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俄烏沖突發生以來,烏克蘭面臨獨立30余年來最大危機,這與其國家建設水平低下有關。國家可分為實體意義上的國家和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國家建設也可分為兩種路徑——獲得具體國家特征的實體國家建設,建構國家、社會及個人之間合理化關系的政治國家建設。烏克蘭國家建設不足集中表現為政治國家有效性缺失。烏克蘭國家建設存在政治制度多變、國家寡頭化、國家認同缺失、民族沖突對立等諸多不足,導致民主無序化、國家寡頭化、認同碎片化、族群對立化,極大影響了國家有效性。烏克蘭未能處理好秩序與民主、自主發展與外部影響、歷史與現實、民族多元與一體之間的關系,未完成獲得獨立性、人民性、主體性和共同性的歷史任務。烏克蘭國家建設教訓提出警示:國家建設不能盲目接受、照搬某種思潮或模式,而應以獨立性為基礎,以人民性為遵循,以自主性為保障,以建設性為追求,探索確保本國國家有效性的特色路徑。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的態勢下,國家安全穩定與有序發展的難度加大,現代國家建設應高度警惕新自由主義的話語敘事與行動滲透。
關鍵詞:國家建設;國家有效性;民主;秩序;認同;民族;烏克蘭;新自由主義
中圖分類號:D736.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2096-3378(2022)03-0155-17
一、問題的提出
烏克蘭是東歐地區大國,擁有重要地緣戰略位置,且處于轉型進程,受到廣泛關注。自2022年2月底俄烏沖突發生以來,烏克蘭面臨1991年獨立后最大的危機。圍繞這場沖突,已有研究從國際關系角度進行了討論,涉及俄羅斯對外政策[1]、烏克蘭對外政策[2]、俄羅斯與西方關系[3]等。本文嘗試從內部視角出發,探討這場危機背后的烏克蘭國家建設因素。國內雖鮮見直接、系統討論這場沖突與烏克蘭國家建設之間關系的文獻,但前期研究已涉及該問題的部分面向。張弘以國家形態發展為視角梳理了烏克蘭獨立以來國家形態發展變化的軌跡,認為寡頭政治是導致烏克蘭國家形態從勾結型發展為俘獲型,最終發展到“失敗國家”邊緣的關鍵因素[4]。茍利武基于新制度主義、公共選擇理論與后結構主義視角分別從政治、經濟與社會維度,分析了烏克蘭轉型與國家建構的關系[5]。張艷波分析了烏克蘭國家建設中的國家認同問題,認為制度弊端、集團斗爭、缺乏權威、經濟衰落、外部同化、東部危機等威脅著烏克蘭統一國家認同的形成和穩固,且在全球經濟和安全形勢不斷變化背景下,其國家認同危機加劇[6]。趙會榮指出,澤連斯基時期的烏克蘭應在尊重地區訴求差異的基礎上繼續構建烏克蘭的民族國家認同,處理好歷史文化傳統與現代國家構建之間的關系[7]。常士訚、郭小虎以烏克蘭為案例,從國家建構的二維度理論視角分析了烏克蘭國家失敗的成因[8]。這些研究或注重國家形態(一種狀態),或注重國家轉型(一種過程),或注重民族建構(一個側面),為本文的討論提供了理論啟發。本文嘗試在已有研究基礎上從國家在工具價值意義上的有效性出發,將國家建設作為一個綜合概念,在其框架下討論烏克蘭的政治制度、發展模式、國家認同和民族建構,并通過烏克蘭案例總結國家建設方面的教訓與鏡鑒。
國家可分為實體意義上的國家和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后者是將國家視為重新組織社會的那套制度體系,是基于現代社會發展需求而建構起來的一套用于保障個體與社會權益、維護和推進整個共同體發展的制度體系[9]。國家有效性是指國家能夠達到自己的目的,在實體國家意義上,包括維護國家主權、領土、安全和秩序;在作為制度體系的政治國家意義上,包括保障個體權益、維護社會正義、推進國家發展等。有研究認為,國家的基本目的就是為了國家安全、國內秩序、基本福利、社會正義。如果一個國家不能提供前三項基本功能,就是失敗國家[10]。國家有效性來自其擁有的適應力、復雜性、自主性和內聚力[11],而這些主要取決于國家建設水平。亨廷頓認為,各國之間最重要的政治分野不在于政府的形式,而在于政府的有效程度[11]1-2。在這里,政府是國家的代名詞。正因此,亨廷頓又指出,具有合法性、組織性、有效性和穩定性的國家才能政通人和[11]1-2。
根據國家的實體意義和政治意義,國家建設也可分為兩種理解路徑。一種是實體國家的建設,也就是獲得主權、領土、軍隊、行政、司法、稅收等具體國家特征,可理解為國家的建立或形成;另一種是政治國家的建設,即建構國家、社會及個人之間的合理化關系[12]。本文重點討論烏克蘭的政治國家建設。從大歷史視野審視烏克蘭的國家建設,它面臨來自全球化、現代化和民主化的要求;與此同時,作為新獨立的轉型國家,烏克蘭還面臨成為新的國家主體這一任務。因此,烏克蘭國家建設的內容主要是處理四組關系:與外部的關系、與歷史的關系、與現狀的關系、與未來的關系,涉及國家制度建設、發展道路建設、國家認同建設、民族共同體建構等方面。如果在國家建設中不能處理好上述四組關系,國家將面臨失去政策和行動獨立性的危險,成為其他國家的附庸或國際關系的犧牲品;將面臨失去選擇發展道路和制度自主性的危險,無法按照本國意志實現國家現代化;將面臨因國家發展成果無法惠及人民而失去民眾認同的危險,進而失去合法性,陷入混亂和分裂;將面臨政治、經濟、社會、民族、文化、宗教等各領域發展缺乏建設性的危險,相關政策的制定和實施充滿投機性,只注重集團利益、近期利益。克里米亞危機、東部地區戰亂及俄烏沖突都表明,烏克蘭在國家建設方面存在諸多不足,未完成獲得獨立性、自主性、人民性和建設性的歷史任務,尚未找到適合本國國情的國家建設范式。
二、民主無序化:政治制度的不成功建設探索
烏克蘭獨立后,在政治制度建設方面完全拋棄了蘇聯模式,向三權分立的資本主義制度轉型,民主化是其主要方向。國家的政治制度體系具有雙重性,既是國家治理得以實施的機制和憑借,又是民眾權利和自由的保障。現代國家應建立何種政治制度體系呢?一方面,在現代民主社會,主權在民的政治理念要求政治制度體系必須將保障民眾權利和自由作為出發點,這是其價值性;另一方面,在國家的現代化發展訴求下,政治制度體系須能合理調配和使用資源,創造有利于發展的秩序,這是其工具性。二者是辯證統一關系,價值性為工具性提供方向和指引,工具性則是實現價值性的保障。烏克蘭的政治制度體系正因缺乏工具性,才未能實現價值性:既無法保障民眾權利和自由,也無法促進國家和社會的正向發展。1996年6月28日,烏克蘭頒布的第一部憲法確立了總統議會制。在該基本政治制度框架下,總統的權力大于議會、總理,議會實行多數當選的單一選舉制。2004年12月8日,烏克蘭通過了修憲法案,自2006年1月1日起變總統議會制為議會總統制,總統權力被限制,議會和政府權力得到擴大,議會實行比例代表制。2010年亞努科維奇當選總統后,于2010年9月30日宣布改回1996年憲法,恢復總統議會制。2014年“廣場革命”后,烏克蘭又將憲法恢復為2004年版本。獨立后,烏克蘭政治制度體系的調整方向相對明確,即由蘇聯模式向三權分立的西方民主模式轉型。但在具體實踐中,這套制度體系缺乏相應的工具性,出現了無序化。政黨林立,總統、議會、政府之間如何分權成為困擾烏克蘭國家建設的問題。盡管該問題在其他轉型國家也存在,但在烏克蘭表現得格外突出。
