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敏
到云盤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月亮和太陽同時掛在了天上,我從南邊的平原上過來,還沒遇到過這么剛烈的晚風(fēng),像一把把軟刀子刮在臉上,身體條件反射,抖得跟個篩子似的。這其中還有一種讓我戰(zhàn)栗的親切感,要是王超見了,肯定要說我是個慫貨,他還不知道我連和他一起挑染的金毛,都自己在家剃平了,不然可能連兄弟都沒得做了。
我從背包里拿了件外套穿上,父親馮學(xué)東給我打視頻電話,他已經(jīng)有些老年癡呆了,看了我半分鐘,才叫出我的名字。
我蹲坐在路邊等他繼續(xù)講話。
“馮天,你什么時候回來?”他因為抽煙,嗓子像生銹的機(jī)器,用力卡出了后面這個疑問句,每個字都讓我熟悉得毛骨悚然。
“我很快就回去了。”我說。
馮學(xué)東的眼睛定定地看了幾秒鐘,渙散之后就斷掉了。
我站在路邊,胃升騰起一陣陣氣流,像冷水噴頭一樣對準(zhǔn)發(fā)熱的位置沒命地沖刷,只能彎曲著身子,干嘔幾下來緩解疼痛,這種感覺不同于皮膚上的傷口,看得見摸得著,更像是有人在肚子里打群架,打得熱火朝天,你死我活,最后千瘡百孔的是我這個胃。狠狠地唾了一口在地上,我已經(jīng)一天沒吃飯了,只喝了葡萄糖水和吃基本的維生素片,胃痛已經(jīng)跟隨我整整十年了,疼痛的時長一次比一次持久,好了傷疤忘了痛就是我的求生法則,目前我和它之間的較量不相上下。
從包里搜出一包煙,包裝很滑,在手里旋轉(zhuǎn)把玩了幾下又揣進(jìn)去,這是得病后的違禁品,現(xiàn)在的我還缺少沖動把它撕開來一根,背包里還有一瓶淘寶上買的捷克苦艾酒,據(jù)說是世界上最烈的酒之一,有致幻的效果,如果真的痛得要命了,我就打開一口干完,臨行前我已經(jīng)打算好了。
王超算準(zhǔn)了我是不敢喝,還讓我原封不動地帶回去給他嘗嘗,得了吧你,這一口下去,就像石灰水一樣,把你的胃穿了一層洞,普通人的胃壁有這么厚,你的只有這么厚。他拿出一本書比畫給我看,一半厚就是他的胃,兩三頁紙就是我的。
盡瞎說,我笑著一把推開他。
太陽已經(jīng)不見了,云盤的溫度越來越低,風(fēng)時不時狂亂地來一陣兒,我的胃凍得更難受,得趕快找個住的地方。眼前是一條石板鋪成的路,有小汽車那么寬,兩邊關(guān)門閉戶,很少有本地人在路上走,他們走得極慢,不同于城里人的疾行,山上人做飯冒出的炊煙,都靜止在半空中,像一條白色的管道,裊裊的,只攀升了一半。
一個年輕女孩,背著一個竹背簍,兩條帶子搭在胳膊上,用手挽著,從我眼前滑過,那是一種天真卻又警惕的打量,我鬼使神差地沖她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她臉色大變,驚慌失措地跑了,長裙上繡著牡丹的花邊卷起了地上的落葉。
穿得真是花里胡哨的,我嘀咕了一句。
云盤是一個荒廢的旅游小鎮(zhèn),長在半山腰上,四面也都是大山,早上據(jù)說有云霧會降下來,剛好落在云盤上,這時候可以看到像大片棉花一樣的云朵,剛好鋪滿整個小鎮(zhèn)的主路,早先有開發(fā)商出資來這里搞旅游,卻又半途而廢走了,隔了一百多公里才有別的景點(diǎn),沒有集聚,吸引不來游客,況且這里生育率很低,許多青壯年已經(jīng)在附近發(fā)展更好的商業(yè)地區(qū)落戶安家了,留下的大多數(shù)是老弱病殘。
我來這里前,已經(jīng)從網(wǎng)上只言片語中了解了這個小鎮(zhèn),來這里只是為了找一張我母親的照片,她生下我不久就消失了,父親說她本來就不屬于他,她生下我只是為了報恩。我身邊的朋友父母要么是相親介紹,要么是自由戀愛,我第一次聽到報恩的時候,簡直嗤之以鼻。直到我想知道更多關(guān)于她的事情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病了,說話經(jīng)常顛三倒四,我只能自己來這里找一找。我想知道她的樣子,因為我長得從來都不像我的父親,甚至不覺得自己是他的親生兒子。
整個鎮(zhèn)上只有一家坐落在路口的家庭小旅館,住在那里的,都是一些夜間行車去更遠(yuǎn)的地方、不得不留宿在這里的人。老板是一個中年男人,發(fā)際線已經(jīng)在頭頂上,看起來很精明。我要了一間走廊盡頭的房間,先訂了兩晚,房間里只有一盞燈,廁所是玻璃隔開的,有三壺保溫瓶的水就放在門口,我揭開木塞,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溫溫的,山里的水回味有甘甜,和老板說的一樣。
我摸出手機(jī),玩最常玩的神廟逃亡,跑得越來越遠(yuǎn),但還沒有到神廟,結(jié)束幾局之后,肚子不爭氣地餓了,才感覺得吃點(diǎn)暖和的東西了。扯開窗簾,外面已經(jīng)蒙蒙亮了,這里的天氣真是怪哉,通紅的太陽已經(jīng)升起了一大半,到處都是紅紅的一片,跟澆了西紅柿汁一樣,感覺今天會是個熱辣辣的天。我順著街道往里面走,才找到唯一一家賣早點(diǎn)的,老板就在門口放了一個爐子,熬著一大鍋土豆泥,寫著1元1碗,免費(fèi)續(xù)加,招牌是紙箱皮上用紅油筆寫的,歪歪扭扭的字。
“老板,來一碗。”我坐在最靠路邊的位置。
“加蔥加辣?”老板問。
“加蔥不加辣。”我說。
一碗土豆泥很快就擺在面前,上面肉眼可數(shù)的八粒蔥,我拿了湯勺拌了拌,土豆甘甜綿軟,味道還是挺不錯的,隔桌的男人加了一層紅油辣椒,吃得大汗淋漓,嘴唇都辣成了兩條肥香腸,我拿出手機(jī)悄悄地拍了一張照,發(fā)給王超看。
“老板,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是我一個親戚,以前住在這里。”
“誰啊?”
