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 榜
一
林二小鉆研命理,是從他打算發(fā)財那一刻開始的。
夏末秋初的一個晚上,二小媽突然暈倒在了家里。等她在醫(yī)院撿回一條命,二小同時也知道了,母親為了省錢,一直買狗子家四塊錢一斤的高粱酒泡中草藥養(yǎng)生。按現(xiàn)今的物價水平,六十度的高粱酒不可能只賣四塊錢一斤,旁人提醒過她,狗子可能踩假水喲。她還是繼續(xù)買,并揚言說,狗子敢賣,她就敢買。狗子在酒里面摻了工業(yè)酒精還是水,或者別的什么,不得而知。之前他一直半真半假賣著,也沒出事,這次被二小媽加這么多草藥進(jìn)去泡著,估計化學(xué)成分變了,終于弄暈了一個。
聽說二小媽差點鬧出人命,狗子連夜就跑了。這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作為孤兒的他,雖知根知底在梨花巷長大,但房子產(chǎn)權(quán)早就被賭出去了,赤條條一個人罷了。只要人家暗地里一抹臉,六親不認(rèn)賣假酒,出事就玩蒸發(fā),不也跟個陌生人似的?
二小媽出院后,身體垮了很多,動不動就感冒,家里又增加了一筆藥費開支,多的時候一個月竟有好幾百。完全靠二小媽兩千多退休金支撐的這個家更難了。那個時候,二小就把自己最好的朋友李扯火約出來,坐在已經(jīng)污染的護(hù)城河邊,聞著腥臭潮濕的空氣,把牙齒咬得畢畢剝剝的,說:“李扯火,我又到生死存亡之秋了。”
李扯火一邊舔著棒棒糖,一邊借著河邊昏暗的路燈,轉(zhuǎn)頭看了下二小每當(dāng)這時候都像要蹦出來的眼珠子,也沒什么異樣感覺。
原來,從高一做二小同桌,到今天兩人二十四五了,這句《出師表》里的話,二小已經(jīng)跟他說過很多次了。每次都是咬牙切齒,每次都是鼓起眼睛。
比如,高中三年每次全市統(tǒng)考前,他都會對李扯火這樣說。后者第一次看到他眼珠里清晰可見的血絲,嚇得后退了幾步。可是一番頭懸梁錐刺股后,二小依然跟不說這句話的李扯火一樣,在昌城一千五百多同年級學(xué)生中,排到千名開外。甚至有時,二小比不復(fù)習(xí)沖刺的李扯火還落后十幾名。再后來,李扯火聽到“生死存亡之秋”,則是畢業(yè)后了。二小每次把他媽辛辛苦苦存的幾百或幾千元敗掉前,都會說這句。
李扯火一如既往地綿軟,做遲鈍狀,不戳透這句子跟讖言一樣不吉利。可他不說“生死存亡”,處境也與二小完全同步,一般齊——考不上大學(xué)、找不到像樣工作、不想離開母親、不愿意去大城市送外賣、更不樂意在昌城做保安保管啥的,只能整天游手好閑,做昌城人說的“耍娃”。
李扯火跟二小又不同,六七年來他一直舔著棒棒糖,安心過著啃老的日子,家里也當(dāng)個寶貝養(yǎng)著,不說他什么。他父母也看清楚了,昌城沒啥能發(fā)財?shù)陌嗟戎约浩接沟膬鹤樱谑侵还苷J(rèn)命,埋頭使勁為他存錢,找機會為兒子置辦了偏僻低價的一個小門面,再全力以赴每天尋找別的機會,發(fā)誓雙雙死去前,要為李扯火下半輩子做好打算。
二小并不薄命,寡母一樣愛他,也跟李家父母一樣有退休金養(yǎng)兒子,但二小卻不領(lǐng)情,不安心做伸手派,經(jīng)常竄到茶館酒肆去打聽發(fā)財秘籍。這樣一來,高中畢業(yè)后他大小上過好幾次當(dāng),有次甚至是水變油這種低級陷阱。事后他也有點不好意思,不許李扯火出去說自己這些年前后共賠進(jìn)母親三五萬塊儲蓄,弄得家里更加一貧如洗的事。
二小媽慈祥,賠光了存折從不責(zé)怪兒子,總跟街坊說,管他的,死也跟自己娃死在一起,錢都是身外之物。做娘的越這樣說,二小越想發(fā)財讓母親過上好日子。他本來把這事都快想瘋了,竟遇上母親為了省錢偷偷喝假酒,差點掛掉,更刺激得他五臟六腑都插滿了針?biāo)频摹?/p>
“我一定要發(fā)大財啊李扯火,再讓母親喝假酒,我還是人嗎!我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秋了!”
那天晚上臨走的時候,二小使勁搖晃著李扯火的肩膀,又把諸葛亮的句子重復(fù)了一遍。可李扯火心里明白,誰不想發(fā)財?可發(fā)財多難啊。他還是習(xí)慣不反駁任何人,就舔了下棒棒糖,點了點頭。
二小一把將李扯火的棒棒糖扯過來,丟進(jìn)了護(hù)城河,說:“李扯火,快把你的火點燃呀,我們再也不能這樣活了!”他說完,一推李扯火,自個兒轉(zhuǎn)身鏗鏘有力地走了,表情好像電影里要去干大事的偉人那樣。
二小轉(zhuǎn)過河邊彎道不見了,李扯火才想起,二小不會窮瘋了,像電影里的壞人那樣去搶銀行吧?李扯火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很在乎唯一的朋友二小。他為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兩三點才睡著。直到第二天,李扯火看二小拿著《麻衣相術(shù)》《四柱八字》等地攤上淘來的書才明白,二小不會去犯罪,只是想學(xué)算命,而且他學(xué)算命,卻并不相信命,也不是給自己算。
二小說:“李扯火,你知道我們?yōu)樯赌敲锤F嗎?”李扯火想了想說:“沒考上大學(xué)。”二小就說:“錯。你看看昌城街上匆匆忙忙上班的人,尤其那些從鄉(xiāng)下考上大學(xué)出來的,還要在昌城租房,比咱還不如呢。我看見有些人過早的時候,連個雞蛋都不往面里加呢,他們富裕嗎?!”李扯火翻起白眼回憶了一下,好像是的,他母親就最瞧不起鄉(xiāng)鎮(zhèn)出來的大學(xué)生,經(jīng)常在背后說人家壞話。二小不等他回答,嚴(yán)肅地說:“李扯火,我終于悟了。我們窮的原因是,總在窮人堆里混,得到的發(fā)財信息與機會,不僅少,還半真半假。這就是我過去虧掉我媽好幾萬的原因。如果我們混進(jìn)富人群里,他們隨便透露個自己瞧不起的發(fā)小財機會,我們都能賺翻。這就是圈層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們過去混的圈層不對,所以一直掙不到錢。”
李扯火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終于問了句:“那,誰是富人?”林二小差點拍扁他腦殼,說:“你看哈,開連鎖修車鋪的賴三娃,開酒樓的王打兔,還有在市中心買了好幾套房子的張鼓眼,在郊區(qū)開食品廠的代能貴,都是富人。”李扯火就恍然大悟:“呀,我還以為電影里那種住大別墅的才算呢。”林二小說:“這就又回到圈層知識了。電影里那種是中富大富圈層,我們認(rèn)識的這些街坊是小富圈層。只有在小富圈層成了小富,以后才能去大城市混大富圈。”李扯火想了想說:“人家不會理我們的呀。”他沒說出不僅不理,從小到大,他還被上述某些人欺負(fù)過,比如放狗追他呀,比如把泥點濺到人家褲腿就要他媽媽賠錢啊啥的。他沒敢說出來,只看見二小已經(jīng)兩眼放光了,揚著手里發(fā)黃的舊書宣布,自己已經(jīng)深入研究過了,這些人賺了幾十幾百萬元后,最喜歡的就是算命了。可惜昌城沒啥算命高手,聽說他們有的人遇到事了,還曾遠(yuǎn)赴省城,花重金去求助算命大師呢。
“我聽說,想要算準(zhǔn)命,得花幾十年工夫呢。”李扯火這句話倒很清醒。二小就說:“他們不是傻瓜,不會真的信我們。這只是一個娛樂,是他們最喜歡的話題。我們呢,也不是傻瓜,要真會算命了,咱直接網(wǎng)上收費發(fā)大財,還需要在小水凼子里混嗎?”
