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延高
那陣子,一駕慢騰騰的牛車給歲月提速
車上坐著個日子
一根牛尾打著樂拍,也沒把唐朝運到民國
那陣子,土地面黃肌瘦
看一眼垂頭喪氣的莊稼,就知道
日頭強勢,流水還沒學會信口開河
那陣子,雪花旖旎,無縛雞之力
神,搖著鵝毛大扇
寒霜一臉蒼白,就敢稱天下一統
那陣子,男耕女織就是日子。愛不掛在嘴上
大難來時,奪一條生路
讓愛的人先走,自己斷后
那陣子,露珠只是月亮的淚滴
雪山被太陽感動著,風甩響一根鞭子
草尖上,就能放牧一群牛羊
那陣子,殺戮,是血滴綻放顫抖的花朵
讓死亡歌頌勇敢
征戰的終極,是讓死神平息征戰
那陣子,心就是每條命的菩薩
去禪院外苦修,自己做自己的神
神通,也叫方便多門
那陣子,道高一丈是口頭禪,不拼血氣之勇
馬革裹尸,只算個死士
讓魔鬼放下屠刀,才叫立地成佛
那陣子,山叫龍脈,是祖上盤下的一脈風水
用來高瞻遠矚
挖山,等于挖自家的祖墳
那陣子,氣節長進書生的骨頭
建安風骨比大雁塔高
讓骨頭折腰,叫諂媚,讓氣節站著,叫傲骨
那陣子,黃河年輕。用天地的力道搓一根
繩子,比時間短,比歷史長
一頭拴遠古,一頭拴今天
那陣子,腳力被馬蹄和駝鈴累死
路是苦難踩出來的
有人活著,進了墳地,有人死去,進了青史
那陣子,一粒豆火短,夜就長
翻累了竹簡的手去前朝考古
窮經皓首,也熬不瘦眼睛里的一束光
那陣子,圣上惜墨如金,才有一言九鼎
唐詩宋詞各領風騷,一個說書的人唱著
皇上金口,詩人玉言
那陣子,有翅膀,才敢在天上走路
南船北馬追上了蝸行牛步
卻不知有南極北極,也不知東半球、西半球
那陣子,靈感還沒有出世
想象力把詩句釀在酒里
把酒問青天是蘇軾,嘆明月幾時有的是我
書院里存放的思想越多
石鼓就越沉默
靜
是思維自選的面壁
可以放大一只蛐蛐的吟唱
讓翻書的手,碰醒一顆心
聽見屈原投水,那一聲心跳
聽見漢字為詩歌移行挪位的腳步
聽見月亮和星星在遠處說話
聽見囚禁在書里的知識勸文字一起越獄
當各類嘈雜在沉淀中明心辨識
一根針落下
沒有耳膜的石鼓,也能準確找出
試圖藏匿破綻的顫音
正在鼓面上打坐的時間一動不動
遠近
皆是天籟之音
開春了,有桃花給故鄉打扮
蜜蜂都喜洋洋
開春了,眼睛有約
梨花開過了槐花開,油菜花開過了杜鵑花開
開春了,風回村里走親戚
水塘邊,柳樹給日頭描著眉
牛和一根草,說著張家長李家短
開春了,莊周還在自己的夢里夢著
一群叛逃的蝴蝶迷失在不認識梁兄的婺源
開春了,有妊娠反應的土地沒有嘔吐
田野里,誰制造了濃濃的花香
開春了,一只燕子在梁上筑巢
出了門
我在路上走,它在天上飛
開春了,蘆葦把水面打掃干凈
芙蓉抬頭,替天開花
夜把白天的一切屏蔽
好奇的星星不知替誰睜開了眼睛
有時看得見一切
是因為擁有光明
有時看不見一切
是因為失去了屬于自己的眼睛
鋪排的雪把寒冷藏起來
風開始煽情
土地被一只蚯蚓翻過之后
不管嫩芽是不是春天的舌頭
雨舔過的玻璃
淚眼婆娑
窗外,桃花就開了
幾艘年老失修的船擱淺在海灘
很像現在的你和我,老了,不想動了
越這樣,越羨慕
沒有年齡的大海
更多的時候,會沉思
平靜,是因為有過太多的不平靜
就像海浪和岸線一直在無休止地爭吵
在不平靜中,活著,無法分開
這輩子,我和你
也是這樣
愛和不愛用一生去糾結
就像船和苦咸的海水,不離不棄
離了,各自只能在
孤獨中死寂一般活著
不能忘,那只翡翠手鐲
是我前世所贈
那是初春,我很窮
你要定情物
我急了,用牙把春天咬破
樹葉兒草芽來不及喊疼
你手上的鐲子就綠了
坐在椰子樹下,能聽見
潮水誦讀大海
因為分界洲臥在水里,也在聽大海的心跳
涌過來的海潮威風凜凜
我沒有后退,也沒有勇氣向前
甚至不敢用雄渾的男中音喊出積攢在胸膛里的詩句
不是擔心海潮淹沒自己的聲音
我畏懼海的深邃,它越是一語不發
我越相信來自靈感的那點兒才氣
會輸給大開大合的霸氣
所以老實地坐著
不管游刃有余的牛嶺是否能準確地切割溫度
不管坐在礁石上的人朗誦唐詩還是宋詞
夜幕降臨,不辨南北時
分界洲只是一個自得其樂的地名兒
我來負責順其自然
舉頭,海上生明月
睜眼時,已經春暖花開
看海,才知道
被太陽暴曬的是鹽工
鹽是太陽的汗滴,從他們黝黑的臉頰上滾落
又一粒一粒從海底打撈起來
眼睛已經熬出鹽
不哭,淚也會喊痛
鹽工習慣了,把心里那片苦海藏著,不讓人看見
脊背躬著
上面是一片沉重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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