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興
“獄空”字面意思是牢獄空虛,沒有在押犯人,其文化含義是國家政治清明。董仲舒把“囹圄空虛”作為與“鳳凰來集”“麒麟來游”等自然祥瑞相提并論的祥瑞之一[1]92。就其本質而言,“獄空”是一種人類社會衍生出來的祥瑞。早在東漢順帝時期韋義因“甘陵、陳二縣令,政甚有績,官曹無事,牢獄空虛”[2]921的政績上書順帝,建議“依古典”“征集名儒”對此類優秀政績予以肯定并建立嘉獎機制,但此事不了了之。自漢至唐,“獄空”的記載寥寥無幾,到宋代出現獄空記載的次數顯著增多,形成了比較系統的獄空制度。目前學界關于宋代“獄空”的研究成果多是對宋代的獄空現象進行梳理以及對造成獄空現象的原因進行分析和總結,著重探討獄空的負面影響①。但宋代各時期對“獄空”獎諭方式的變化,尚有進一步探析的空間。
趙宋開國,對后周的司法制度改動不多,在對獄空的獎勵上也有所體現:
凡諸州獄空,舊制皆(除)詔敕獎諭。若州司司理院獄空及三日以上者,隨處起建道場,所用齋供之物并給官錢,節鎮五貫,諸州三貫,不得輒擾民吏。[3]8492
一旦有獄空出現,朝廷即“降詔獎諭”。如果獄空持續時間達到三日以上,就因地建立道場,來歌頌在任官員的政績。起建道場的費用由政府承擔,根據州鎮的級別費用標準有所不同②。在建立道場后還需向政府申報,疏文一般是由文字功底比較好的文人執筆書寫,意在為獄空歌功頌德,歌頌“圣朝仁政”。陳師道就曾為司理院獄空寫過道場疏:
代司理院獄空道場疏
幽圄空虛,實作太平之象。法筵崇飾,聿修典禮之常。惟此徐邦,素稱劇郡,獄無虛日,市不絕刑,解網施仁,奉圣朝之初政,治絲從理,資賢守之良能。迨此一空,敢忘大報。伏愿刑設弗用,人自不冤,熙熙如登春臺,濯濯鞠為秋草,更憑梵力,普及蒼生。[4]7
此時對獄空獎勵的主要內容是“降詔獎諭”,并為之建立歌功頌德的道場。太祖時期的獄空記載并不多,只有開寶八年(975)五月京城諸官司由開封府上報獄空[5]340,但并未有下文申明獎勵內容,應當是遵照舊制例行獎諭。到太宗時期,因襲前朝制度稍久,對獄空的奏報出現了不實的情況,如太平興國七年(982)八月,兩浙路轉運使高冕指出:
“部內諸州系囚甚多,蓋知州、通判慢公,不即決遣,致成淹延。或虛奏獄空,隱落罪人數目,以避朝廷按問。望自今虛奏獄空及見禁人狀內落下人數、隱縮入禁月日者,許本州官吏互相申糾,重行朝典。”從之。[3]8492
高冕此次的上奏內容明顯反映出虛報獄空現象的存在。針對高冕所言,太宗提高了對虛報獄空現象的審核標準。接著,太宗在淳化三年(992)進一步提高對獄空的審定標準:
詔:“諸州須司理院、州司、倚郭縣俱無禁系,方得奏為獄空。如逐司官吏自勤發遣致獄空者,仰長吏勘會詣實,批書印歷,更不降詔獎諭,并依《編敕》施行?!保?]8492
新的判定標準把司理院、州司、倚郭縣連成一個整體,任何一項達不到就不符合獄空的標準。這很大程度上減少了州司之間相互隱匿罪犯的可能。但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對獄空的獎勵內容有少許改變,即司理院、州司等“諸司”出現獄空,由長官依次勘驗后打造印歷憑證,省去上奏的流程,皇帝便不用再另外下詔獎勵。皇帝不再下詔獎諭獄空使得太宗時期可見的獄空獎勵次數寥寥無幾,這也能從側面反映“批書印歷”式的獎勵或多或少會對官員求取獄空的積極性有所抑制。