“叫蘇枝,蘇州的蘇,枝條的枝。”
“我不是很清楚哦,我本來也不是這里土生土長的,是跟著我老公來這邊買房子做生意。”她歉意地說。
“你要打聽人啊?”男人突然說話了。
他用袖子抹了抹嘴,繼續(xù)說,“山上有個給人看相的老虔婆,你找她問問,她活了九十多歲,啥都見過。”說完用手指指了指山的南邊,一間孤零零的房子。我光看著就兩腿都發(fā)怵,北邊是住戶稍微密集一點(diǎn)的緩坡,南邊就是直直的切面,不知道該怎么上去。
老板笑了,說:“要上那邊,得去前面王光棍家租馬馱你才行,外地人沒有腳力,站不穩(wěn)。”
王光棍就住在上山的口上,一個人坐在門口抽葉子煙,臉上一層灰垢,沒洗干凈的樣子,中年人穿著一身學(xué)生校服,確實很好找。
一匹馬蔫蔫地在房子旁邊站著吃草。
我說:“今天能上山嗎?”
“可以,當(dāng)然可以。”他一下子就振奮了,把馬繩解開。馬歡快地抖了抖前蹄,王光棍扶住我上了馬,馬味太重,一股濃烈的騷味,熏得我快吐了,咬緊牙關(guān)憋著。
“等會兒你要抓緊馬鞍,之前有個人就從馬背上滑下來嘍,差點(diǎn)沒摔成憨子,老虔婆靈驗,你是找對人了,她算命兇得很,連帶把我都養(yǎng)活了,最近好久都沒生意了,等會兒你多給點(diǎn)嘛。”王光棍喋喋不休地說著話,我暈暈乎乎的,只曉得嗯嗯回答他。
這山路豈止是陡,簡直就要駭死人,我們幾乎是180度上山,王光棍人瘦精精的,腳底板穩(wěn)得不像話,每一步都像秤砣落在地上。他在前面牽繩,我整個人都趴在了馬背上,死死地拉著馬鞍,身體還是抵不過慣性往下墜,我曾經(jīng)那么渴望死了,但現(xiàn)在卻怕得要命,眼睛瞇成一條縫,窺探下面的高度,整個云盤都在我的腳下,每一步,都有石頭往下滾落的聲音。
王光棍拍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嚇得六神無主了,膝蓋軟得快化掉了,好半天才緩過來,有力氣下了馬背,我們已經(jīng)站在老虔婆的院子里。
“走,先去喝口水。”他拉了馬去喝水壇里的雨水,給我接了一瓢冷水。
我雙手接過,每根手指酸得不像話,抿了一小口,透徹心扉的涼意,像電擊一樣在五臟六腑滾了個遍。
“又涼又甜,越往山上這水越好喝,哎,我得下山了,你把錢給我吧,二十塊。”他說。
有苦說不出口,我從書包里拿出了錢給他。
王光棍瀟瀟灑灑地牽著馬走了。
山上的天有明晃晃的光,但卻沒有溫度。
老虔婆的房子是火磚砌成的,所有的門都是木頭上糊了一層油紙做的,我還沒見過這么舊的房子,中間的折疊木門大大地敞開著,我躡手躡腳地走近看看,生怕驚動了老虔婆,想著要不要先敲個門,早先的膽量已經(jīng)用得所剩無幾。
還沒走到門口,身后就冒出了一個聲音,說:“找誰啊?”聲如洪鐘。
“我找一個婆婆。”我老老實實地說,連頭都不敢回。
“找我啊,先進(jìn)去找個地方坐著吧,我還得收拾收拾呢。”
我轉(zhuǎn)身看了看,老虔婆已經(jīng)背著背簍進(jìn)了旁邊的房間。
我走進(jìn)中間的屋子,里面空空蕩蕩的,一陣?yán)滹L(fēng)先就撲了一臉,有一扇門上的油紙完全破開了,掛了一層毯子,根本擋不住峭壁里擠進(jìn)來的風(fēng)。她供奉了木雕的一個神仙,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女人,地上有三個稻草編織的蒲團(tuán),估計是參拜時候用的。
我找了旁邊一個薄墊子坐下。老虔婆很快就進(jìn)來了,她徑直走了進(jìn)去,從衣服兜里掏出一把小刀,飛快地削了兩顆土豆,丟進(jìn)正在沸騰的藥罐里,我這才注意到,旁邊是有個爐子的。
“老婆子肚子餓得很,有什么話吃完飯再說吧。”她說。
我們倆都無言地坐著,老虔婆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走到了神像那里,敲了一下木魚,拜了拜,從神像下面柜子里拿出兩個碗和兩把勺子。
她從藥罐里給自己舀了滿滿一碗肉,很肥很膩的肥肉,我的碗里是剛剛丟進(jìn)去的兩顆土豆。
“吃吧。”她一張嘴,就是一大勺,牙齒都快掉光了,上下都還剩兩顆,吃肉就跟囫圇吞棗一樣。
我吃了一口土豆,浸滿了肉汁,有淡淡的香料味,沒什么鹽味,說不上好吃還是不好吃,為了趕上她進(jìn)食的速度,我也很快吃完了。
“說吧,你來找我問什么?年紀(jì)輕輕的,總不能就來求姻緣富貴吧。”
“我想打聽一個人,叫蘇枝,蘇州的蘇,枝條的枝。”
她的瞳孔出現(xiàn)了些許敵意的輝光,轉(zhuǎn)瞬即逝,硬邦邦地說:“這個人很早就不在了,你是她的什么人?”說話的語速很慢,我能自動在腦子里聯(lián)想到她的下一個字。
“我是她兒子,但我從沒見過她,我一生下來她就走了。”面對她突然像鷹隼一樣審視的目光,我編不了任何謊話。
我的母親到底和她有什么樣的關(guān)系?
