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浩 宋瑋

(資料圖片)高準。
不管高準本人愿不愿意,她中斷自己持續20年的中概股上市工作,加入字節跳動擔任CFO,都會被解讀為中國互聯網公司上市的前景發生了變化。
鮮有律師能轉型為法務以外的大公司高管,中國有名的互聯網公司里只有兩例。1999年,有紐約州律師執業資格的蔡崇信成為阿里巴巴CFO。第二個例子是世達國際律師事務所(Skadden)高級合伙人高準出任字節跳動CFO。
時隔23年,兩樁任命分別代表著一代潮流的開始與結束。蔡崇信加入阿里,是一個民宅里辦公的年輕中國創業者,以中國經濟的無限未來拉來一位創業伙伴;也是中國互聯網公司嫁接境外資本,從融資到上市,帶來無限增長的開始。
高準是極少數跟完了這股蓬勃潮流全程的人。她代理的第一個中概股IPO是2003年攜程上市——納斯達克泡沫破滅后的第一個重要中概股IPO。之后19年里,她帶著團隊參與了123家中國公司的境外上市。至今在美股和港股上市市值前50的中國互聯網、科技上市公司里,有近半數由她代理上市。
過去半年多,中國互聯網公司IPO數量驟減,高準也在此時選擇加入字節跳動——全球估值最高的非上市公司,也很可能是中國互聯網產業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孵化的最后一個千億美元上市公司。
除去標志性意義,這次任命本身也不同尋常。
“字節是真敢要,她也是真敢去。”一位獵頭高層人士感慨道。也有與高準合作過,對她評價頗高的公司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了自己的震驚。
CFO(首席財務官)職責既包括內部財務與成本管理,也包括外部融資、上市以及之后的市值管理。高準至少從個人經歷來看,沒有財務相關的經驗。即便在高準經歷最豐富的上市過程里,法律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任用CFO總會被人當成一個公司推進上市的信號。但高準的加入,并不意味著字節跳動會很快上市。它更多說明,字節跳動至少在選擇高管時,依然延續著張一鳴不拘一格的用人觀。
根據高準2018年回母校北大法學院的演講,她參與中概股IPO前三年的計費工作時長就超過1萬小時。如果每周休息一天,她平均每天計費工作超過9小時。而多家中資律所對公司律師的計費工作時間要求則是一年1500小時-2000小時。
成功人士通常喜歡強調自己靠努力而不是運氣獲得了自己的成功,不論實際情況如何。
但高準的勤奮有充分的證明。根據美國證監會數據,過去20年里,有超過2900份美股相關文件、報表有高準的簽名,平均每隔一個工作日就有一篇。其間她還參與了大量赴港IPO、非上市公司投并購交易。
《財經》記者接觸了多位和高準合作過的同行、企業家、CFO、投資相關人士。幾乎每個人都稱贊了她的勤奮,盡管他們大多自己就是工作狂。
在這個行業,越向上晉升女性越少。高準不僅將這份辛苦的工作做到了底,還成了高級合伙人——這是中國人在外資律所觸達的最高等級。
“最優秀的律師們能力差別并不大,但她一直是最投入的那個。”一位和高準相識超過20年的資深律師說。即便在習慣加班的律師行業,大律所高級合伙人中也少人像高準這樣數十年維持超長工作時間,深夜依然隨時回復客戶。
一位與她合作十年的投行高層人士回憶,幾年前她懷上一對雙胞胎,但直到她準備赴美國生產之前也沒什么人察覺出她的懷孕。產后,她僅放了很短時間的產假便趕回國繼續工作。
多個熟識高準的人評價她“善溝通、情商高”,也是少有的既懂法律又懂中概股,且深入了解企業業務邏輯和商業模式的律師。
和多數出色的公司端律師一樣,高準在參與項目時也會給出許多超出自己職責范圍內的策略型建議。她還會在招股書中對一些措辭進行修改和修飾。
高準不僅擅長拿項目,而且對待大小項目的態度一致。一位與她有過接觸的人士評價說她“有資本高傲卻能夠壓抑住高傲”。另一位則表示高準身段柔軟、立場堅定,“讓人覺得這是一場討論,但最后又得到了她想要的結論。”
多位有接觸的從業者認為,高準最突出的優勢還是經驗,有足夠案例來幫助客戶解決問題。這讓她可以提前幫客戶想好如何解決問題,甚至提供法律以外的建議,而不是像不那么熟悉公司業務和監管的律師一樣,過度強調風險。
“她更像一個在全球做手術的外科醫生,處理過的疑難雜癥最多,縫合水平也一定是最高的。”貝殼CFO徐濤告訴《財經》記者,高準曾在2018年被聘為貝殼的法律顧問。

