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靜
一
我在母系氏族散布的瀘沽湖畔,旺增拉姆的家里,位于神堂的右側(cè),看見一扇高不足一百厘米、寬不過五十厘米的“生死輪回門”。那門矮小、粗陋,內(nèi)里狹小、逼仄,卻是接納和承轉(zhuǎn)兩萬余摩梭人生命和靈魂的地方。經(jīng)它,孕婦獨自生產(chǎn),帶出鮮活的生命;謝世者枯樹般仰躺,在神佛的超度中去往輪回。就是在那兒,導(dǎo)游的神秘講述,老祖母褐紅色莊重的臉龐,以及門上那位吳帶當風的使者,讓眾人對生命起著敬畏、詫異和慨嘆,恍惚間了悟著什么,我也聽見心臟加速的跳動,嘣咚嘣咚,緊迫,頻繁,山重水復(fù)的傾軋,周圍的一切湮沒其中?;靵y的心律一直持續(xù)到深夜——趴在里格客棧的窗口仰望星空,也不能平息內(nèi)心的激動,反而涌出更多無常的感受來。我于是摸著夜黑,尋到湖邊,見一字排開的豬槽船躺在寂靜的風里,便上去,坐到幾近天明。在那兒干什么呢?我在那兒和自己對話、思考,審視過往,清掃內(nèi)心,叩問生命的出入。我在那兒和自己打斗,解除自我捆綁的束縛,釋放壓抑,我掙扎、探索未知,牙咬著逼自己往下活……然而,它決定了今天的生活,我要用文字記下這一切。
多年以來,我從未想過會誕下自己的孩子。更多的傳言與辨認將我阻隔在千里之外。幼時給牛割草,跌跤,趴在鐮刀口上,右手攥起拳頭的尾紋剜出一塊圓形肉蓋兒,幸運的是,肉蓋兒沒掉(還粘連著一絲皮肉),被我輕輕一壓,復(fù)位原處,只是,日積月累,結(jié)出的疤痂卻破壞了尾紋,致使人們在我大齡單身的年紀,拿它說事——破了哪里不好,偏偏破在子嗣紋上;入?;蚪轀厝獣r,也有人問“那么干凈,脫了嗎”,問者指指腋下,得到否定,唏噓一聲,撇嘴道,“難怪呢?”我立即從鄙夷的眼神意會:擁有干凈的腋下多半不能有婚姻、子女;后來,還有人端詳我的額頭,疑惑著“這么飽滿的……真是……這天庭唯男人才配有……你就是太硬氣……”那唉唉聲里透著的感慨,騰地一下將人心吊在半空,置它于灼熱的空氣里烘烤,像煙一樣虛緲地飄。
凡是說過我的,我不再和他們來往。
看著母親在生活的泥水里掙扎,父親越來越偏執(zhí),用他狹隘的思想和我吵。她哭,我問,“為啥要跟著他?當初就不能把我丟掉么?”母親說那時你才一歲……為母不忍,我為包袱,是我的存在,徹底毀滅了她重新選擇的希望。十八歲,花一樣的年紀啊,她逃跑、流亡,帶著我,隔三岔五地搬著過日子,跟中年流浪人,深一腳淺一腳在人世里漂。直到弟弟降臨,她拖著家口回到親人中,受著奚落和牽制,在親情的夾縫中維持生存。她辱罵、暴打自己的孩子平息鄉(xiāng)鄰的戾氣,低頭、忍氣、認慫,維護外鄉(xiāng)的父親……一個沒有能力操控自己生活的人,是沒有資格成為母親的。她是我可以照見的人生,我必須不過這樣的人生。
很多年,我不敢直視孩子,尤其不能看那清明、無知、潔凈得邪惡的眼睛——他是帶著怨恨來的,他一定是帶著會毀了誰的人生而來的。母親的人生就因我而變得黯淡無光了?;橐隼壸杂桑⒆永壢松?。我不跟已婚已育的人深交,我所交往的都是單身自由的男女。他們告別單身,我黯然退出誼巢,像蝸牛,把觸角都收起來,躲在殼里面。
