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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靡夜

2022-05-26 15:32:51許曉敏
青年作家 2022年3期

許曉敏

那座島,二十年后又一次不見了。

廣播還在播報著最近會登陸的臺風,做一些生活提醒,字正腔圓地要求民眾無事不要出門,小春撕開一袋面包,打開電視,地方臺上的主持人在面無表情地朗讀著海濱城市譙城所屬的望月島被海水淹沒,島上居民已妥善安置的新聞。

望月島,小春記得那里。在經濟形勢越來越差的大環境下,漁業資源被過度開發,海水污染日益嚴重后,漁民和游客如同候鳥,同時開始遠離那片土地。除了一片沙灘、幾棵棕櫚樹、幾十間破敗的度假別墅,就是太陽和月亮,那里什么也留不住。

小春不該想起那座島的。她一個月前購買了雨衣、雨鞋、軟面包、礦泉水、方便面,她準備匍匐在家,像戰場上蜷縮在壕溝里懦弱的士兵一樣茍活過這個臺風季節,可那條望月島被淹沒的新聞,回響著,蠱惑著,要她出門。門窗外暴雨如瀑,宛如大自然向寄生在她心腹間的人類發起的決戰。

砰!一盆桑葉牡丹在她面前摔了個粉碎,裹著雨衣頂著狂暴的風雨沿著墻邊前行的小春被嚇了一跳。

“下次會被砸死么?”她不受控制地想,像坐在一輛剎車失靈的汽車上,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和第一次登上望月島時如出一轍。

父母在連續三個月日夜不休地冷戰后,終于離婚了。三個月間,家里只有人走路、喝水、洗澡、煮飯、吃飯、沖馬桶的聲音,但有時候這些聲音會交疊在一起,在寂靜中突然爆發出砰砰砰的聲音,像沒有子彈卻不停在放空響的槍。小春如今都不知道,當初她是如何在那個房間里恪盡職守,過著間諜一樣的生活。

舅舅策劃了一場旅游,在他姐姐無數次對他歇斯底里后,能得到一個讓她自己滿意的結果,他還是為她開心的。他建議,大家最后以一家人的身份進行一次旅游。

舅舅因為工廠倒閉而失去工作,手里有一筆賠償金,正在物色發財的商機。他想當老板,在望月島上租了一小棟度假別墅準備開民宿,除去一樓準備做大廳外,二樓的三室兩衛足以住下小春一家和他。

他開著車,媽媽戴著墨鏡坐在副駕駛位置,小春和爸爸坐在后面,一路沉默。小春第一次和爸爸一起坐在后排,往常出行都是爸爸開車,媽媽坐在副駕駛位置,小春自己獨占后排所有空間。她和爸爸并不親密,離婚協商中,爸爸從沒爭取過她,她慣性選擇了媽媽,也可以說,因為爸爸的態度,她沒有其他選項。

島上游客很少,只有一家便利店,同時供應三餐,午餐和晚餐都是西式快餐,早餐是中式饅頭包子。店老板是一對年輕夫妻,妻子守在便利店里,看著電視順帶招呼客人,丈夫在門口售賣簡易加工的快餐食物。這是一個年輕白凈妖嬈的女人,小春暗自比較媽媽和她誰更好看。小春沒見到他們的孩子,他們可能沒有孩子,也可能有,但這誰知道呢。

舅舅是一個快樂的人,他很快就和便利店老板混熟了。他回來介紹道:“那個男的叫王家棟,女的叫何麗云,他倆離婚后還同時經營著便利店,經營所得的錢全部平分,嘿,你說奇不奇,離了婚還住在一起,”舅舅看了一下左右說,“跟你們一樣。”

“什么叫跟我們一樣,我們知羞恥!”媽媽突然就生氣了,提高了音量,她今天穿了一件V領的連衣裙,只要微微往下低頭,就能夠看到乳房的輪廓,戴著寬檐的帽子,遮住了眼睛,露出了涂抹紅色口紅的厚嘴唇。小春覺得她是為了吸引爸爸才這樣打扮的。

舅舅出島租了兩支魚竿,他塞給爸爸一支,招呼他出門海釣。媽媽閑著,便帶小春去便利店買零食。小春在貨柜間逡巡著,媽媽在門口看著熱食。

“你們也是離婚了嗎?”黑瘦的王家棟怯生生地問。

媽媽向來高高昂起的頭垂了下來,帶著點惱羞成怒,“關你什么事?”

她大步走進店里,拽著小春的胳膊就走,一路又急又快,一直往海邊去。

日頭沉了下來,舉目黃黑一片。她們一直走,下了水泥路,過了沙灘,一直進到海里,直到海水浸到小春的腰際,媽媽才停下來說:“小春你會陪我死嗎?”

小春后知后覺道:“我們要死嗎?”