(一)探索與妥協:克拉夫丘克時期(1991—1994)
克拉夫丘克是烏克蘭獨立后的首任總統,建國與建制是其主要任務。在這一時期,烏克蘭確立了轉型方向,即從蘇聯模式轉向三權分立的西方民主制度。但由于在這方面缺乏準確的、足夠的認識與經驗,轉型的具體實踐呈現試錯、摸索和磨合的特點。由于作為國家政治制度基本大法的憲法遲遲未能出臺,獨立后烏克蘭的政治體系依然留有蘇聯時期政治體系的殘余,例如地方蘇維埃仍在發揮作用。由于憲法權威和框架原則的缺位,總統、政府、議會就權力分配展開競爭,烏克蘭當時的政治體系呈現過渡時期的混亂和無效率。在這種情況下,經濟改革措施的出臺和落實成為問題,烏克蘭出現了嚴重的通貨膨脹。在民眾抗議聲中,烏克蘭于1994年提前舉行總統選舉,克拉夫丘克被庫奇馬擊敗。克拉夫丘克在蘇聯時期主管意識形態領域工作,與葉利欽相比,不屬于超凡魅力型的領袖[13]。在總統與議會的權力爭奪中,克拉夫丘克采取妥協立場,這使烏克蘭在獨立之初避免了動蕩甚至分裂,但其確立的競爭性政黨制度基礎為后來的政黨林立埋下了伏筆。
(二)斗爭與割裂:庫奇馬時期(1994—2005)
庫奇馬解決了建制的部分問題。1995年5月,烏克蘭通過《國家政權和地方自治法》,撤銷了地方蘇維埃。庫奇馬試圖打破總統與議會相互掣肘的局面,加強總統權力。根據《國家政權和地方自治法》,政府由總統組建,無需議會批準,總統即可獨立任命總理和部長[14]。但這遭到議會反對,雙方僵持的局面未發生質變。烏克蘭1996年通過的第一部憲法雖確立了總統議會制,總統是國家首腦和最高行政長官,可組閣,但同時受到議會制約;議會可彈劾總統,可通過不信任決議投票解散政府。權力斗爭嚴重影響國家秩序,西方民主制度的弊端開始在烏克蘭凸顯。庫奇馬任上更換總理(包括代總理)達11次之多。在這種情況下,國家經濟發展政策無疑是多變和低效的。烏克蘭各政治陣營為了贏得權力,利用民族主義,借民族、語言、宗教等議題彼此攻訐,嚴重影響了國家認同和民族構建,不但進一步加劇割裂,甚至制造出新的矛盾。
(三)變動與搖擺:尤先科、亞努科維奇、波羅申科、澤連斯基時期(2005—現在)
2004年,尤先科成為烏克蘭第三任總統。自此,煽動民眾發動“街頭革命”成為烏克蘭政治精英權力斗爭的重要手段。而放棄法律框架內的正常途徑,熱衷通過“街頭革命”實現訴求,也意味著民眾對烏克蘭現行政治制度體系的不認同。由于國家權威日益喪失,烏克蘭國家建設中存在的問題日益嚴峻。尤先科任上,總統與議會間的斗爭仍然延續,但在很大程度上已演變為不同利益集團間的斗爭。其他政治精英不能接受尤先科一家獨大,通過2004年修憲把總統議會制轉變為議會總統制,擴大了議會權力。如此一來,不同派系政治精英的權力斗爭變得更加錯綜復雜。在總統與議會間的斗爭之外,隨著議會席位重要性的增加,各方還不遺余力地追求成為議會多數派。尤先科、季莫申科、亞努科維奇的“三國演義”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出現的,為了成為議會多數派,各方組建了尤-季聯盟、季-亞聯盟、尤-亞聯盟等政治組合。2010年,由于尤-季聯盟破裂,亞努科維奇當選總統,隨后廢除了2004年憲法修正案,由議會總統制改回總統議會制,總統權力擴大。由于亞努科維奇上任后試圖恢復和強化與俄羅斯關系,同歐盟簽署政治和自由貿易協議一事擱淺,引發國內親歐洲派反政府示威,隨后發生“廣場革命”。為限制總統權力,烏克蘭2014年2月21日恢復2004年憲法修正案,又“搖擺”回議會總統制。2014年5月,波羅申科上臺,外交上“親歐排俄”,仍未能理順總統與議會間的權力關系,在國家治理方面不但未能解決克里米亞危機、東部武裝沖突帶來的國家統一問題,也未能清除腐敗、改善經濟。烏克蘭現行政治制度體系表明,無秩序的民主是虛幻的民主,無論國家還是民眾都無法從中獲益。由于民眾對政治精英及相關政治制度的失望情緒,“政治素人”澤連斯基在2019年4月當選總統。如果說訴諸“街頭革命”是烏克蘭民眾對現行制度體系的失望,那么把國家交給“政治素人”則是這種失望的極端表現。
三、國家寡頭化:發展道路的不成功建設探索
寡頭是歐亞地區國家轉型過程中的獨特現象。寡頭有兩個重要特點,一是在國家轉型過程中獲得巨額財富,二是對國家的政治生活具有重要影響,甚至能左右總統選舉、議會選舉等重大政治議程。由于國家建設能力不足,寡頭問題在烏克蘭尤為明顯。作為治理主體的國家缺位,為寡頭介入政治提供了廣泛空間。寡頭的擠占使國家權力更孱弱,反過來影響國家建設的推進。概言之,烏克蘭的寡頭化與國家建設能力不足互為因果。由于烏克蘭各種制度設計、政策措施、文化建設都朝主要為寡頭利益服務的方向展開,民眾利益和訴求不能得到較好解決,最終導致民眾失去了對政治共同體即國家的認同。優化現有制度體系和結構安排,促進國家和社會發展,將發展成果惠及人民,是烏克蘭發展道路未來應遵循的方向。這意味著寡頭的壟斷地位將受到撼動,寡頭會為此與國家和人民形成博弈。雖澤連斯基上臺后出臺了打擊寡頭的系列舉措,但寡頭短期內不會輕易退出烏克蘭的歷史舞臺,其策略將更隱蔽和迂回。
(一)國家轉軌造就寡頭
烏克蘭獨立后,通過實行私有化推動經濟領域的轉軌進程。在20世紀90年代的私有化過程中,蘇聯時期的一些官員、企業負責人、科技精英等利用職務權力、政策漏洞和信息差,成為壟斷相關領域的寡頭。2018年,Novoye Vremya雜志與投資公司Dragon Capital評估烏克蘭前一百名富豪資產是375億美元,相當于當年GDP的28%[15]。據福布斯烏克蘭版統計,2021年烏克蘭前一百名富豪資產達445億美元,比上一年增長131億美元[16]。寡頭現象在烏克蘭的能源、金融、礦業、冶金、化工等領域比較明顯,如季莫申科、阿赫梅托夫、平丘克、科洛莫伊斯基、波戈留波夫等。寡頭為了保住壟斷利益,一方面會阻撓不利于自己的改革,構建有助于自己的政治制度,將國家“俘獲”[17];另一方面培植政治代言人甚至親自下場參與政治,以類似“控股”的方式對國家施加影響[18],如季莫申科、波羅申科。國家“俘獲”通常是指政府決策受到利益集團的過度影響,而這些集團為政客提供私人利益。寡頭政治并非烏克蘭獨有,在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等轉軌國家也都普遍存在。其形成需兩方面條件:一是經濟制度轉軌提供了攫取國家財物的機會;二是政治制度轉軌后,缺乏強有力的國家權力,為寡頭干預政治提供了機會。這是新舊秩序轉換過程中的產物,如果一個國家的發展道路以寡頭的集團利益為引導,具體實踐由寡頭及其代言人主導,其國家建設就是不成功的,將給國家造成合法性危機。
