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果
一
“英雄”是一個人的名字。其實一開始我也沒有當真,直到這個人像一道硬巖倬立眼前,別人“英雄,英雄”地叫,他憨直、爽快地笑。他人長得高大,臉是暗紅色,制服肩膀上的“警察”又在打著幫腔:不覺得嗎,他的氣質和英雄很搭?這才不由得信了。
“英雄”20歲開始才叫“英雄”,在那之前,他也好,他的名字也好,和英雄之間隔著三十道坡四十道坎。
最能把這事說得清楚的是呷呷勒學。
如果沒有那件事的發生,1990年6月10日就是頭一天的重復。給苞谷薅草,呷呷勒學不敢馬虎,若要馬虎,他就不會再下地來——這是“薅二草”了,苞谷地在五月里已被薅過一遍。苞谷葉片再肥厚些就成大刀了,帶了細細齒刃,在手上、腿上不時刮蹭一下,又疼又癢。憋著股勁兒忙活半天,呷呷勒學伸個懶腰,順帶拿手抹掉額上的汗。這工夫,他抬頭望了望天。云層后的太陽顯見是想鉆出來,似乎又欠著點決心,暑熱卻是該下來的半點兒都沒客氣。
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這是一句隨時可能從二坪人嘴里冒出來的話。最初,這句話后邊是有一個問號的,像綴著一只耳朵,等著一個回答。然而,人們始終沒有等來答案。
但是這一次,呷呷勒學聽到遠處傳來了回音——木乃,木乃啊……
拖在“木乃”后面的聲音像一支亂了陣形的隊伍,雜沓混亂。彝族稱老大為“阿木”,老二為“木乃”,依次往下,是“木基”“木果”“木牛”。這是男丁排行。女子是另一個序列,叫老大“阿衣”,老二“阿呷”,老三“阿支”,老四“阿各”,老五“阿牛”。聲音是順著一臺臺梯地爬上來的,來得遠,路又顛簸,是隊形混亂的原因之一。
怕那邊急出個三長兩短,呷呷勒學放下鋤頭,往梯地下方連跑帶跳出老遠一截才停住身子,高聲問道,啥事,幺爸?
要注意,要注意!也不知瘋了還是癲了,木基葉子提起一把斧頭到處亂竄,看樣子是要殺人!
“斧頭”是一聲驚雷,“殺人”是一道霹靂,呷呷勒學身子有如過電般抖了兩下。三月里,木基葉子放過話,要是哪天不想活了,無論如何要拉幾個人“墊背”!
拉人“墊背”,而且幾個。他當時這么說,呷呷勒學只當是句酒話。村里男人哪天不喝酒?酒后的話要是能當真,那肚子不挨餓、米飯敞開吃這樣的夢話也能當真。問題是往常天塌下來也不抬眼皮的幺爸今天慌成那樣,這就很不正常了。這個時間段,青壯年差不多都在地里干活,留在家的主要是老弱病殘,要是木基葉子真的發瘋亂來,那還了得!想到這里,光著雙腳的呷呷勒學箭一般向寨子里射去。
書記、村長、文書是跑不掉的,木基葉子說過這話。書記阿木什打和文書鐵拉阿木住1組 ,村長木呷舉打住2組。既然2組的幺爸跑來報信,說明木基葉子是往村長家去了。呷呷勒學的判斷沒有出錯,離哈打阿莫家不足20米,站在兩米多高的堡坎上,他看見木基葉子提著一把斧頭,歇斯底里地往門板上砍,往門框上砸!
從門板與門框之間的空當,從土坯墻與茅屋頂的交接處,從茅草纖細、繁復的縫隙間,從恐慌懼怕的最深處,傳來一陣陣尖叫、一聲聲啼哭。那不是一個人的聲音,是一群人的聲音。呷呷勒學聽出來了,屋里的人不下十個,除了哈打阿莫,全是老人孩子……
快別發瘋了,不然我對你不會客氣!呷呷勒學沖木基葉子大吼一聲。
木基葉子停下手上動作,慢慢轉過頭來。見是呷呷勒學,不耐煩地說了句你算老幾,爬遠一點!
在二坪村,不把20歲的呷呷勒學放在眼中的人還真是難找。他是基干民兵,長著1.75米的個子。木基葉子沖他耍橫,卻也并不完全是狗急跳墻。20歲對抗37歲,誰強誰弱,這個難說。但是個頭上,木基葉子占了兩厘米優勢。比兩厘米更大的底氣,木基葉子是全村摔跤冠軍。
明明是孟仲交接的夏日,明明云層比先前變得薄了,地氣升騰也到了一天里最緊迫的時候,呷呷勒學仍是一陣戰栗。他被木基葉子的眼神嚇到了,被他滿臉的血污嚇到了。
我再說一遍,要是不想死,馬上爬開,越遠越好!木基葉子話音未落,一塊石頭便朝呷呷勒學飛了過來。幸虧石頭沒長眼睛,也可以說是長了眼睛,啪的一聲后,呷呷勒學回頭去看,一根拇指粗的苞谷稈應聲倒地。
側身躲過又一次襲擊,呷呷勒學趁勢斜坐在地上,順手抓起兩塊石頭,左右開弓扔了出去。其中一塊失了準星,飛到哈打阿莫家茅屋頂,另一塊只差一點就擊中木基葉子左肩。
幾個回合下來,誰也沒占著便宜。木基葉子眼珠子骨碌一轉,指著呷呷勒學,有本事你下來,看我不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激將法果然奏效了。大吼一聲,呷呷勒學縱身跳下兩米多高的堡坎。
一絲獰笑從木基葉子嘴角爬到臉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他掄起斧頭向呷呷勒學猛地沖了過去!
