的神秘的世界

這時，小鳥醒來了，但還沒有出發(fā)

露水凝結(jié)在一根粗重的網(wǎng)線上

泥土升起它早晨的向往

你在樹下等了很久，然后拿起

包裹、地圖冊、筆和筆記本

它們在早春的霧靄中，散發(fā)出

類似遠(yuǎn)方天際淡藍(lán)的光澤

昨天下午，一個消息，一個跡象

從風(fēng)的褶皺里傳來

你開始放低那顆橙色的柚子

你在玉蘭花那渾濁不清的芬芳中談起

你將和蜜蜂一起飛行，在大地上

穿過荒蕪的菜地和田野

放下鎖孔一樣多齒的羈絆，沿著河流或太陽

運行的軌跡，奔跑一陣

去遠(yuǎn)方。在一個開滿桃花的村落里停下來

采蘑菇、挖筍、撿拾橡子

你獨自來到山坳，在萬木叢中蹲下身

像一個神秘的獵人，但是

你掬起一股清泉

立刻，你被甜蜜的友人和魯莽的小山鼠圍住

你開始懷念故鄉(xiāng)

然后打開筆和筆記本，攤開地圖冊

在春風(fēng)路過的甬道上，做好標(biāo)記

然后，你站起身

看見腳下的路徑，寬闊起來

夜讀記

此時是凌晨兩點，人類止于黑

夜止于窗口

汪曾祺的《矮紙集》越讀越慢

再過三個鐘頭，天就亮了

我能想象，當(dāng)漫無邊際的淺藍(lán)覆蓋原野時

我將讀完最后一頁

那時，大地極為生動、感人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活著的感覺—

德育課

這只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個早晨

她揮著長帚在巷子里刷、刷、刷

路過她的人，有的走過去了又回過頭來

有的站住，看一眼、兩眼

就像我，總是把那本書翻來覆去地看

它們留給我的，多于命運贈予的

苔蘚化石

一天，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遇了

很快，他們的骨頭咯吱咯吱碰在一起

很多年后，她成了他靈魂上的一段刺青

所 思

我有所思在何方，我從未到過遠(yuǎn)方

我有所思在江北，那明亮的雪曾照過我的故鄉(xiāng)

我有所思在村落，那里農(nóng)人種作，牧童追趕羊群

我有所思在田野，黑色的羽毛覆蓋黑色的種子

那一天，格桑花嘰嘰喳喳開過院墻

露水下在馬蘭頭上

哦，我把那個白日摁住了

方 糖

外面下著毛毛細(xì)雨

隊伍集合起來的時候，已是九點多鐘

為這個三八節(jié)，我們

像一只興奮的魚

在拔河比賽的人群里不時地擺動尾鰭

偶爾還躍出河面，吐著氣泡

助威、嘶喊、歡呼

此時此刻，未完成的事務(wù)

難以理清的人際關(guān)系

黑暗中扔過來的那枚石子

仿佛都消逝不見了，都不重要了

年幼時渴望過的那塊方糖

又在外婆的手中轉(zhuǎn)動了

李花開滿河岸

我熟悉：三個出口的河壩

我熟悉：環(huán)繞著村莊走出自己軌道的河流

我熟悉：一到春天

大片大片蕨類植物首先活過來的河堤

我熟悉：把我們的童年、少年、青年拽走的時間水流

我熟悉：那個多年前被風(fēng)吹走的洗衣女人

我熟悉：一棟一棟的泥墻屋站在河里，就像

農(nóng)民把腳伸入水田中，把根插在泥土里

而今，李花開滿河岸

這等于，云朵離我們更近了

夢 境

夜晚，總是被無窮無盡的夢境纏繞

有時是短小片段，有時是一個畫面

有時則是漫長的一生

就像一個剪貼板

把生活中的，生活之外的

一一復(fù)制、創(chuàng)造和粘貼

使生命高于生命，日子大于日子

就像一個慈悲的人

反復(fù)來看望你，安慰你，垂憐你

就像一只干凈的貓，在22點45分左右

用爪子搖撼夜的樹枝

清明，為老屋撿漏

大弟、二弟沿著木梯爬上屋頂

我和妹妹搬運、傳送瓦片

能做到的只是這些：被風(fēng)吹破的

被太陽曬裂的

被時日、雨水澆爛的瓦

一一替換下來

我們小心翻撿，力求以新代故、以是代否

這一天，同樣被翻撿的還有父親的墳頭、故鄉(xiāng)的山水

我們沉默地干著這些

不說話，不淚流滿面，不提死亡二字

只在最深處懷念

在父親墓前種格桑花

很快就要開放，這等于說，你仍可以愛和付出

很快就會凋零，這等于說生命弱小，春天必將過去

但，你完成了一個旅程，一次銘記，而不是空白

蛙 鳴

被二月的田野寬恕，被三月的草叢搖晃

大地深沉，有人把你留在子夜的肺里

眾星走過的時候，你像一簇火焰

燃燒得更迅猛，更遼闊，保持更大的警覺

一 生

在最初，你得到了手、肩膀和呼吸

后來，你慢慢擁有了瓦片、筷子、水甕之類

在獨自站立和存活的地方

你開始愛上火熱的紅、寂靜的綠、夢幻的藍(lán)，和真相的白

最后，純粹、自由、美好的生活似在眼前

又仿佛遠(yuǎn)到天際

你向著它們靠近、飛奔，

像一只向往春天的蝴蝶

到今天，你才知道

唯有窗外盤旋的風(fēng)、啪嗒啪嗒下墜的雨點

像更浩瀚，更博大的贈禮

拉近愛的距離

虞 美 人

那么小，縮在矮墻下，似乎要向死亡墜去

來來往往的人，沒有看見

但我喜歡蹲在你身邊，愛你，折磨你

用指尖碰觸你莖葉的感覺器官

摩挲你柔軟的葉片，下垂的花穗

等待你的夢從那個花苞里跳出來

一股向上的力和掙扎的氣息，總是讓我落淚

很多時候，我們從外物中看見自己

潭 湖

像一本書，你拿著她

順著讀，倒著讀;白天讀，晚上讀

盯住某一頁讀

風(fēng)吹稻浪般，刷、刷、刷地讀

多么討厭啊—

你從來不知道

所有的頁碼都是空白與虛無

而你也從未來過

（作者單位：江西省撫州市黎川縣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