(二)寡頭集團派系林立
由于行業和地域不同,烏克蘭寡頭形成了不同派系,這成為烏克蘭權力格局“拼圖化”的重要原因之一。烏克蘭權力格局一般可分為頓涅茨克幫、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幫、基輔幫、敖德薩幫和波爾塔幫等,頓涅茨克幫代表有阿赫梅托夫、科列斯尼科夫、葉芙列莫夫、前總統亞努科維奇等;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幫代表有平丘克、科洛莫伊斯基、波戈留波夫、提季普科等;基輔幫有梅德韋丘克、菲爾塔什等。一些寡頭派系有自己的政黨,比如,頓涅茨克幫創建了地區黨,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幫組建了工人黨,基輔幫創建了社會民主黨。烏克蘭議會中的黨派之爭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寡頭派系間的斗爭。這在亞努科維奇2014年的垮臺中體現得尤其明顯。亞努科維奇上臺后試圖加強獨立性,降低對寡頭的依賴,培植包括自己家族在內的新寡頭,這傷害了既有寡頭的利益,失去了本派系寡頭的支持。有的研究指出:“最終的決定因素不是在莫斯科、柏林、布魯塞爾或者華盛頓,而是在基輔的烏克蘭議會中,正是因為反對派贏得了那些過去支持總統的人,形成了多數,才最終導致亞努科維奇的垮臺。”[19]國家寡頭化造成的后果,除了使各種制度設計、政策措施、文化建設都為寡頭利益服務外,還使寡頭之間的利益斗爭成為國家政治生活的主要內容,嚴肅的政治討論反而無法實現,國家的政治文明退回前現代。寡頭間的派系斗爭占據了國家政治生活的中心,經過制度體系、大眾傳媒和文化生產的傳導和塑造產生嚴重后果。一方面,不同地域、民族、派系之間的撕裂被放大,導致國家認同受損,引發國家分裂、地區分離。另一方面,執政精英從自己所屬寡頭集團利益出發制定政策和措施,既無法得到其他派系支持,也無法得到民眾支持,造成國家治理和運轉的低效率。
(三)寡頭策略性“離場”
隨著國家發展,烏克蘭寡頭派系間的關系也發生了變化。初期,各派系之間為了爭奪權力,更多表現為對抗性競爭,浪費了國家的經濟資源,損耗了治理效率。這集中體現在烏克蘭的系統性腐敗上。清除腐敗問題已成為烏克蘭政治生活的重要議題,尤先科、波羅申科、澤連斯基等數任總統競選時都許諾反腐,但截至目前,沒有一任總統能解決腐敗問題,有的總統本人反因深陷腐敗丑聞而被詬病。根據2021年“透明國際”腐敗感知指數,烏克蘭在180個國家中排第122位[20]。在這種情況下,民眾利益無法得到保障,表現出對國家制度和政治精英的不認同。正是在此背景下,寡頭色彩較淡的“政治素人”澤連斯基上臺。澤連斯基上臺后,利用其所在人民公仆黨在拉達占有多數席位的優勢,于2021年9月通過《去寡頭化法》。澤連斯基將那些對國家政治和經濟生活有重大影響以及控制主流媒體的人定義為寡頭,并提出將在《去寡頭化法》基礎上制定反托拉斯法、游說法和其他法律[21]。澤連斯基的上述舉措有兩個重點:一是經濟領域的去寡頭化,二是寡頭的去政治化。這些舉措客觀上起到了打擊其政治對手的作用,也是烏克蘭政治精英首次公開將去寡頭化問題提上議事日程。在一定程度上,這是總統代表的國家與寡頭之間對權力的重新分配,而不是不同派系寡頭間對權力的重新分配。這些舉措將加強和擴大總統的權力,但也不能因此簡單地認為總統代表的國家與寡頭已經完全割裂乃至對決。事實上,澤連斯基能夠當選并執政也與寡頭的支持有關。像所有利益集團一樣,烏克蘭寡頭不會輕易退出政治舞臺。消除寡頭影響似乎是烏克蘭所面臨的許多問題的解決方案,但這在短期內是難以實現的[17]。
受澤連斯基“去寡頭化”措施影響,寡頭讓出部分利益。據Novoye Vremya雜志與投資公司 Dragon Capital統計,2020年烏克蘭前一百名富豪資產相當于當年GDP的20%[22],這一數據在2018年時為28%[15]。寡頭開始模糊政治立場或退居幕后,與不同立場的政治精英合作,以保障自身利益不會因國家政策轉向而受損。但寡頭不會消失,其采取的是策略性“離場”和“退卻”。如果將烏克蘭視為一個系統,烏克蘭寡頭的策略性“離場”和“退卻”,旨在與政治精英的拉鋸中形成有利于提升系統收益的機制。如果沒有系統收益的提升,無論寡頭還是臺上的政治精英都將走到民眾的對立面。如果說此前烏克蘭寡頭是無限制地追求絕對收益,那么寡頭未來為保住允許其獲得收益的制度土壤,會采取迂回性策略,其手段和目標都將更具隱蔽性,其與民奪利、竊國之財的本質不會發生改變。面對民眾的積怨,各寡頭已形成共識,當務之急是維護當前的國家狀態,因為這種國家狀態對寡頭有利。如果寡頭之間繼續進行對抗性競爭,將導致整個寡頭體系被否定和替代。因此,寡頭彼此之間轉為非對抗性競爭,通過更溫和的方式對資源和權力進行分配。
四、認同碎片化:國家認同的不成功建設探索
國家認同是內涵十分豐富的概念,既包括個體對國家政治制度、價值觀念、發展道路、文化體系的認同,也包括對個體與國家關系的認同,還包括國家為個體帶來的集體歸屬、身份定位和心理依歸。概言之,國家認同協調人與國家的關系,二者互為主客體。現代國家的權力來自人民,在人成為主體力量的現代社會,國家認同關系到國家建設本身,影響國家的生存與發展[9]。像其他歐亞地區轉型國家一樣,烏克蘭獨立后也面臨建構國家認同的問題。盡管獨立已30余年,烏克蘭仍未能完成國家認同建構。一方面,外部疆域和內部空間始終處于變動狀態,內部在文明板塊上彼此割裂,使烏克蘭民眾缺乏統一的國家概念,較弱的國家認同影響了烏克蘭的國家建設,包括政治制度選擇、價值觀念塑造、發展模式選擇、文化體系建構等。另一方面,烏克蘭國家建設框架下的制度體系與結構安排不符合國情,由此出現的精英內斗、東西對立、效率低下等缺陷和問題使烏克蘭缺乏塑造民眾國家認同的能力,烏克蘭民眾至今未形成具有強大凝聚力和統一共識的國家認同。就前者而言,烏克蘭的國家認同建設要以其獨特性為開展相關實踐的客觀基礎;就后者而言,烏克蘭國家認同建設的根本在于國家建設框架下的制度體系與結構安排能否使民眾受益、得到民眾認同,否則其他努力都是無本之木。