李扯火終于明白了,算命只是一個打進(jìn)本地富人圈層的工具。也就是網(wǎng)上各種短視頻說的“去跟富人做朋友,學(xué)習(xí)富人思維,套取富人的發(fā)財信息”。他估計二小最近短視頻看多了,但他還沒有養(yǎng)成反對二小的習(xí)慣。
二
第一次去富人張鼓眼的宴席上蹭飯時,二小在酒店門口再次扯掉了李扯火的棒棒糖。他很嚴(yán)肅地警告他,目前自己是圈層專家,而李扯火是他的助手。他不允許助手吃棒棒糖,那等于在臉上寫著自己沒長大。“你知道嗎?我最近又深入研究了,所謂富人,就是比窮人更理性、更成熟、更有心勁兒的人。咱們要想混進(jìn)這個圈層,必須立地成佛,馬上成長起來,再不裝嫩。”
李扯火嚇壞了,看了眼酒店門口剛吞進(jìn)了自己棒棒糖的不銹鋼垃圾桶,承諾從此后,只要出門,就不帶棒棒糖。
這次接近表面是房產(chǎn)專家實際以做掮客為生的張鼓眼,二小頗費了些心力。他知道張鼓眼就一空手套白狼的人,買了昌城八套房子,是他認(rèn)識的富人里面時間最多的,每日里親手去學(xué)校接送兒子。他就買通兩個小混混,弄了個掉錢包碰瓷的事兒,纏住張鼓眼半小時,自己卻去學(xué)校門口把他讀二年級的兒子接走了。那孩子從小認(rèn)識他,喊他二小哥,看父親老沒來,就跟著他走了。二小牽著張鼓眼的兒子走了一百多米,那邊碰瓷的就發(fā)微信說已經(jīng)撤了。他想了想,感覺自己設(shè)計得太刻意了,便在路邊買了個棒棒糖給那孩子吃著,說怕他爸爸錯過了會著急,又牽他回到學(xué)校門口,巴巴等著。
張鼓眼一會兒就來了,二小把孩子的小手遞給他,說張叔叔,最近人販子有點厲害,不要讓孩子一個人待著。張鼓眼對他連聲說謝謝,說改天要請他吃飯,又加了他微信。二小自不推辭。
那次吃飯倒也不是專請二小以及他帶來的李扯火,其實是張鼓眼請客戶,要他倆來幫著喝酒,并且稱他倆為“自己的小兄弟”,有意無意讓客戶誤以為他倆是靠張鼓眼吃飯的人。
像張鼓眼那樣搞皮包公司的人,最需要的就是有幾個人跟著,展示實力,二小上桌沒一會兒就明白過來了,但他并不反感,反而正中下懷。他要的就是混進(jìn)富人的圈層,做免費小嘍啰,做久了,人家自然會透露一點商機給他們。他就趁著上廁所的機會,再次嚴(yán)肅告誡李扯火,趕緊把筷子停下來,別真把自己當(dāng)個客,不停地吃吃吃。他不僅不許他對桌子上不常見或沒見過的美味佳肴下手,還要他端坐著,微笑傾聽所有人說話,適時鼓掌叫好,或者給大家倒酒布菜,甚至隨時站起來,雙手捧過酒杯,顯出崇拜的神情喊張鼓眼“張總”,并代他喝白酒。
李扯火用了平生最大毅力,勉強完成了上述各項任務(wù)。不勝酒力的倆孩子當(dāng)天都喝得二麻二麻的,卻肚子空空,翻江倒胃,出了酒樓就瘋了樣奔到一個角落,“哇哩哇啦”都吐了出來。
他們很高興,因為臨走的時候,張鼓眼說自己交定他倆了。
這以后張鼓眼果然沒食言,多次帶他們?nèi)ッ俺湫〉芨把纾瑤兔染疲麄円卜潘闪艘恍粤瞬簧倨缴鷽]吃過的菜,比如椒鹽蛇碌、紅燒刺猬之類。那時他們才知道,昌城的富人并不是以吃電視劇里那些洋菜為榮,而是偷偷吃國家不許吃的。一旦搞到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們就會給自己的關(guān)系戶打電話,攢局表心意。一桌子正常的菜,都是為那野生動物的尸體做陪襯的。
張鼓眼算得上小城社交家,似乎沒有他不認(rèn)識的人。在那些觥籌交錯間,林二小與李扯火確實感覺關(guān)系網(wǎng)陡然鋪得很大了,但卻沒有聽到任何能發(fā)財?shù)男畔ⅲ驗槔习鍌冋劦模际菐浊f幾個億的大生意,也就是談的人自己都摸不到的那種。但他們樂于探討,說的聽的都很亢奮,眼神明亮,滿面紅光,甚至奇怪地?zé)岷沽芾臁?/p>
有個在公園門口開小賣部、名片上印著董事長頭銜的人,有次眨巴著醉眼,摟著二小肩膀說:“娃兒呀,叔叔要介紹省城一個造價70億的公路大橋工程給你。”二小以為他不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接活的資質(zhì)。人家就說,那都不是事,公司可以隨時注冊。他說自己有關(guān)系拿到那工程。二小又說自己真的吃不下,他就批評二小沒志氣,不像昌城人。他在飯桌上詳細(xì)地幫二小策劃了一個層層分包的計劃,聽起來還真有些道理。
二小和李扯火離開酒樓后,有點云里霧里,像在瘋狂過山車上狂飆。他倆花了好幾天時間,悶在屋里緊張地一次次沙盤推演,推倒重來,推倒又重來,才覺得此事果真不太可能。他們便去小賣部找那男人,想再次問詢關(guān)鍵信息,可那男人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他們是誰了。這樣以后,倆孩子才確定了,“70億的公路大橋工程”確實是酒話,白費了他們幾天工夫來琢磨。
再以后,二小就有意識地抖出看相的知識,把賓客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那些人一聽,果然非常感興趣。有時一頓飯下來,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二小在給人看面相手相,搞得張鼓眼都有點不舒服了,幾次提醒他,娃兒,別看了,菜都涼了。或者更加直白地說,二小,光聽你說了,今天叔叔哥哥們正事還沒談呢!
可其他人并不買賬,還是喊著“我呢我呢,給我也看看”,一味沉迷在看相中。有人還跟張鼓眼開玩笑說,哪天不能談你的破生意啊,非得現(xiàn)在!改天我到你家去談。另一個則直接趕他,你要不愿意聽,就去總臺買單,自己先滾。張鼓眼聽了,嘆口氣,也沒辦法似的,真的拿起皮包去結(jié)了賬,悄悄走了。
從此以后,張鼓眼不太愛帶二小以及他的拖斗李扯火出去應(yīng)酬了,但二小也不以為意。他們通過張鼓眼,已經(jīng)認(rèn)識了起碼兩只手以上的昌城富人,基本上都是有點小生意,賺了幾百萬甚至千把萬的。那些人在飯桌上看了面相手相不過癮,還要二小改天去他們公司偷偷看下屬會不會貪污錢,甚至有人還讓他潛伏在草叢幾小時,等待時機看自己情婦的面相旺不旺他。
當(dāng)然,都是沒一分錢報酬的。
二小通過苦苦修習(xí)《麻衣相術(shù)》,確實能把人的面相手相看個七七八八。比如,雙眼皮大眼睛比較感情用事,單眼皮小眼睛比較理性,所以從面相來說,單眼皮小眼睛是比較能成事的,反而更吉利。這與昌城民間的審美不一樣,阻止了個別老板想組團去韓國割眼皮開眼裂,整個張鼓眼那樣的鼓眼出來。二小都是看人的大體性格與格局,并不看今年明年會發(fā)生什么事,難度相對較低,再加上昌城一個縣級市,市中心也就二十來萬人,誰不知道誰大體信息呢,所以基本也能看個八九成準(zhǔn)。遇到對方五官或手掌線條有不好的,他就忽略不談,只說好聽的。那就更顯得準(zhǔn)了。一時之間,在某個小企業(yè)主群體里,他的觀音嘴很解壓,很受歡迎,有點聲名鵲起的樣子。大家都搶著要他和李扯火去吃飯,反正一個酒局下來,多兩個少兩個,也無所謂,就當(dāng)添個樂子。他們只想在二小那里看到人生的希望。
到了第二年初夏的時候,二小和李扯火都有點往來無白丁的樣子,很少跟過去坐在腥臭護(hù)城河邊茶館喝茶那些人交往了,一搞就出入中高檔酒樓、KTV、保齡球館什么的,交往的也都是事業(yè)略有成就、年齡比他們大十幾二十歲的人。
圈層真的不一樣了,但他們依然沒有得到任何發(fā)財?shù)臋C會,卻經(jīng)常被那些小商人小企業(yè)主叫去義務(wù)幫忙,接下孩子啊,打麻將時在旁邊倒茶啊,或者自己在外出差叫他去家?guī)屠掀耪{(diào)一下煤氣灶的風(fēng)門啊……誰都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用各種亂七八糟的事差遣二小和李扯火,不一而足。除了事后可以繼續(xù)跟著老板們吃喝、看相逗樂,倆孩子再無別的報酬。那些人也像張鼓眼一樣,對別的人介紹,說這是“我的兩個小兄弟”。這稱呼在當(dāng)?shù)赜行值芤灿行「嗟囊馑迹蠹乙膊粓?zhí)著深究是哪一種。不過,那些人還加上一句,他們很會看相。李扯火更不知趣,竟接嘴說,二小還會算名字、測八字呢。林二小聽了心里慌得一緊,趕緊打住了他。實際上后兩樣他更是不精,基本沒入港。
有一天,不知道為什么,二小在一個飯桌上的話,不小心傳到了張鼓眼的耳朵里。當(dāng)時,二小按照古人的說法,告訴對方小眼睛比較智慧、理性。而耳垂大則比較宅心仁厚,也多有貴人。反之,雞嘴耳一般都不太地道,只想自己利益。
他一心投其所好,不料那人卻說,張鼓眼就是鼓起一雙吃人的大眼睛,還長了對雞嘴耳,要早認(rèn)識二小,他就不會上張鼓眼的當(dāng)了。然后那人就說了自己從張鼓眼手上買套房子踩了不少坑的事。二小一聽,趕緊補充說:“其實雞嘴耳也不僅僅是不地道,有的人可能是挺辛苦的,什么事都得自己親力親為。”
可他的補充已經(jīng)沒有人聽得進(jìn)去了,大家借題發(fā)揮,紛紛在飯桌上說起了張鼓眼愛貪小便宜,各種挖坑,連好友也不放過,所以生意做不大。林二小急出一頭汗,今天一桌子的壞話都顯得是他領(lǐng)頭說的似的。得罪張鼓眼事小,可他背后還有一張巨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呢。他們進(jìn)入富人圈層,不就是靠人家?guī)нM(jìn)來的嗎?