“她竟然有兒子?”她懷疑地說,仿佛不是在問我,而是在自言自語。
“我父親告訴我,她以前生活在這里,從小就在這里長大。”
“你母親可不是什么好人,她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土匪,干出這種拋夫棄子的勾當(dāng)也很正常。”她看著我的目光柔和多了,多了幾分同情。
“她做了什么?”
“她做的事情可多了,我們先收拾好,這天也快黑了,天一黑我就得準(zhǔn)備睡了,我身上的陽氣可不能被月亮吸走了,我閉上眼睛慢慢地跟你講。”
老虔婆領(lǐng)著我去了旁邊的房間,往桶里倒了一些熱水,讓我洗臉洗腳。
洗完,她拿出一條毯子鋪在了神像旁邊,讓我躺在她旁邊。
“她是一個外地人生的,就生在她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干草堆里,一出生就見不得人,肯定是被騙了身子,沒男人要的女人生的,所以她生下來就和男人有仇。她只能跟著養(yǎng)父姓,名是從養(yǎng)母的名里面拿了一個字。她和村里其他女孩一起長大,喝同樣的水,吃同樣的飯,卻長得像頭牛一樣壯實,個子不高,身體卻很健碩,有用不完的大力氣,一個人就能推磨盤,養(yǎng)父養(yǎng)母一開始是很高興的,養(yǎng)個能干活的養(yǎng)女,竟比親生兒子還強(qiáng)。”
“她卻越來越出格,同鎮(zhèn)上一個男孩談戀愛,別人不愿意結(jié)婚,她竟把別人攔在路上打得鼻青臉腫,這可是聞所未聞啊。自古男人是天,女人是地,自古天壓著地,哪有地反了天,她簡直丟盡了人,這鎮(zhèn)上沒人敢娶她,這還不算,但凡有男人說幾句她的不是,她揮著拳頭就過去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有苦難言,連帶著親兒子也娶不到妻,她毀了很多人,真是個活生生的土匪。”
她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弱,竟已經(jīng)睡過去了,漸漸地,鼾聲如雷。
我想繼續(xù)聽聽,可是身上力氣花完了,也很快就睡過去了。
“我早上會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先幫我把藥草曬上吧,我昨天在山上挖回來的,這可值大價錢,有識貨的,都會上山來跟我收。”
“我兒子就住在山下,他每天都要上山,給我送一塊肉,我會給錢的,我們沒有母子情分,只是清清楚楚干干凈凈地明算賬,他上一次山就能賺到一包煙錢,你知道嗎?人情是最淺的,如果我用母子之情去要求他,他每天給我送,他也會送,但他會不高興,不高興就要出事兒,腳底不穩(wěn),可能會要了他的命。王光棍的腳底就穩(wěn),因為他高興,他需要錢。”
我從房間里拿出了藥材,沒有一種是我認(rèn)識的,鋪在院子里的墊子上。
她揮舞著大掃帚,健步如飛地掃地、灑水、抹屋子地板。
“下午就要起風(fēng)了,全都得收起來,山頂上的時間特別緊迫,所以山下的人過得不好,吵架慢慢吵,飯慢慢吃,三天過得像一天,不值。”
她絮絮叨叨,一直沒停過,把我看成她的親人一樣。
我們坐在門口吃早飯,和昨天一模一樣,只是加了一些米,煮成了肉粥,還有她剛剛抓了一把的藥草,味道很沖,卻很解膩。
“你來找你的母親,是為了知道她干過的那些事嗎?”
“不,我想知道的只是她的樣子,如果可以找到她的一張照片,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沒有照片,你看,我的房子里空空蕩蕩,一間屋子掛滿了藥草,一間屋子是廁所,還有中間的就是我的神堂,我已經(jīng)老了,需要的東西越來越少。”
“她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叫什么?”