媽媽不是天氣熱來海里涼快一下,是要死啊,死就是閉上了眼睛,不會再醒過來,幼兒園的方老師說過。小春不想死,周圍的氣壓似乎已經壓到了頭頂,是不是會有一場暴雨。小春掙扎著調轉身往回走,媽媽拽著她的衣領不放手,勒得緊緊的,大喊著“我們一起死了算了”。

這時爸爸從遠處跑過來了,他一把推開媽媽,像看一件極度厭惡和惡心的物什一樣,“你就是個瘋子!”他大喊,從海里抱走了小春,回到度假屋,爸爸帶著一股狠勁地開始收拾行李。

他說:“小春你暫時跟我過吧。”

媽媽回來時月亮已經懸在中空了,她打著寒戰,精致的妝糊在臉上,帽子早就被海風吹到了不知哪里。舅舅在媽媽身后進來,揉搓了下頭發,疲憊地坐在沙發上,爸爸聽到聲響從屋里出來,把敞開的門關上,沉默地坐在另一頭的沙發上。

舅舅遞了一支煙過去,“小春需要爸爸,也需要媽媽,你們再看看,不要傷害孩子。”

小春坐在廚房里吃雪糕,看螞蟻順著窗戶爬啊爬,一直往高處去。

第二天下起了瓢潑大雨,太平洋上一個叫“海馬”的臺風突然調轉方向,沖著望月島而來。穿警察制服的中年男人挨家挨戶奔走,讓大家不要出門,他發放了面包、方便面和礦泉水,說等到下午這臺風還沒離開的話,就得呼叫救援隊,協助島上居民離島。

“我就說不該來這里,這倒霉地方。”媽媽抱怨道。

“說這些干什么,來都來了,見見臺風也挺好的。”舅舅嬉笑著說。

“你就是一個不要命的,還拉著我們一家人。”媽媽說到后面這句的時候,還望了望爸爸。爸爸站在窗戶面前抽煙,凝望著外面被風雨吹打得東倒西歪的棕櫚樹。

這場雨無休無止地下著,很快海水就漫了過來,漫到離房子不足三公里的距離,度假屋都在地勢稍微較高的地方,剛好可以俯視到像世界末日一樣的景象。

救援隊到了,舅舅趴在救援船的尾舷上用望遠鏡看著逐漸被淹沒的望月島,驚呼:“太酷了,我回去得好好跟別人講講。”

你會怕死嗎?二十歲,小春和前男友走在返校的路上問過這個問題,現在她不會再去問別人。他們第一次約會也是在海邊,兩個人搭錯了公交,開的是相反方向,原本是要去水族館看鯨魚,結果去了一個游樂場,買了兩支甜筒,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在無遮擋的沙灘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小春覺得自己隨時會死,會被曬死,被車撞死,熬夜猝死,網絡里關于死亡的訊息太多了,算法讓她不斷地刷到相關新聞,她覺得不怕死是一種很偉大的品性,前男友的面容已經逐漸淡化了,他們沒有實質性發展,在KTV一起唱了首《大手拉小手》之后,就再也沒有碰過面。

距離夏至還有39天的時候,小春開始整夜地做夢,每完成一個夢,她都會翻身,然后眼睛就突然睜開了,徹底清醒地目視著黑暗,有時候眼睛沒有睜開,混混沌沌地又側身睡了過去,一個晚上至少要發三個夢,醒來的時候只記得最近的那個夢,但只要太陽徹底升起,她就會忘記所有的夢。她不知道,讓她醒過來的,是一個夢的結束,還是一次無意識的側身。

睜開眼,她看了看身邊在鼾聲中胸膛起伏的阿華,他已經快三十歲了,兩邊的嘴角耷拉下來,每呼一口氣都能看到門牙的縫隙,舌苔都是苦澀的咖啡味,他開了一家便利店,請了一個店員守白班,他自己守夜班,像現在的夜里能看到他,肯定是因為白天去和朋友聚會喝酒了。阿華對酒精的唯一反應就是酣睡不止。

小春坐起來,靠著床頭,空氣里汗味越來越沉,壓迫著嗅覺,她取了一支煙,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冷水。水龍頭啪嗒啪嗒的聲音,她聽見了,覺得很奇怪,自己的聽覺也好似出了問題,特別是對于水聲,在這個房間里睡了半個月,她意識到房間的側面有一個魚缸,每晚都在注水,之后她就能聽見聲音了,就像剛剛想起了壞掉的水龍頭,這會兒聽到了滴水的聲音,她不知道是耳朵聽見的聲音,還是腦子聽見的。

此時的汗味已經重到有了熟悉感,她聞了聞自己的腋下,緊貼的肌膚,與空氣貼合松快了些。高中時候的寒假,舅舅帶她去一家地方小醫院,做了割除皮膚組織的手術,此前,她身上的汗腺氣味繼承自母親,母親繼承自外婆,味道越來越濃烈。到了夏天,她自己都能聞到,即使噴了一層層厚厚的香水味,混著體味一起發酵成了一種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怪異氣味,讓她有作嘔的感覺。從來沒有人提起過她身上的味道,但她自己能聞到。

舅舅當時已經買車了,一輛藍色的小轎車,他喜歡開車的時候吐痰,猛地從喉嚨深處咳出一口,搖下車窗吐出去,他喜歡抽煙,因為胃不好,煙也越來越細了。小春穿著一件繡了百合花的夾克,是一個阿姨長胖后不穿了送給她的,上面繁復的花紋給人一些體面的感覺,她還只是個高中生,講話已經帶上了自嘲的腔調。她有些像幻覺,舅舅手里那支煙,當時就在自己手里,仿佛只吸了一口。慣常的,才想起自己的手上已經夾了煙,她追逐著這個味道,安全地成年。