很多年,我逃避、敵視母系的族人和近鄰。啊,他們慫恿孩子搗毀我們最為茁壯的谷苗,又伺機潛入稻棚,燒掉全家一年的希望;他們逼借我們的鐮刀、耙子、簸箕,在收獲的雨季搶收谷物,任我們的在雨里漲大、霉爛;他們威逼母親毒打孩子到不省人事,還威脅著:不想住了,明天就滾……那些片段,流淌在血液里,抓都抓不掉。多少年過去,一覺醒來,枕上還是求救的淚。我多么渴望擁有祖父、祖母、叔父、姑母等像樣的親人!嘩,父親帶我回鄉(xiāng)的遭遇又潮水般襲來——六十四歲,他拖著一把老骨,深咳,弓腰站在伏牛山麓的高地,手指窩底的孤村告誡我:“看見了嗎?那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從小在那兒出生、成長,那兒埋著我們世世代代的祖先,現(xiàn)在還住著你叔父,他早年回來了。要記住呀,我們同姓氏,那兒是根。不像你母親,她是外姓人……”他使我的內(nèi)心和眼眶一樣起著暴痛。然而,臨近村口,我們卻弄丟了所有的盤纏。當我們兩手空空出現(xiàn)在叔父面前,他質(zhì)疑、阻攔,甚至禁止父親出門,就是兄弟同道撞見熟人,父親激動得上前打聲招呼,他都要辱罵半天,像辱罵一個三歲的孩子……
很多年,我像浮萍一樣飄游、流蕩。我忌諱別人打探我的出處和歸宿。漂著,也有曾經(jīng)妄想不到的自由。人,為什么一定要有歸宿?曾經(jīng),要好的朋友談起故鄉(xiāng),他笑靨如花,描述他房前屋后的大山怎樣在春天披上色彩,他用木板、昆竹建造的小屋常年充斥歡笑,他鄰里之間相互幫襯、和睦相處,他在童年的光陰里和伙伴們一起到奇詭的山洞里收集石子,在溪澗里用小網(wǎng)兜捉魚蝦……啊,每一個景致都閃光!可他話鋒一轉(zhuǎn),就問起我的故鄉(xiāng)。我搖頭說不愛時,他眼睛里灌滿失望說,一個連故鄉(xiāng)都不愛的人,怎么會愛別人呢?接著是一片啞然,他憤而離去,死一般的寂靜圍困了我……
父親說,你要爭氣,要讓早逝的祖輩含笑九泉。他溝溝壑壑的面上寫滿期盼,像大山一樣壓在我背上。我背著,從中原出發(fā),奔向嶺南。我在嶺南陌生的都市里日夜奔波,在工業(yè)密集的小鎮(zhèn)之間魚蝦一樣來回穿梭,過上了和父親一樣的生活,顛沛流離,無處安身。在我謀得一份文職后,父親開始四處張羅鄉(xiāng)鄰的孩子找我,應(yīng)承給他們工作,即便是曾經(jīng)欺辱我們的近鄰。這是無法拒絕的。在我經(jīng)營的副業(yè)有了起色以后,父親的話里開始夾雜著私欲,重男輕女、為兒子謀就的私欲。他自顧索取、連本帶利、像我的外公曾經(jīng)對待他和母親一樣,甚至加倍用在我身上。他越來越頻繁地嘮叨“女大不中留……嫁出去就是別家人了……”我越來越堅定獨身主義,決計要為家族撐起一片天空。
父親說,你到底是女娃兒,要是能和你弟換換多好!他講解放初期,他遠房族親被滅門之際,妹妹背著自己的滿月之女充當哥哥的滿月之子奔赴刑場,姑姑救侄子顧全大局的故事;他講鄰居小憫把嫁妝錢給弟弟充當學(xué)費,自己卻過著卑微生活的故事……他旁敲側(cè)擊攻陷我內(nèi)心的城池,我開始和他針鋒相對。他惱怒、謾罵,拖著病體臥倒在床,絕食。一周、十天、半月,數(shù)次,救護車,來來回回。我奔波在工作、生意和醫(yī)院之間,身心俱疲,但是,我不作妥協(xié)。父親敵我不過,開始謾罵他兒子,罵他撐不起光宗耀祖的門楣,不配生而為人,直到動起手來。我看見他把已入而立之年的兒子打翻在雨地里,他不還手,他爬起來,他接著打,用腳踢。父親頻繁地發(fā)泄,弟弟總是受氣包,有氣受著,打了挨著。他越來越沉默,開始閉門不出,茶飯不思,昏睡不醒,四肢癱軟如泥,一次又一次,生命現(xiàn)出垂危的跡象。我螻蟻般穿行在他們之間,心里壓著山火,卻找不到突破的出口,只能任由一股無形的力量愈演愈烈。
