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華
父親不再回來,但在我的柜子里
還保存著他的CT 和胸片,
上面幾十個小窗口,被膠片
封死,父親喘不過氣來。
幫父親脫去外套,解開腰帶,
攙扶著他躺在CT 床上——
“吸氣,屏住,呼氣,吸氣……”
X線,探測器,平行移動。
我的右手按住我的
胸口,默默地為父親祈禱。
胸片上能看到父親的
心臟,帶病灶的肺,肋骨疼痛的影像。
我手里的膠片,在燈光下輕輕
抖動,就能聽到
父親的心跳,呼吸,咳嗽。
對黑白膠片產(chǎn)生的恐懼感
來自父親的胸片——
這吸附著魔鬼的蝙蝠,或黑蝴蝶,
不再“雙肺無殊”。
報告單上可怕的幾個漢字,
一次次把父親撂倒在
手術(shù)臺上。
“為什么我還要保存這些胸片?”
雖然這不是父親留給我的遺物,
但這是他活著的見證:姓名,時間,地點——
讓我對他的懷念,不再
那么虛空。
給父親理發(fā),不知道
這竟是我最后一次給他理發(fā)——
刮胡須,忘了他的下巴
是否被我刮出了血。
洗頭,忘了水珠是否濺進了
他的眼睛。
吹頭發(fā),忘了是用冷風(fēng)
還是熱風(fēng)。
理完發(fā),忘了是否給他
梳頭,照鏡子。
現(xiàn)在我每次理發(fā),看到
花白的頭發(fā)飄落,我都會想起
父親,仿佛是他在給我理發(fā)。
陰天。臨近中午,整個墓園
只有我和女兒。
我們額頭叩拜父親的墓碑。
蠟燭,一次次被風(fēng)吹滅,又被我
點燃,女兒用雙手
呵護燭火。
紙錢在鐵桶內(nèi)燃燒,火焰
灼熱,灰飛煙不滅。
蠟燭流淚,我們也跟著流淚——
整個墓園,我們能聽到的,
唯有樹林里的
鳥聲。
父親從墓里出來了,安靜地
看著我們。
放學(xué)后,我獨自在屋后的
小竹林里找鳥巢,但找到的
都是空巢。
天色暗下來,聽見父親在喊我回家——
那是五十年前的
聲音,一直持續(xù)到
現(xiàn)在。
去年六月,父親被一群鳥
叫走了,
我哭著喊他回家,卻沒有回應(yīng)。
若干年后,我會
變成一只鳥,眼里泛著
月光,
向父親飛去——
(以上選自《星星· 詩歌原創(chuàng)》2022 年1 期)
“爸爸——”,睡夢里聽見自己
在喊“爸爸”。
這喊聲,像我的手搭在
父親肩上。
——五十五年前,我和父親
擠在一張硬板床上。
熟睡的我將小手搭在父親肩上,
夜晚蜷縮在我們身后。
父親起床做飯,我望著
破陋的木窗發(fā)呆。
母親,父親都走了,留下我
一個人過生日。
像兩盞壞了的燈,生我的兩個人
在黑暗里越走越遠。
沒有人給我點亮蠟燭,
沒有人陪我一起唱生日歌。
—— 黑夜蟄伏在我身后,
“我不敢活得真實。”
打開火柴盒,我在黑色,
或紅色里垂下頭。
去年的今天,父親被推進ICU,
病危通知書,包著火。
父親,張正楊,被人喊了
八十四年,醫(yī)生的喊聲讓我驚心。
東南西北,父親走了這么多路,
終于躺下,但不能躺平。
多虛弱的身軀,害怕父親的
世界,被床單裹緊。
人間的一切都在這里——
在醫(yī)院,我越來越安靜。
昨晚電閃雷鳴,但
天沒有下雨。
午夜醒來,發(fā)現(xiàn)手里
抓著王小妮文集《害怕》。
不敢開燈,怕黑暗
露出真相。
側(cè)身躺在床上,像蝦一樣
低垂,蜷縮著。
想起父親,窗外傳來
救護車的聲音。
聽慣了窗外的鳥聲,
我不想再搬家。
想跟鳥說話,
但我找不到它們的身影。
像失散多年的父親,
我用鳥聲讀出他的名字。
鳥什么都看見,
我什么都聽見。
許多的愛,或懷念,
我想獨自經(jīng)歷。
(以上選自《壹讀》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