(一)歷史地理邏輯:疆界多變與多元“拼圖”
一般認為,烏克蘭的歷史可追溯至距今1 000多年前,斯基泰人、薩爾馬特人、斯拉夫人等都曾在這片區域活動。烏克蘭民族是斯拉夫人的后裔,斯拉夫人9世紀中晚期建立了古羅斯,因首都在基輔又稱基輔羅斯。基輔羅斯時期是烏克蘭歷史的奠基時期。12世紀下半葉,基輔羅斯一分為二,東北部由蘇茲達爾-弗拉基米爾公國主導,主要在今天的俄羅斯境內;西南部為加利奇-沃倫公國主導,主要在今天的烏克蘭境內。如果說這種變化主要涉及物理疆域,那么1240年蒙古人攻陷基輔帶來的“東方式變化”則影響到其政治制度、經濟模式和社會結構及思想文化、宗教信仰。14世紀初期至17世紀中期,烏克蘭又成為立陶宛大公國、波蘭王國、波蘭-立陶宛王國版圖中的一部分,幾乎不是作為獨立民族和實體國家存在。這些被今天的烏克蘭人解讀為參與“歐洲一體化”的歷史實踐。其間,為抵抗外來統治,16世紀到20世紀初,烏克蘭境內出現“哥薩克人”,他們建立了自主、自治的政治組織——“哥薩克國家”,但未能幫助烏克蘭擺脫外國統治。
自17世紀中葉開始,烏克蘭的歷史與俄羅斯糾纏在一起。1654年烏克蘭哥薩克首領與俄羅斯沙皇簽訂《佩列亞斯拉夫合約》,烏俄正式合并。此后,俄羅斯逐漸控制了東部烏克蘭。進入18世紀,隨著俄羅斯帝國的強大與擴張,烏克蘭(大部分領土)徹底成為俄羅斯帝國的一部分,并逐漸“俄羅斯化”,被稱為“小俄羅斯”。但在同一時期,西烏克蘭處于哈布斯堡王朝的統治下。該地區相對西化,是俄羅斯帝國時期、蘇聯時期乃至蘇聯解體后烏克蘭民族主義活動的主要區域[6]。這部分烏克蘭人住在曾是波蘭-立陶宛王國東南部的加利奇,加利奇在波蘭1772年被瓜分后歸入哈布斯堡王朝治下。也就是說,18世紀末,波蘭被瓜分后,烏克蘭土地分屬俄羅斯帝國和奧匈帝國統治。1917年二月革命后,沙皇政府被推翻,烏克蘭獲短暫獨立。1922年12月30日,烏克蘭加入蘇聯。1939年,蘇聯通過對波蘭的軍事行動,又使西部烏克蘭加入蘇聯。1954年5月,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下令將克里米亞劃歸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至此,今天的烏克蘭疆域基本形成。1990年7月16日,烏克蘭最高蘇維埃通過《烏克蘭國家主權宣言》。1991年8月24日,烏克蘭宣布獨立。
梳理發現,烏克蘭的歷史十分駁雜。蒙古、波蘭、立陶宛、俄羅斯帝國在入侵和統治時,對烏克蘭國家認同的規制和同化,無疑削弱和覆蓋了烏克蘭的歷史主體性。前者如同刻刀將烏克蘭的主體性一點點削弱、剔除,后者像油彩對烏克蘭的主體性進行一層層覆蓋、遮蔽。對烏克蘭人的不同稱呼佐證了這一點:烏克蘭人在波蘭被稱為盧森人(Rusyns),在哈布斯堡王朝被稱為羅塞尼亞人(Ruthenians),在俄羅斯帝國則被稱為小俄羅斯人(Little Russians)。在俄羅斯帝國和奧匈帝國,他們選擇用“烏克蘭”和“烏克蘭人”來定義自己的土地和族群[23]。由于外部疆域和內部空間變動不居,烏克蘭人無法形成關于“烏克蘭”的統一認同,西部烏克蘭人、中部烏克蘭人、東部烏克蘭人對“烏克蘭”各有各的認知,而且這個始終變化的空間內部是割裂的。這既與烏克蘭自身的地理條件有關,也與分屬不同文明形態的外部力量在不同方向上對烏克蘭不同地區產生的不同影響有關。割裂的各個板塊在“烏克蘭”名義下湊成一張拼圖。因此,歷史學家浦洛基說:“不講述烏克蘭各地區的故事,就無法講述整個烏克蘭的歷史。”[23]
對于這種割裂與拼接,庫奇馬有形象的描述:烏克蘭由輪廓很清晰的、擁有不同面貌的、平等的歷史地區編織而成,“對于漠不關心的人和仇敵來說,這是用布頭拼湊的被子;對愛烏克蘭的人而言,這是充滿了深刻涵義和美的圖案”[24]。浦洛基認為,構成這一拼圖的不同文化空間包括:被匈牙利人統治過的外喀爾巴阡、歷史上曾屬于奧地利的加利西亞、曾被波蘭占領的波多里亞和沃里尼亞、第聶伯河的哥薩克左岸及下游、斯洛博達烏克蘭,以及俄羅斯帝國開拓的殖民地——黑海沿岸地區和頓涅茨盆地[23]。中國學者劉顯忠將其總結為,鮑格丹·赫梅利尼茨基的烏克蘭、斯洛博達、新俄羅斯地區(包括克里米亞)、頓巴斯地區、西烏克蘭地區等[25]。這種拼圖式的構成使烏克蘭民眾至今難以對國家形成統一認同。如庫奇馬所說,目前烏克蘭公民往往沒有把國家看成自己的家,而把城市、州、地區看成自己的家[24]94-95。地區認同壓倒國家認同,地區利益壓倒國家利益,各說各話,甚至相互對立,無論是通過議會還是“街頭革命”,不同地區的斗爭和傾軋成為國家政治的主要內容。各方就政治制度建設、發展模式選擇、價值觀念塑造、文化體系建構等無法達成一致,嚴重影響了烏克蘭的國家建設。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缺乏國家認同成為烏克蘭出現政治動蕩、經濟脆弱、腐敗盛行、國家分裂等各類問題的根源之一。
(二)國家建設水平低下:缺乏塑造國家認同的能力
獨立30多年來,烏克蘭政治制度多次發生變動。1996年6月,烏克蘭第一部憲法基本確立了總統議會制的基本制度;2004年12月,通過修憲法案,自2006年1月1日起轉變為議會總統制;2010年9月又改回1996年憲法,恢復總統議會制;2014年“廣場革命”后,又恢復為2004年憲法版本。憲法每一次修改都與烏克蘭的政權交替有關,1994年是庫奇馬當選總統,2004年是尤先科當選總統,2010年是亞努科維奇當選總統,2014年則是波羅申科當選總統。2019年5月澤連斯基當選總統后,烏克蘭憲法雖未再次質變,但也就議員數量和豁免權等問題進行了修改。憲法是國家根本大法,不僅為國家確立基本的政治制度和權力框架,還因承載著一個國家的政治文明體系,在塑造國家認同時發揮著凝聚民眾共識的作用。烏克蘭政治精英出于自身利益輕易修改憲法,令憲法莊嚴感消失殆盡,導致民眾失去了國家認同的焦點。
如果說烏克蘭政治精英對國家政治制度的任意修改使民眾失去了國家認同的焦點,那么精英之間的斗爭則使社會撕裂與隔閡愈加嚴重。烏克蘭歷任總統、政府總理都帶有明顯的政治集團色彩,例如亞努科維奇屬于頓涅茨克-盧甘斯克幫,季莫申科屬于第聶伯羅彼得羅夫克幫,波羅申科屬于基輔幫,即便是被稱為“政治素人”的澤連斯基,其背后也有科洛莫伊斯基等寡頭的支持。各集團之間斗爭激烈、互相否定,嚴重影響了政策的持續性和一致性。即便是集團內部,也會因利益而反目成仇,例如季莫申科2005年4上任后與盟友尤先科分裂,季莫申科2006年1月為通過對葉哈努羅夫的不信任案與宿敵亞努科維奇結盟;2006年亞努科維奇與宿敵尤先科聯手打擊季莫申科領導的祖國黨;2007年9月季莫申科為能成為政府總理與尤先科重新聯合;2008年,季莫申科與尤先科分道揚鑣[14]。這種朝秦暮楚的權力游戲,嚴重影響了國家的運轉效率。國家和民眾的利益被漠視,使民眾與國家之間的關系變得疏離。民眾意氣式的政治選擇,反映的是對國家的失望。如此一來,烏克蘭政治精英在塑造民眾國家認同方面實際已無從著手。