單位:億美元。資料來源:《財經》記者根據公開資料整理。制圖:顏斌
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個革命性的潮流出現,改變一切。人一生能參與其中一個潮流就挺幸運了。本世紀,商業世界最具波瀾的一股潮流就是中國互聯網公司的蓬勃。從杭州湖畔花園小區的四居室民宅、深圳掛著迪廳風格大燈球的舞蹈教室開始,數百萬人的財富命運、十多億人生活里的方方面面就此改變。
高準在職業早期趕上了這波潮流。她于1987年進入北京大學法學院學習,畢業后赴美國并獲得阿拉巴馬大學社會學碩士、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法學博士。1998年博士畢業后,高準進入瑞生國際律師事務所(Latham&Watkins)。2002年,高準從美國回到中國香港,參與瑞生在華業務。
2003年,高準參與攜程上市。兩年后又參與百度IPO的A/B股設計。至此中概股走出納斯達克泡沫破滅的陰影,更多中國互聯網公司籌備境外上市。再過一年,高準晉升為瑞生的合伙人。
律師行業有明顯的馬太效應。律師越勤奮、項目拿得越多,就越會有更多的項目找上門,強者恒強。
同樣是承接IPO項目,律所與投行的邏輯截然不同。后者的收益取決于融資金額大小,因此大投行傾向濾掉小項目;律師按時間收費,甚至可以同時服務兩家競爭對手,因而他們更有動力去爭取盡可能多的項目。
這是高準蜚聲業內的一個重要原因。“她和團隊接過項目的數量遠超同行,這使得他們有豐富的經驗保證服務質量。”一位與高合作超過十年的投行高層人士說。
2009年,世達將高準挖走,一躍成為行業最頭部的中概股律所。2018年的中概股集中上市潮到來時,高準的團隊參與了當年互聯網行業十大IPO中的七個。
在世達,高準管理著美資律所里規模最大的在華律師團隊。這支隊伍里不僅聚攏了包括李海平、武玉挺和杜樞在內的五六位律所合伙人,還有超過十位從業十年以上的律師。高準樂于提拔下屬,為他們爭取項目和晉升,團隊中多數人都已跟隨她多年。
到2021年2月17日,在港股和美股上市的中國互聯網與科技公司總市值約為5.2萬億美元。
不過黃金年代戛然而止。隨著中美雙方的一系列監管措施以及其他宏觀形勢的變化,這些公司的總市值目前只有2.1萬億美元左右,尚不及蘋果一家公司的市值。
目前在待上市的中國互聯網公司中,只有螞蟻金服、字節跳動、SheIn三家估值過千億美元。
高準在此刻選擇離職加入企業,像是在為那個時代親手寫下一個句點,也被很多人認為是一個明智的選擇。“畢竟原先的路已經走到盡頭了。”一位與她有過接觸的資本市場人士說。
高準不是字節跳動最跨界的高管任命。字節商業化業務負責人張利東來自傳統報業,目前管著兩倍多于百度的數字廣告收入。這是谷歌、臉書、百度等數字廣告巨頭不會做的選擇。
2016年,字節跳動創始人張一鳴在董事會的推薦下與高準相識,彼時字節跳動剛剛啟動國際化一年。
據了解,張一鳴同期還見了STB與DavisPolk兩家頂級律所的合伙人,最后選了高準。隨后高準作為律師參與了字節的多項收并購,包括字節對Musical.ly的收購,這場交易幫助TikTok跨出了攻占全球市場的重要一步。
字節跳動曾長期不設立CFO一職,唯一擔任過CFO職位的周受資在這個職位上只待了半年多。這在中國互聯網公司里并不是特例,拼多多的CFO僅在職十個月,之后只有財務副總裁一職。
“有些創業者會擔心請太厲害的CFO給自己帶來威脅。”一位資深互聯網高管招聘人士說,他曾經參與過多家大型互聯網公司的CFO招聘。
相較于“公司財務”,CFO權責范圍更大。他們深度參與公司治理、融資進程以及與投資者的溝通。
Airbnb創始人布萊恩·切斯基(Brian Chesky)曾與他的CFO、來自黑石集團的勞倫斯·托西(Laurence Tosi)在包括公司是否上市、是否接受融資、是否積極并購在內的許多問題上產生過嚴重沖突。
而谷歌CFO露絲·波拉特(Ruth Porat)則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谷歌的運作方式——縮減不賺錢的項目的預算、從盈利中分出上千億美元回購股票,回報股東。
《財經》記者了解到,字節跳動將那些應歸屬于CFO管轄的業務長期分散在不同部門,財務團隊由李英管理、公司發展部由劉釗負責、投資者關系部由彭博負責,他們均向字節跳動創始人張一鳴匯報。這些管理者已經有豐富經驗,可以分擔CFO的壓力。

位于北京的字節跳動總部。圖/法新
字節跳動也是一家財務壓力相對較小的公司。字節估值數千億美元,和騰訊、阿里相當;廣告收入接近3000億元,僅略低于排名第一的阿里;旗下產品抖音作為全國最大的短視頻平臺,擁有超過6億的日活躍用戶。
字節跳動更大的問題是監管。它最有潛力的業務TikTok遍布全球,未來發展高度受制于地緣政治環境。
“字節跳動此時確實需要高準這樣一個熟悉SEC法律、能和監管進行良好溝通的人。”一位和她合作超過十年的投行高管說。字節跳動正處在一個強監管的環境中,無論在國內還是國際上,它都面臨著大量的法律問題。“但如果只給法律顧問的頭銜,她勢必不會愿意加入。”他說。
高準在律師這份職業生涯里的一個重要選擇是,始終做公司端而非投行端律師,這也給了她充分的機會理解各個企業的運作模式、業務邏輯,深度介入企業的股權治理、投融資和并購。
高準的資深律師背景對字節跳動有獨特的吸引力。《財經》記者了解到,字節跳動在新加坡有一個專門的團隊研究全球各地的監管風險,而新加坡恰好也是高準未來在中國香港以外的第二個工作地點。字節人力與管理部負責人華巍亦在最近兩個雙月的OKR中頻繁提及“合規”事項。
字節跳動也曾以CFO職位承接重要高管加入。2021年4月,這家已經成立九年的公司迎來了第一位CFO,原小米國際部總裁周受資。但到那年底,周受資已經完全負責TikTok業務,不再兼任CFO職位。
就這樣,幫過123家中國公司上市的人,也搭上了字節的班車。一個人的開始,一代潮流的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