“蘇運(yùn)來和方枝紅。”
“你得下山了,你不能一直待在這里,外人會壞這個房子的運(yùn)氣,我見你年紀(jì)小才留你過夜,年紀(jì)大的可不敢留,我?guī)湍憧纯疵桑氵@可是短命之相。”她長滿老繭的手,在我的臉上摸了一轉(zhuǎn)就斷言說。
“病死嗎?”我的心里早就有準(zhǔn)備。
“不,你將死于自刎,和你的母親一樣,好了,現(xiàn)在你該下山了。”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
我叫住她,讓她給我指了下我母親之前住的地方。
我從不相信鬼神之說,她的話并沒有掀起我心中的波瀾,何況自刎是一件可以被控制的事情,她一定是恨屋及烏才這樣說的。
上山,我至少得到了兩個有用的信息,一個是我的母親有養(yǎng)父養(yǎng)母,另一個是她還有一個哥哥,只要找到任何一個人,說不定就知道母親長什么樣子了。
我走到老虔婆指路的地方,云盤鎮(zhèn)上蘇枝從小長大的地方。
只剩下斷壁殘垣,青草叢生,問了住在旁邊的人,早就不識得,云盤土生土長的人越來越少了,我又?jǐn)嗔藢ふ夷赣H照片的線索。
我想起有一天,王超失戀了,女朋友因為他整天上網(wǎng),大吵了一架,決定甩掉他這個血吸蟲,他借酒澆愁,并讓我?guī)退浿骑嬀七^度的視頻,傳到朋友圈,只對他的前任女友看,他很熟練地使用這些伎倆,讓女孩心疼他。我不知道他只對XX可見,到底有多少人,他也許是真的喝醉了,就開始講故事了。
他母親劉芝在垃圾桶里撿了一只懷孕的母貓,她想生下的貓崽可以賣錢,劉芝經(jīng)常夜間出門,在馬路上碰運(yùn)氣,撿了紙皮、毛巾、舊沙發(fā)、爛電扇,然后去垃圾回收點(diǎn)換錢,經(jīng)常也就是幾角幾塊,樂此不疲,據(jù)我所知,劉芝在一個單位上班,并不缺錢,就是無聊和空虛折騰的。
這只母貓孤零零地被鎖在車庫里,從沒發(fā)出過任何聲音,剩飯剩菜喂著,很快就生下了三只貓崽,第二天劉芝再去檢查貓崽的時候,發(fā)現(xiàn)都被母貓咬死了,血淋淋地躺在地上,母貓一見到門打開,一溜煙就跑出去了。聽說這母貓產(chǎn)子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每次生下來都知道養(yǎng)不活,與其在人間受苦,不如早點(diǎn)咬死。
劉芝以為她做了極大的錯事,讓王超把貓崽都埋了,再也不上街撿東西了。
我聽得哭了,從未想過動物之中也有這樣深沉的母愛。
王超以為我為他分手哭了,摟著我眼淚汪汪,那是他哭得最煽情的一次,他說一次性追回了三個女朋友,沒回頭的都是因為已經(jīng)有其他男朋友了,我真是他的好哥們兒。
屋檐上的風(fēng)呼呼地刮著,燕子的巢已經(jīng)空了,仔細(xì)聽的話,會聽到耳邊一陣陣空響,就像有人在搗,輕輕地?fù)v,整個云盤就是一個石臼。
“蘇枝,你生下來的時候,就跟筷子一樣長,你知道嗎?那么瘦弱,跟個沒氣兒的小貓一樣,現(xiàn)在一下就長這么長了。”方枝紅端著面碗,指著靠墻的鋤頭說。
蘇枝端著一個更大的碗,埋頭呼哧呼哧地吃,鼻涕都流到碗里了,她仰著頭就呼進(jìn)去了。
“可不能這樣吃了,你會越來越像一個男人。”方枝紅有板有眼地說。
蘇枝不理她,吃完就把碗放在門口,去推那個石磨,每天都得磨一麻袋玉米面,家里的毛驢已經(jīng)賣了還債。
方枝紅除了洗衣服,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說話也神神道道的,蘇枝記不清楚,她的腦筋什么時候開始搭錯了,把喂豬的食子倒進(jìn)了飯碗里,在飯桌上放得整整齊齊的,等他們一起吃晚飯,她就知道這個婆娘拐了,腦殼已經(jīng)徹底不清楚了。
這些都和蘇運(yùn)來有關(guān)系,他之前是個窮兇極惡的男人,喜歡打女人,不只是他,這個村子里的男人都喜歡打女人,女人不能說一句違背男人意愿的話,就得三從四德,逆來順受。方枝紅現(xiàn)在就跟個小孩兒似的,蘇運(yùn)來就收斂了許多,他只要一抬手,方枝紅就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抱著頭瑟瑟發(fā)抖。
蘇枝很厭倦,她的眼睛像牛一樣鼓起來了,每天的些許煩躁,讓她身上的肌肉膨脹起來了,她每天晚上睡前都在床前禱告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被男人打。
蘇運(yùn)來不知道她心里這些小九九,每天照例在抽屜里拿錢出去喝酒打牌,只有到農(nóng)忙的時候,他才會搭把手。蘇枝把發(fā)了芽的土豆切開搬到地里去種,蘇運(yùn)來挖坑,方枝紅插土豆塊,蘇枝丟肥料和掩土。蘇運(yùn)來難得的耐心,教方枝紅如何挨著插土豆,方枝紅傻傻地笑了笑,還是插一個坑,空一個坑,蘇運(yùn)來氣得跳腳,甩手就給了方枝紅一巴掌,方枝紅哇哇大哭,跑回家了。