烏克蘭政治精英試圖制造“他者”來塑造民眾的國家認同,特別是尤先科、季莫申科、波羅申科等持疏俄立場的政治精英。他們將俄羅斯與烏克蘭對立起來,強調通過去俄羅斯化實現烏克蘭化。這雖有助于在烏克蘭中、西部地區贏得廣泛支持,但忽視了東、南部地區民眾的現實利益和文化歸屬。這種將俄、烏對立的策略,人為地擴大了烏克蘭東部、南部與中部、西部的裂痕,為國家認同一體化制造了新障礙。由于烏克蘭自身缺乏主導塑造國家認同的能力,這種帶有“恐俄”或“反俄”色彩的意識形態又為美國、歐洲(尤其是東歐國家組成的“新歐洲”)所利用和鼓噪[26]。當烏克蘭試圖倒向西方時,俄羅斯采取的反制措施又“確證”和強化了烏克蘭“反俄”意識形態中對俄羅斯的擔憂。
五、族群對立化:民族共同體的不成功建設探索
烏克蘭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境內有100多個民族,主體民族是烏克蘭族。根據該國2001年的全國人口普查,烏克蘭族占總人口近78%,第二大民族俄羅斯族約占17%,此外還有白羅斯族、摩爾多瓦族、保加利亞族、匈牙利族、羅馬尼亞族、波蘭族、猶太人、亞美尼亞族、希臘族等[27]。由于烏克蘭族和俄羅斯族占烏克蘭總人口的絕對多數,烏克蘭的民族問題實際涉及的主要就是這兩個民族。民族共同體建設(更常用的表述為“構建”或“建構”)是烏克蘭獨立后國家建設的重要內容之一。民族共同體或者說民族構建,是一個與民族生成涵義不同的概念。民族生成依靠共同的語言、文化和歷史等維系,兼具“種族-文化”意義;民族構建則與國家相聯系,指的是在國家這一共同區域內形成一種不依賴于血緣的認同,從而組成一種文化政治共同體,強調“政治-文化”意義。于國家建設而言,民族構建有助于憑借情感上的強大感召力和黏著力塑造國家認同、助力社會整合,增強國家動員能力;通過文化敘事緩和不同利益群體間的對立,增加國家制度體系的韌性,降低國家治理成本。烏克蘭的民族構建路徑以確定烏克蘭族的主體民族地位為主軸和導向,強調文化、語言、宗教相對于“他者”俄羅斯的獨特性,其邏輯是對立而非包容。這種以反對“他者”為指針的民族建構路徑,不僅未能在烏克蘭形成國家層面的民族共同體認同,反而制造和加深了內部對立,給烏克蘭的國家建設造成了消極影響,甚至影響到了國家的完整和統一。
(一)確定烏克蘭族為主體民族
烏克蘭1996年通過的首部憲法規定,烏克蘭民族由全體烏克蘭人民組成,不分種族。但其還明確規定,烏克蘭族是國家的主體民族,包括人數眾多的俄羅斯族在內的其他民族屬于非主體民族。綜合此后烏克蘭在歷史敘事和語言政策上的具體實踐可看出,將烏克蘭族確定為主體民族是其民族建構的主軸和導向。烏克蘭獨立后通過官方文件、學術研究、媒體傳播等形成的主流歷史敘事,均強調烏克蘭族的主體地位,突出烏克蘭族不同于俄羅斯族,系擺脫俄羅斯族壓迫而獲獨立。例如,在這些敘事中,烏克蘭族被視為基輔羅斯公國的正統,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是旁系族裔;強調蘇聯對烏克蘭族的壓迫,重新書寫關于“大清洗”“大饑荒”的歷史[28]。最引發關注和爭議的是關于斯捷潘·班杰拉的歷史書寫。二戰期間,班杰拉曾與納粹德國合作,旨在將烏克蘭建成獨立國家。烏克蘭當代編撰的歷史選擇性忽視班杰拉曾對波蘭人、猶太人和俄羅斯人進行屠殺,而強調其“民族解放”“追求獨立”的一面,將其重塑為英雄的民族主義者。2010年1月22日,即將離任的烏克蘭總統尤先科簽署命令,授予班杰拉“烏克蘭英雄”稱號。此類歷史再造雖為烏克蘭獨立和烏克蘭族主體民族地位的確立提供了歷史資源,但卻引發了俄羅斯族的不滿,加深甚至平白制造出烏、俄兩族的矛盾。比如,烏西部歷史教科書關于二戰的內容,重點關注烏克蘭極端民族主義分子對蘇聯政府的“反抗”,而烏東部的歷史書則保留了蘇聯史觀。2014年烏俄關系惡化后,親歐執政黨曾試圖將西部歷史觀推行到全國范圍,但至今仍未實現[29]。
(二)確定烏克蘭語為主體語言
烏克蘭獨立后在語言政策上提高烏克蘭語地位,削弱俄語地位。獨立之初,俄語較烏克蘭語在烏克蘭更占有優勢,說烏克蘭語的烏克蘭族有2 100萬人,說俄語的烏克蘭族和俄羅斯族有2 800萬人[30]。烏克蘭1996年首部憲法將烏克蘭語定為國語。此后烏克蘭又推出一系列推廣烏克蘭語的措施。2004年“橙色革命”后,親西方的烏克蘭政客登上舞臺,在語言政策上更加激進,大規模減少俄語學校數量,禁止畢業生用俄語參加高校入學考試。2005年,基輔只剩6所用俄語教學的中學。2005年春,烏克蘭又出臺法令,要求各司法和護法機關只能使用烏克蘭語,包括在俄羅斯族聚居地區[25]。但由于歷史慣性和民眾現實交際需要,烏克蘭語未能真正成為烏克蘭民眾認可的唯一語言,俄語仍發揮著重要作用。烏克蘭科學院社會學所2006年的一項調查顯示,半數以上受訪者在回答“用什么語言填寫表格更簡單”時認為是俄語,該人群占比在盧甘斯克地區甚至達到了99%,在頓涅茨克地區為96.8%,在克里米亞地區為95.6%[31]。
亞努科維奇2010年就任總統后,積極解決烏克蘭的俄語地位問題。2012年7月3日,烏克蘭議會通過了《國家語言政策基本原則法》。根據該法律,俄語可在烏克蘭27個州中的13個州成為地區官方語言,但該法律最終因中部和西部地區的抗議被廢除。這表明,烏克蘭說俄語人群與說烏克蘭語人群間的隔閡已不可調和。其實,2003年烏克蘭進行關于是否授予俄語作為第二國語地位的社會學調查時,逾70%的烏克蘭民眾傾向于贊成[31]。然而,當時的烏克蘭政治精英并未根據這一客觀實際制定語言政策,而是選擇了更具對立性的“抬烏打俄”政策。今天即便有人再有意從包容性出發平衡烏克蘭語與俄羅斯語,已不具備當時的條件。
(三)獲得烏克蘭東正教教區獨立性