李扯火看出二小想走,就要他走,可二小假裝往地下?lián)鞏|西,低聲回復(fù)說:“書上都說了,提前離開是不禮貌的,只有席上最牛的才能這樣。”兩人只好僵著身子,聽了一晚上張鼓眼的壞話。目測那天那幾個人,都跟張鼓眼有點不對付。但他們并沒注意到,另有個人一直沒做聲。那個人當(dāng)天晚上就用手機,向張鼓眼添油加醋匯報了宴席上的所有。那個人不敢得罪其他老板,就把責(zé)任全部栽贓到二小頭上,說這小子年齡不大,壞透了。
那人最近炒股失敗,負(fù)債累累,又瞞著朋友裝有錢,正想在二小的看相中找補一下,激起活下去的勇氣。可是,他敏感的心卻精細(xì)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天二小看相,對他用的詞語是最輕微的,沒有大贊,反而有些隱藏起來的擔(dān)心。
比如,二小說他,鼻頭比較尖,鼻翼比較薄,在古代不好,說明正財不旺,但在現(xiàn)今,卻是一個好事,說明掙錢輕松不費力。因為現(xiàn)在的富翁,必須靠偏財致富,而偏財一般也是大財。二小說到這里,有人忍不住說,娃兒,你講對了,他就是昌城的股票大王,我們都喊他楊百萬。被稱為楊百萬的楊風(fēng)華想到自己剛剛虧掉的八百萬,心里流血一樣,卻不敢說出來。他終于鼓起勇氣,惴惴問二小,自己面相上有沒有什么要特別注意的。二小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嘴比較小,要注意水不載舟,賺到大錢的時候,多置辦點不動產(chǎn),這樣就把財鎖住了。二小說的是好話好建議,對于一個暗中已經(jīng)傾家蕩產(chǎn)的人,似乎都是壞話。他甚至懷疑二小已經(jīng)看出他的人生大潰敗了,心中暗暗看笑話,又居高臨下同情著他,所以說出這番話中有話的話來。
“你個小屁孩,窮小子,也配看我笑話!”楊百萬心里罵了起來。
他一晚上沒參與說張鼓眼壞話,只是悶頭喝酒。在此之前,他想到自己一時沖動說服妹夫挪用公款,用金融杠桿合伙炒股帶來的巨大債務(wù),如今完全看不到怎樣解開,怎樣救一個大家庭里僅有的兩個小家。他想到老婆和小姨子知道真相后,不知道會怎樣鬧翻天,已經(jīng)愁得多次想跳樓了,可旁邊卻有一群人,在整晚說著這個那個人未來的大富大貴,對比如風(fēng)刀霜劍,在活活割他。
楊百萬跟妹夫坐牢的事是后話了,他在本文中的使命結(jié)束在放下電話那一瞬間。張鼓眼當(dāng)晚氣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昌城誰使他壞,也輪不到他看著長大的窮小子林二小出手啊!
張鼓眼并不像麻衣相術(shù)里說的那樣沖動,實際上頗有心機。二小那水平就是初級,割裂地看相,沒注意到古人一再提醒,相不獨論。
張鼓眼把自己跟二小這大半年所有事情復(fù)盤一下,已經(jīng)看明白了,那天在去往停車場的獨獨沒攝像頭的那段小路上丟個錢包讓他撿,一撿起就出來說他偷錢包的兩個小混混,如今想來特別蹊蹺。他們只管纏住他,又并未拿出手機拍他訛詐他,最后還不了了之,特別像在拖延他去接兒子的時間。沒有家長來接,學(xué)校也不會讓低年級孩子走出大門,倒是二小在鐵柵欄外對著自己兒子招手,要他隔著欄桿說了爸爸沒來,才跟孩子和門房商量好,他來做雷鋒,幫忙帶走。發(fā)了財后的張鼓眼雖然不住梨花巷了,卻住在梨花巷馬路對面一個高檔小區(qū)里,跟老街坊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一年至少見到好幾次。林二小送孩子回家,也算是順路。
最關(guān)鍵的是,孩子本身并沒站到馬路邊,是二小叫出來的,這一切就顯得太多此一舉地助人為樂了。
再想想后來的事情,張鼓眼越發(fā)清晰了,窮小子林二小就是想混進(jìn)有錢的圈層。至于他進(jìn)來是騙吃騙喝,還是后續(xù)有更大的陰謀,張鼓眼還不確定,但他已經(jīng)決定了,就把倆孩子定性為“后續(xù)還有更大的騙局”,說林二小盯著的不是蹭吃蹭喝,是富人們的錢包。
這樣一想明白了,張鼓眼自己竟也徹底更加地信了。
三
四月底的晚上,下了點小雨,算命先生林二小竟完全沒算到自己那天晚上會被張鼓眼做局羞辱,還挨了一耳光。
張鼓眼的計謀也很簡單,就是拿了一個死去的同學(xué)的照片,要二小看。二小對于這種完全不知道一點信息,長相又不明顯偏向于富貴或者貧窮的人,也有點不像平日那么篤定,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連李扯火都看出了他的為難。他提醒他:“不如用名字驗證一下。你不是說最近對姓名學(xué)的研究一日千里嗎?”二小一聽,趕緊下臺階,問張鼓眼,那人的名字叫什么。張鼓眼愣了下,臉上閃過一絲奸笑,跟二小旁邊的美容院老板對了下眼神,便把那女人特別陽剛的名字“王鐵強”說了出來。二小馬上拿出手機,查了這幾個字的康熙字典筆畫,便開始神乎其神地算了起來。當(dāng)名字里出現(xiàn)了雙妻之格,面相也有時,林二小比較確定地說,王鐵強有可能會離婚,或者金屋藏嬌,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會。眾人大笑起來。張鼓眼卻走過來,“啪”地一下,甩了林二小一耳光。
二小被打懵了,“嚯”地站起來,看著怒火滿面的張鼓眼,不知所措。李扯火也嚇得趕緊過來,用自己的手護(hù)著二小的臉頰,生怕張鼓眼再扇一耳光。
“張叔叔,你,你咋個啦?”二小弱弱地問。
張鼓眼自然不會說出二小組織人背后說他壞話的事,就說:“你這個騙子,枉自我從小到大高看你一眼!”二小還沒開口,張鼓眼就指著旁邊的女人說:“王姐就叫王鐵強。那張照片上的人,早已經(jīng)車禍死去了。這么大的信息,你都看不出來。你不是騙子,還是什么!”林二小就喊起來:“你不要用別人名字來擾亂信息啊!”張鼓眼就說:“不擾亂,你也是騙子!”然后,他就啪啪說出了自己把林二小帶到各個飯局認(rèn)識一堆老板的起因,并且拿出手機,詐二小說,已經(jīng)找到當(dāng)初碰瓷他的小流氓,他們作證的視頻都在里面。他說,各種事情結(jié)合起來,已經(jīng)很明顯了,二小就是故意接近他,好打進(jìn)這個圈子,后面肯定還有大騙局。
二小聽到這里,不做聲了,接近張鼓眼確實是故意設(shè)的局,算命也只懂點皮毛,用來討好大家罷了,但要說想騙大家錢,他還真不敢。可是,他和李扯火還沒來得及申辯,就已經(jīng)被張鼓眼呵斥著,要趕出去了。“滾!馬上滾!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太不像話了,我改天跟你媽說!”