二
我怕父親倒下的呻吟,也怕弟弟斷線的風箏一樣睡在無人處。我想象過天下最不睦的父子,有多種尷尬無言的局面,卻沒有一對像他們,冤家路窄,生死相傷。父親剛出院,就沖他的兒子吼,語言粗糲而殘暴,如刀子剜心,句句戳中要害。弟弟又倒下了,脈搏微弱,像一只沉默的慣于受辱的羔羊,癱臥在命運的囚籠里。父親常因兒子的沉默氣急敗壞,大聲質(zhì)問為什么有手有腳的人總是死睡。他永遠不清楚,他怒氣越大,兒子越消沉,發(fā)病的次數(shù)越頻繁,常常是他質(zhì)問著質(zhì)問著就捂住胸口倒下來。這是不能忍受的。我夾在中間心力交瘁。我不能說話,無論我怎樣說話都加重矛盾的沖突。即便我不說話,他也常常影射我。母親只知道哭。父親總是任何時候都記得拉她墊背。他用安慰的口吻恐嚇她:看吧,看你生的好孩子,我還活著就這樣不聽話,等我死了,你指不定要受怎樣的折磨。于是母親哭得更慘了。他又道:別哭,兒大不由娘,我們走,只要我活著,就不會餓著你,龍頭村回不去,我們?nèi)フ液⒆邮?,我?guī)退闪思遥B(yǎng)過他們好些年,也會有口飯吃。母親哭聲漸微。這些年,父親就是這樣將她哄得暈頭轉(zhuǎn)向,稀里糊涂過日子吧。
父親用打小纏身的舊疾向我示威。他整日發(fā)脾氣,大吼心中的不快,高潮的時候,拍著要炸裂的胸腔,哼唉,深咳,大口吐痰,喘粗氣;他不停地嘮叨祖上的光景,舊時代難熬的歲月過去了,而今卻要掐著秒針等死一般地煎熬。沒有兒媳、孫子,沒有家,抬不起頭,為祖上蒙羞??;他徹夜不眠,和母親聊心里永遠說不完的操勞、累和苦楚,往往是母親熬不住睡著了,他就用腳踢,重復(fù)問話,等回應(yīng)。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從天黑到天亮,又從拂曉的晨光到整座城市都睡了。他眼睛泛紅,頭發(fā)蒼白,臉龐浮腫,咳出的痰里混著血塊,最后倒下。我只能往醫(yī)院跑,往診所跑,直到他身體輸了能量,又站立起來。可是有什么用呢,不過是進入下一輪循環(huán)。
弟弟的倒下卻查不出病因,所有的醫(yī)院都是打針、觀察、輸葡萄糖。出了院,依舊是怪疾寒霜的入侵和腐蝕,荒涼而絕望。母親天天抱圣經(jīng)禱告,求基督,也是無用。我只好帶他去了康寧,在精神障礙科門外,我看著他走進試題房,一個人坐在電腦前做紅黑圓點的測試,聽嘀、嘀嘀、嘀嘀嘀的電波頻率打勾叉,然后跟醫(yī)生腳踩棉花似的進了心理診詢室。我聽見醫(yī)生的問話——很多時候,你是不是覺得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我立時被崩到兩米開外,這是由于醫(yī)生朝門外瞟了一眼的緣故。不知他有無發(fā)現(xiàn)我存在,距離使我不能聽見回音了。同樣,走完流程,拿了藥吃,也沒有定論。后來我結(jié)識一位出色的陰陽先生,并請他代為查看。當他用犀利的眼神緊盯弟弟的眉心一瞅,弟弟方緩緩抬頭,那是他倒下七天里的第一次抬頭,有了丁點兒精神的氣韻。陰陽先生正交待著接下來要喝碗底放有朱砂的水,夜定之后家人要備祭品送他身上不潔的東西到三岔路口,他還要來做法兩次,之后,患者本人要請一張符來等等,父親就氣勢洶洶地來了。他指著他,跺腳罵,什么鬼鬼神神的,一天到晚死睡,趕緊死了干凈!弟弟沒有回應(yīng)。父親立在客廳拍打桌面,四肢顫抖著倒下去……法事就此終結(jié),我孤獨地收拾殘局,叫救護車,把他們一個一個拉走。