宗教在烏克蘭占有重要地位,盡管信教人數近年來有所下降,但信教民眾仍占大多數。根據烏克蘭2019年的調查數據,66%的烏克蘭民眾信教,2014年時這一數據為76%[32]。烏克蘭是一個多宗教的國家,但主要信仰東正教。2019年的數據顯示,64.9%的受訪者信仰東正教,這一數據在2018年為67.3%,2014年為70.2%,2010年為68.1%[32]。目前,烏克蘭超過97%的注冊宗教團體屬于基督教,其中約50%屬于東正教,其次是天主教、新教[33]。鑒于宗教的重要地位,烏克蘭精英一直試圖借此促進民族構建。1991年獨立后,烏克蘭政治精英支持烏克蘭東正教教會脫離莫斯科,以“適應”烏克蘭已是獨立國家的現實。莫斯科牧首區-烏克蘭東正教會(УПЦ)傳統上受莫斯科牧首區管轄。1991年末,在烏克蘭獨立后首任總統克拉夫丘克的支持下,該教會牧首費拉列特召集教會部分高級主教集體上書莫斯科牧首區,要求“成為自主教會”。1992年5月,費拉列特被俄羅斯東正教會撤銷神職,6月便聯合烏克蘭自主教會部分神職人員成立了具有明顯反俄立場的基輔牧首區-烏克蘭東正教會(УПЦК)[34]。此外,另一持反俄立場的烏克蘭自主東正教會(УАПЦ)在1995年正式獲得烏克蘭國家注冊資格,該教會最早由西部烏克蘭反蘇維埃民族主義力量在20世紀20年代初建立[34]。經過尤先科、波羅申科等幾任烏克蘭總統的推動,2018年10月11日,君士坦丁堡牧首決定授予烏克蘭東正教會自主教會的權利。自此,莫斯科牧首不再具有管轄烏克蘭東正教會的權力。當年12月,烏克蘭國內前述三個東正教會的代表共同召開了“統一會議”,將三個教會合并為一個新的“烏克蘭東正教會”(ПЦУ)。2019年1月5日,君士坦丁堡牧首簽署賦予烏克蘭東正教會自主地位的牧首教令[33]。至此,烏克蘭擁有了自己獨立的教會,不再是“莫斯科的從屬”,在宗教世界擁有了與俄羅斯平起平坐的地位。
烏克蘭政治精英的東正教政策帶來了一些未預料到的影響。第一,信仰問題政治化降低了民眾的信教熱情,近年來信教民眾數量下降即部分緣于此。第二,烏克蘭國內尚有數百萬人信仰天主教和新教,其中天主教徒約有四五百萬,新教徒占總人口1.3%~2.4%[35]。隨著東正教在政治上日益受到重視,天主教徒、新教徒產生不安全感。第三,官方對東正教“獨立”的肯定雖在西部、中部獲得民眾積極支持,但在東部、南部引發隱形抵抗。2019年,烏克蘭社會調查機構“拉祖姆科夫中心”一項關于烏克蘭民眾信教問題的調查顯示,西部21.9%的受訪者會定期資助教會,而東部只有5.6%[32]。如果說東正教此前作為統一的信仰,在一定程度上可彌合烏俄兩族間的分歧,那烏克蘭獲得獨立教區后,分屬不同教區強化了烏俄兩族的宗教身份差異,東正教作為統一信仰的黏合作用被部分抵消。
總體而言,烏克蘭在廣義的民族構建(包括歷史、語言、宗教等)方面,采取強化烏克蘭主體民族、弱化其他少數民族(主要是俄羅斯族)的策略。這種策略在哈薩克斯坦等其他轉型國家中也存在,但烏克蘭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將俄羅斯(族)作為他者,通過制造差異甚至對立來建構自我。從歷時角度來看,這是對歷史上俄羅斯沙文主義民族政策的反動(reaction),是過去不滿情緒在獲得民族獨立后的爆發;從共時角度來看,烏克蘭族與俄羅斯族具有共同的歷史,族群、語言、文化接近,而在烏克蘭獨立初期,俄羅斯族及俄羅斯文化又更占優勢,所以不得不通過打壓俄羅斯族來改變這種于烏克蘭族不利的現狀,并通過強調差異甚至制造對立來消解二者的相似性,“族群只有在保持文化差異時才能夠存在”[36]。此外,外部力量也利用烏克蘭以反俄為主要表現的民族主義來達到自己的目標。如有學者所論述的那樣,“烏克蘭主義”不僅是一種恐俄的意識形態學說,而且是一個長期的反俄地緣政治項目,在過去的幾個世紀里為歐洲國家——波蘭、奧地利、梵蒂岡、德國的相關利益服務,現在被西方世界的“領袖”美國作為工具使用[26]。這種以反對“他者”為指針的民族建構政策并不成功,不僅未能使烏克蘭形成國家層面的民族共同體認同,并且加深了東西部的隔閡,給國家建設造成消極影響。而國家建設的失敗又令民族構建缺乏制度保障和糾偏路徑,成為政治家迎合民意的廉價噱頭、黨派斗爭的攻訐話題。有研究指出,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使烏克蘭已由原來經濟轉軌失敗走向政治經濟文化建設的全方位失敗[37]。在這種情況下,民族建構與國家建設間形成了惡性循環。
六、教訓與鏡鑒:政治國家有效性缺失
蘇聯解體后,全球范圍內形成了一種“蘇聯失敗、西方成功”的認知框架。作為相關歷史的直接參與者,烏克蘭從政治精英到民眾,均以該認知框架為指導,加之西方以提供各類“民主建設”資金等方式進行推廣和輸出,“民主迷思”在烏克蘭付諸實踐。由于國家建設水平低下,烏克蘭民眾看似擁有廣泛的民主和自由,但實際都是虛幻。政治制度多變、國家寡頭化、國家認同缺失、民族對立沖突等導致了國家的無效性,民眾生存和發展的權利無法獲得真正保障。烏克蘭的國家建設實踐為轉型國家及正在探索國家現代化的國家提供了教訓與鏡鑒。烏克蘭1991年獨立后開始國家建設進程,但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東部地區戰亂及俄烏沖突都表明,其在國家建設方面存在諸多不足,未能處理好秩序與民主、自主發展與外部影響、歷史與現實、民族多元與一體之間的關系,未完成獲得獨立性、人民性、主體性和建設性的歷史任務。
(一)缺失獨立性:西方民主迷思導致失序
烏克蘭獨立后,在政治制度建設方面完全拋棄蘇聯模式,向三權分立的資本主義制度轉型,民主化是其主要方向,但烏克蘭沒有處理好民主化與秩序化之間的關系。民主化的邏輯起點是個人,價值歸宿在于保障個人的權利與自由;秩序化的邏輯起點是作為集體的國家,價值歸宿在于確保全部人民的利益。理論上,民主化與秩序化之間確實存在一定張力。因此,有觀點認為民主化與國家建設屬于政治現代化的兩個不同維度,前者指向的是公民權的確立和擴散,后者指向的是國家權力獲得和鞏固[38]。這就引出了誰先誰后、誰主誰從的問題。
蘇聯解體后,美國鼓吹的民主制度被“賦魅”,甚至被盲目推崇為所謂“歷史的終結”,歐亞地區國家紛紛開啟民主化轉型。這些國家的轉型在意識形態上從屬于所謂“西方民主優勝”敘事;在規范上,因希望加入以美國為主導的國際體系而不余遺力地與美國民主改革要求“對標”;在實踐上,西方國家政府、國際組織和非政府組織為這些國家的政治轉型灌輸了具體議程[38]。在這種情況下,烏克蘭不顧本國實際情況,完全照抄西方模式,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烏克蘭由此失去(包括主觀上放棄)了政治制度選擇的自主性,成為西式自由民主制度的“俘虜”。
烏克蘭的教訓表明,照搬西方模式,片面追求形式上的民主化而偏廢經濟社會秩序并非正確選擇。后蘇聯空間的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等國家則結合本國實際,更注意秩序化的國家建設。盡管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國內也存在著分離主義、恐怖主義、派系斗爭等問題,但得益于找到了比較適合本國實際情況的國家建設方案,確保了政治制度的穩定性,基本避免了國家分裂、安全赤字和內部混亂。實際上,這些后蘇聯國家使用的是一種組合策略,即在框架原則和行動方向上仍選擇民主化,以此獲得西方承認,但更重要的是立足本國實際以確保政治制度有效性。正如亨廷頓所言,一個國家首要的問題就是建立一個合法的公共秩序[11]7-8。有了秩序的保障,一個國家才能實現政治、經濟和文化等領域的發展,最終才能確保民眾的權利與自由,真正實現優質、有序民主化。在國家建設中,秩序與民主完全可以統一起來。