二小一聽,嚇壞了,趕緊求張鼓眼別告訴他媽。張鼓眼就說,除非他交一萬元保密費。二小說打死自己也沒有。張鼓眼就說,那對不起了,我還是要你媽來親自管教一下。
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被踉蹌推到包房外面的二小靈機一動,返身拍著門,對里面高喊:“張叔叔,我媽中毒后,心臟什么的全都不好了,你要刺激她出了事,我就上法院告你,還要天價索賠!”
這句出來,里面一下沒聲音了。幾秒后,他聽王鐵強說:“老張,穿皮鞋的斗不過穿草鞋的。大家還沒損失什么,你就算了吧,別去惹他媽。”其他人也紛紛附和,叫張鼓眼別這樣傻,送上門去被窮人碰瓷。
不一會兒,張鼓眼過來咔嚓開了門,壓低聲音說:“兔崽子,趕緊給我滾,以后再別來惹我。”
二小和李扯火一走出酒樓,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下著小雨,天很黑。他倆都不好意思表現(xiàn)出自己的內(nèi)心受傷了,就一邊聊天一邊故意往雨里走,讓自己全身狠狠濕透。
那個時候李扯火才告訴二小,他曾經(jīng)跟他說過的此生最受驚嚇的事,也就是小時候被一個壞人無緣無故放惡狗追了幾次,其后大半年都在生病一樣,他還沒把這事說透。“那個人就是張鼓眼。”李扯火說。對方忘記自己年輕時欺負(fù)落單小孩子的事了,他也就假裝忘記了,說起來,都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二小聽了,剛想責(zé)備他,但又一想,按照之前自己一心討好富人的心態(tài),李扯火就算挑明了,他也不會離開張鼓眼那個圈層。
半年來,倆孩子擠進(jìn)富人圈,又被趕了出來,什么發(fā)財機會都沒得到,反而成了十幾個小富人不花錢的狗腿子,啥事都干過。他倆雖是窮人家的孩子,父母還真舍不得讓他倆做事,對于實際生活技能還是很生疏的,這樣,李扯火有一次被一個小企業(yè)主的保姆吩咐去擦外窗的時候,竟差點掉下十樓。李扯火此刻想起來,還很后怕,就淚水和著雨水,冷的熱的,一起滾了下來。
二小沒發(fā)現(xiàn)同伴的脆弱,卻開始唱了起來——就讓雨把我的頭發(fā)淋濕,就讓風(fēng)將我的淚吹干,反正你早已不在乎,反正你早已不在乎……
唱著唱著他突然停了下來,發(fā)現(xiàn)前面小廣場上,也有一個人跟他倆一樣,不打傘,在孑孓獨行。從背影看,那是一個老人。二小前幾天才聽母親說,每年死于流感的老人很多,有人在窗口吹一下風(fēng)就死了。二小媽的意思是說自己以后會越來越衰弱,讓二小有點思想準(zhǔn)備。現(xiàn)在他想起這話,心里一驚,立馬丟下李扯火,跑了過去。他一喊阿姨才發(fā)現(xiàn),這是他認(rèn)識的人啊。
四
艾琳從沒想到,慈眉善目的母親到了晚年,竟也顯出刁橫的一面。
她才二十五歲,母親就整天逼婚了。幸好她畢業(yè)后留在了省城,離昌城有四五百里,倒也可以假裝閉目塞聽,耳根子略清凈。有段時間,她還對母親的號碼設(shè)置了間歇性不接聽,語音說自己在忙。又或者有時一言不合,她就“啪嗒”掛掉電話,后續(xù)再道歉哄好母親。甚至,她有幾次在通話時假裝身處馬路邊,大喊大叫說在車中穿行,剛剛差點出事,想碰瓷母親。后者果然嚇得趕緊掛斷了。
她這時才發(fā)現(xiàn),“養(yǎng)娃不養(yǎng)心”這句老話是對的。她想母親永遠(yuǎn)不能理解她是怎樣一種人,但她卻能明白母親是哪種人。她很早失去丈夫,為了女兒不被繼父揩油,堅決不二婚。她是小城受人尊敬的基層公務(wù)員,但那六十多歲就全白的頭發(fā)根根都在訴說內(nèi)心的悲苦。
可艾琳看不出母親有多苦,她常說她不過是自苦。
她曾經(jīng)開導(dǎo)說:“老媽看哈,你退休前后,一直旱澇保收。我呢,聽話又努力,還考了個985讓你臉上有光。僅僅因為咱家缺一個男人,一個還不知在哪里摸糖雞屎吃的沒投胎的男人(她知道母親對駕鶴遠(yuǎn)行十幾年的父親的記憶已經(jīng)淡化了),你一輩子就皺著眉頭凄風(fēng)苦雨的。再說,中國人單身已是家常便飯,你混的那個圈子對于死了丈夫的你更是寬容,沒人說什么閑話。之前在你四十到六十歲,若想找一個伴侶,也是蠻容易的,我看一年總有幾個人給你介紹對象。可你呢,為了我,就是不找,還不說出來,只默默把自己幻想化成偉大的母親,活活憋出一口血的樣子。到了如今呢,你卻要我用早婚來還債,這公平嗎?”