小春點燃了煙,手指粗短,身體的其他部位都是又細又長,唯獨手指難看得像一根根木樁,她覺察到自己的衰老,每根手指的末端像抽了真空一樣,起皺了,指甲油的邊界線越來越高,這些都是時間消逝的證據。她在梳妝鏡前停留的時間更長了,從小學到高中,她從未認真地檢視過鏡中的自己。她現在能夠不厭其煩地去看清鼻翼周圍毛孔上的穢物,用指甲尖小心翼翼地去夾斷每一片死皮,頭上暫時沒出現的白發,讓她的危機感減輕了幾分。她在路上看到少年白頭的男人,頭上就好像落了一層霜,她對一切違背自然規律的生長都感到毛骨悚然。

很早很早,有多早,她也記不清了。鄰居的一個女人,有第三個乳房,是她自己的女兒講的,她丈夫也總是冷冷淡淡的,風言風語從未停止過。小春見過自己媽媽的裸體,夏天的時候,她會脫光了衣服,在浴室給小春洗澡,她有些潔癖,覺得小春自己沒辦法洗干凈身體,她用浴球搓她的每一寸肌膚,兩個乳房就在胸口蕩啊蕩,第三個乳房究竟長在什么位置?

“在肚子上吧。”樓下的毛小玲說。

“在肚子上?那肚臍又去哪里了?”小春問。

“那可能就挨著長了三個唄。我媽媽長了兩個都沒位置了,怎么還能擠下第三個。有的人乳房大,有的乳房小,小肯定能長三個,我畫給你看看。”毛小玲從文具盒里拿出一支沒顏色的水筆,在小春的胸口畫了三個下垂的乳房,她說:“嘿,還有點像青木瓜呢。”

小春胸口癢癢的,笑個沒完沒了,她也覺得恐懼,兩個乳房之間可能真的會長出第三個。

這種擔憂直到青春期正式發育,她確確實實只有兩個乳房。毛小玲已經胖成了一個圓球,臉上長滿了青春痘,她不再和苗條的小春一起玩。發育良好的小春,身邊總是圍著一些男孩,她覺得自己可以更壞一些,從媽媽那里習得了一些撩人的姿態,她知道如何和異性說話的時候對視眼睛,放緩語氣,走路如何顯得挺拔動人,這些不經意的舉動就像刻在骨髓里。她覺得這是一種繼承,她,她的母親,她母親的母親,她們都是某種傳承的來源,應該要繼續下去,她的孩子,如果不幸變成了一個女孩,也該是這樣。

她又想起了何麗云,她是如何克制自己在一開始的敘述中,沒有對這個女人樣貌過度敘述的,小春總是刻意模糊了愛憎的邊界。把一張報紙在地上鋪開,把煙灰彈在上面,何麗云就會這么做,她從不把煙灰弄到地上,這個女人生活作風邋遢,但唯獨這一點,讓人印象深刻,她在家吃飯的時候,會把今日的報紙選一張鋪在地上,抽著煙,煙灰紛紛落在紙上,美得像一幅畫。

何麗云總是被各種香氣環繞著,她剛剛起床的時候,是一陣茉莉花的香氣,這是她早上洗發露的味道,中午的時候是百合的味道,她會去市場上買一大束狐尾百合插在客廳的花瓶里,整個屋子里都聞不到其他味道了。她熟練地使用著恰到好處的劑量掩蓋了過往的氣息,小春總是無法抑制地把她這個行為看作是一次驅逐,她把她媽媽的味道全部都趕出了這個位置,以及小春和爸爸身上的味道全部抹殺了。

小春不能說她不喜歡何麗云。在望月島上,何麗云如瀑的黑發散落在肩頭,笑著望著她的時候,她想她更愿意把媽媽的形象和她連在一起,小春期望和媽媽更像是姐妹的關系,分享化妝用品、高跟鞋,還有一些她只會和閨蜜說起的事情。她媽媽總是悠哉悠哉地面對自己的密友,而對于小春和爸爸,像對待入侵者,她需要去指揮掌控一切。

望月島第一次被淹沒后,接連放晴了三天,海水又退回原來的位置,何麗云和王家棟依然留在島上,因為舅舅入股了他們的生意,除了物美價廉的民宿房間,還有一個獨立餐廳。他們賣一些海味,簡單蒸熟,淋上秘制汁水,變成了一道特色菜,爸爸也開始癡迷于海釣,周末有時會光顧舅舅的店。

小春一直以為媽媽和自己會一起至少生活到成年,她這樣的最適合獨居了,但她的生活很快和另一個男人交織在一起,一個離異無孩的男人,比她大八歲,有一個修車廠。在此之前,她總是坐在窗口看外面,小春以為這個姿態一直會持續到她的晚年,她很快就哼起了小調,唱周慧敏的《自作多情》。爸爸每周三會來看小春,之前她總守著,現在卻迫不及待地出門,留小春一個人等。

