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美途

柴叢郁

辛幸兒忽然覺得自己家門前的那棵梧桐很美。她站在花花綠綠的磚石道上，仔細端詳著那棵并不高的樹。

她感到奇怪，不知道為什么這棵熟悉的梧桐突然之間變了個樣。只覺得在夕陽籠罩下微微泛黃的葉子透過的黃光，給自己不一樣的溫暖。辛幸兒走近了些，蹲下來。那些裸露著的，埋在土里的，不停游走的，是梧桐的根呀！它們應和著地球的律動，將滾燙的血液泵到上面去。她向上看去，站了起來。在那一片片覆瓦排列的樹皮甲胄之下，是它搏動的心臟;干裂樹皮的溝壑里，流著它熔巖般的血液;生著裂紋與缺刻的葉，似乎在微冷的空氣里一顫一顫的。辛幸兒用目光摩挲著它用生命織出的紋路，這棵梧桐，在此刻，就像一座被圣光包圍的藝術品。

她想起曾經的那棵梧桐。街邊的塵土蕩上它的枝葉，給它蓋上了一層灰殼子。多長時間以來它佇立在那里，冷冰冰的仿佛只是一個靜物，像塑料模型般的虛假。

辛幸兒望了一眼走來的路，柏油路上是陽光蕩漾的一圈圈的波紋。

有人會像她一樣看到這棵漂亮的樹嗎？辛幸兒看向馬路上的車流和街邊那群形色匆匆的人，他們的眼里只有腳下的路，腳前的路。也許只有她知道，每年的七月份，那幾棵不起眼的桂花開了。小小地，星星般密密地隱匿在葉子的蓋被下面。甜美的氣味酒香似的飄啊飄啊，飄到她心里去了。在這片鋼筋與混凝土鑄造的森林里，辛幸兒找到了自己的花園。

她飛似的跑上樓去，扒著廚房的門向里面喊道：“媽！咱們家門口那棵梧桐今天可漂亮了。”

媽媽此刻正做著飯，廚房的窗子瀉下來的光映在大理石的廚臺上，濺起的小水珠如同炸裂的煙花散落，鍋里的菜正冒著熱氣。媽媽在忙碌著，她要養活一家人，哪里會注意到此刻美麗的廚房門口那棵漂亮的梧桐，哪里會騰出一些思緒給她那天真的女兒呢？應著廚具乒乒乓乓的響聲，媽媽漫不經心地回答：“嗯……回來了……一會兒吃飯。”

辛幸兒的笑臉搖搖欲墜——她知道媽媽是不會聽她的話了，扒著門口的手耷拉下來，她感到腿有些發酸。

她癱在桌子前，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夢想——住到云霧繚繞的大山里去。這個念頭產生以后，她曾覺得多么可笑與荒唐，但此刻又憧憬了起來。大山里有數不清的樹啊，鳥啊，花草和小動物。那里的生活或許艱苦，但每天早上都有幾只杜鵑在此起彼伏地聊著天，有山毛櫸擊打著厚厚的果殼，有黨參在泥土里蘇醒了。那里有她的知音，有生長幾百年的樹。她知道樹木會說些什么，說的都是她的心里話呀！這里沒有爭吵，是靜默的，但心里卻有著同一個鼓點，像寺廟里不間斷的木魚聲。在這里，到處是生命，到處是幸福，到處是真實。

她覺得自己找到了這座大山——準確來說是座花園。這是一座快樂的花園，純粹的花園，這里只有回蕩的心跳聲，和她用手小心翼翼護著的靈魂。她曾經在這座花園里，現在也在這花園里，將來也會在這里。她忽然看到了這座花園，她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幸福。就在剛才，辛幸兒從日復一日節律的泥潭中掙扎出來;她看到不斷轉著圈的渦流中，人們也在繞著圈圈走。她看到自己在冬日天未亮時，坐在媽媽電動車的后座上。冷風吹得她的臉冷絲絲的，冰涼涼的。她把臉緊緊貼在媽媽的絨襖上，用剛剛煎好餅冒的白氣，烘熱自己的臉。她不再覺得寒冷，因為她還有一個熱乎乎的大餅，還有媽媽高大的后背。現在她也總算明白了，為什么不再種地，被接到城里的姥爺，會在漂亮的花盆里種一些灰頭土臉的野菜。她曾哭鬧著要姥爺種一些奪目的花來，姥爺只是笑笑拒絕。她終于知道了，其實那時，姥爺是笑著說了些什么的。

這一天，辛幸兒很久沒有睡著覺，她迫不及待想要告訴其他人。她透過淡淡的云層仰望著滿天星斗。仿佛是這個夜，亦或是她心里的一個聲音告訴她，她必須去做。她要用自己微不足道的聲音讓別人也知道這座花園，即便會聲嘶力竭。辛幸兒想了好一會兒，決定向她的朋友說。

“我昨天突然覺得我們家門口的梧桐很漂亮。”她假裝在無意中提起。女孩們驚訝得互相望著，尷尬地張著嘴。話音落了好一會兒，她們方從可怕的沉默中逃離出來。

“梧桐？你沒說錯吧？”

“沒有。”她用堅定又真摯的眼神望著她們，“你們難道……”

“哎呀，梧桐有什么好看的。你們知道那個……”

女孩們又開始談笑起來，一陣陣的笑聲傳到辛幸兒的耳朵里。她用不自然的笑應付著，此刻，她只想逃離。她第一次感到其他人談論的話題十分無聊，她覺得自己以前的笑都是虛假的。

也許這片花園曾經住過一個人，辛幸兒想。可他真的活著嗎？在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里，在這個別人看不見的世界里，他享有成千上萬朵美麗的花。或許他死后，人們從厚厚的土層下掘出他的遺體，驚訝于這里曾經有過這么一個開拓者，甚至為他立一座石雕花紋的紀念碑。可是他會知道嗎？他是多么孤獨，他無法向前張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花園呢？同他一起消逝嗎？

她回家了。偶然間瞥見窗臺上擺著幾盆綠蘿——這是媽媽買的。曾經它枝葉繁茂，葉子上從不落任何灰塵，泥土靜靜地待在盆里——媽媽幾乎每天都打理，叫這“愛生活”。如今萎蔫的葉片堆在盆里，泥土散落在各處。她萌生了一個念頭，想把一盆綠蘿帶到班里頭去。

辛幸兒開心地捧著一盆綠蘿，踏進了門。那盆綠蘿沒有了枯萎的葉子，上面還掛著晶瑩的水珠。同學們都在夸贊，她的朋友們在羞愧。綠蘿的葉子舒展開來，沿著窗子越長越高了……

她不止一次見過班里被養死了的綠蘿，但這一次，它會好好生長。

（指導老師：龍倫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