“你少有的沒的,扯什么野棉花,我就一個心思,要你結(jié)婚。”做母親的沒耐心聽她說這么多,又拐太多彎,聽不太懂。
艾琳上大學(xué)后,母親有再婚的自由了,可卻已經(jīng)跟任何男人建立不了親密關(guān)系。她總說老頭們氣味都不好聞,還咳嗽,有的還抽煙喝酒,或者有人的兒女自私蠻橫,很不好處,總之,她沒法接受。其實,不僅僅是老頭們,就是親戚朋友,跟誰一個屋檐下住上兩天,她也會煩躁不安。孤獨慣了的她只能接受艾琳在眼前晃動。
她不知道,自己馬上會接受兩個青年在眼前晃動,甚至還很歡喜。
那一天,艾琳在電話里也許扯遠(yuǎn)了,都扯到心理學(xué)了。她見母親沒聽明白,只好說她是“閑得無聊”。可這閑,看樣子是一定要閑下去了。也就是說,她成了母親的“全世界”。
艾琳不是獨身主義者,可她太理性了,從沒亂動過情,初戀都還沒有過。她內(nèi)心篤信婚姻是女性的第二次投胎。為了精準(zhǔn)轉(zhuǎn)世,她甚至對婚戀的時間與節(jié)點做了EXCEL表格,精準(zhǔn)踐行。按照計劃,她還處在儲備實力醞釀階段。
在她看來,自己就職那文化公司的男同事們,都是跟她一樣從小城鎮(zhèn)考出來的“歪瓜裂棗”,大多還不如她。有些青年張口就是黃牙,忙起來也不洗頭,把狹小封閉的辦公室熏得臭烘烘的。母親不明就里,多次電話指示,要她在他們里面趕緊發(fā)展一個。她沒法跟母親說這些感受。她篤定一旦泄露真實想法,母親肯定保不了密,最后會鬧得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她向上苦爬破圈層的那點小心思,說不定還送她幾頂“忘本賊”“心機婊”之類的帽子。她每次在電話里只好顧左右而言他,以二十五歲的年齡為借口,硬說自己還沒長大,忙于在省城站穩(wěn)腳跟,對異性興趣不大。母親一聽,卻越發(fā)著急了,以為她身心有病,恨不得從石器時代講起,以證明她的卵巢和激素都成熟了,處在婚戀的生死存亡之秋,稍微猶豫一下,便會錯過黃金季節(jié),一輩子將萬劫不復(fù)。
兩母女就是這樣一直真真假假地溝通著,難免擦槍走火。林二小和李扯火被趕到雨里的那個夜晚,看到的正好是一個多小時前跟女兒一言不合、被女兒掛斷了電話、心塞故意出來散步的艾琳媽。她散著散著小雨點就下來了。平日里特別怕感冒的她那時竟給自己賭起氣來,故意不回家,在雨里走著淋著,打著寒戰(zhàn)和噴嚏,想生一場大病,后續(xù)好栽贓到女兒身上。
林二小和李扯火慌忙把艾琳媽送回家,才發(fā)現(xiàn)她是個獨居老人。特別巧的是,林二小的初中同學(xué)艾琳,正是他少男時期暗戀的女神,現(xiàn)今竟然因為婚戀問題,掛掉母親電話,讓老人家負(fù)氣去淋雨。
林二小不知是出于舊情、善良,或前幾天母親關(guān)于流感的嚇人話,其后幾個小時,都在努力操持讓艾琳媽不感冒的一切細(xì)節(jié):伺候其洗熱水澡、換干衣服、吹頭發(fā)、幫其熬好姜湯、把感冒藥買回放在茶幾上備用……直到半夜一點過,他和李扯火才離開。
也是這長達(dá)三四個小時里,二小幾乎知道了高中就離開縣城去地區(qū)讀書的艾琳的一切事情。做母親的越是嘮叨女兒的細(xì)節(jié),二小越發(fā)現(xiàn),那個在心里被迫埋葬已久的愛情種子,又發(fā)芽了。他看著墻上艾琳長大后的照片,想起上一次見面也是兩年前了。那天他倆在街上偶然遇到,寒暄了幾句。彼時艾琳剛剛留在省城不久,意氣風(fēng)發(fā),對二小這個初中時對她最好的男生也很熱情,可后者覺得自己考不上大學(xué)找不到工作,特別不配與心中女神多說話,便假裝有急事,匆匆告辭了,連微信都沒加。
當(dāng)天回到家,二小再次強迫自己活活忘記艾琳,不想兩年后的今天,他在被張鼓眼侮辱到谷底時,否極泰來般,竟跟女神的母親遇上了,而且后者想起了他初中晚自習(xí)送艾琳回家那些事,還記得二小幫他家做過好多次大掃除,對他印象特別好,要他以后經(jīng)常去玩,并承諾包他最愛吃的三鮮餃子。
連他愛吃什么,人家都記得!
當(dāng)然,二小也知道,艾琳媽絕不會亂點鴛鴦譜,她在言談中已經(jīng)透露出,希望女兒找一個有省城戶口的本科以上文憑的老實青年。她說老實的不會搞外遇,也會對丈母娘好。她還說,不想找出身農(nóng)村的,怕親家找她借錢。老人制定的女婿標(biāo)準(zhǔn)非常詳細(xì),甚至包括皮膚白皙、不抽煙、不喝酒之類,但她萬萬沒想到,女兒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種。在她的語系里,他們被稱為“食草男”,就是兔子和綿羊的意思。她的理想是找個年齡特大的多金男,能早點繼承遺產(chǎn),愛不愛的沒關(guān)系。但她自知外表與頭腦都很普通,競爭者特多,很難達(dá)成夢想,于是又在Excel婚戀表里設(shè)立了退而求其次的其他方案。她的最低下限是,本科文憑,年薪三十萬以上。可他們那種輕資產(chǎn)文化小公司,除了已婚的老總外,其余人也就四五萬到十二三萬左右,全都不合格。而她在外有緣交集的人,基本也是這個水平,好像每個人額頭上都寫著年薪數(shù)字似的,自動就分流了。她把這個稱為“圈層”。
那天晚上,艾母說完女婿標(biāo)準(zhǔn),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喜歡二小和李扯火常來玩,就開玩笑,讓他們做她干兒子。二小發(fā)自內(nèi)心喊出了“干媽”,李扯火也趕緊跟從。
二小叮囑她當(dāng)晚如果發(fā)燒什么的,一定給他的微信發(fā)語音。他說他會為了她的健康,一晚上都開著手機。
二小帶著李扯火走出艾家時,已經(jīng)告訴過家人自己在助人為樂,不怕回去晚,就故意在雨停后的夜晚,繞著護(hù)城河多彎了一圈,談了心才回去。
二小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一個夜晚經(jīng)歷的人與事如過山車一樣吧,顯得很亢奮。他突然哭了起來,告訴李扯火,艾琳就是他高中時一直給他提起的那個“遠(yuǎn)方的女孩”。
李扯火嚇了一大跳。高中三年,他跟二小的聊天中,常常有關(guān)于那女孩的三言兩語。有段時間,他還以為她是二小臆想出來的(他不管,只要哥們高興,他就陪他演下去),沒想到,還真的有一個初中被他暗戀三年,高中遠(yuǎn)走他鄉(xiāng)讀書的女孩,并且今晚,他們還有幸去了她家。
“二小,她還單著,她媽媽又喜歡你,這就是老天爺要你去追她啊!”李扯火斬釘截鐵出了個主意。可二小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好像想把頭搖進(jìn)護(hù)城河。李扯火就鼓勵他雄起,甚至罵他不是男人。二小半晌才把手搭上李扯火的肩,嘆口氣說:“今晚被張鼓眼趕出來,你還沒清醒嗎?”
“清醒啥?”李扯火有點轉(zhuǎn)不過彎。
二小就再次嘆了口氣說:“我和艾琳已經(jīng)不在一個圈層,我追不上她了。”
李扯火就說:“啥圈層不圈層,你不是說圈層就是用來打進(jìn)去的嗎?你,你現(xiàn)在先別管張鼓眼那邊,集中火力,去打進(jìn)艾琳的圈層!”
二小聽了一驚,眸子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又熄滅了。他舉起手,使勁拍了下李扯火的后腦勺說:“趕緊滾回去,不要侮辱我的愛情!”
他拍完,兀自轉(zhuǎn)身先走了。李扯火摸著腦殼,很委屈地在后面喊:“啥愛情呀,你不動,它難道從天上掉下來?!”
五
快一個月了,艾琳依然沒主動給母親打電話,如過去那樣道歉哄好她。她的同事中有個年長的姐姐,也有與催婚母親斗爭的經(jīng)驗,便出主意,要她這次徹底降服自己母親,給她點顏色看看,不能讓她越來越以為可以干涉女兒的人生。
艾琳煎熬著,不主動聯(lián)系母親,每天越來越擔(dān)心后者會不會抑郁。但她通過加了微信的街坊親戚,知道母親挺正常,便咬牙繼續(xù)跟母親冷戰(zhàn)。
她不知道,這個把月恰好是母親最快活的日子,快活到差點把她忘記。兩個干兒子隔三岔五來,來的時候必然帶著菜場買的雞鴨魚肉等遮手禮。三個人一起熱熱鬧鬧在廚房準(zhǔn)備吃的,然后擺上桌子,歡天喜地吃下去。
她甚至跟著倆孩子學(xué)會了喝韓國燒酒,跟韓劇里面的人一樣談著天上地下的奇聞趣事,尤其學(xué)到了一些老年人不知道的網(wǎng)絡(luò)詞匯。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是拜女兒所賜,才被干兒子們簇?fù)恚敢庋b個迷糊。畢竟這種太后一樣被圍著的日子,此生從未有過。
曾經(jīng),她看到別人養(yǎng)了從幼兒園一出來就一路吵著要各種玩具的兒子,或者不知被小學(xué)中學(xué)老師找上門來家訪告狀的兒子,特別慶幸自己得到一個偶爾牙尖嘴利,實際并不惹事的“小棉襖”。她暗中自得了二十年以上,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養(yǎng)兒子的母親,在其長大后,兩斤以上的坤包就不用自己背了,也可以享受家里的一切電器會被人隨時檢查修好的福利,甚至連米面糧油,也像有個田螺姑娘似的,悄悄一直保持八成滿……她這才知道,養(yǎng)兒子是小時操心,大了有暗福,等于養(yǎng)了個免費的苦力加保鏢,不知道有多劃算。如果遇到二小那種機靈鬼,更是增值享受。二小一張嘴巴特別愛說恭維的話,為了搞笑,有時甚至喊她王母娘娘之類,又把每盤菜最好的部分都拈給她,讓她一整天笑得格兒格兒的,停不下來。她真是又感慨又有點失落。
有一天吃飯完了,二小和李扯火忙著收拾桌椅、洗碗啥的,她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韓劇,突然想起,跟女兒已經(jīng)冷戰(zhàn)一個月了,也不知道她在外好不好,會不會因為牽掛家里,過馬路的時候分心,出現(xiàn)危險?她想主動打破僵局,給艾琳打個電話,又怕對方從此更翹尾巴,她再也沒資格對她提出婚戀方面的合理建議。
她就把二小從廚房里喊了出來,把苦惱告訴了他。那個時候,二小竟不假思索地說:“干媽,我早已為你準(zhǔn)備好了妙計。”原來,這孩子不僅善于當(dāng)面討好,還拍馬屁拍成精了,早就看出了她的憂慮,跟李扯火在背后籌謀良策好久了。
艾琳媽聽完那個計策,是個跟俄羅斯套娃一樣的連環(huán)燒腦法子,一佩服一感動,心里不小心蹦出個念頭,二小要是自己女婿,這輩子可真享大福了。她跟這孩子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那么安逸,簡直可以做個只管吃喝玩樂的廢人。
不到一分鐘,老人又批評了自己,看看艾琳臥室書桌前那磨破的皮椅子吧,她在那里坐著苦讀多少年,不就是為了不找二小這樣的男人嗎?