真宗時期的記載則透露出朝廷對獄空的獎勵發生了變化,皇帝親自降詔獎諭重新被行用。大中祥符二年(1009)四月十二日,“詔:‘諸州雖封部閑靜,獄空及季者亦賜詔獎之’”[3]8492五月的一則記載更加證實了上文的推斷:“(大中祥符二年)五月八日,銀臺司言:‘降詔書獎諭饒、歙州獄空,看詳皆是州司、司理院互有獄空,不應得《編敕》條貫。今后乞先委刑部將旬奏禁狀點勘不謬,即具奏降詔。刑部點勘如依得《編敕》,即具以聞。’”[3]8492據此條記載還能觀察到的是,饒、歙二州獄空并不符合太宗定下的審核標準,州司、司理院互有獄空就下詔獎諭,降詔獎諭與太宗定下的“《編敕》條貫”的法定程序出現了分離,銀臺司此言也是想使得真宗要在刑部的審核結果出來之后再確定是否要進行降詔獎諭。
真宗朝獄空的記載次數有所增加,與真宗降詔獎諭方式的回歸不無關系。因為一旦降詔獎諭,一定會被官方記載,這樣的記載更加權威。與僅僅是程序性的印歷相比,其保存下來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值得注意的是,真宗朝的獄空并未激增,見于記載的共13次,平均一至兩年出現一次,分布比較均勻,并未因真宗的一系列“神道設教”的政治活動而發生明顯變化,這時的獄空也并不能給奏報官員帶來實質性的獎勵。
此外,真宗時期對獄空的審核標準進行過兩次調整[3]8492-8493,進一步加強了對于獄空的審定。這也側面說明真宗時期獄空申報數量的增加使得政府嘗試從嚴格審核層面來管控獄空的申報,以此來應對越來越多的獄空申報。
仁宗、英宗時期的獄空頻率又下降到了真宗之前的水準,其原因或可在乾興元年(1022)仁宗繼位后劉太后和仁宗對輔臣的交代中得以體現:
上與皇太后諭輔臣曰:“前后所降天書,皆先帝尊道奉天,故靈貺昭答。今復土有日,其刻玉副本已奉安于玉清昭應宮,元降真文止于內中供養,則先意可見。矧殊尤之瑞,專屬先帝,不可留于人間,當從葬永定陵,以符先旨?!庇猛踉我暮喼h也。[5]2297
劉太后和仁宗采用王曾和呂夷簡的建議,對于真宗在位期間的政策諱莫如深,把真宗生前的祥瑞之物從葬永定陵,采取“就此而止”的態度。而真宗時期回歸的“降詔獎諭”方式,從仁宗時期和英宗時期幾乎絕跡的獄空記載來看,仁宗朝君臣應該是對真宗“降詔獎諭”的政策是有所反思并做出了一些改變的。例如仁宗時期楊繪確曾有過獄空的政績,這在其本傳中用“徙興元府。……在郡獄無系囚”[6]10499一筆帶過。其墓志銘中則詳細記載到,“徙知興元府。未期年,獄空者二百八十余日”[7]393。但對朝廷獎勵的方式沒有只言片語,當是回到了政府程序性的“編敕印歷”的獎勵方式,即皇帝不再另外降詔獎諭。降詔獎諭方式的不再行用使得見于記載的獄空數量下降到了太宗時期的水準。
神宗即位,熙寧年間見于記載的獄空奏報次數少之又少,真正開始出現大量獄空記載是元豐五年(1082)三月:
知開封府王安禮言:“司錄司獄空外,有左右軍巡院③獄案皆已斷絕,止有見禁罪人丁懷等公案已奏及在糾察司,望責近限審錄及約法斷遣,所貴三院皆獄空?!睆闹?。[5]7805