小春收拾好了行李,她有更多時間住在爸爸的家里,周末的時候也會跟著一起去望月島。她待在舅舅店里做作業,何麗云拿著蒼蠅拍四處走動,她有時候會俯過來看小春寫字,看看她的課本,并不說話。爸爸有時候會釣到大貨,晚上就一起打邊爐。何麗云做事情很慢,也不夠用心,和媽媽完全不一樣,她用水龍頭沖洗蔬菜,從不會理開一根根細致淘洗,殺魚就走得遠遠的,她聞不得腥味。上輩子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王家棟揶揄她,她就別過臉看舅舅。舅舅在男女之情上是個沒心腸的人,有時候小春會這樣覺得,特別是何麗云總瞧著他,他都是和王家棟說說笑笑。他愛的人不多,誰能給他快樂,他就親近誰一些。

何麗云原本是想和舅舅在一起的,但自從她在舅舅那里聽說小春爸爸在公職單位上班,有車有房,就動了心思,她送小春泳衣、游泳圈,零食不限量供應,爸爸知道后給錢,她便推拒,她并不主動說話,做事漫不經心,反而顯得通情達理。

也許和自己的前妻相處就是一種磨難,爸爸動心了,他希望有個女人,能有隨隨便便不拘小節的態度,他心里就歡喜,無論是誰都可以。從何麗云的描述之中,他們在望月島上有了第一次擁抱,爸爸主動環住了她的腰,很快決定一起離開島上。王家棟生氣了,他揍了爸爸一拳,打在了后腦勺上。

舅舅拉開了他說,“不是說離婚了嗎?”

王家棟說:“離什么離,孩子都有了,她不想和我扯證。”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小春往常總不敢同王家棟講話,他永遠板著臉,這是她和他的第一次對視。不知道為什么王家棟妥協了,何麗云收拾好行李跟爸爸走了,他們很快就領了結婚證,小春坐在車后座,作為他們新婚的見證人,他們預訂了一家不錯的餐廳,還叫了媽媽,她走進餐廳的時候,這段時間又長胖一些,皮膚保養得很好,頭發盤了起來,穿貼身的白色連衣裙,挎著小包,更好的物質生活,讓她的精致更顯得隆重而刻意。她走過來,像電視里領導人會晤一樣,握了握何麗云的手,爸爸就像是她們兩國交接的物品一樣。然后坐下來談笑風生,快樂進餐。

舅舅和王家棟依然在望月島上做生意,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在外面沖浪回來的時候,總相互抱著肩膀,像兩個親密無間的兄弟。他們都沒有離開過島上,舅舅喜歡和游客聊天,招攬生意,而王家棟總是一言不發,埋首于自己手上的事情,如果他們是一對夫妻的話,應該可以做長長久久的生意。

舅舅在還未登島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快活的人,總是只為今天考慮,腦子里裝不下更多的事情,男男女女都喜歡圍繞著他,因為他總是笑著對待每件事和每個人。即使像媽媽這樣挑剔的人,除了說舅舅不成家以外,也挑不出別的錯處。小春和舅舅之間,也更像是朋友的關系,她小的時候,脾氣很古怪,不愿和父母出去玩,但只要有舅舅,她就愿意出門,舅舅總把她放在脖子上,撓她的癢癢,逗她笑。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也意識到這種距離了,成人世界時而聒噪,時而沉默,一切的一切都顯得與她的世界格格不入。

在班里,已經有同學在竊竊私語著關于男女之間的話題,誰和誰是一對,誰又想和誰談戀愛,小春聽著各種動向,她的同桌掌握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八卦消息。當一封情書擺在她的桌子上,她展開這份告白信,署名叫“吳濤聲”的男孩,他寫了一首雋永的小詩,表達對她的愛慕之意。這是更高年級的一個男孩,他們在操場上偶遇過,當她看著“愛”這個字眼的時候,只感覺到一種悵然若失的空虛,并不像同桌所說的心跳加速和眼冒星星,也許每個人對愛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她又補充說。

小春在島上的時候,一天吃完晚飯,她和舅舅躺在吊床上,仰望天空無數的星星,就像螢火蟲低飛著,星空是那么低,仿佛唾手可得,她問了他關于愛的感覺。

“愛是什么,舅舅?”

“愛是一種很卑微的情緒,意味著受擺布、被控制。”

“人活著,是不是必須有愛?”

“并不是,有人天生就沒有愛,只是喜歡控制。”

她覺得自己的眼睛很空,能夠裝下所有的星星,而舅舅的眼睛就像璀璨奪目的太陽,在夜晚依然灼熱,她沉溺在他的光芒之中,也許這是真正擁有愛的人,才會有的眼神。

小春搬家了,她住進了寄宿學校,父母輪流打生活費,學費對半分,周末小春可以選擇去任何一方的家里過。熱天午后,她手里拿著雪糕,站在路口,有種明晃晃的停頓落在心底,她窺見了任何事物,而卻被它們看不見。她被自己的影子拖拽著前進,被健忘掏空了內心,所以她允許任何人被塞進來。

讀高中的時候,毛小玲打了電話過來,她們因為父母離婚,又有了惺惺相惜的友情。她說:“我戀愛了,可帥了,我找到命中注定的那個男人了,他叫秦一凡。”

他們三人在世紀廣場負一層的七杯茶碰面,秦一凡穿一身阿迪達斯的黑白運動裝、耐克的球鞋,是一個看起來黑黑壯壯的男孩,毛小玲瘦了好多,穿一條剪裁很好的緊身黃色印花裙,她涂了淡粉色的唇膏,笑起來的時候,多了幾分嫵媚。

