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宇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民族學系,北京 102488)
一是說話人的身份地位高于聽者,一般為君王或德高望重之人,第一人稱代詞用敬語形式。

闔閭為吳王,因此西夏譯本《孫子兵法三家注》中,闔閭的自稱用敬語形式“”。

波旬為魔王,因此對諸女說話時,第一人稱代詞復數用了敬語形式。這個文例正好可以對比看出尊稱使用的條件,即說話人的自稱中包含了地位高的人。魔王所說“我與汝”,指自己和諸女,用尊稱“”,而諸天女自稱時用一般形式的“”。
二是與說話人本身的身份地位無關,因語境中涉及身份地位高的人而用敬語形式,以示敬意。對于單數敬語而言,就是人稱代詞后面接的人物身份地位高于說話人;對于復數敬語而言,就是人稱代詞指涉的人中包含了地位高的人。

《后漢書》有載:荊少為郡吏,兄子世嘗報仇殺人,怨者操兵攻之。荊聞,乃出門逆怨者,跪而言曰:“世前無狀相犯,咎皆在荊不能訓導。兄既早沒,一子為嗣,如令死者傷其滅絕,愿殺身代之。”這個文例中的對比尤其能說明問題。“”和“”的“我”是同一個人,用字有區別,是因為后面加上了不同的人。“我侄”對晚輩用的是一般形式的“”,而“我兄”對兄長用了具有尊稱意義的“”。


三是與說話人的身份地位無關,當說話人在語境中想表達強勢的態度,第一人稱代詞用敬語形式。

東漢烈女呂榮遭遇賊寇侵犯,跳墻逃跑,賊人威脅說不服從就死路一條。這里賊人自稱用敬語形式,并非因為賊人與呂榮的相對地位,而是因為在這個語境中,說話人態度強勢,語氣兇惡。

二童子自相謂曰:“秦國良醫至,必傷我等。”二童子曰:“若居心之上及心之下,則針灸不及,湯藥不達,其奈我何?”[11(]126~127)
西夏文本《類林》中,晉悼公遇疾,使人往秦國求醫,良醫未至時晉悼公做了個夢,夢里兩個童子的自稱用“”來表示。“gia2mj?1”字面義為“我他”,意義不通,其所對應的漢文部分應為“我等”,“mj?1”與“mji2”音近,“gia2mj?1”與“gia2mji2”相當(參見下文“人稱代詞合音現象”部分)。通過漢文傳世文獻可知,西夏文的“二童子”即漢文本的“二豎子”①《抱樸子內篇校釋》:“二豎,指病魔。”,實質上指的是晉悼公身上的病魔,這里用了擬人的手法,表示病魔害怕秦國良醫來消滅它們,在商量對策。在這個語境中,兩個病魔處于強勢地位,不想被打敗,自視高于良醫,因此這里的第一人稱代詞復數用了敬語形式。這個文例中說話人病魔的態度和例5中說話人賊寇的態度類似,都是想表達強勢,自稱都用了敬語形式。
黨項是西夏王朝的主體民族,其境內還有漢、吐蕃、回鶻、契丹等多個民族,疆域范圍包括今天的寧夏、甘肅、青海東北部、內蒙古西部以及陜西北部地區。因此,西夏語不是單一的黨項人的語言,而是由多民族語言構成的復合體。本文認為,西夏語第一人稱代詞復數敬語“”來源于中古漢語西北方言,并且這個詞在現代漢語西北方言中仍有痕跡。
記錄西夏語的是西夏文,西夏文是仿照漢字短期內創制而成的,其造字模式很大程度上借鑒了漢字“六書”中的“會意”和“形聲”。西夏文為表意文字,因此討論西夏文記錄的西夏語時,字形也應作為參考。西夏語第一人稱復數敬語“”中的“”在《同音文海寶韻合編》中的構形理據為“(我下吾右)”,即左邊構件“”來源于“”,表示第一人稱代詞復數的意義;右邊構件“”來源于第一人稱單數敬語“”,表示敬語的意義,二者會意合成,加上后綴“”組合為“gia2mji2”,用來表示第一人稱代詞復數的敬語形式。從語音上看,“gia”即中古漢語“我”的讀音。西夏時期河西方音的疑母字讀為濁音[g-][12(]16)。在《吉祥遍至口合本續》的梵夏對音中,“”與梵文“ga”對音,例如,[12(]153)。而漢語中的第一人稱代詞“我?a”為疑母字,在唐代西北方音中讀為[’ga][13(]48)。因此,西夏語“”借自中古漢語西北方言的人稱代詞“我”。
廬尚書宏宣與弟衢州簡辭同在京。一日,衢州早出,尚書問:“有何除改?”答曰:“無大除改,唯皮遐叔蜀中刺史。”尚書不知“皮”是遐叔姓,謂是宗人,低頭久之,曰:“我弭當家沒處得廬皮遐來。”衢州為辨之,皆大笑。(《因話錄》4.29)
《唐語林》(6.28)引此作彌。
現代陜西、山西方言第一人稱代詞復數詞尾還用“弭”,如下表:

人稱代詞復數陜西[17]萬鎮我弭??images/BZ_153_1344_2117_1368_2144.png賀家川我弭??γ ?mi咱弭?ts‘a·mi□弭?ni? ?mi?mi咱弭?ts‘a·mi□弭?nie ?mi第一第二第三神木我每??uo m???咱每?ts‘a·m??□每?ni? m???他每?t‘a m???高家堡我每??uo m???咱每?ts‘a·m??□每?ni? m???他每?t‘a m???他弭?t‘a ?mi 他弭?t‘a ?mi山西[18]興縣咱弭tshA44mi324乜弭ni?213 mi324他弭thA324mi324乃弭nai52mi324
關于詞尾“弭”和“每”,邢向東先生認為“每”和“弭”的來歷可能相同,神木方言有可能繼承了唐五代西北方音某些代詞[17]。另據江藍生先生的觀點,“弭”和“每”是同一語詞在個別方言及個別時代的不同形式,“每”是“弭”“彌”的方言變體[19]。從語音上看,“弭”為明母字,在唐五代西北方音中,不以-n或收聲的明母字都讀為[’b],和現代文水、興縣、平陽的[mb]相近[13(]143)。
漢語中的人稱代詞合音現象很常見,由人稱代詞和復數后綴“們”合音后產生了“俺”“您”和“怹”,表示尊稱。“俺”為“我們”的合音,“您”為“你們”的合音,“怹”為“他們”的合音,“怹”作為尊稱在東北官話、北京官話以及西南官話中均有用例[20]。
西夏語第一人稱復數的敬語形式也出現了合音現象。例6中,第一人稱復數敬語用“gia2mj?1”來表示,而不是“gia2mji2”。“”在西夏時期常用來記錄-m 韻尾。西田龍雄、聶鴻音等先生在研究《法華經》和《仁王經》的西夏譯本時注意到,12 世紀下半葉西夏佛教界在翻譯陀羅尼時新確立了一套翻譯規則,其中提到,表示梵文中的收尾輔音-?,在音節后加注小字“”[21(]18)。寧夏賀蘭山拜寺溝方塔所出《吉祥遍至口合本續》中,梵文sta?bhani 的西夏文譯文為“”,其中的“?”用“”來對應[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