王安禮說的很明顯,這次獄空主要是由斷絕所造成的。至于斷絕之法,神宗熙寧十年(1077)正月重申,“發法寺自今公案半年一次,赴中書門下勒宿斷絕,仍比較功過,依三等支賜”[3]6854。這是宋初以來規定的每年兩次定期斷絕制度。接著,神宗還進一步擴大斷絕的范圍,元豐三年(1080)詔:“刑部、審刑院斷案④及詳定事半年不能決者,以狀上中書、樞密院?!保?]3413不僅如此,因為神宗時存在春秋二試的緣故,在測試刑法前也需要把大量案件審理完畢才能考試,實際意義上形成了每年四次斷絕制⑤。這無疑為獄空的大量出現做好了鋪墊⑥。
元豐三年以后,獄空事件的記載出現頻率顯著增加。這與斷絕之制有著緊密的關系,甚至其中多次獄空是斷絕的直接后果。除了上述的王安禮元豐五年三月奏報的獄空外,大觀元年(1107)的記載則更加明顯:
九月二十九日,敕:“檢會大觀元年八月刑部、大理寺斷絕獄空,未曾推恩。取到大理寺狀,勘會七月二十五日起首稱辦,至二十九日終斷罪盡絕,八月一日申奏?!保?]8494
政和五年十二月的記載也說明了斷絕之制對獄空的重要作用:
十二月六日,太師、魯國公臣蔡京言:“伏睹開封尹王革奏,奉詔,開封府見禁公事稀少,仰催促結絕,冬祀前奏獄空。十月二十九日,據左右獄等處公事并已斷絕,即日獄空?!痹t許稱賀。[3]8496
除了斷絕之外,恩宥之制、審限制度、錄囚制度等都對獄空的出現起到積極的作用。但總體來說,對于獄空的獎勵方式還是多停留于名譽層面的降詔獎諭或批書印歷式的程序性獎勵。直到神宗時期王安禮獄空事件后,情況發生了改變:
(神宗元豐五年)四月一日,知開封府王安禮言三院獄空,詔送史館,安禮遷一官,推官許懋、胡宗愈、劉摯、劉仲熊并賜章服。軍巡判官畢之才以下十四人為三等,第一等遷官,第二等減磨勘二年,第三等一年,吏史轉資。仍賜絹千匹、銀一百五十兩、錢五百千。[3]8493
此次獎賞涉及了名譽層面的“詔送史館”、官職升遷層面的“轉官”與“減磨勘”和物質層面的實物獎勵,與之前的獎勵相比天差地別。緣何發生如此劇變?李燾在《續資治通鑒長編》中有所記述:
安禮事至輒斷,庭無留訟,久系待辨者一切論決,于是以獄空揭諸府門。遼使過見,嘆息稱為異事。上曰:“昔由余聘秦觀政,內史廖輩從容俎豆,以奪其謀者,秦有人也。安禮留意吏事,能駭動北國,于古無愧矣。”同知樞密院呂公著從者得匿名書于道,事涉不順,公著以聞,上手封付安禮治。已而又得二本,詔:“遼人在館,而此書滋多,亟捕之,無使宣布?!睍獍儆嗉?,而其一加三人焉,中有姓薛者。安禮曰:“余得之矣。”薛至,詰之曰:“若豈有素所不快者邪?”對曰:“里有以筆求售者,拒之,怏怏而去,意其見仇也。”安禮遽捕致,訊所告,皆其平時睚眥者。狀具,詔遣近侍覆之,無異辭,即日梟于市,初不逮系一人。[5]7813-7814
這里面多了一個插曲,雖小但影響至大,即此時恰逢遼朝使節經過開封府見到獄空景象,并為之驚嘆。關于獄空在遼朝的意義,孫建權先生提到,“‘獄空’通常被視作王朝政治清明的特征之一,故遼代皇帝常常獎勵‘獄空’之地”[8]123。獄空在遼朝皇帝臣子的眼中也有著重要的意義。其實早在遼圣宗開泰五年(1016)三月,因“諸道獄空,詔進階賜物”[9]194。此時遼朝已經對獄空給以升官賜物的豐厚獎勵。在遼使眼里,宋代的獄空也必然昭示宋朝國運昌盛。這也是神宗頗為看重這次獄空事件的原因之一。但此時出現了小插曲,有訟書呈遞,神宗不愿此事為遼朝使節所知,便讓王安禮迅速了結了案件。仔細觀察,仍然可以從中看出一些端倪,尤其是“呂公著從者得匿名書于道”,這更加令人費解,官府自可以接受訟書,為什么訟者偏偏不通過正規渠道遞交訟書呢?李燾對此作了一些補充:
鮮于綽《傳信錄》:或云獄空時,安禮密諭畿邑,使暫停解送公事。御史知雜滿中行彈擊之,上不說,曰:“豈不知獄空朝廷美事乎?”中行言獄空事不驗,又雜言和甫他事,不勝,出知無為軍?!湃?,即日梟首都市,初不逮證一人,京師嘩然稱頌,以為神明。此據田晝所作《安禮行狀》。[5]7814
結合神宗對此次獄空超越常制的獎勵來看,王安禮所為獄空之事存在政治投機。再結合呂公著的上奏內容來看,王安禮存在讓屬邑暫停上報案件的行為,但神宗對此并不排斥——王安禮正好迎合了神宗想向遼朝使節展示國朝圣政的心理。
從事件的結果來看,王安禮這次政治投機相當成功。神宗也樂得如此,并給予了此次相關人員相當優厚的獎勵。不僅如此,相隔六日的四月七日,“大理卿崔臺符言本寺獄空,詔送史館,臺符減磨勘二年,少卿韓晉卿、楊汲一年”[3]8493。神宗依然給予減磨勘、詔送史館的優厚獎勵。自此對獄空的優厚獎勵制度逐步被沿襲下來,獄空出現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多。值得注意的是,熙寧六年(1073)陳次升也憑借個人努力取得獄空的政績,“尋改宣徳郎、知密州安丘縣?!磶?,從事到縣而獄空,于是嘆服。秩滿,注英州僉判”[10]140-141。對于陳次升在熙寧年間的獄空獎勵并未申明,但后文卻說陳次升等到秩滿才得以到英州就職。那說明此時對于獄空的獎勵并未涉及轉官。那么王安禮獄空事件確可以作為獎勵方式發生轉變的轉折點。
哲宗在位期間,從僅有的幾次獄空來看,基本沿襲了神宗時期的獎勵力度和方式,總體上變化不大。
神宗以后,獄空事件增多,獎勵方式按情況而定。基本上是獎賜并重,但也存在特殊情況:
(神宗元豐六年六月二十五日)龍圖閣直學士、朝奉郎、權知開封府王存言三院獄空,詔開封府官吏并依元豐五年推恩。[3]8493
(神宗元豐七年二月十一日)以開封府獄空,賜知府王存獎諭敕書,銀絹百匹,……命如故事遷官,而門下省以謂前此存等以獄空遷官,或賜章服,才半歲,今推賞不可,上乃命止賜詔及銀絹而已。[3]8493
雖然不能短時間內連續轉官,但仍然保留實物獎勵。這也足以說明從神宗時期開始,獄空的次數有明顯上升,兩次獄空的間隔時間越來越短。不僅如此,到了徽宗時期,獎勵規模越來越大,甚至到了空前的規模。尤其是政和四年(1114)九月十七日獄空獎勵,規模之大,令人瞠目結舌,匯集成表格如下。

宋政和四年獄空獎勵一覽表
獎勵涉及人員達數百人,如此大規模大范圍的獎勵,在徽宗朝似乎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兆诓幌Ш馁M大量金錢去濫賞,進而制造天下太平的至治景象,這在上官行的上奏中有明顯表現:
政和元年十二月十一日,朝散大夫、知解州上官行奏:“臣昨任東京西路提刑,準大觀元年八月七日御筆手詔,京師犴獄屢空,四方郡縣(又)[久]系不決,令監司慮囚決獄,[使]囹圄空之,遍及天下。臣受奉圣訓,躬督州縣,本年終一路州縣并經獄空,京東近郡闔境澄清,悉資神化。[3]8495
上官行明確說明自己是遵守大觀元年(1107)的御筆手詔,親自下到州縣決獄,結果到年終時,京東周圍郡縣都出現了牢獄大空。顯而易見,他這次下行州縣帶有明確的目的性?;兆跁r期的御筆手詔的性質,王育濟先生提出其獨特性在于御筆由皇帝直接發布,并且具有不可建議性,對于御筆執行不力的懲罰更為嚴厲[11]55-56。方誠峰先生《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中也有論及,“‘御筆’之所以要求呈現皇帝本人的筆跡,是因為它比內批更為強調出自皇帝本人,突出其不可抗拒性”[12]179。再結合徽宗時期對獄空的大規模獎勵來看,徽宗有意親自引導甚至是通過御筆手詔的方式去影響官員創造或制造獄空。讓獄空大量并且密集出現,無疑有兩種渠道:一是官員積極進取,二是降低審核標準?;兆陔p管齊下,不僅親自下御筆手詔督促官員進行案件的清理,而且暗中降低審核標準,如:
三年二月十四日……又陜州奏大觀元年二月州院、司理院、平陸等縣獄空月日。詔:“淮東提刑并陜州知州并降敕書獎諭,平陸縣知佐、通判、司理院當職各指射差遣一次,通判陜州、州院、[高]郵軍軍院、海州司理院當職官各支賜絹二十匹?!保?]8494
四年五月四日,文武百僚、尚書左仆射何執中等言:“[伏]見開封府左治獄空,并斷絕,上表。乞宣付史館?!睆闹#?]8495
很明顯,這兩次都不符合太宗、真宗時期定下的標準,但徽宗還是照例進行了獎勵。降低審核標準固然能多制造獄空,但官員利用個人權力,制造獄空的例子則更多:
(宋徽宗宣和二年)臣僚言:“比年官吏希求恩賞,治獄者務作獄空。輒不受辭,又寄留囚徒于他所,致有逃逸。斷刑者務作斷絕,滅裂鹵莽,用刑失當,有以婦人配隸千里者。昨詔大理寺、開封府不得輒奏獄空,近復有旨,不許妄作斷絕。然開封府復有斷絕獄官吏冒賞者?!痹t令御史臺覺察彈奏。
故事,法司斷絕,必宣付史館獄空,降詔獎諭,或加秩賜章服。后以冒賞者多……[13]5010
此話揭露了官員務求領賞,務作獄空的泛濫現象。徽宗意識到了這種情況,在政和三年(1113)九月十二日曾下詔讓大理寺、開封府不得奏獄空,并不得推恩支賜[3]8495。但這種形式性的叫停并沒有遏制這種謊報獄空的浪潮。當年十一月又有獄空奏報,徽宗并未有所抑制。可見徽宗本人對此是了解的,但他實在想繼續他的圣朝規劃,并不想阻止這場“精心策劃”的獄空戲碼,所以在簡單地做一下聲明之后就不了了之。
不妨說,獄空是一種儀式或一種路徑,徽宗通過這種儀式設計出額外的資源分配路徑,所有參與了這個儀式的人都如愿以償地獲得資源的分配。他自己也通過這些諸多的儀式完成了自己形象的升華,即“神化”。宋徽宗想營造一個太平盛世,就需要設計出諸多類似的儀式,用資源分配的模式來引導官員們逐步創造他所想要的局面,在完成這些儀式的過程中,政治力量的再分配也在同時進行并最終完成。自此,獄空的出現越發泛濫?;兆诔z空次數是歷朝最多,并且十分密集。一年的大多數月份里都有獄空出現,這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方誠峰先生所論徽宗朝祥瑞體系的第一個特點,即祥瑞日常存在[12]266-277。這時的獄空或多或少的帶上了些許祥瑞屬性,但獄空的祥瑞屬性到底在徽宗的祥瑞體系中占著怎樣的比重,不應給予過多估計。