(二)缺失人民性:國家被寡頭“俘獲”
蘇聯解體后,歐亞地區轉型國家普遍存在寡頭體制,但烏克蘭的國家“寡頭化”最為典型,甚至出現了國家被寡頭“俘獲”的現象。亞努科維奇、季莫申科、波羅申科等寡頭直接以政治人物身份走上前臺,是國家“寡頭化”的極端體現。由于寡頭占有經濟、政治、媒體等優勢資源,其將整個國家的制度體系和結構安排都朝有利于寡頭的方向設置,在這種情形下,人民的利益根本無法得到保障。烏克蘭憲法賦予人民的權利和自由成為虛妄的規定,即便民眾通過“街頭革命”(2004年“橙色革命”、2014年“廣場革命”)的形式影響政權更迭,但無法改變制度體系和結構安排。由于民眾利益難獲保障,訴求不能得到解決,烏克蘭民眾無法對現有制度和結構安排形成認同,反而更愿意通過制度外的街頭革命來表達訴求和保障權益,這使國家在政治層面處于不穩定狀態,可謂烏克蘭國家建設的重大失敗。如西方學者指出的那樣,對烏克蘭最重要的傷害是系統性腐敗和在烏克蘭媒體領域為西方利益行事的極具影響力的寡頭階層,以及那些數量眾多的西方和親西方非政府組織、基金會、監測網等[26]。
如何改變現有制度體系和結構安排以保障民眾真正的權利與自由,是擺在烏克蘭國家建設面前的重要任務。毫無疑問,未來的制度體系和結構安排要觸及寡頭集團的利益。在與寡頭的博弈中,民眾處于弱勢地位,且因集體行動的困境難以形成有效的統一力量。正如戴高樂描述法國時所說的那樣,由于個人主義、分歧和歷史上留下的分裂因素,國家陷入不幸的處境:“各種變化無常的思想意識產生對抗,部門間存在競爭,政府對內對外的措施似乎既不能持久又毫無價值。”[39]這樣的問題同樣擺在烏克蘭面前。對于如何破解這一困境,法國的經驗是建立和依靠權威,即由全國人民直接選舉超黨派的元首。這被認為是法國實現統一和“全國最高利益”的必要條件。戴高樂創建的“超總統制”既保障了民眾的自由,又具有行動力,使國家真正成為“人民持續進行政治活動的工具”[39]。當然,烏克蘭未必要照搬法國的超總統制模式,但應由此意識到,民主的實現路徑并非一條,一個國家應根據自己的歷史和現實情況選擇合適的民主實現路徑。在烏克蘭未來的國家建設中,像法國那樣使國家成為“人民持續進行政治活動的工具”是一項重要課題。
(三)缺失主體性:國家認同喪失自身特性
國家認同處理的是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涉及國家的合法性和穩定性,是國家建設的重要方面。獨立30余年來,烏克蘭未能較好地完成國家認同建構,成為影響其統一和發展的短板,為國家建設帶來了挑戰。烏克蘭國家建設中存在的問題使民眾國家認同薄弱。烏克蘭國家建設之所以存在各類問題,緣于其制度體系與結構安排不符合烏克蘭的客觀實際。一種國家制度只有契合其所處的社會、歷史、文化,才能夠獲得發展鞏固[9],才能獲得最廣泛的認同,才能確保制度的有效性。
實際上,烏克蘭在某種程度上是作為“緩沖國家”存在的。從物理空間的角度來考察國家形成,理論上有兩種路徑:一種是自內而外地擴張形成現有國家,另一種是在外部勢力擴張的交界處形成國家。當然,在國家的現實形成過程中,二者兼而有之。后一種路徑形成的通常被稱為“緩沖國家”,阿富汗就是典型的緩沖國家。19世紀,阿富汗處于英帝國和俄羅斯帝國的對峙之中,當沒有任何一方可絕對勝出時,雙方達成了某種均衡,在既有的地理基礎上,阿富汗作為緩沖國出現了。這避免了英俄直接兵戎相見,又為雙方提供了一個不危及核心安全的空間,合乎雙方之需。由此,阿富汗的國家疆界在19世紀末大體固定下來[40]。烏克蘭的情形與阿富汗相似,歷史上是羅馬帝國、奧斯曼帝國、波蘭、俄羅斯帝國、哈布斯堡王朝等各方展開戰爭或拉鋸的地帶。在語義上,烏克蘭“Укра?на”即指“在邊界區”。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浦洛基才稱烏克蘭具有“邊界”的特性[23]。
外部疆域和內部空間始終變動不居,使緩沖國家的民眾缺乏統一的國家概念。而受外部力量在不同方向上的不同影響,緩沖國家內部在文明板塊上彼此割裂,形成拼圖式的國家版圖。這是烏克蘭、阿富汗等相關國家今天種種問題產生的歷史邏輯。概言之,作為緩沖國家,無論烏克蘭還是阿富汗,變動的歷史疆界與多元構成的現實版圖是其進行國家建設的基本實際,是其制定相關政策和實行相關制度的最大前提。因此,與其他國家相比,緩沖國家圍繞實現政治現代化而進行的國家現代化就絕不能簡單復制別國模式,而應尋找和探索契合自己實際的模式。歷史經驗和理論推演都顯示,緩沖國家推進國家建設時面臨的最大問題可歸結為主體性不足、易受外部影響,因為這些國家本來就是在外部力量的相互作用下形成的。在這一視角下,烏克蘭無論做“歐洲的烏克蘭”,還是成為“俄羅斯的烏克蘭”,都仍是缺乏主體性的烏克蘭。做“歐洲的烏克蘭”,就無法獲得東烏克蘭民眾的國家認同;做“俄羅斯的烏克蘭”,就無法獲得西烏克蘭民眾的國家認同。歷史和現實都表明,在這一岔道口,無論選擇何方,都將導致國家分裂。只有建立起自身主體性,即“成為烏克蘭的烏克蘭”,其國家認同才能找到出路。其實,在烏克蘭獨立初期,庫奇馬等政治人物就已意識到烏克蘭的國家獨特性:“烏克蘭既是一個歐洲國家,同時也是一個同原蘇聯各加盟共和國親密相處、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國家,至今同它們還有著特殊的關系。我們走向西方,不脫離東方,在這兩位一體中,蘊藏著我們發展前景的巨大潛力”,“不應堅持親俄或親西方的方針和價值觀,而應堅持本民族的方針和價值觀”[24]172-173。但在“顏色革命”式街頭民主和西方民主輸出的壓力下,烏克蘭政治精英往往選擇做“歐洲的烏克蘭”,最終造成了國家分裂局面。在這個意義上,獨立的主體性是實現獨特性的重要前提。
(四)缺失共同性:民族建構背離多元一體目標