然而,送進醫(yī)院就完結(jié)了嗎?掛號、繳費、排隊、守護,哪一樣不需要人工呢。工作、生意、昂貴的租金、異地住院報銷不了的醫(yī)療費,這一切該如何應(yīng)對?它們齊在眼前翻飛。這么多年,我像一根擰緊的發(fā)條旋轉(zhuǎn)著,從不敢想象停下來會怎樣。尤其在深圳這樣的移民城市里,作為外來者,誰不是快馬加鞭往前趕?我能撒手不管嗎?不能。像往常一樣,每一次,我都懷抱幻想,希望是最后一次,可是,可惡的、不可預(yù)知的下一次,總是不期而來。
我去香港上突破自我的“探索”課,結(jié)了業(yè),也沒有轉(zhuǎn)機。心理咨詢師說,既不能讓父親蛻變,又不能讓弟弟強大,折中的法子只能是,隔離他們——我曾費盡心機,可是,天下之大,處處在為他們的相守相傷做鋪墊。朋友來看我,他憤憤著世事諸多不平,又問這些年你就這樣過的么?他語氣生硬、嚴厲,不能平衡地帶著氣。我點頭,搖頭,又垂頭。沒有語言的慌亂,觸動著、吞噬著同樣受傷、敏感的人。他把車子停在路旁,雙手使勁拍打方向盤……我知道他年幼時,父親嗜賭成性,在一次爭斗中把他母親打殘了。他一直對父親沒好感,對婚姻或許恐懼,使他在四十好幾的年歲里仍單著。繼而我想起朋友小Q來,一個絕色美女啊,童年里她目睹父親把她母親打死了,也是因為賭。她跟著奶奶長大,入了天主教堂做修女,抱定了終身不嫁的決心。比起我,他們的父親更加粗暴、殘忍,使他們遭受著更大的不幸。我知道,在他們面前,我應(yīng)當藏掖、權(quán)衡著,盡可能帶給他們令人憧憬的東西。然而,我沒能做到。
我終于大病一場,躺到了醫(yī)院里。滿目的白,沒有邊際的白,輸液管里點滴的白,一點點進入我紅色的血管,使我心底陡然升起絕望的悲涼。月光打在窗戶上,沒有溫情的慘白晾在欄桿上,像父親蒼老、冰冷而倔強的臉,像弟弟灰撲撲的眼睛,像母親眉眼深處數(shù)十年無助的痛苦凝結(jié)而成的淚的河流。家的一切不能想。我開始生出倦意、恨意和悔意。我從受辱的貧民躍進中產(chǎn)階級的辛苦和努力,在這樣的家庭不能奢望受到肯定。相反,它受到打壓和摧殘,無休地折騰,一切努力付諸東流,怎能叫人不生出倦意呢?恨自己沒有爬對子宮吧,窮有什么好怕?怕的是受著沒有思想的蠱惑,沒有正當?shù)囊龑?dǎo),你拼盡全力,也跳不出宿定的泥潭,越掙扎越深陷。那為何沒在少年時代那個黑夜一頭扎進村頭的鬼塘呢?那么一了百了的,讓一切歸于平靜??僧斈甑哪懶」淼降淄嘶貋砹恕_@一切不能想。它使我一點點生著退縮和頹廢的心情。
當我在《自由的夜行》里讀到史鐵生的感悟——“悲劇,是無論任人多么聰明能干,也只能對之說‘是’的處境,若指望化悲為喜,乃愚昧之舉,那只能算是慘劇”時,我面對它,豆大的淚珠滾落在深夜里,一種撕裂的痛扯著我清醒過來。原來,所有的苦難先人都有試身,所有的經(jīng)驗都凝集著血淚,嘗它的人無不是在挫骨抽筋的疼痛中滾爬出來。
三