六
給艾琳打電話的是林二小,前者花了幾分鐘時間才確認(rèn)了后者,雖讓后者有些意外且遺憾,甚至痛苦,但女孩子到底是答應(yīng)當(dāng)天就趕回昌城來,他又可以看見她了。
按照計劃,二小本該告訴艾琳,他在路邊遇到踉蹌幾下的艾媽媽,好心沖上去扶住,然后送了回家,一問才知道,她沒啥病,就是家里被偷了,氣急攻心,沒吃早飯,導(dǎo)致血糖有點低,差點暈倒。但二小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場面比較戲劇化,就臨時改成了在醫(yī)院遇到看病的艾媽媽。他看其臉色不好,主動上前寒暄,才知她家被竊了。
這里留了個漏洞,艾琳媽并沒有就診記錄,但二小并不害怕,他這個計策里面,一環(huán)環(huán)都是故意留的漏洞,讓艾琳自作聰明去找出來。這些漏洞也騙了同謀的艾琳媽和李扯火。他們只看到這是個撮合母女和好的計策,只有二小知道,自己還埋了一顆很深的種子在里面。
艾琳接到電話是下午兩點過,馬上請了假,慌忙回家收拾東西,坐了夜行火車回來。她那班車在省城晚上十點過才開,到昌城已經(jīng)半夜十一點。為了艾琳的安全,二小自告奮勇去離城三公里的高鐵站接艾琳。他見到她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問咋不坐下午的長途車回來,雖然是走高速,其實開得很慢,很安全的,那樣,艾琳最遲傍晚就可以到家了。
艾琳就說:“你不懂啊二小,我的登機箱是Samsonite薄型的,別看小,當(dāng)初買的時候五六千,當(dāng)昌城公務(wù)員一個月工資了。每次上了長途車,司機都不許帶上去放身邊,硬要放在輪子旁邊的行李大柜里,跟其他人去省城打貨的籮筐和編織袋一起堆著,臟不說,還隨時可能擦傷外皮,而且上下車以及中途下人,也沒人看著,都是隨便自己拿行李,要是丟了,他們也不會賠,或者最多賠幾百塊。他們就沒聽說過有五六千的小箱子,肯定會以為是我在敲詐,所以我每次回來都坐高鐵,至少可以放在行李架上看著。”
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都是二小陌生的知識,完全搭不上話,只是讓他感覺到了緊張。他沉默了半晌,才弱弱問,他可不可幫她拎那個啥撒母箱子。她愣了下說,當(dāng)然。然后她又補充說,你可以叫它新秀麗,在省城也不是什么頂級箱子。她說自己這么愛惜它,也不是窮。她冬天的衣服也有一些一件頂個箱子的,韓國羽絨服啊打折的國產(chǎn)短貂啊,都這個價。她說只是覺得被農(nóng)民的籮筐刮傷沒必要嘛。二小明白了,自己最愛坐著上省城去的公共汽車,竟不是艾琳喜歡的。他就在暗夜中干笑了兩聲,把她請上了的士。
兩人一路無話。快到家了,艾琳才說他成熟了。他愣了下,說自己不覺得。她就笑起來,說他初中時候是個逗比,句句話都讓人開心。她還說,他最喜歡玩梗,尤其是諧音梗,連班主任都說他腦殼靈光得很,是差生里面最招人喜歡的。
不知道為什么,二小的腦殼突然靈光不起來了,一味嘿嘿笑著附和,也沒說什么。臨下車了,他才想起,艾琳根本沒問家里失竊的情況,時間地點嫌疑人等幾個W什么的,都沒問,甚至沒問錢財損失了多少。二小覺得有點蹊蹺。
二小提著那個對他來說很昂貴的登機箱,默默跟著艾琳走進(jìn)了她家。進(jìn)屋后,艾琳冷靜地奔到主臥,看著躺在床上假裝蔫蔫的母親。艾母看了眼女兒,并沒什么情緒波動似的,倒是有點不好意思地閉上了眼睛,想裝睡。
艾琳突然問:“折了多少錢?”艾母愣了下,小聲說:“五萬。”艾琳就說:“這么多?!報警沒有?”艾母支支吾吾,說還沒。艾琳馬上就走向座機,做出要打110的樣子。艾母嚇得一骨碌坐了起來,說:“不不不,不要報警。”艾琳就說:“只有報警,才可能找回來啊。”艾母沒法,只好躺下去,拿眼睛看女兒背后的二小。
二小挺身而出,并不慌張,一切都沒超過他的預(yù)計。他在這里故意埋了“扣子”,雖然是多余的,但他就是愛這么玩。他對艾琳說:“這事不宜報警。”艾琳問為什么,二小就要艾琳出去說話。
艾琳跟著他來到另一個臥室,繼續(xù)問他為什么,他就故意吞吞吐吐,說:“艾琳,你家不是被盜,是,是被騙了。”艾琳探詢地看著他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不搭話,只大睜著眼睛,繼續(xù)等他說。
他就只好說:“干……哦,伯母要面子,不許報警。”艾琳想了想,就諷刺道:“是嗎?為了面子,五萬都不要了?這不像我媽啊。說真的,我以為我媽丟一萬也會要死要活的,你看,她多平靜啊,連眼淚都沒有。”
二小知道艾琳似乎不太信這些謊話,連怎樣被騙都沒問一句。他也不慌,又在這里埋了一顆“扣子”,也許同樣是多余的“扣子”,可他就喜歡多此一舉,就像從小到大喜歡說很多廢話逗人笑一樣。
二小就說:“人總是要變的嘛,說不定你媽老了,看淡錢財了。”
艾琳還是不做聲,依然沒問怎樣被騙的。二小就更尷尬了,說:“這樣,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再告訴你詳細(xì)情況。犯罪嫌疑人就是本地人,跑不了的,你放心,啊。”
艾琳想了想,竟說:“原來,你還是初中時候那么好玩。好的,我等到明天,你給我個答案。”
二小道了再見,趕緊走了。他知道艾琳看穿了一切,但他并不知道,艾琳知道的甚至更多。她的小表妹是她眼線,二小和李扯火出入她家多了,最近也被發(fā)現(xiàn)了。小表妹還偷拍到了幾張二小的照片發(fā)給艾琳,她接到他電話時假裝幾分鐘沒回憶起他,也是裝的。有生以來追她最明確的一個異性,她不可能忘記。
七
二小第二天約著艾琳談事,自然找的是十塊錢買杯茶且可以無限續(xù)杯的地方。
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護(hù)城河的某些路段,連綿不斷開著一些小茶館。每家門前與護(hù)城河隔著幾米寬的草坪,以及石頭欄桿。店家就在草坪上一字溜單排撐開五顏六色的遮陽傘,每個傘下一張茶桌、幾把藤椅。這種露天茶座學(xué)電影里那種調(diào)調(diào),唯一不美好的是昌城護(hù)城河污染比較嚴(yán)重,水都黑了。喝茶的人要習(xí)慣與不遠(yuǎn)處長滿浮萍的肥沃水面為鄰。二小他們自然視若無睹。從小在離護(hù)城河不遠(yuǎn)的地方長大,那些復(fù)雜的氣息,對他來說猶如母親的味道。
他不知道,艾琳從十五歲起就沒怎么在家鄉(xiāng)混了,早已不太習(xí)慣這味道,所以坐下來后不停扇鼻子,說昌江污染越來越嚴(yán)重了。
是的,昌城人把古人留下的十幾米寬的護(hù)城河稱為“江”。
二小完全不能想象艾琳這種年薪不超十萬的白領(lǐng),在省城也愛去名媛出入的高檔場合“掛眼科”,甚至拼下午茶拍照發(fā)友圈,哪里會把昌城最小資的露天茶座看做好生活。他一下沒悟出對方話外音,只管招呼服務(wù)員上茶,沒想到,其后艾琳一會兒懷疑茶杯沒消毒,一會兒又懷疑茶葉是來歷不明的二手貨。“否則不可能二十五塊錢一壺。”她說,“凡事要講邏輯,要用腦筋。”
畢竟是二小請客,這似乎在說他選的地方太低檔了。二小尷尬得自己也不敢喝那壺茶了,陪著她口干舌燥談事情。
二小想,艾琳媽昨天晚上一定按照他計劃,咬緊牙巴對女兒說,前天晚上,她出去跳廣場舞的時候,家里進(jìn)了小偷,把放在家里的五萬元現(xiàn)金偷走了。那么,問題來了,艾琳一定要問母親,為什么在家里放這么多錢?后者就會按照二小劇本說,是想取出來,第二天再換家利息更高的銀行存的。艾琳母親跟昌城其他老人一樣,不信任銀行卡,一直只用存折,也不會轉(zhuǎn)賬那一套,說自己下午四點過取出來時,走到馬路對面另一家銀行,因為快到扎帳時間,人家不給她取號排隊了,只好先拿回家。這個說法還是比較靠譜的。
二小玩上癮了,這里又埋了顆“扣子”,等著艾琳去查,要她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取款這回事,然后好跟她一起,一步步破案,揭穿艾母的謊言。
不想艾琳根本不去查,直接就說:“二小,不要玩了,我知道我媽沒去醫(yī)院看病,也沒掉錢,就是想看我了,把我誆回來,是不是?”