政府官僚揣測徽宗的喜好,迎合徽宗制造“圣政圣時”的現象比比皆是,伊沛霞也對此有所論及:
徽宗的大臣們還奏報了不少別的祥瑞,為政治舞臺的慶賀活動提供了機會。此一悠久的傳統可追溯至周朝,但正式形成制度主要還是在漢代。在這些場合中,君臣所用的語言都非常儀式化,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將這些儀式用于個人目的或將自己的解釋強加于其中。[14]146
豐厚的物質獎勵對官員有著巨大的誘惑,尤其是轉官獎勵。宋朝磨勘制度的存在使得大多數官員在宦海里面浮沉,用盡一生時間仍然不能有所突破的官員大有人在。無怪乎蘇軾發出“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雖殺人亦為之”[15]788的感嘆。
官員制造獄空意圖領賞的行為過于泛濫。哲宗時期的劉安世對此有所揭發:
人吏主行文書,職事當然,若事成于己,猶不可論功,況出他人,豈當冒受?如開修運河、大理獄空,首末行遣,皆出他司。又自六曹勘當,本房止是經手行遣,卻等第支賜,事屬無名。[5]10603
劉安世指出獄空冒賞的現象和政府賞賜規模過大的問題,認為應該縮小賞賜規模。哲宗時期就已經遭受劉安世指摘的濫賞現象到徽宗朝變得更加一發不可收拾。濫賞不僅導致了國家財政的大幅浪費,也導致了朝政的混亂。君臣們把精力大多浪費在營造盛世景象上面,以至于金朝消滅遼朝之后繼續南下時,北宋朝廷竟然沒有對抗能力。靖康之變,北宋覆滅,徽宗精心設計的圣朝結構也隨之瓦解。
高宗在風雨飄搖中立國,建炎年間和紹興初年國家處于漂泊和動蕩時期,拋開躲避金軍的因素,還應考慮到南宋立國初期國家的結構尚還不完備,對獄空的獎勵無從談起。況且,國家此時正集結全國的力量對抗金軍,大多數罪犯都作為有效的軍事力量而被使用,此種背景下獄空就沒有政績性可言。
紹興年間國家稍稍穩定下來,逐漸出現了獄空記載。紹興六年(1136)六月四日,“大理寺奏:‘左右推見禁公事勘斷盡絕,即日獄空,省[記]得在京日本寺官上表稱賀?!t免上表,令學士院降詔獎諭”[3]8497。從高宗對此次獄空的獎勵結果來看,只令學士院降詔獎諭,并未沿襲徽宗時期宏大豐厚的獎勵方式,甚至連上表稱賀的程序也被拒絕。不僅如此,高宗在紹興十九年與宰臣的對話中表明了他的態度:
上諭宰臣曰:“諸州申奏獄空,[皆]是將見禁罪人于縣獄或廂界藏寄,此風不可滋長。今后如奏獄空,可令監司驗實,或有妄誕,即行按劾,仍令御史臺覺察彈奏。若不懲戒,則奏甘露、芝草之類,崇虛誕謾,無所不至矣。”[3]8497
高宗痛斥官員弄虛作假的行為,認為此行為必須予以及時遏制,其中還提到了“甘露”“芝草”。這自然讓人想起了徽宗時期的諸多政策,高宗本人在當時作為這些政策的見證人,自然明白這些政策的荒誕性。這也足以解釋為何在紹興六年獄空出現時,高宗作出免去上表稱賀的程序,僅僅讓學士院降詔獎諭的決定。
