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晶心

五月淡夏,草木繁盛,鳥獸魚蟲生機勃勃,這時候讀一讀《莊子》,看一看莊子筆下的那些鳥獸魚蟲的故事,仿佛五月的輕風(fēng)拂過躁動的心靈。
大鳥盡情展翅,小蟲小鳥亦可自在
莊子筆下最有名的鳥就是那只“鯤鵬”了。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北海有一條魚,它的名字叫作“鯤”。鯤的身體非常長,不知有幾千里。變化成為鳥,它的名字叫作“鵬”。鵬的背非常闊,也不知有幾千里。鵬奮而起飛的時候,它的翅膀就像天邊的云。這只鳥呀,當(dāng)海水激蕩、颶風(fēng)刮起的時候,就要遷移到南海去。那南海,就是一個天然的大池子。
中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們給同學(xué)寫畢業(yè)贈言,寫的多是祝你“鯤鵬展翅、鵬程萬里”,這個“鯤鵬”就來自莊子的故事。我們對美好未來的想象,也全在這兩個成語里了。
莊子后面還講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當(dāng)鵬往南海遷徙時,一擊水就行三千里,一飛沖天就是九萬里。鯤鵬的天地多么遼闊!
寫完“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大鯤鵬,莊子轉(zhuǎn)頭寫了一條小蟲和一只小鳥:蟬和斑鳩。
“蜩與學(xué)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蟬和斑鳩譏笑大鵬說:“我們從地面疾速而飛,碰上榆樹、檀樹的枝條就停下來,有時飛不上去,就落到地面罷了,何必要飛到九萬里高空去南海呢?”
小蟲和小鳥的快樂是真實的,但莊子的態(tài)度也是明確的,他說,到郊野去,只需攜帶三頓飯食,回來后還能飽飲的;去百里以外的地方,就要準(zhǔn)備過夜的糧食;去千里以外的地方,那就要預(yù)備三個月的口糧。“之二蟲又何知!”小蟲小鳥又怎么會知道!
世間鯤鵬不常有,“蜩與學(xué)鳩”尋常見。除了看莊子的態(tài)度,我們還可以看一看莊子的方法論。如果要做“蜩與學(xué)鳩”,目標(biāo)只是郊野和百里外,就備少少的糧;如果要做鯤鵬,目標(biāo)是去千里以外,那就要備多多的糧。莊子的故事雖然浪漫,卻也映照著真實的世界。我們不能手里只有少少的糧,心里卻想著去做鯤鵬。能力和目標(biāo)要匹配,思想和行動要一致,這樣才不致活得糾結(jié)和痛苦啊。
人有心,魚有意
莊子筆下的魚,不像前文所述的鳥兒們那樣具備個性,基本是拿魚說事罷了,比如那場著名的莊子和惠子論辯——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莊子和惠子在濠水的橋上游玩。莊子說:“白魚游來游去,從容自在,這是魚的快樂啊!”惠子說:“你不是魚,怎么會知道魚的快樂?”莊子說:“你不是我,怎么會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惠子說:“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的想法;你原本也不是魚,所以你也不知道魚的快樂,這樣說就完整了!”莊子說:“讓我們回到話題開始的地方吧。你問我‘從哪里知道魚的快樂’,這句話說明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知道魚的快樂,才來問我‘從哪里知道’的。現(xiàn)在我來告訴你,我就是在這濠水的橋上知道的。”
這場論辯千古聞名,莊子和惠子也是一對千古聞名的辯友,但他倆是相愛相殺。兩人看事物的角度不一樣,惠子好講道理,莊子注重感受,所以兩人辯論,時常是雞同鴨講。就如這場辯論,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來看,莊子是把自己的愉快心情投射到了魚身上,所以他看魚就是快樂的。如果哪天,他不快樂了,大概也不會看出魚是快樂的了。但惠子偏要跟他較個真,問他是從哪里知道魚是快樂的,莊子就給他玩?zhèn)€“偷換概念”,答曰從濠水的橋上知道的。
莊子寫的書,故事自然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表面上看起來是莊子贏了。事實上,也是莊子贏了。確實,凡事都講道理是無趣的,知道了那么多道理,依然過不好這一生,因為讓人快樂的是感受。此時此刻,我與魚心意相通,我快樂,它快樂;它快樂,我更快樂。世界多么美好,天地萬物多么靈動,真實體驗著當(dāng)下的這一切,會讓人覺得:這人間,值得!
看,莊子還把自己對人世的理解投射到了另一對魚身上。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泉水干涸了,魚兒們一同困處在陸地上,它們互相吐著濕氣滋潤著對方,又用唾沫沾濕彼此的身體。雖然親密友愛,但它們寧愿回到江湖中,互相忘卻的好啊。
大哲之所以為大哲,是因為他們比普通人超拔。當(dāng)普通人為“相濡以沫”的景象感動時,大哲卻發(fā)出“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呼喊。
大哲為什么要這么說?因為他認(rèn)為,魚兒本來就應(yīng)該生活在江湖中,它們“相濡以沫”,說明已經(jīng)身處險境,隨時會喪命。所以,與其這樣“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反倒可能活下來。
大哲實則“道是無情卻有情”啊。
更廣闊的心靈
莊子的鳥獸魚蟲,不管是虛構(gòu)的,還是真實的,都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如蝸之國。
“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有個國家建在蝸牛的左角上,人稱觸氏;還有一個國家建在蝸牛的右角上,人稱蠻氏。它們時常為爭奪地盤而挑起戰(zhàn)爭,戰(zhàn)爭中倒伏在地上的尸首就有數(shù)萬之多,戰(zhàn)勝者追逐戰(zhàn)敗者往往要十天半月才返回。
這個小故事太適合拍一部動畫片了,如果是水墨風(fēng)格,妥妥的中國風(fēng)。想象一下,夏日雨后,蝸牛從藏身的草叢中鉆出來,在草地、在街邊小道上四處游走。它們喜陰怕曬,大晴天只能躲著太陽,雨后天氣濕潤,便出來活動活動。此時,小朋友們最愛捉蝸牛玩了,可誰會想到,它們的細(xì)微的觸角上,竟載著兩個國家,這兩個國家還爭戰(zhàn)不止。“蝸之國”的國民恐怕也想不到,他們拼死拼活爭得的國土隨時都會毀于一只人類幼崽的鞋底。
大哲確實有大格局,莊子看到了天地宇宙之無窮,感慨于人類爭執(zhí)于有限,便拿“蝸之國”來說事。
莊子的筆下還有為“朝三而暮四”怒、為“朝四而暮三”喜的猴子。
“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
養(yǎng)猴子的人喂猴子吃橡果,說:“早上給你們?nèi)齻€,晚上給你們四個。”猴子們大怒。養(yǎng)猴子的人改口說:“那早上給你們四個,晚上給你們?nèi)齻€。”于是猴子們都心滿意足了。
沒辦法,平凡的我們,可能大多數(shù)都如同這猴子,只看到眼前,看不到未來;只看到局部,看不到整體;偏執(zhí)于一事,無法有開闊的視野。而寫下這些鳥獸魚蟲的莊子,恰似那大鵬,有開闊的視野,更有一顆比陸地、大海、天空更廣闊的心靈。
(小漠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