小春買好奶茶,三個人坐在高腳凳上,毛小玲總去看秦一凡,這一幕讓小春想起了舅舅和何麗云,尤其是秦一凡恰到好處的笑容,仿佛是在鏡子前已經練習了無數次,這樣的人沒有心,她想起了媽媽的話,她說的時候哭得聲嘶力竭。

聚會很快就結束了,毛小玲想單獨和秦一凡相處,小春借口要上廁所讓他們先走,秦一凡說他也去,把背包交給了毛小玲,讓她在店里坐著等一等,當小春從廁所出來的時候,他把她堵在門口,直接就親了一口她的臉。

“你不喜歡毛小玲嗎?”她想了一下,問出的是這一句。

“你不喜歡我,為什么要看著我。”他用一種好笑的表情看著她。

兩人雞同鴨講,小春踹了他一腳跑走了,她再也沒聯系過毛小玲。

起風了,她打了一個噴嚏,意識又回到了現在,時間依然像擠一張快干的濕毛巾一樣,讓人口腔干燥,體內的干旱可能會蔓延到皸裂的腳底。小春想起地理老師所說的半干旱半濕潤的季風氣候,她的身體就像是一場氣候。在課上,小春第一次對自己所處的城市有了歸屬感。

對了,桌子上還有一個剝開的橘子,早上打開的,現在皮已經干了,小春摳開外皮,嗞的一聲剝離,她嗅到了提神的酸味,塞進嘴里,咬了一瓣,用力地吮吸里面的汁液,最后再吃掉干巴的果肉,她一直都是這樣吃橘子,不同于別人一口咬開吞下,煙味在口腔里被稀釋了。小春俯視著自己月光下的頭顱,翕動的嘴唇,脖頸以上,像一只笨重的鳥雀,她嘗試模仿鳥類發出唧唧的叫聲,從喉嚨里滾落,生澀的音節,比小狗的哀叫還難聽。

小春彎了彎嘴,又憋不住哭了,阿華被吵醒,感覺到她身體一次又一次劇烈地抽搐,小春撲進了他的懷里。

“我好孤獨啊,沒有人愛我。”

“我愛你。”

“不,你不愛我。”

她和阿華就像樹上兩只新生的蟬一樣疊在一起,她是小小的那只,從科學雜志讀到,夏天的蟬已經是成年了,壽命只剩下數十天,蟬的幼蟲在地下生活少則三年,多則十七年,成年后的小春又從這種昆蟲身上找到了家人一樣的感覺。她覺得自己也被附身了,喜歡夏天,喜歡午睡后腦子里空乏的一刻,有幾十只蟬的轟鳴碾過來。她會產生疑問,人這樣脆弱的肉身怎么能包裹思考的靈魂,她對于文明的發展如此懈怠,和蟬又有什么本質區別。

她的淚腺也很發達,只要情感的閥門輕輕一扭,就有洶涌的淚水。每一次哭泣都像是在助長下一次,她用這些咸濕的液體浮起感情的空殼,一個人的液體滴到另一個人身上,一定會留下些什么。就像舅舅死的時候,她抱著遺體拼命地哭,汗毛都浸濕了。她覺得自己在別人的人生里都很無辜,在自己生活里被判了無期徒刑。

阿華很早就起床出門了,他有時候會對自己的店很上心,加了一個營銷群,學習關于銷售的知識。他最感興趣的是那些商人發的推銷廣告圖片,他在網上買了一套水彩筆,跟著畫一些圖片,貼在店門口的一個黑板上,在繪畫上,他也許是有一些天賦的,小學的時候,老師曾告訴他的父母,可以為他報一個繪畫班,他是一個可造之才,因為經濟拮據,所以不了了之。他畫圖的時候,就像個開心的孩子,這樣的手段也確實有一些用處,他畫的畫確實吸引了一些顧客。看著阿華蒸蒸日上的生意,小春心里有一絲絲不平衡,她渴望自己能夠在這段感情上壓制住阿華,可她越是這樣想,就越覺得他不受控制,而越是這樣,她發現自己更加離不開他了。

小春很清醒,至少早上剛剛醒來的一刻是這樣,目前最該考慮的是生計問題,她枯坐在房間里,考慮要不要接受朋友的建議去做兼職派單。她給了自己太多駐足的理由,除了年齡的增長,可以被控制的,都統統留在了原地。陽臺新買的花需要照料,屋子需要大掃除,堆積在角落的雜物還未整理。她給自己排了一次又一次新的日程,但小春只是站著、思考著,花的葉子掉了一茬又一茬,餐桌上已經積灰,雜物堆里的書封皺得像翻滾的海面。她被裹挾著,無法離開阿華,即使她深知只要走一小步,都會獲得離開這個房子的契機。

她的手指在求職APP上滑到酸痛。小春努力地去想關于阿華的事情,關于所能給予她現實一切的這個人,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被塞住的下水道,爛菜渣滓,日積月累。在做關鍵決定的時刻,她又總會拋給別人,渴望疏通,卻又恐懼改變。