二小大吃一驚,按照劇本,他還有一個撒手锏李扯火沒用上呢。
在他俄羅斯套娃一樣的計謀里,艾琳去查母親并沒銀行轉(zhuǎn)賬后,然后會發(fā)現(xiàn)家里增加了新的床墊和按摩椅,必然會問母親,為什么換它們。母親則會假裝吞吞吐吐不說,最后在女兒的步步逼問下,才會供出花五萬在李扯火那里買長壽床墊和按摩椅的事。再然后,聰明的艾琳會很快發(fā)現(xiàn),李扯火并不是那家不存在的保健公司的推銷員,而昌城很多人都可以揭發(fā)二小與李扯火是穿連襠褲一樣的CP,這時,艾琳的情緒可能墜入低谷,以為二小在伙著李扯火騙她母親的錢。按照她性格,自然會來揭穿二小,并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這樣。至此,二小才抖出底牌,說自己和李扯火一分錢沒要,是艾媽媽太想女兒了,委托他設(shè)計的計策。二小認(rèn)為,艾琳經(jīng)過幾起幾伏驚嚇,應(yīng)該反彈回來,帶著一種因誤解二小指責(zé)二小帶來的愧疚心情,對他看高一眼,甚至更親近。
可是,這些花花繞繞的東西,一點沒用上,艾琳一下猜到了謎底,沒丟錢,沒騙錢,只是母親想女兒了,給自己找個臺階下。
最可怕的是,艾琳馬上還找出了二小埋在其中的誰也不知道的那顆種子。
艾琳在微風(fēng)和陽光中瞇著眼睛,毫不害羞地問老同學(xué):“二小,你這陣為啥突然對我家的事那么熱心?”
二小大吃一驚,以為昨夜母女交心,艾琳媽把他一個月來的行為全都說了。他并不知道,那個小表妹眼線除了拍到他幾張照片外,前幾天還在公館巷子頭,偷聽到了李扯火拿二小和艾琳開玩笑。
一切在艾琳那里都是清清楚楚的。
二小不知道自己才是裸奔的那個人,但他也知道狐貍尾巴暴露了,就尷尬找話題,說艾琳說這么多,嘴都干了,不如找個加啡館,去喝加啡。
“加啡?”艾琳愣了下。二小知道她沒get到笑點,趕緊說:“你忘記了,初中時你總愛說,二小生得憨,認(rèn)字認(rèn)半邊。”艾琳想起來了,這個男孩子那時為了討好她,經(jīng)常故意說錯別字來逗她笑——都快十年了。
這個國家這十年變化最快,農(nóng)田變大廈,村村都上網(wǎng),可他,林二小,還在用十年前的老法子逗她。她想笑,可是笑不出來,只好起身先走了。
他跟著她進(jìn)了咖啡館,不想她竟然有儲值卡,刷卡請他。他突然發(fā)現(xiàn),艾琳知道是母親騙她回家后,其實他倆就沒啥好談的了。那他為什么還提議來咖啡館?而之前,他設(shè)計的一路走一路丟線索,套她進(jìn)來一起破案,找出李扯火,再找出母親良苦用心的計策,一波三折不過是為了能有很多跟她耳鬢廝磨說話的機會。如今得著了,為什么他那么不自在?
想到“耳鬢廝磨”這個詞,他突然想到初一的時候,某個冬天的晚自習(xí),他故意攔在教室門口,不要她進(jìn)去。她就故意跟他扭打。雖然都穿著厚厚的棉衣,假裝蒙古式摔跤,但他知道,她那時是很想跟他抱在一起的。
也就是那天,他正式愛上了她,直到今天。
二小突然被回憶刺痛了,只好埋頭呼嚕呼嚕使勁喝咖啡。艾琳就責(zé)怪他像牛飲水一樣,她說喝咖啡應(yīng)該小口慢慢品嘗。二小就假裝不知道這知識,瞪著眼睛,想讓她繼續(xù)對他進(jìn)行教誨。她就說,也不是什么都要小口啜飲,比如去日本人開的拉面館,就必須吃得稀里呼嚕的,這樣老板才高興,等于是夸他的面好吃。
這一點二小還真不知道,只好說:“天哪,我因為吃飯?zhí)懀晃覌審男〉酱蟠蛄瞬簧倏曜宇^呢。”艾琳談興就來了,繼續(xù)說,“再比如西方人,在公共場合大聲擤鼻涕,也不會覺得是失禮。”
“天哪,”話癆二小因為一直沒有主動談話的機會,已經(jīng)尷尬得開始演了,不斷使用他一輩子很少用的女性化的“天啦”這個詞。他恭維說:“艾琳,你懂的東西真多。”艾琳喝了口咖啡,說:“這不需要了解。在某個圈層,幾乎就是一種基本常識。”
二小聽到“圈層”這個詞,一下驚呆了,好像想起了什么,半晌說不出話來。
八
艾琳待了兩天就要回省城,臨走前一天,正好是她父親忌日。艾琳媽陰氣重,每次去了墳地回來就要病不病的,有時還夢見鬼,所以一直是不去的,艾琳就約二小陪她去墳上看看。
公墓離昌城只有兩三公里,但有段路是盤山路,不能走人,的士也不愿意進(jìn)去,掃墓的人都是坐進(jìn)村的小巴士。
離城不到一公里,有個賣菜老頭的籮筐不小心弄臟了一個時髦青年的褲子,后者就不斷罵臟話。老頭懟了兩句,那青年竟然掏出一把削水果的刀,揚言要殺掉老頭。司機似乎沒看見一樣,只管開自己的車。那青年舉著小刀,從車頭撲到車尾,作勢追殺老頭,好像是在撲雞鵝鴨。人群緊張起來,有的喊師傅快停車,有的兩人縮在一人位,死死貼到窗口,生怕過道上的血濺到自己身上。艾琳也嚇得站了起來,把二小推到自己前面擋著,緊張注視事態(tài)進(jìn)展。
特別奇怪的是,司機依然充耳不聞,繼續(xù)開車。那青年每次撲到老頭,也是裝模作樣,叫囂得非常厲害,手上的刀并不插下去。等到老頭從他腋下穿出,逃到過道另一邊,他又舉著刀,罵著追過去。
不到兩分鐘,二小看明白了,這不過是鬧著玩的。司機很可能也認(rèn)識持刀青年。他一激靈,想起青年似乎就住在城郊七里沖,名叫賴三娃,長期喜歡進(jìn)城湊熱鬧、起哄子,其實從不敢打架,更不敢動刀。
他突然覺得機會來了,終于可以消除這幾天艾琳帶來的那種莫名其妙的對他很強烈的壓迫感。
他馬上沖過去,攔在了青年和老頭中間,指責(zé)青年太過分了,欺負(fù)老人。“不就是褲子弄臟了嗎?弄臟了回去洗洗不就得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艾琳嚇得幾次喊他,別去管閑事。他假裝沒聽見,英雄一樣梗著脖子,昂頭看著賴三娃。司機依然機器人一樣開著車,臉上表情都沒有,而那老頭則趁機躲到了二小背后。
賴三娃看著二小,愣了一下,說:“我好像認(rèn)識你哦,你叫啥,啥小。”二小就說:“昌城劃根火柴就能走遍,誰不認(rèn)識誰。”賴三娃就把水果刀收起來,對那老頭說:“算你今天走運,我給這個帥哥面子,不殺你了。”
大家松了口氣,紛紛坐下來歸位。
一場危機目測就消除了,二小剛回到座位,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公墓了。他假裝很男人地聽著車內(nèi)人興奮的話語,不跟艾琳說話。他知道后者在好奇地偷看他,也不轉(zhuǎn)頭與她對視。幾分鐘后他下了車,顧自往前走,就是不給她表揚自己的機會。
來之前,李扯火故意不跟隨,明確表示要創(chuàng)造機會,讓二小拿下艾琳,打進(jìn)另一個圈層,再提攜提攜他。以后,他們就再不理張鼓眼那個圈層了。他跟二小說:“艾琳這個圈層更洋氣。”
二小沒好意思把這幾天跟艾琳的接觸細(xì)節(jié),以及那種鋪天蓋地的壓迫告訴李扯火。他甚至有種受傷感。奇怪的是,張鼓眼直接侮辱他,他的心也沒多受傷。