蘇枝不說話,繼續(xù)種土豆,蘇運(yùn)來想說些什么,還是閉嘴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娶的這個婆娘,經(jīng)不起打,這么快就瘋了,他想過丟了她,也仔仔細(xì)細(xì)謀劃過,灌她喝酒,不省人事的時候,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他不敢這么做。他們的兒子蘇軍還在一個窮鄉(xiāng)僻壤里打工,賺大錢回家孝順?biāo)麄z。蘇軍雖然是個大男人,但從小就黏母親,奶水吃到了差不多六歲,如果知道方枝紅不見了,肯定會不管不顧地出去找,他的搖錢樹就沒了。
閑下來的時候,蘇枝就去山腳下的公路旁擺攤,賣土豆、賣扁豆干或者玉米面,跟空鉤釣魚一樣,運(yùn)氣好的時候就能賣一些,運(yùn)氣不好,一整天,公路上連個鬼影都沒有,更別說人了。當(dāng)然,她有運(yùn)氣特別好的時候,夜間的卡車會壓死一些動物,一只青蛙、一條蛇、一只山鼠、一只野兔,她撿可以吃的回家,燒菜給蘇運(yùn)來吃。許多年后,蘇運(yùn)來是鎮(zhèn)上第一個得高血壓的老年人,他覺得蘇枝撿來那些動物,處心積慮地讓他早點(diǎn)去死,因為她每次做飯的時候,都要對宰的動物,神神道道地說好一會兒話,他恨得牙癢癢,卻已經(jīng)找不到蘇枝了。
蘇枝年齡也越來越大了,她喜歡上了村里開摩托的杜健,這個唯一脫離土地的年輕人,靠著擺摩的為生,戴著拉風(fēng)的頭盔,奔馳在路上。蘇枝每次都和他搭話,在這個民風(fēng)閉塞的小鎮(zhèn),她無疑就像美女蛇一樣勾人,杜健很快就和她眉來眼去。但這段草率的關(guān)系,毀在了杜健母親手里,她很快就嗅到了這種苗頭,把變故扼殺在搖籃里。
沒有人想讓兒子娶一個骨子里流淌著奸夫淫婦血液的女孩,這種不貞會留在基因里,況且杜家在云盤居住的歷史源遠(yuǎn)流長,是真正的大家族。
杜健定親了,是街道上的一個女孩,老實本分,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蘇枝很生氣,憤怒地在案板上砍壞了家里的一把菜刀,她一口氣跑到街上,把杜健按倒在地上,暴揍一頓,杜健的臉被打得鼻青臉腫,半個月都不敢出門。
街上沒有人敢摻和,誰也不知道蘇枝和杜健之間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等杜健從家里出來,每個坐摩的出去辦事兒的人,回來總能講個不一樣的版本,有的說親嘴了,有的說摸胸了。
蘇枝當(dāng)天還從杜健的褲兜里摸出了五塊錢,當(dāng)作自己的青春損失費(fèi),她去酒館里打了糧食酒,坐在門口就開始喝,像喝冷水一樣,不需要下酒菜,喝完一口,只要停下來想幾秒鐘,就能繼續(xù)給自己灌酒,全喝完,臉都不曾紅一下,面色鐵青地回家了。
她第一次嘗到酒的味道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之前她不明白這到底有什么魔力,讓蘇運(yùn)來每天都上街抿一壺,現(xiàn)在她知道了,這玩意兒上頭,喝過之后睡覺再起來,渾身上下都帶勁兒,什么煩惱都忘了。
蘇運(yùn)來也發(fā)現(xiàn)蘇枝交的錢變少了,甚至在吃飯的時候,她還坦然地給自己倒一小杯白酒,他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沒想到蘇枝會和他一起酗酒,云盤沒有女人喝酒。
他想說蘇枝的不是,卻感覺很不習(xí)慣,甚至有了危機(jī)感,蘇枝已經(jīng)變成大姑娘了,隨時可能變成別人家的兒媳婦。雖然杜健家沒看上她,但她一身力氣,云盤還有很多像蘇家這樣的外來戶,家里都需要壯實的勞動力,蘇枝既可以生兒育女,還能夠推磨賣貨,等于一個女人加一個男人,誰娶了她,就相當(dāng)于娶了兩個人。
蘇運(yùn)來睡不著了,他冥思苦想,讀書時候?qū)W加減法都不曾這么用功過。直到他在小賣部接通了蘇軍的電話,他抱怨工友都出門找女人,不知道會不會有傳染病,蘇運(yùn)來才恍然大悟過來,蘇枝可以嫁給蘇軍,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繼續(xù)留在蘇家了。想到此,他不禁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感到很得意,不過,一切還要等蘇軍從外地回來才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辦,為此,蘇運(yùn)來每天克扣了自己一兩酒,少花一點(diǎn)錢,到時候封個紅包給蘇枝和蘇軍。蘇枝沒有覺察到他的心思,朝山縫中若隱若現(xiàn)的道路看了看,想著那些司機(jī)留下的關(guān)于云盤之外的事。
云盤的路,起起伏伏,頭就似轉(zhuǎn)盤上的指針搖擺,隨慣性滑動著眼里困厄的光,碰觸著油密的草、瘦綠的樹、垂首的狗,卻也驚動不了它們。這里的活物,有著被風(fēng)揪行的秩序。我走在暮色四合中,累了,便將身體曝在灰白色大石上,垂吊著一雙腿休息。一陣風(fēng)刮過,雨季即將來臨的霉潮味席卷而來,萬物芻狗。
我回到旅館,補(bǔ)交了住宿費(fèi),老板很高興,順口問了一句,你到云盤來做什么?