民族建構是現代化國家建設的重要內容,可為國家打造情感、文化基礎,提供合法性、認同性資源。在諸如烏克蘭這樣的多民族(族群)國家,民族建構往往會出現兩種路徑:一種是掌握了政治、經濟和文化權力的主體民族,通過市場推進、歷史建構、語言政策、宗教擴散等,擠壓其他少數民族空間,推動國家與民族同質化,但因忽視了少數民族的權利,不可避免會引起主體民族與其他民族間的矛盾;另一種是通過構建超越血緣種族的國族(或者國民)身份,建構起包容各民族、受到各民族普遍認同的“多元一體”格局。前者的邏輯起點強調各民族的不同,后者則強調各民族可以和合共通。烏克蘭在廣義的民族構建(包括歷史、語言、宗教等)方面,采取強化主體民族、弱化其他少數民族(主要是俄羅斯族)的策略。這一策略不僅未能形成國家范圍內的同質民族認同,還給國家建設造成了消極影響,克里米亞的分離主義、東西部之間的對立隔閡皆與此有關。
由烏克蘭的民族建構實踐可以看出,多民族國家如不能處理好族際文化差異和利益紛爭,文化層面的隔閡會引發和加劇現實沖突,造成國家和社會的不穩定,甚至影響國家的完整和統一。烏克蘭目前遭遇的挫折警示,多民族國家在進行民族建構時,一方面,應更多從國家建設的角度出發,其相關實踐(包括方針、政策、措施等)絕不能脫離多民族這一客觀實際,不能人為抹殺多樣性,更不能過分強調甚至制造對立和差異。構建狹隘的血緣意義上的民族注定是短視的,應以“朝前看”的國家建設眼光發掘、創新和轉化優秀歷史文化資源,構建注重公民身份、文化政治共同體意義上的國族,在國家層面構建多元一體格局。另一方面,要加強政治制度、經濟發展、國家認同等其他領域的國家建設,為民族構建提供良好環境、制度保障、經濟基礎、意識形態框架等,并能在民族構建出現偏差時及時予以糾正。更重要的是,成功的國家建設可以為一個國家從本國實際利益出發獨立自主地完成本國民族構建任務提供可能,有效抵抗和消除來自外部的影響。關于這一點,烏克蘭的教訓同樣深刻。國族身份具有超越性,在承認多元差異的基礎上歸于包容性的一體,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實現政治現代化的必然要求。這一進程具有長期性,既有賴于客觀上行政體系、市場體系、文化體系的交融匯通,也有賴于正確和謹慎地制定、實施相關原則、制度、政策等綜合舉措。
七、結語
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正加速演進,同時疊加世紀疫情,各國發展與治理面臨更多不確定性。國家安全、穩定和發展面臨新的挑戰,有些國家甚至陷入動蕩和混亂。能否成功應對內外挑戰,取決于國家的有效性。在這種情況下,加強國家建設成為這個時代每個國家必須重視和解決的問題。只有在高水平的國家建設框架下,一個國家才能有效應對內外安全挑戰,保持穩定和發展,保障民眾權利和自由,進而參與全球治理體系改革,攜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冷戰結束后,美國主導建構、傳播的新自由主義價值觀擴散至全球,一度成為“主流敘事”。受此影響,一些國家在國家建設方面按這種范式轉軌。在新自由主義范式下,國家的作用是被批判的,鼓吹一切應交給社會和市場。但種種情形卻證明,新自由主義范式并不必然帶來穩定、發展和繁榮,甚至導致一些發展中國家出現失序和混亂。為了應對這種情況,國家開始被召喚“回歸”。在國家、社會與人的關系中,國家的功能和作用重新受到重視,國家建設遂成為政治學研究議程的重要內容,政治學研究出現了“國家轉向”。無論是米格代爾等學者提出的國家能力,還是福山等學者強調的國家構建,在結果上都指向國家有效性。缺乏有效性的國家,無法適應內外變化,治理績效低下,極易爆發危機,而這些危機又會溢出國家的邊界影響世界秩序,成為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一部分,在循環互動中將歷史引入非正向發展軌道。這暴露了新自由主義范式自身的問題。
新自由主義范式的擴散在一些轉軌國家有主動接受的一面,但更與西方國家的主動誘導有關。新自由主義的敘事話語中混雜著經濟利益、地緣政治等動機。比如,美國內部對烏克蘭危機的認識也體現了這種“民主”與權力的雜糅。2022年3月1日,美國總統拜登向國會發表國情咨文演講時將烏克蘭危機與“捍衛民主”聯系起來;而以特朗普為首的保守派極右翼勢力認為,烏克蘭是民主黨打擊普京和攻擊特朗普的“政治工具”;福克斯新聞主持人塔克·卡爾森甚至稱烏克蘭“不是民主國家”,而是“美國國務院的附庸國”[41]。事實表明,西方國家依靠單邊主義和強權政治進行民主輸出帶來的往往不是新自由主義許諾的繁榮,而是使相關國家陷入困境的失序與混亂。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一個國家民主不民主,最終必須要由這個國家的人民來評判。新自由主義范式與相關國家不匹配已導致諸多問題,我國需對其保持足夠警惕。
一種范式占上風的情形延續特定時間之后,會逐漸讓位于另一種范式占上風的情形。某種范式一旦占據主導地位,就不能吸納自己的對立面可能提供的有益補充,政策絕對化導致的失誤概率因此上升,修正錯誤以減少失敗的機會降低,危機往往成為重大轉變的催化劑[42]。現實正反兩方面的實例也給出了答案。烏克蘭、哈薩克斯坦、斯里蘭卡、巴基斯坦和南美三國的騷亂動蕩進一步說明,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如果國家建設存在短板,國家有效性不足,就難以因應國際政治、世界經濟、全球安全等帶來的沖擊,隨之爆發各類危機。因此,一個國家的國家建設范式不能盲目接受、照抄照搬某種思潮或既有模式,而應以獨立性為基礎,以人民性為遵循,以自主性為保障,以共同性為追求,處理好與外部的關系、與歷史的關系、與現狀的關系、與未來的關系,探索能夠確保本國國家有效性的特色路徑,以因應大變局時代的內外變化,維護國家核心安全和利益。一個國家的國家建設如不能適合本國國情,就會出現疏離社情民意、組織體系無效、治理能力低下等弊病,也就缺乏為人民謀幸福的能力,最終將被歷史和人民拋棄。各國人民有權選擇自己的發展道路和制度模式,“一切成功發展振興的民族,都是找到了適合自己實際的道路的民族”[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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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華山
DOI:10.13946/j.cnki.jcqis.2022.03.013
作者簡介:文龍杰,復旦大學發展研究院博士后,中國新聞社評論理論部副主任、主任記者。
引用格式:文龍杰.政治國家有效性缺失:烏克蘭國家建設的教訓與鏡鑒[J].統一戰線學研究,2022(3):155-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