于是他對李扯火說,艾琳對他很有意思,而他還在考慮。李扯火就急了,說考慮啥呀,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二小就說,艾琳已經(jīng)不是“遠(yuǎn)方的女孩”了,現(xiàn)在有點強勢。
李扯火就急了,喊起來:“強勢怕啥,能比高中教導(dǎo)主任滅絕師太強勢嗎?你說幾個段子不都能把滅絕師太撲哧逗笑嗎?今天得著艾琳這個機會,你要不往上走,以后就只能往下啊。你不努力,咱倆的圈層夢就破裂了,這半年的苦力活也白干了。”二小就說:“連你這種蠢貨,都學(xué)會利用朋友來破圈層了。”
二小說完就走了,李扯火也搞不明白對方是罵他還是表揚他。
那天穿進(jìn)墓碑群,找到艾琳父親的位置,站定完成各種祭拜程序時,二小想到自己不住在這片公墓的父親,眼圈也紅了,突然生出些人生虛無的感覺來。艾琳看他那樣,只以為是癡情所致。
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會幻想自己是獨特的,并且有那么個青梅竹馬的人對自己癡情一生。艾琳眼眶便也潮濕了,為了這注定沒結(jié)果的愛情。
除了在領(lǐng)導(dǎo)面前裝幼齒,艾琳一直說話很大膽。她就突然說:“二小,如果我們是非洲草原上的獅子,這事便成了。”
“什么事?”二小一下沒回過神來。
艾琳大膽盯著他眼睛說:“你不是想追我,才搞出這么多事情的嗎?”
二小嚇了一跳,但不置可否。他發(fā)現(xiàn)艾琳已經(jīng)不會臉紅了。初中時,他最愛看她臉紅的樣子。有時為了讓她臉紅,他故意講點跟愛情有關(guān)的段子。她總一邊捂著耳朵不聽,一邊紅著臉說要跟他媽說。當(dāng)然,她始終沒去告二小的狀,甚至也不告訴閨蜜,當(dāng)最高級別秘密一樣捂著。
那似乎就是他倆少年時期的愛情,僅止于此,卻多么美好。不想如今,多年不打交道的艾琳已經(jīng)不給他這個段子手顯擺的機會了。什么事她都搶先下嘴,說得明明白白。
艾琳見二小在沉默,又補充說:“二小,你知道在省城壓力有多大嗎?我們公司旁邊有一家國際學(xué)校,學(xué)費貴不說,入學(xué)還要考試。不僅考孩子,還考家長。”
“考家長啥?”二小聽到了意外點,趕緊打起精神捧場。
“考英文,同時還要查驗家長文憑,必須本科以上。”艾琳說,“不是有錢就能進(jìn)入這個圈層。昌城那些土豪,大多不合格。”
二小張大了嘴。各種抖音視頻傳遞給他的信息,是只靠錢的多少來分圈層的啊,不想里面還有這么多卯竅。
回來的路上,艾琳幾次問他為何悶悶不樂,他都說,頭有點疼。艾琳就知趣地不問他了。
九
艾琳回省城后,二小跟她關(guān)系不一樣了,有機會每天看她曬友圈了。
他見她跟各種英文名字的閨蜜、大哥聚會啥的,拍出來的食品跟《東京大飯店》里面的米其林菜似的精致好看,遠(yuǎn)景要不風(fēng)光如畫,要不燈光璀璨,近景都是裝修很好的餐廳。她總把自己和閨蜜P成尖尖的臉、大大的眼睛。她像她又不像她,好像宇宙中有另一個她。二小恍惚了。
有一天二小正在刷屏,不小心被他媽看見了,就問這姑娘是誰,二小就說,你不記得啊,這是初中同學(xué)艾琳。不想他媽竟然記得,還開他玩笑說,哦,就是你那個初中小女友啊。
原來,母親的心是細(xì)膩的,兒子曾經(jīng)的一舉一動,都刻在她心里。
這樣以后,無論是二小媽還是李扯火,都勸二小趕緊追艾琳。他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追過了,而且失敗了,但他又說不出什么道道。那幾天短兵相接,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又什么都發(fā)生過了,像拳頭打在棉花上一樣不得力。
他想來想去,只好跟艾琳說,自己想學(xué)英語,要她當(dāng)他老師。
艾琳就吃驚了。女孩子邊走路邊用微信語音尖叫說:“二小,你真的是在昌城待久了,越來越天真。你知道嗎?對于省城的人來說,時間就是金錢。大家都是996,誰有時間與精力來輔導(dǎo)別人啊,除非是強關(guān)系。”“什么是強關(guān)系?”二小弱弱問。艾琳想了想,才繼續(xù)語音回復(fù):“比如你我,初中時是強關(guān)系,后來不在一個學(xué)校了,多年不來往,就是弱關(guān)系。最近,你幫了我媽,弱關(guān)系加上了一點權(quán)重,但離強關(guān)系還很遠(yuǎn)。這樣的關(guān)系,你怎么好意思要我花時間輔導(dǎo)你?你是不是拎不清啊?你這樣天真,幸好沒來省城,來了必然到處踩坑。”
艾琳還想發(fā)一段語音深入教訓(xùn)他,不想二小的先發(fā)了過來。
二小也在里面大聲說:“艾琳,你再不是遠(yuǎn)方的女孩了。你就不想想,你為什么沒男友,不就是傻嗎?我找你輔導(dǎo),擺明了是想追你,你說那么多廢話干嘛。我告訴你,我想通了,不費力追你了,就這樣,拉倒。”
二小說完,就把艾琳拉黑了。
艾琳再發(fā)語音時,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不是好友。她就呆了呆,看著手機。半晌后,她眼淚流了下來,越流越多,鼻子也吸得呼哧呼哧的,不過,當(dāng)旁邊有人詫異轉(zhuǎn)頭看時,她又馬上擦干眼淚,迅速擠進(jìn)了趕地鐵的洶涌人流中。
其實,她最近老夢見二小,且大多是性夢。有幾次,她甚至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感。也許是年齡大了,空窗太久造成的吧。但她也知道,自己絕不會接受二小。她故意對他說得那么現(xiàn)實、那么冷漠,只是為了堅定自己的目標(biāo)——那就是,找一個多金男,幫她好好安頓她母親,最好是能接到省城來住——她明白自己永遠(yuǎn)沒這個能力。她并不知道,二小找她,也是企圖破圈層,然后尋找發(fā)財之道,讓母親再不喝假酒。
大家都為錢而求偶,卻沒提過錢。
艾琳從見到二小那天,就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夢見他。二小卻從見到她那天,再不夢見她了。
二小后來的夢里,經(jīng)常有張鼓眼。后者在夢里看上去很親切,也不扇他耳光,只帶著他去干什么事。夢里情節(jié)很清晰,醒來又總想不起。他只記得一些情緒上的感覺,刻骨銘心。比如走在張鼓眼后面,他有幾次竟感受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情,似乎在前世或者平行宇宙,他們是強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