我聯(lián)系朋友,選好了出家的地方。那里綠樹青墻,山風朗清,艷陽和暖。翹角的屋廊立于高墻之上,遮蔽著外界的侵擾和風霜,護衛(wèi)著院內(nèi)的安寧和太平。那是紅塵中的凈土,最能給厭倦塵世的人一個擲地有聲的歸宿。它讓我憶起一次去漢中采風的人和事來,當時作家葉平在座談會上表達他對一個朋友出家的遺憾,友誼的無疾而終給了他那樣痛徹心扉的表情,也曾在我心里刻下痕跡。如果說當時我和葉平一樣感同身受,現(xiàn)在卻完全理解他那位斷離紅塵的朋友了。人生不是所有的痛都值得說,也不是所有的苦都能表達。何況,這世界少了誰都照樣風清云淡??勺罱K此事卻未能成行。沒有去,是因為一個人不早不晚地趕來了。沒有去,是因為紅塵里還有我可以嘗試的眷戀,我看見生命還有另一種可能,一種普通人最平凡的期待。
他是心思縝密、善良體貼的男子。他刻苦用功,勤勞簡樸,用羸弱的雙肩扛起三個弟妹的教育責任,直至個個大學(xué)畢業(yè)。他飽讀詩書,從容鎮(zhèn)定,會用清明、包容的眼睛看人,雖生于南國暖鄉(xiāng),卻能對北國刺骨的寒冷感同身受。他為我指點迷津,在每一個艱難的轉(zhuǎn)折處,從哲學(xué)到心理學(xué),觀點犀利,直擊要害,卻態(tài)度溫和、謙恭而嚴謹。他將我打撈上岸,接近最真實的自己。他和我一樣,對文字極盡喜愛,有未酬的壯志。我們靠近,參加郊游并分享各自的成長歷程、對待事物的看法;我們交流,互相評說各自的文章、推薦心儀的書籍;我們寫作,參加各種文學(xué)活動、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我們結(jié)婚,在深圳舉行婚宴,半數(shù)以上文友到賀,他們笑著,對我們的結(jié)緣極盡褒贊。我?guī)锥冗煅?,說不上話來。
生活就這樣被顛覆過來,我走上了常人走得最多的那條路,或者說,那條有著最多人的路。那又怎樣?很多人不也滑下來了么。即便仍在走著的,又有幾人會說那是一條易行路呢。我深知,凡事需要經(jīng)營,兩人生活,則需要更多的默契、配合、謙讓和包容。但是,我絕沒有做好要當母親的準備。常聽人說,不做母親的女人過的是不完整的人生。我也常在心里反譏,做了母親的又何嘗不是不完整的女人,在過著不再完整的人生?你的身體不再完整,生活秩序被打亂,時間被撕碎,很多時候必須圍著孩子轉(zhuǎn),然后,你慢慢遺忘了已經(jīng)堅持多年的夢想,或只能寄希望于孩子。我的抗拒是潛在的。雖然,在意外來臨時,也能由恐慌、接納,到開始懷著美好去孕育新的生命,但當我雙腳浮腫到穿不了鞋子時、頻繁起夜時、頭發(fā)滿地掉落時、站著卻看不到腳尖時……我還是會不自控地感到一陣悲哀。就像炒菜時拍開的蒜子,緊裹在蒜膜里的飽滿而瓷實有凌厲的香辣;發(fā)了芽兒的,松弛而膨脹,已經(jīng)失去了蒜的味道。是深秋的一天吧,新生命在我的身體里大魚一樣撞了一下,來得突然而暴烈,我下意識地使勁在腹部捏了一把,先生暴跳起來:“你干嘛!”“他踢我?!蔽覈肃榈溃v空的右手還在右腹的近旁保持著抓捏的姿勢,它僵持著,許久忘記了落下。“那你就要掐死他嗎!”先生的喊話尖銳而高亢。我木然,撓頭,沉默半晌,噙著淚,說不出話。我是真要掐了他嗎,我是怕他毀滅我的生活,如同我毀滅了母親年輕時的夢想以及她夢想中的生活。我是怕培養(yǎng)不好他,會給他像我一樣的痛苦。我是帶著沉重的負罪感上路,在原生家庭灰色的基調(diào)下生活。