媽媽打電話給小春,每年的中元節都得回家燒袱紙,特別是舅舅過世之后,這件事對她來說,變得舉足輕重。燒紙得悄悄地去郊外,城里已經不允許拿一個盆在門口直接燒了,小春開著車,載著媽媽一同找了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她們來得有點晚,那些之前燒過紙的人已經離開了。

兩男一女圍著火堆,各自打開了一罐雪花啤酒,大聲吆喝著干杯,她聽到碰撞的聲音,還聽到這些人繼續低聲交談著,直到一陣風刮過,燃了一半的袱紙在空中飛舞起來,火花四濺,那個女人發出一聲驚呼,他們隨即大笑,手拉著手望著對方。

媽媽走過去,問其中一個男人借了打火機,她們倆都以為對方會帶,結果誰也沒有準備,她不能隨便找個火堆去借火。那個穿著單薄的男人和媽媽說了幾句話,就把打火機給她了,女人身體裹著一條毛線圍巾,她的眼皮很薄,是那種狹長的單眼皮,敵意地看著媽媽。小春跟著走了過去,純粹是因為一種好奇,她想看清楚他們每個人的長相。

語言會騙人,但人的臉不會,五官會形成一種加法之后的氛圍,和所來到的世界,總是有分毫不差的韻味。

說話的是一個臉四四方方帶著幾分英氣和不羈的男人,不說話的那個男人有點胖,穿著像個十足的港仔,女人還是那樣抱著雙臂,她不美,但因為冷冽的氣質而不容忽視。

他說,他們是來祝賀的,祝賀那些早早離開人世的人,那些人去了一個薛定諤的世界,不知道存在或者不存在,而正是這非必然的存在,讓那個世界更讓人神往,除了死人無人知道那邊究竟是什么。

媽媽饒有興趣地聽著那個男人繼續說,他見到這位認真的聽眾也感到很歡喜,給媽媽開了一罐冰鎮啤酒,他們再次舉杯,漫不經心地碰撞,沒有人說話,除了火燃燒得吱吱作響。

說話的男人,主動幫她們壘好了袱紙,一個圓柱體,中間是鏤空的,點燃了舊報紙,扔在中心,慢慢就會燃起來。

媽媽風韻猶存,穿著修身的巴寶莉風衣,晦暗不明的光打在臉上,斑斑駁駁,看不到皺紋,更像是小春的姐姐。腿上露出的大片肌膚,因為橙黃色肌理而顯得溫暖,讓人想要親近。小春挽住了媽媽的手臂,怯弱地看著袱紙倒塌后,一瞬間的火勢沖上了每個人的頭頂,她別過頭,以為自己在一次謀殺現場。

小春沒有親近的朋友,酒肉朋友、幾面之交的多,所以在和阿華成為男女朋友關系這件事上,她向來不需要征求任何意見,也不愿跟別人說起她和阿華之間的事情。一開始,她就覺得這也許是一個相對于自己人生中的其他選擇,其實只算有一點病態。

阿華有一位前妻,帶著兒子住在附近一個鎮上,兒子到底是不是阿華的,連阿華都不是很清楚,他身上的肉松松垮垮,肥頭大臉,這樣的人大多不拘小節地活著,談起這段經歷,他總是語焉不詳,記不清楚結婚的日期、孩子的出生日期、離婚的日期,就像和朋友的一次聚會,他能記住特別的心情,但記不住日期。

阿華的快樂也會來得直接,他吃著炒到恰到好處的辣椒雞肉,他就能回想起上次和朋友在哪里吃了好吃的烤雞肉。小學三年級。媽媽做的黃豆燜雞,他可以如數家珍地再講一遍。小春和他的初識就是因為一碗冰粉,他們和朋友聚會吃火鍋,店里每人送了一碗冰粉。華說這是沖出來的,真正的冰粉有很多氣泡,顏色本身就帶點黃,是用冰粉籽手搓出來的,大家都是尷尬地看著阿華較勁,只有小春饒有興趣地看著他。聚會結束后,阿華留了小春的聯系方式,等他買到冰粉籽的時候,就請小春吃一碗真正的黃糖水冰粉。

小春當時住在小姨家的一間屋子里,具體來說是她房子背后的倉庫改建的,外公外婆的房屋拆遷,賠償了一筆錢,小春的媽媽也有份,但她覺得小姨家更困難,住在城鄉接合部,房子依然破破爛爛,就放棄了自己的繼承權。小姨就在這個城市好心地給她留了一間屋子,小春在這里堆滿了自己的舊物,衣服、鞋子、磁帶、化妝品,她每從一段感情中整理,就會充盈一次這間屋子,離開大學之后,她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個前任了。她也從未主動追求過誰,她和這些人的關系,在要求更親密接觸的時候,就戛然而止,她懷疑自己是一個無性戀者,從她第一次在豆瓣上看到一篇相關的文字又去搜索了百度詞條,她更加篤定了。