我來找個人,是我一個親戚,以前住在這里,想打聽一些關(guān)于她的事兒。
老板說,那你可以問問云盤姓杜的人,比如隔壁小賣部的店主。
我不知道云盤還是有神話背景的地方,直到店主讓我去找村里唯一的學(xué)前班老師杜有義。他是杜家最有學(xué)問的后人,住在一個學(xué)校里,這是整個云盤僅有的一所學(xué)前教育學(xué)校,有點(diǎn)像幼兒園,這里上學(xué)的孩子年齡都比較大,教學(xué)生認(rèn)字和算數(shù)。我到的時候,他坐在辦公室里批改作業(yè),桌子上積壓著許多學(xué)生的課本和練習(xí)冊。對于我的來訪,杜有義把我看作他的同齡人,尤其是聽到我讀到了大專,他覺得我是一個知識分子。
我問杜有義認(rèn)識一個叫蘇枝的女人嗎?
他為我泡了一杯苦蕎茶,將自己抽了半截的煙掐滅了,說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一個人。他從書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舊報紙,指著小方格里對云盤原住民的報道,告訴我,在云盤居住的杜氏家族有著源遠(yuǎn)流長的歷史。他計劃編寫一本有神話色彩的家族傳說,只是還沒完成,所以也不方便給我看,如果我感興趣,他倒是愿意先跟我講講那個傳說。
我喝了一口熱茶,表示洗耳恭聽。
他說,山頂上有一個綠湖,湖上有許多水蜘蛛,吸取天地精華、日月靈氣,她們靠吸食山上其他動物的鮮血為生,被慈悲的佛關(guān)進(jìn)了山洞,永生永世勞作織網(wǎng),為天上的神仙做衣。
杜仲是女媧造人之后,誕生在云盤這片土地上的唯一一個男小人,他需要繼續(xù)繁衍下去,卻苦于找不到一個女小人,而且他也不想遷居去別處。云盤的泥塑了他的身,也是他的魂地,他就日日求佛祖給他一個妻。佛把其中一個蜘蛛精化為人,并交給了杜仲一把神鞭,告訴他每天需要抽打幾下他的女人,她就會守住人的本性,否則會變?yōu)檠绱怂粌H沒有后人,還會被自己的女人吃掉。
杜仲一一照做了,他和這個女人生下了杜家的后代,杜姓子孫也讓云盤越來越繁榮。
我當(dāng)然是不信這些鬼扯的神話,我對女媧補(bǔ)天,盤古開天地這些遠(yuǎn)古神話,早就耳熟能詳,認(rèn)為這就是杜有義編造的。
他也從我眼里看出了不信任,也不愿意繼續(xù)跟我說下去。
杜有義建議我爬上山的北面,上面有一小面石窟,原來就是山洞的遺址,前人請來的先生雕刻,那個小人兒就是杜家先祖杜仲,旁邊還有一個八條腿的女人,就是蜘蛛精杜氏。
云盤男人壓著女人的傳統(tǒng)也來源于這段神話。
我又看到了那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她手里拿著兩本書,穿著一條新的紅色紗裙,杜有義沖她招招手,對我說,她是杜家旁支,叫杜麗。
杜麗見了我,仿佛老鼠見了貓,眼神躲躲閃閃,把杜有義拉到一旁,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
杜有義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說了一句,然后走過來跟我說:“我讓杜麗帶你去看雕像。”
我偷瞄著她,她用余光警惕地打量著杜有義漸漸離開的背影,直到在轉(zhuǎn)角消失不見,才對我說:“你得離開這里。”
“我不能走,我還沒找到我母親的照片。”
“你的母親,是蘇枝嗎?”
“是蘇枝。”我有片刻訝異于自己對她無所顧忌的坦言。
“蘇枝,蘇枝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光聽她的故事,就該知道每個女人都該成為她那樣的。”
蘇軍還沒回來的時候,云盤就下起了幾十年難得一遇的雨,不知在云里醞釀了多久,沒日沒夜地下著,白天是蒙蒙細(xì)雨,晚上是瓢潑大雨,蘇枝感覺屋頂都要被雨水滴穿了。方枝紅拿著洗臉盆在屋檐邊接水,她說天上這么多水,肯定會有魚生出來,水多了,自然就有魚。她的手指不停地攪動著,一圈圈波紋盯著看,真的像有透明的魚在游動。
蘇枝把干谷草用麻繩捆起來,背在背上,搭了梯子,爬上屋頂,把干谷草厚厚地鋪開,再放幾個磚頭壓著,如果雨水真的把瓦片沖開,滴進(jìn)房間里就完了,都是泥做的地,每一腳下去都會打滑。
一個星期之后,雨歇了,天上的太陽沒精打采,路被雨打得千瘡百孔。蘇運(yùn)來終于可以出門打酒了,蘇枝忙著去山里割豬草,就聽說隔壁山上的五個青年,到了云盤落草為寇。他們手里拿著刀,趁夜打劫一些老弱病殘的住戶,搶些米面油,如果有值錢的金銀也會拿走,他們像游魂一樣,蒙著面混跡在這里,誰也沒見過真面目,搶劫的時候也不說話,聽不出口音。
這是件很稀奇的事情,因為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是個福地,老一輩的人都這么說,住在云盤的人,都是騰云駕霧地活著。
醉醺醺的蘇運(yùn)來很快就被盯上了,他和其中一個青年擦身而過,坊間正說著他日子過得瀟灑,婆娘傻了,養(yǎng)女整天干活兒,他日日飲酒,清醒的時候屈指可數(shù),這確實是個完美的作案對象。
當(dāng)晚,五個青年沒有拿刀,就闖進(jìn)了蘇運(yùn)來家里。
蘇枝看到這些有瘦有胖的青年站在面前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夜,她只好坐在床邊上。