孕期生活格外漫長,讓人抓狂、焦灼而枯燥。尤其是每次產(chǎn)檢,提前三天預(yù)約,有時還是排不上。六個月時,我在診室門外坐等叫號,近旁是一位面色蠟黃的年輕女子,她勾頭,偶爾抬眼看看身邊的人,似有心事又把頭沉了。我靠近她,試圖和她交流孕育的心得,她抿著嘴道,孩子死在里面了,因為服了感冒藥。話音落地時,她抽出一串長長的嘆息,又把頭埋在兩膝之間。我端回身子,靜默著,不敢再看她,也不知道還能說什么。我靠在椅背上,記憶里溢出兒時村子里的幾個孩子——兩個斜眼、一個歪嘴、一個瘸腿、一個氣蛋、一個羊癲瘋,他們在全村十六戶人家里,占據(jù)著不小的比例,都是沒有產(chǎn)檢的結(jié)果吧。想到這兒,我不那么抵觸了。八個月產(chǎn)檢結(jié)束時,一個四十一周的十分鎮(zhèn)定的孕者入診,待醫(yī)生說起一個相同個例因為超過期限來已無胎心時,她才著急地遵醫(yī)住院。我借機向醫(yī)生打聽臨產(chǎn)的動靜,了解到這么幾個詞:落紅、宮縮、破水。
落紅、宮縮、破水,這詞匯不停地出入我的腦海,我甚至知之不解、順序顛倒著混念它們。四十周到,我住進了醫(yī)院?;疖囌舅频淖≡翰浚块g爆滿,大廳和通道都擺滿小床,各種姿態(tài)的孕婦容納其間,大部分哀號著,她們正接受著命運的囚禁和刑罰。先生總算為我謀到一個床位,雖然在大廳的通道里,連幔布也沒有。好在我還能健康走動,并不覺得為難。我該化妝就去洗手間的鏡子里化妝,該甩大步就甩大步,就連旁人都嘖嘖夸贊我的從容。我想,臨產(chǎn)不過是瓜熟蒂落的事,沒什么大不了。然而,我不屑的有些孕者哭兮慘兮的狀態(tài)很快輪到我。就在第三天傍晚,腹內(nèi)的絞痛使我寸步難行了,我頭貼床,弓身在地,說不出話,只迎著陣陣疼痛襲來,再過去,好給我十分鐘續(xù)命的喘息。最難熬的是晚上,所有人都睡了,我在無數(shù)次疼痛中清醒過來,搖醒先生訴苦。搖不醒,就只好盯著看大廳中央電子鐘秒數(shù)的跳動,一到六十,是那樣漫長。這樣每隔十分鐘就發(fā)起一輪的疼痛攻擊一直持續(xù)了三天,它使我連最基本的生理問題都不能解決。膀胱鼓脹得沒有縫隙,唯一的出路猶被一枚巨大的鋼珠堵塞、銹死,一滴水也漏不出去。我不能下床走動,不能動彈。于是護士們動用插管,用輪椅推我,她們對我粗暴地檢查,將更深的絞痛植入我的體內(nèi),我再也沒有來時的氣度。一個主任醫(yī)生疑惑著怎么都六天了還……我又被折騰到檢查床上。她動作嫻熟、迅捷,也更讓人痛苦。十幾秒鐘,“嘭”的一聲悶響,地上攤著大片溪流般清澈的水跡,水跡里散落的是如絲綢棉絮的紅、熱烈的紅、醒目的紅、讓人畏懼的紅。我知道,這是新生命即將到來的最后征兆。而之前我所遭受的三天痛苦,僅因胎兒頭位不正,只是任由護士代行醫(yī)生職責的結(jié)果。一時間我顧不上該對誰生怨,只顧眼睛酸脹著,把整個兒感激給了眼前為我做了校正的醫(yī)者。