這個插曲發生在遇到阿華之前,所以當阿華提出和小春在一起的時候,小春把自己是個無性戀者的事實告訴了他,阿華表示并不介意。

他們對于彼此之外的人都有太多無可奉告。

前妻將兒子留在家里,出去買了一趟東西,就遇到了疑似新冠肺炎的患者,需要送去隔離十四天,他希望阿華能來照顧一下她兒子小志。阿華同意了。小春很憤怒,和阿華大聲地爭執起來,她并不擅長謾罵,只能從未經商量的角度反復地說,阿華也很煩躁,就開門出去了,在門口抽煙。他從窗臺位置可以看見,小春咬著手指,在屋子里來來回回地走著,一會兒又停下來抽一支煙,因為鼻炎引起的呼吸不暢,鼻頭紅紅的。

阿華看見一個賣香蕉的販子,推著單人木板床一樣的兩輪車,上面放滿了今年新產的香蕉,立著兩元一把,販子走過狹窄的巷子,落下不抱希望的斜視一眼,他對此總是過于熟悉,熄滅了煙頭。

他聽到了樓上的貓叫。

他們有一只斑紋貓,叫Joe,住在籠子里已經兩年了,從來不發出任何聲音。剛剛搬來這里的時候,擔心Joe不熟悉環境,會跑走,買了很高的三層籠子,后來再打開籠門,Joe不肯出來,偶爾出來一下,聽到人的腳步聲又很快沖回去了。

它開始警覺,熟悉聲音的追趕,就像是現在他,對于一段關系的黏附無計可施。

時間分分秒秒在流失,他期待從身上找出某種跡象,而往往越看越模糊,他早就放棄了,也許從童年的某時某刻開始就是這樣,他曾以為自己可以用磁鐵改變時間的磁場,讓自己和別人處于不同的時間,即使在同一空間里,他也可以變成一個隱形人,偷拿別人的香蕉,直到被老板用拖鞋敲頭,痛得他咬牙切齒。

他只能繼續反常下去。

小春切了一個番石榴,叫阿華上來吃,他們又變得和睦如初。

籠子打開了,Joe躡手躡腳地走進了房間,過來蹭了蹭他們的大腿。

他們開始沉浸于想象隱形的索取,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每天的勞作都是為了一頓熱騰騰的飯菜,但對他們的愛總不及逢年過節提著零食和發壓歲錢的和藹親戚,可以緬懷到一些瑣碎的溫暖,不加粉飾的祝福。家人,仿佛是很模糊的存在,死亡可以被復制嗎,一個人離開了,同樣親和的關系,在另一個離開的時候,是不是已經提前練習了。

小春摸了摸Joe,它不耐煩地叫了一聲,晃了晃腦袋,渴望而又抗拒,就像她蜷縮著,模擬了自己的沉醉。

她和阿華經過反復的語音較量,甚至身體保持一種更加疏遠的距離,但阿華依然堅持己見。

小春妥協了,她想先去看看被淹沒的望月島。

小春開著阿華的車前往望月島,島還沒有完全沒淹沒,露出了小小的一片,她用手比畫一下,大拇指剛好可以遮住。舅舅沒有死在望月島上,他死在離開望月島的路上。

小春總夢見,她出生到長大,第一次會認人的時候,發著高燒,舅舅抱著她在公園坐碰碰車、旋轉木馬,拍了人生中第一次照片,舅舅回家就挨了罵,仍彎著眉眼,笑嘻嘻地出了門,找朋友打牌。他死的那晚,飆到了一百四十多碼,有預謀地把車子開進了海里,望月島那時候是什么樣的?月明星稀的,所有的風都灌進了車里,她所摸到的一切都是浪中撈起,水是刺骨的,氣溫已經逼近了秋天的觸感,小春坐進車里抽了一支煙。

有人敲她的窗戶,是一個年輕的男人,黝黑的皮膚,有點帥氣,是一種她很熟悉的帥氣。

他說:“嘿,我是虎弟。”

小春搖下了窗戶。

“停在這里太危險了,你往前開開吧,走過這個路口就會有住的旅店了,望月島上早就沒有住的地方了,店都開到灣口,這里到了晚上風會越來越大,運氣不好的話,可能會把車子都吹翻,可要小心點。”

小春微微致謝頷首。

“我在外面走,也準備回去住了,你可以慢慢開,我在外面走著給你指路,我找的那家店也是貨比三家,是最劃算的,景區最怕遇到宰人的老板,開張吃半年的那種。”

“那你上來吧,我送你一起過去。”

虎弟上了車,他一路都在介紹他對這里的認知。

“你怎么這個時候來望月島,現在這里就跟洪水猛獸一樣。”

“我路過,就來這里順便看看而已,很快就會走了,我朋友會來找我。”

“是這樣啊。”

他們一同坐在車里,小春沒有再偏過頭看他一眼,握著方向盤,專心致志地開著車,她偶爾會感到緊張,不是因為鄰座的陌生人,而只是因為夜間開車不習慣。

這是出來的第一晚,小春側身躺在旅店的床上,能聽到角落上有一只蚊子在蟄伏著,等她入睡之后,嗡嗡地飛過來吵醒她,所以她睜大了眼睛,不愿入睡。

虎弟穿著短褲就來叫她一起吃早飯,身上的肌膚,可以用漂亮來形容,他們都喝了一碗濃稠的菜干粥,吃了一個叉燒包和奶黃包,小春還拿了一個雞蛋揣進兜里。

村子里的商店賣的都是各種各樣的魚干,帶著鹽分的腥味,一種長年累月在孤獨中浸泡過的味道,也許就是真正的死亡,他們在村子里走了三天,直到熟悉每一個拐角,逛不出任何趣味。

