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親故里行

于在波

一路奔波勞頓，終于來到了闊別二十年的故里。

記憶中低矮破舊的泥土房全都消失了。

冬日斜陽下，貫穿小屯東西道路兩側，鱗次櫛比的白墻藍瓦溢出淡淡的殷紅。家家大門落鎖，戶戶屋前院落，厚厚的積雪上，堅挺著擁擠的衰草尖兒。不見炊煙升，不見雞狗叫，不見牛羊鬧。屯中道路，惟余幾痕老舊的冰轍。

原本煙火濃郁的屯落蛻變得空曠荒涼，一種難挨的窒息悄然襲來。

目觸屯中布滿歲月滄桑，我曾生活過的那三間磚瓦房，不免，童年的過往在腦中清晰閃現。鄰家小朋友在這里，吵吵嚷嚷，熱熱鬧鬧，嘻嘻哈哈地盡情玩耍。在這里，每個季節都有屬于孩子們的期盼與快樂。春天，放西瓜，溜鐵圈;夏天，跳房子，砸金坨;秋天，剋大錢，彈溜溜;冬天，踢毽子，攛箭桿。

父親是養羊能手，是全屯首個突破百只羊的致富帶頭人。靠養羊，父親建成了全村第一家磚瓦房。在父親的帶動下，很多人家開始養羊。養羊戶的羊出現問題，父親都會在第一時間去幫助解決。養羊戶不斷膨脹，三年間，發展到七十多戶。這里成為全縣首個養羊屯。每當日出日落，羊群的喧鬧，羊群的塵煙，羊群的氣勢，就給小屯增加了亮點，增加了特色，增加了獨特的生機與活力。羊群，喚醒了屯里年輕人的經商意識。一時間，這里成為全縣規模最大的土羊銷售集散地。

園子里的兩棵柳樹還在，長得比我睡夢中見到的還要壯。

一九九〇年春，我結婚于這所房子。那時，全屯四百多口人，都來吃席，場面特別喜慶熱鬧，可謂人氣爆棚。一九九一年春，我的女兒思思出生了，我在園子東南隅栽了一棵小柳樹，寓意，她與它相互陪伴，健康成長。一九九七年，我又有了第二個女兒香香。我又在園子里的西南角栽了一棵。

居住在屯子里的人們，基本上沒有什么隱私可以掩藏。誰的生日時辰，誰家婆婆潑辣，誰家的姑娘今天來相親，誰和誰因為地隔子大打出手，誰家買了一匹馬，透明得猶如剔透的玻璃。外屯做媒的，前來打探，無須多問，這家小伙脾氣咋樣，那家姑娘品行如何，都在太陽底下晾著呢。

我家左鄰比較淳樸憨厚，雙方有個著急的活計，不用對方吱聲，都會默默地過去傾心援助。家里的勞動工具，無須事先打招呼，就可以隨時拿走應急。用完之后，都會在第一時間送回，避免影響主人的使用。平素，誰家做了點好吃的，或是給對方送去一大盤子，或是叫過來一起分享。一方家里來了客人，大都會熱情地邀請鄰居過來陪客聊天。

右鄰，兩家就沒處好關系。我家與他家前園子的界墻，是我家用大磕稈插就的障子。有時，右鄰的雞、豬，會從破損的障子底下鉆過來鉆過去，啄食我家瓜苗，拱毀我家土豆。娘一去找，那院婆娘就說，誰讓你家的障子不插好。有時會吵得天昏地暗，爭得面紅耳赤。后來，趁我家沒人，那婆娘居然拔掉幾根，說去年我家的母豬進了她家園子，把她家土豆拱得一根不剩。后來越吵積怨越深，低頭不見抬頭見，既糾結，又無奈。這也影響到了年幼的我，有一次，我路遇鄰家大叔，調皮地用土塊偷襲他，大叔攆不上我，氣得暴跳如雷！

后來，我們舉家去建三江種水稻去了，一去就是二十年。后來，聽老家的人在微信中說，右鄰大叔，去城里兒子那兒養老去了。

去年入冬前，我來到了天津。碰巧，遇到了二十年沒見面的右鄰大叔。明顯蒼老了許多的右鄰大叔認出了我，他一下子緊緊攥住我的手，我明顯地感覺到他的手在不停地抖動。我們之間，一下子有了說不完的話。以前所有的雞毛蒜皮瞬間化為烏有，以前所有的恩恩怨怨都隨著歲月的流逝煙消云散。

大叔十分熱情地請我去他家吃飯、喝酒。他對我說了一句最有分量的話，在我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人最好犯的毛病是，你給他一個好，興許他會記你一輩子。你給他一百個好，興許他一個也不記得了。可能就是因為有了一次的不順心，也許就抹殺了以前所有的一切。我一下子想到了，在兩家鬧矛盾前，右鄰大嬸給我家送過剛出鍋的熱氣騰騰的油炸糕，大叔給我家送過他從河里剛剛打回來的活蹦亂跳的大鯉魚，他家小哥給我送過他穿得小了一點八成新的黃毛衣。想到這里，我真的是無地自容。

左鄰的房子沒人租買，閑置在那里，右鄰也是。

我家與右鄰產生矛盾的界障早已沒了痕跡，兩家園子的地壟也悄無聲息地融成了一體。合二為一的大園子，讓人感覺特別寬敞、透亮、大氣。

我家處于閑置狀態的老房子，現在不知是誰的產權。我真的想把我家的老房子買回來。可又一想，即便買回來房子，卻買不回時光歲月，買不回人間冷暖。

原本最紅火的屯中首家小賣店廢棄了，墻體剝離得老舊不堪。我知道，它在默默地承受著人間滄桑，世態炎涼。

前面不遠處，就是我記憶中大姨家所在的位置了。大姨就一個女兒，生活在南方。原本打算讓大姨大姨父春節過后，一起去南方養老，可是，就在春節前，大姨的女兒離婚了。

著破舊黑棉衣，雙手插袖口，滿臉滄桑的大姨站在門口向外張望著。

我走下小汽車，與大姨打招呼，大姨，干啥呢，知不知道我來呀？

大姨笑著說，噢，是，是大外啊！我說呢，今天梳頭時，總落下一綹，原來你來了。

妻子走出駕駛室，微笑著說，大姨，還記得我嗎？

大外媳婦，能忘嗎！？老啦，眼神不中用啦，哈哈哈。

我說，大姨，你看，這是我給你拿的你最喜歡吃的東西。

讓你破費了。快進屋，快進屋，外邊冷，哈哈哈。

大姨，咱屯子，還有幾家留守在這兒？

就十來家。年輕人都走了，就剩下老頭老太太了，煙火氣兒快沒了。說話間，大姨始終面帶微笑。

我忽地想起了小時候，我悶悶不樂地來到大姨家，嘟嘟囔囔地說，一見鄰居大叔，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大姨勸我，多想想別人對你的好。每天陽光一點，你的心情就會燦爛一輩子。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