終于下到產(chǎn)房,疼痛愈演愈烈,我在床上打著滾兒叫,渾身汗?jié)?,頭發(fā)凌亂得不成樣子。醫(yī)生不停地進來。檢查。終于,他說,可以打無痛了。要不要打?打。再不打就要瘋了。我于是又被推進無痛手術(shù)室。在那里,疼痛使我站不起來。護士只好把我往實施麻藥的高臺上拖,手拿粗大針孔注射器的醫(yī)生也來幫忙,他們累得氣喘吁吁,最后使我勉強側(cè)臥到臺上,護士按住我,醫(yī)生拿了冰涼的碘伏擦拭我的脊椎,說別動。我不敢動,只知道哭。腹內(nèi)的扭結(jié)是我宿命的天敵,它絞起的疼痛是看不見的齒輪,在一點點地咬噬我,我的臟器,我的血肉,我的靈魂。我聽見醫(yī)生的安慰,一會兒就好了,堅持一下,很快就不痛了。然后,突然我的脊椎一陣刺痛,緊跟著渾身一陣驚悚的戰(zhàn)栗——這是為了不自然疼痛而人為制造的另一種疼痛。但它很快把我?guī)У揭粋€幻象世界,那是常人的世界,是我恍若從地獄出逃,剎那間搖身進入的天堂?;氐疆a(chǎn)房,我總算安靜下來,可是新生命并未如愿降臨,在已經(jīng)接近生產(chǎn)的跡象里,胎心率忽然開始往下掉,九十、六十、四十……醫(yī)生說不行了,得馬上手術(shù)。我拒絕簽字。儀表線再次升起來,使我對順產(chǎn)抱著希望。當儀表線再次下跌,醫(yī)生又一次叫我簽剖腹手術(shù)的字。不,你看,你看,又上來了。我指著升起的儀表線給她看。第三次,胎心率已經(jīng)掉到三十,幾乎現(xiàn)出一條平直線。醫(yī)生從旁告誡,孩子臍帶繞頸兩周,越往下走,越呼吸困難,心率也就越微弱,你到底是要一個活著的孩子,還是要一個沒有呼吸的孩子。我仍然不簽字。我不想在腹部留有醒目的刀疤,我要盡可能地保留自己的完整。醫(yī)生到門外找我先生簽字去。她回來的時候格外氣撞,督促著立即手術(shù)。一群人圍攏過來。
七八個醫(yī)護身著綠衣,戴著口罩晃在我的眼睛里,我在一陣急促的雜亂中被按在手術(shù)臺上。醫(yī)生拿著針扎我的頸上、鎖骨和胸口問疼,不管她扎到哪里我都說疼,然后她也不管了,直接叫人拿了綠布把我整個蒙上,只露著兩只眼睛,能直面看到頂上的燈。我的兩只手被綁在手術(shù)臺兩邊的面板上,不能動彈。我聽見刀子從腹部劃過的聲響,咯吱咯吱,接著醫(yī)生使勁兒按壓、拉扯的聲音灌入耳膜,然后是氣球泄氣時持續(xù)的聲音。我頭頂?shù)膬晌会t(yī)護緊盯我的眼睛,一直在數(shù)數(shù)字,從一到十,又從十到一。我在清醒中進入了渾身綿軟無力的狀態(tài),雖然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充滿抵抗,但是卻哪兒都動不了。我終于漸漸地失去意識,沉重地閉上了雙眼。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嬰孩三聲連續(xù)響亮的啼哭打破了手術(shù)室死寂的沉靜,醫(yī)生清著喉嚨道:男孩兒,七斤八兩,出生時間七點零八分。那一刻,我睜不開眼睛,只任著兩行清淚灌入耳朵。曾經(jīng)我是多么抵觸新的生命,然而他還是來了。他赤條條地、什么都沒有地來了,只帶著他響亮的凄厲的啼哭。他來到我這里,就像我當年去到父母那里,什么都沒有。我又能給他什么呢?護士捧著他讓我親親。我努力睜開模糊的雙眼,傾斜著頭,沒有看清楚地用嘴唇在他額前胡亂碰了一下。
四