虎弟身上暗藏著一種隱隱的危險,有時候像一塊頑石一樣背對著小春,他們說話的時候,仿佛在彼此軀體上對撞出來的回聲帶著壓抑的不安。

小春不自覺地想起了死里逃生的王家棟,汽車沖下去的時候,他也在車上,被救護車帶走的時候,小春看著他的眼里都是恐懼而荒涼,只有那背脊,依然挺拔而有力,他的根一直那么明確地扎在了何麗云那里。

潮水漲得很高,拍打著海岸,天上的烏云壓得很低,仿佛就在屋頂上。

她看不見了,什么也看不見。

他說,他來望月島找人,找他的媽媽。

“你媽媽是誰?”

“何麗云。”

“你爸爸是誰?”

“王家棟。”

“你找到了嗎?”

“我遇到了他的女兒,這就不壞,你不就是嗎?我見過你,在你很小的時候見過你。你有沒有想過死,如果我們都淹死在望月島,沒有人會懷疑,這種天氣,只有腦子有病的人才會過來。”

小春望著海面,仿佛并不擔心自己的生命隨時會終結,她繼續說。

“你最喜歡吃什么?”

“我喜歡吃麻花,剛起鍋的那種。”他有些遲疑,但還是真的回答了。

“你殺過人嗎?”

“報紙上寫著。”

“只是嫌疑,不一定是真的,等這個潮水走了,望月島的月亮肯定很漂亮。”

小春覺得眼睛濕了,大概因為舅舅就在這附近。

那天對話結束后,他們沒有再見過面,他們白天都在自己的房間里,小春帶了ipad,聯了網絡可以看一些網上視頻,信號不穩定,她看著視頻,視線卻始終飄忽不定地落在廁所門縫的黑暗線上,掛在衣柜里的浴袍褶皺,房間任何一個位置都會突然冒出一個人。她又去想虎弟,突兀地出現在視線之中,她見過很多小男孩,但沒有同他相像的,她又拿起了那張報紙,小小的一個格子。

尋人啟事:男,王虎弟,26歲,四川會理縣人士,身高1.78米,體形偏瘦,右眼角有一顆黑痣,其外公何光耀去世后下落不明,如有知情人士請撥打電話0834-55XXXX47。下面有一張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像是17歲的虎弟,眼睛澄澈明亮,臉上是很稚氣的微笑。

她知道,這是虎弟刻意放在這里的。

一天,他們在吃晚飯的時候又遇到了,在二樓的陽臺。

小春問:“你在哪里見過我?”

虎弟說:“在照片上,你舅舅把你和你爸爸媽媽的照片夾在了一本書里。”

他又問:“何麗云去哪里了?”

“她出國了,我爸爸被派遣去國外工作,在古巴一個叫卡馬圭的城市,我讀大學之后就再也沒見過他們,聽說他們又生了一個兒子,是我媽媽說的。”

“哦,那挺好的。”

他們把話說到這里之后就戛然而止了,好像故意停留在這個稍顯美滿的結局,指縫間,都任由自己的呼吸穿過,今晚的夜色是流淌下來的,貓眼石一樣的藍色湖水,穿透了海面,只有這樣無邊無際的景觀,才可以讓人覺得所有都可以被席卷而走,沒有人再說話,就像廣播電臺的對話欄目,被收聽的人按住了暫停鍵。

小春在這靡靡之夜里,通過一雙手的力量被推到了舞臺中間。

虎弟很快就走了,他原本來得就很倉促,身上只掛著一條泳褲,小春不知道他是不是順著海水游回去的,還是坐著大巴車。

海水退了很多,她挽起褲腿走進海里,會看到舅舅嗎?她不確信,她會假想他已經是一條魚了,如果足夠有耐心,能夠有魚餌把它釣起來,寬闊的白色脊背,就跟舅舅在海里游過的身姿一模一樣。

阿華來了,風塵仆仆的樣子,他給小春帶了一串香蕉,返程的路,是阿華開車,他們一路說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小春說她認識了一個女孩,是賓館的服務員,她晚上有時候會來找她聊天。

回家后,小春身上的痛覺神經變得敏感起來,最開始只是一根纖細的魚刺,扎進牙齒左后上牙槽的齒縫里,流了一些血,過了一些日子,同樣位置的一顆牙齒發炎了,她懷疑智齒長出來了,阿華用手機的電筒照了她的牙齦,用棉簽細細地尋找,除了一絲血跡,其他無虞。

小春開始每天的牙痛了,只要用左邊咀嚼,就會出現若有若無的牙齒痛,奇跡般地每次刷完牙又恢復正常。

阿華說可能是有食物塞進牙縫里了。

小春覺得一定有智齒快長出來了。

望月島又被重新開發了,一位有名的導演在這里取景,男女主在島上重遇后深情擁吻,這里變成了愛情圣地,吸引許多情侶過來拍照留念。

小春和毛小玲各自駕車去了望月島,她們又遇到了,毛小玲提起她和秦一凡,她說他是個吃軟飯的男人,全靠女人養著,她已經把他甩了,真正的愛都讓人心碎,能讓人豁出命的,她還在繼續等待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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