不僅高宗如此,士大夫們對徽宗期間的政策的批評也不絕如縷,例如洪邁就對徽宗時期的政策嚴加批評:“以自崇寧以來,創立法度,例有泛賞,如學校,茶鹽,錢幣,保伍,農田,居養,安濟,寺觀,開封、大理獄空,四方邊事……種種濫賞,不可勝述?!保?5]788皇帝和士大夫在對待徽宗時期的政策上存在共識,這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對獄空的獎勵逐漸回歸到贊譽式的降詔獎諭,轉官獎勵退出獎勵內容。實物獎勵雖在孝宗時期有所回歸,隆興元年(1163),“大理卿李洪言大理獄空,乞上表稱賀,不允,令學士院降詔獎諭,推級等于贓罰錢內等第支給食錢”[5]8497。但值得注意的是,實物獎勵僅僅是以“食錢”的名義頒發,數量上不可同日而語。紹熙元年(1190),大理寺丞周曄上奏稱:
“舊例奏獄空,犒賞胥吏,凡所經由,等第支給,至數千緡。寺庫既不能[辨],獄雖無系囚,但申省部,不敢陳奏,遂至賒作獄空,常欠利債。且屢空屢奏,盡善盡美,豈可以犒吏之故有隱于君父乎?臣又見獄空有奉表稱賀之禮,有降詔獎諭之文。陛下謙沖,抑稱賀而不許;人臣何德,受獎諭而不辭!且職事無曠,分所當然。乞明詔寺臣,凡遇獄空,悉以聞奏,無用犒吏,降詔獎諭亦乞特免?!睆闹#?]8498
周曄上奏內容足以明徽宗時期實物獎勵數量的巨大,甚至導致“賒作獄空”的現象,足以說明實物獎勵對朝廷財政造成了一定的負擔。周曄此次上奏的目的即是為了停止對獄空的實物獎勵。他認為官員當職,取得獄空的政績是理所當然的,不應該再受到豐厚的獎勵,甚至對降詔獎諭也請求免去??梢姷氖?,孝宗對周曄上奏予以認可并執行。自此實物獎勵基本退出對獄空的獎勵內容,對獄空的獎勵回歸到單一的降詔獎諭的方式?;实圻B上表稱賀的流程也省略掉,僅僅讓學士院降詔獎諭,盡管記載的詔文精美無比,但是對獄空的大規模獎勵終究是一去不復返了。
概而言之,神宗時期由于王安禮事件促成對獄空的豐厚獎勵機制,到徽宗時期獎勵規模進一步擴大。濫賞導致了官員們制造獄空的舞弊行為,獄空出現的記載數量大幅增加并出現密集化現象?;兆诶妹芗霈F的獄空來體現當朝的歌舞升平的意圖不言而喻,但通過濫賞來促成的這種現象的效果只能是暫時性的。北宋覆滅,高宗立國以后對獄空的獎勵及時作了調整,在不準官員上表稱賀的前提下只令學士院降詔獎諭,孝宗紹熙元年則正式終止了對獄空的實物獎勵,至此對獄空的獎勵逐漸回歸到了北宋初年的獎勵模式。這也是南宋君臣對獄空獎勵的反思性成果,這不得不說是一種對國家政治和財政資源分配的有效性調整和糾正。
趙宋開國,對五代舊制頗多因襲,對獄空的獎諭方式也是如此,即以降詔獎諭為主。太宗時期為應對弄虛作假制造獄空的官員行為而提高申報獄空的標準,并申令不再降詔獎諭。真宗時期可見記載的獄空次數因為降詔獎諭方式的回歸而有所增加,但并不密集,不乏官員積極作為取得獄空的例子。仁宗、英宗時期的獄空可見次數又回歸到了太祖、太宗時期的頻率。但神宗元豐五年(1082)王安禮獄空事件卻轉折性地影響了宋朝沿襲已久的獄空獎勵制度。官員取得獄空,不僅可以轉官,還可獲得實物獎勵。到徽宗有意識地通過濫賞推進獄空的祥瑞化,獄空逐漸泛濫,由以往的幾年出現一次到徽宗朝的一年出現多次,密集化趨勢明顯。