我看見先生迎過來,他打開手機為移動中的我和擔架上的孩子拍照。不,也許他只是拍我。我被人抬著,從手術(shù)室到電梯。先生在一旁手足無措,很快月嫂跟上來,不停地摸索著弄出聲響,從頭到尾地檢查著一些必需品,缺這少那的,她吩咐著先生去買了。我躺著,隔壁床的簾子里隱約傳出一些聲音來,是產(chǎn)婦虛弱的哼叫。昨天她還是一位被家人攙扶著痛不欲生的孕婦,在大廳艱難地挪步,發(fā)著難以忍受的慘叫。今天凌晨她帶著小生命從產(chǎn)房出來,被抬到大廳靠墻的床位,頭上包著布巾,就躺在我隔壁,現(xiàn)在我們又成了“鄰居”。我聽見她的母親說,你現(xiàn)在孩子也生了,一切都穩(wěn)定下來,我和你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弟,他要娶媳婦兒,就得要買車買房,少說也得三四十萬。你不幫他誰幫?你爸年紀大了掙不到錢,我的身體又不好……她是我的同鄉(xiāng),那是我熟悉的聲音,連語調(diào)都熟到爛透。隔壁的女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只是躺著、聽著,偶爾哼哼地發(fā)出一些難受的聲響。我的眼淚不經(jīng)意間溢成滿滿的兩眶,終于盛不住了,就滾落下來。月嫂連忙拿了紙巾為我擦拭。她關(guān)心地掀開傷口看看說沒有溢血,又告誡我這個時候千萬別哭,莫傷了眼睛。隔壁產(chǎn)婦的母親仍舊絮絮叨叨、叨叨絮絮,仿佛那是她無盡重復(fù)的、必須繼續(xù)的工作。
月嫂把孩子抱到我的近處來。他睡著,渾身散布著淤青的圓暈。它們一葉一葉嵌在皮下,揉不開,按不消,仿佛大小不一的青荷散落在池水里。老人說,那是他不情愿到來的佐證。他也許早就了然我的心事,對我曾經(jīng)的并不歡迎抱有成見,便用記號投入我庸俗的眼睛,使我在心里做著反轉(zhuǎn)的檢討,以匹配他完美的到來。他熟睡著,雙目緊閉,柔唇默合,面態(tài)嬌俊,躺在夢幻藍的搖車里,靜若天穹中高掛的繁星,一寸一寸照亮我心里灰色的路途。他穩(wěn)穩(wěn)地睡著,呼吸均勻,脈搏平穩(wěn),像溫順的兔子在冬日的暖陽里安享歲月的柔情,卻忽然嘴角微微上揚,發(fā)出一串長長的銅鈴似的脆響。他用肆意暢快的笑聲引發(fā)了整個樓層嬰兒的啼哭,使得那些即便在酣睡中也能聽到針尖兒落地的嬰兒們響起的哭聲混合在一起,像夏夜里嘹亮的蛙鳴,此起彼伏,蔚為壯觀……
宇宙如此浩瀚,他偏偏選了我。他來了,那么棄前世、從有到無、化整為零地來了;那么赤條干凈、柔弱而剛強、義無反顧地來了。他以赤子清純、未知、全新的能量叩開新世界的大門,探索身處的一切。弱小的個體將日漸長大,他的思想也將從無到有,日趨成熟,以支撐他在人世的行走。期間,他每一步的成長,都需要恰到好處地引領(lǐng)。我慶幸他不類我——生于瓦礫之間而企盼溫情,長于危境之中而質(zhì)疑生命,行于薄冰之上而擔憂步履,活于負重之下而忍辱向前。他是自由輕行地帶著我的反省、努力和愛奔將過來。幾乎剎那間,我瞧見了自己的來處:父親四處漂泊,母親躺在一個已故五保老人的茅屋里難產(chǎn)下我。她當初也曾篤信自己可以照顧好我吧。
我終于鼓起勇氣把手機貼在耳朵上。
“喂……靜兒嗎……你在哪兒啊……你爸他……”母親的聲音顫抖而哽咽,成段狀撲撲騰騰砸在我心上。我不記得離開他們多久了,模糊的視線里,是父親佝僂而搖晃的背影慢慢遠去,直到他消失在一扇窄窄的門里。門這邊,大風四起,將母親包裹成小小的一團,我的眼淚像被打濕的雨簾。
“怎么啦?”月嫂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