他們無聲無息地就開了門,第一眼就看到睡在大堂的她。
她的憤怒恰好積蓄到了一個點(diǎn)上。因為每到入夜時刻,她都會祈禱,這次被打斷了。
蘇枝握緊了拳頭,狠狠地朝他們臉上砸去,她最先打眼睛,屋子里很黑,蘇枝熟悉每個家具的位置,他們什么也看不見,胡亂地?fù)]舞著拳頭,月光下的蘇枝,身形和一個男人沒什么區(qū)別,所以他們可能會砸向自己的兄弟,即使這樣,每個人依然咬緊嘴唇不出聲。
最終他們倉皇地跑進(jìn)了月色。
方枝紅已經(jīng)醒了,她打開燈,目瞪口呆地看著手上、衣服上都是血的蘇枝,像一頭牛一樣喘著粗氣。她傻了之后,第一次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去拿了一條毛巾,把蘇枝的雙手擦干凈,蘇枝覺得火辣辣地疼,才看見自己手背的皮都已經(jīng)綻開了。
蘇枝第一次從方枝紅的眼睛上看到了干凈又老練的笑意,這個恰到好處的弧度,讓蘇枝覺得她一直都是在裝傻。
第二天,蘇枝打走了五個青年的事情傳遍了云盤,她成了誰都不敢招惹的悍婦,原本有心思提親的人家,都偃旗息鼓了。
杜麗冗長地描述著,她的話并不比我記錄的更加簡潔明了,她也許是看過一些武俠書,蘇枝在她眼里,就是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俠女。她還會使用“大喝一聲、拍桌而起”這些擬聲詞,我覺得有點(diǎn)高興。
我很想知道蘇枝是否真的和蘇軍結(jié)婚了,她和我父親馮學(xué)東是不是因為這段歷史才分開的,我問杜麗,蘇軍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她搖搖頭,說從來沒人見過。
云盤的云開始積得越來越厚,杜麗說,可能要下雨了,運(yùn)氣不好的話要掉冰渣子。
我們已經(jīng)走到雕像前了,杜仲只能大概看出一個輪廓,包括我最好奇的蜘蛛精,八條腿都只是用刀刻出的一條弧線,他們就像兩個不相干的卡通人偶。
“這雕像是真的嗎?”我問。
“原來是有一個,有的人說是佛像,但又不太像,佛的臉是圓的,這個像,仔細(xì)看有下巴,還有棱角,就說不是佛了,有人愿意花錢修,有人就會認(rèn),時間太早了,說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也沒人來燒香,只有我們杜家,到了過年,會順路來拜祭一下。”杜麗甩了甩自己的裙角,她很在意自己的裙子有沒有弄臟。
“真的下雨了。”我凝神屏息,不得不往后靠了靠,雨水濺到了臉上,涼颼颼的。
“這雨下得急,很快就會停。”她若有所思地說。
胃開始隱隱作痛,我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病入膏肓,眼前一片朦朧。
這是一場有預(yù)謀的降雨,就像年輕的蘇枝所見到的,我們走過了時間,看了同一場雨,我相信她也是在今天,和我一樣,因為有人出生就伴隨著洪流。
杜麗說:“我不是杜家的人,也不是云盤的人,我早晚會離開這里。”
我問:“你要去哪兒?”
她說:“和蘇枝一樣,去外面過自由的生活。”
那天晚上,千層萬層的雨,厚得像一堵密不透風(fēng)的外墻。我感覺又一次被抽空了,時時刻刻,都是一條待宰的魚,躺在砧板上,睜大了眼睛,看著殺魚人,用嵌滿釘子的梳子,刮掉我的鱗片,很快我的肚子也要被剖開了,又一次毫無防備地被相似的感覺抓住,躁動不安地想去咬住任何人,在幻覺中,我脫力了,腳有些抽筋地疼。
旅館里有下沉的潮氣,我打了一個寒噤,血液一下子就冷卻了,裹上被子,把自己蜷成了一只蛹,很快就進(jìn)入了沉沉的睡眠,就像生病的時候住在醫(yī)院里一樣。周圍陰氣很重,有人潛伏在黑暗中,偷偷地注視著,更好入眠。
半夜,雨停了,走廊里有嘈雜的聲音。我聽到有人在挨著敲門,聽不真切的本地方言,很快就有細(xì)碎的腳步聲,敲門聲越來越近,直到落在我的門上,“咚咚咚”,木制門的回響在整個房間里蕩開。我起身打開了門,只露出一個縫隙,是一個中年女人在門外,嘴唇已經(jīng)皸裂,臉黑黝黝的,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得更不清楚,身上有一股茉莉花香的味道。
“要不要出去玩啊,小伙子,我們的酒吧新開張,還有很多漂亮姑娘。”她的嘴唇只有薄薄的一條線,像是在用腹語同我說話。這里人說話都習(xí)慣第四聲調(diào),聽著說不出的怪。
我答應(yīng)了。
女人對我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酒吧里有一個很高很寬的壇子,上面有兩個水龍頭,我只需要付二十塊錢,領(lǐng)一個玻璃杯,就可以免費(fèi)暢飲,無限續(xù)杯,桌子放了炒豆子、炒花生、炒瓜子。女人是老板,和她壯碩的兒子一起管理酒吧,兩人看著豪飲的顧客,臉上一副厭世者的表情。
幾個年輕的姑娘也在其中,她們的皮膚很黑,臉上有淺淺的高原紅,好像沒洗干凈一樣。她們穿著短袖和長裙,花花綠綠地圍在一起,身上有著濃烈的檀香味和體味的混合氣息。
我感覺自己快窒息了,穿過酒吧走進(jìn)院子,那里有一棵蘋果樹,蘋果是我拳頭的一半大小,我摘了一個嘗了口味道,又酸又澀,反手扔到了草叢里。
“這蘋果還沒熟呢。”杜麗站在我旁邊,穿著短袖和吊帶,整個人耷拉著,駝著背。
“你怎么在這兒?”