獄空泛濫化的實質,是徽宗設計出特定的政治資源分配路徑,引導官員通過制造獄空等一系列祥瑞而獲得相應的政治資源,進而呈現當朝“圣政”的美好景象。高宗立國以后及時糾正了對獄空的獎勵方式,并經孝宗進一步改正以后,獄空的獎勵方式回歸到降詔獎諭的單一獎勵模式。將高宗時期政策的轉向置于立國后君臣致力于對神宗朝各種政策的反思和轉變的大背景下,考慮到對獄空的大幅獎賞也自神宗時開啟,那么高宗時期對于獄空獎勵回歸到神宗以前的“舊制”不失為對神宗朝政策反思的一種措施。
對于宋代各朝獄空的認識并不能一概以負面論之。北宋前中期的獄空應給予一定程度的肯定——雖然存在一些制造獄空的現象,但仍然有一部分勤勉的官員依靠自身能力取得了獄空的政績。究竟何種因素對獄空出現的頻率影響最大難以確定,但獄空獎諭方式的變化對獄空出現頻率的巨大影響,則是毋庸置疑的。
注釋:
①相關專著主要有王云海主編《宋代司法制度》,河南大學出版社,1992年;張晉藩、郭成偉主編《中國法制通史》第5卷,法律出版社,1999年;薛梅卿主編《兩宋法制通論》,法律出版社,2002年;王志亮《中國監獄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戴建國、郭東旭《南宋法制史》,人民出版社,2011年。
②費用等級在《慶元條法事類》有相關內容可作參考,“諸州獄空給道場錢:節鎮:一十貫;余州:五貫”。具體請參見宋代謝深甫纂修、戴建國點?!稇c元條法事類》,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834頁。
③開封府的監獄場所并不止一處。北宋的監獄系統如“在開封,有府司、左右軍巡院;在諸司,有殿前、馬步軍司及四排岸;外則三京府司、左右軍巡院,諸州軍院、司理院,下至諸縣皆有獄”所述(參見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第5021頁)。
④熙寧十年(1077)在將大理寺的積壓案件歸入斷絕的范圍之后,元豐三年(1080)進一步將刑部和審刑院的積壓案件送往中書進行清理,這進一步加大了斷絕的范圍。
⑤關于春秋二試,張希清先生統計春試一般在每年的1—3月進行,秋試在8—9月進行,加上宋初規定的每年的6月和12月的兩次斷絕之制,共計四次斷絕次數。關于春秋試的時間,具體請參見張希清、毛佩琦等《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宋代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36、227頁。
⑥季懷銀先生將獄空歸為“對有獄機關的清理”,將“斷絕之制”歸為“對無獄機關的清理”,可能割裂了兩者的聯系。因為宋代的法律系統自太祖時就將死刑判決權收歸中央,地方疑難案件也需上報處理。宋朝沿襲唐朝,各級司法審判權限不同。例如縣級司法機關只能判決杖刑以下的案件,徒刑以上的案件在預審之后需將人犯、案卷送至州郡判決。這些繁瑣的司法程序,決定了獄空和斷絕之制聯系密切,可以說是有著重要的因果關系,故不能割裂開來。參見季懷銀《宋代清理“留獄”活動述論》,《中州學刊》1990年第3期,第111—1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