“云盤到了晚上,只有這里可以玩,不信你看外面。”
我朝大路外面望了望,整個一條街都黑漆漆的,只有這里亮著燈。
“走,你該去上面看看。”
杜麗帶著我走樓梯,上了二層木樓,直視山的脊背上,一朵云沉重又緩慢地行進(jìn)著,越飄越高,越積越多。整個云盤被壓得很低很低,錯落的屋宇已經(jīng)在深夜中偃旗息鼓,只余下墳塋般的輪廓,不時冒出幾點(diǎn)冥火。
“你也看見那些火了吧,那些不是鬼火。傷害男人的女人,都不會被詛咒死去,反而會被自己的仇恨化成熾人,偃旗息鼓時藏在草叢里。她在等自己的孩子尋找自己的母親,走進(jìn)那片草叢,在最后的擁抱中,被她身上的火頃刻吞沒,她和自己的孩子都將永不受在世之苦。”
“他們都說是鬼火,是假的,鬼燃不起火,只有仇恨才會燃火。也許,你的母親蘇枝也已經(jīng)變成熾人了,她在等你。”
她說完后,意猶未盡地舔了舔自己的唇。
我別過頭,她在燈下,發(fā)散著過早的死亡氣息,我才看清她的身上有幾塊淤青,幽幽發(fā)亮,她所盼望的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來了。
樓下多了一些年輕男人,越來越熱鬧,我從腳下木板的縫隙里看到姑娘們在唱歌,邊唱邊跳,唱的是《青春舞曲》。
我說:“你真的認(rèn)識蘇枝嗎?”聲音空空蕩蕩,無人應(yīng)答。
是個難得的艷陽天,像母親的鼻息,溫?zé)岬睾嬷业哪槨⒓绨颉⒉弊印N冶犙郏T學(xué)東坐在我旁邊,鬢角蒼蒼,他背負(fù)著微燙的陽光,自己的臉反而顯得晦暗不明,見我醒來,就出了房門。
姑姑進(jìn)來了說:“馮天,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商量嗎?你怎么能吃安眠藥,你爸爸怎么辦。你怎么這么記仇,你爸爸養(yǎng)大你容易嗎?”她說話又急又快,好像害怕我又睡過去了,聽不到她說話了。
我并沒有回應(yīng)她,閉上眼,又見到了蘇枝。
她終于存夠錢,找到了杜健,想坐摩托車去旁邊的鎮(zhèn)上坐車,她謊稱自己要去買一件好看的衣裳,杜健見她付了車費(fèi),就同意拉她去。
杜健的摩托車騎得很穩(wěn)當(dāng),蘇枝很想試騎。
“停車。”蘇枝說。
杜健熄了火。
“你得教我怎么騎摩托車,我想試試。”
“這不行。”
“這怎么就不行了,我就試試,不行我就下來。”蘇枝撩起袖子,露出堅實的胳膊。
“那好吧。”杜健咽了咽唾沫,把車子架好。
“你的腳放在這里,手放在這兒,你的另一只腳得踩那里。”
蘇枝照著他說的試了試,車子果然發(fā)動了,開始搖搖晃晃地前進(jìn),蘇枝加了油門,車子像箭一樣射了出去,杜健在后面拼命地追趕,他才意識到這是一次有預(yù)謀的盜竊。
這只是一次小憩,我很快就被馮學(xué)東叫醒了,他煮了一碗粥放到床頭柜上。
姑姑又一次進(jìn)來想說什么,被馮學(xué)東拉出去了。
我坐在床上,夏天已經(jīng)很近了,可以聽到外面細(xì)弱的蟬鳴聲,窗明幾凈,陽光晃動著綠枝,惹人眼暈,不像灰蒙蒙的云盤。
蘇枝是否逃出了云盤?
姑姑和馮學(xué)東在外面低聲絮語:“我早就說,馮天已經(jīng)不清醒了,叫你不要硬碰硬,你什么都不管,遇到事情只知道打,這么多年,也沒賺到什么錢,只管自己在外面耍得好,娃娃在屋頭吃沒吃飯你都不曉得,現(xiàn)在安逸了嘛,這么小,這胃病就這么嚴(yán)重了,還有什么厭食癥,人都瘦變形了。”
我昏昏欲睡,還想看蘇枝,離開云盤鎮(zhèn)的蘇枝,是如何遇見了年輕的馮學(xué)東。那個渾身充滿力量的男人,做著小包工頭的生意,管著一支散漫的裝修隊伍,經(jīng)常罵罵咧咧的,也好面子,賺了錢就跟朋友在外面大吃大喝。沒有人,沒有人可以在家里和他說一句開心的話,馮學(xué)東在外面的每一次大笑,都只會加劇這間房子的冷漠和空虛。
外面越來越熱了,我決定走出家門,到社會上去。
我和王超在小賣部買了一包酒鬼花生,打開那瓶苦艾酒,太陽出來了,暖融融的,我們倆各飲了一大口。這香氣盎然的酒精液體,鉆進(jìn)了喉嚨,鉆到了胃,我依然好好的,沒有頃刻倒下,腹痛如絞。
我迎著日頭,瞇了眼睛,等著陽光燙如熾人之軀,一點(diǎn)一點(diǎn)灼穿皮膚,恍惚中,對我露出親切的微笑,而我必將迎合她要我消失的欲望,把眶里的眼淚燒干,肉身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