木基葉子想要一招制勝。然而,正是他的心急給了呷呷勒學機會。地面凹凸不平,一個淺坑讓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動作變形讓他的進攻從線路到時間都出現了偏差,呷呷勒學敏捷地繞到他的身后,像鐵絲箍住木桶般用力把他抱住。
斧頭雖在手中,活動半徑已被大大限制,木基葉子又氣又急,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用腳踩,用頭頂,用背拱,用手肘撞,眼見這一切都不奏效,他使出吃奶的勁兒,像只陀螺旋轉起來,試圖借離心力把粘在后背的對手甩掉。識破了木基葉子的計謀,呷呷勒學十指扣得更緊,像是涂了膠水,還打了鉚釘。
這個時候,哈打阿莫找來一根麻繩,呷呷勒學16歲的弟弟木機巴葉也聞訊趕到現場。像對付一頭過年豬那樣,三個人合力把木基葉子捆了個結結實實。
說,你臉上的血哪兒來的!呷呷勒學和哈打阿莫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木基葉子的回答讓人頭皮發麻:哈哈哈哈……
木基葉子裝瘋賣傻,哈打阿莫想到一根鋼釬。鋼釬插在不遠處的路邊上,頭一天有人用來拴過牛,一時沒有取走。他和呷呷勒學商量,先把人拴穩當了再說。
一陣哭喊聲由遠而近傳來。一個村莊的哀慟在穹頂下低回,一宗二坪人永遠難以釋懷的兇案,在村民的哭訴中,在隨后趕到的公安人員的勘驗與調查中,漸漸現出輪廓——
這天早上,木基葉子、阿吉夫解兩口子早早下了地。一起下地的還有來幫忙的瘸了腿的曲打阿木。午飯吃的是玉米饃,做饃用的面,是木基葉子家最后一點糧食。最后一壇酒也喝干了,壇子小得像升斗,而木基葉子的酒量大得像桶。吃完飯,曲打阿木回了家,沒隔一會兒,木基葉子和阿吉夫解爭吵起來。爭吵以阿吉夫解性命結束而結束。出門看到8歲的阿吉、5歲的阿衣、3歲的木呷,砰砰砰,三個孩子應聲倒下。這一幕被阿克沙加看見了,她剛張嘴喊了一聲,木基葉子手拿鋼筋又朝她追了上去。
打死5個人,傷了6個,木基葉子不光沒有收手,還在心魔推搡下,想著“拉人墊背”,取了書記、村長、文書性命的惡念催促他邁開了雙腿。木呷舉打離得最近,木基葉子先去他家。正要出門下地的木呷舉打見到殺氣騰騰的木基葉子,才剛說了個“你”字,對方二話不說就朝他撲了過來。見勢不妙,木呷舉打側身躲過,奪門而逃。木基葉子不知何時把鋼筋棄去了,因而沒有急著往外追,而是無頭蒼蠅般在這里東翻西找。木呷舉打趁機大喊幾聲“木基葉子要殺人,大家小心”,然后鉆進了一片苞谷地。木基葉子提著斧頭追出來,沒有看見木呷基打,卻恰好看見好些人在往哈打阿莫家里跑,哈打阿莫在急切關門。確信村長是藏鄰居家了,木基葉子徑直追了過去……
事情必須報告政府,必須有一個嚴肅莊重的交代。村委會商量后做出決定:哈打阿莫留下看守兇手,2組組長木乃日帝下山報案,其余村組干部組織村民料理后事。
甘洛縣公安局、蘇雄區派出所公安人員第二天凌晨5點才來到二坪。第二天凌晨5點,這兩個時間看起來似乎是一對矛盾——這么大的案件按理不該拖到第二天,可要真是反應遲鈍,他們也不可能趕在天亮之前到達,何況那個晚上二坪村下起開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雨,以至于進村時,一個個都像從水底撈起的一樣,身上滴答個不停。實際上,這正是二坪村的特別之處、無奈之處、傷心之處,也是二坪村貧窮、落后、閉塞的原始基因,還是犯下大錯的木基葉子試圖用暴力叩問“真理”,而他眼中的“真理”本身就是真理背面的愚昧無知的現實土壤。
二坪村沒有公路,沒有橋梁,沒有騾馬道。羊腸小道倒是有的,但走著走著就沒了。腳印在懸崖邊消失,山下的人要上來,山上的人要下去,必須經過一道懸崖。遠看是一道懸崖,近看卻是很多道,像原本碼得齊整,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現出些許參差的一大摞書。懸崖有300米落差——當然是最短的一段,人們首選的一段。這和游到對岸一樣,和在河上架橋一樣,首先要圖個近便。沒有人長著翅膀也沒有人可以騰云駕霧,人們是如何跨越懸崖?往前說,一半是拼,一半是賭。所謂拼,當然是拼膽量、拼體力,靠著年輕力壯,踩著巖壁上的褶皺,扯著自巖縫生出的植物,來一場直上直下的冒險。所謂賭,則是賭的運氣,運氣好可以全身而回,要是運氣差了那么一點,是死是活,全看造化。后來有了被人稱作“天梯”的木梯,搭在最緊要的幾處巉巖。“路”往前走了一步,但日曬雨淋加上風吹雪打,木頭和用于捆綁木頭的藤蔓難免腐朽,踩到那個“點”上,后果可想而知。
木乃日帝下了天梯,過了天梯下的田坪村,一路小跑到了山下。他沒有到鄉政府,而是直接去了烏斯河鎮政府報案。烏斯河鎮政府比烏史大橋鄉政府要近,雖然那里已是漢源縣地界。從二坪村下到山底,大渡河截斷去路。河上有一座吊橋通向對岸,對岸是烏斯河鎮蘇古村。當地人將吊橋附近一帶稱作雪區,依河而行的金烏公路從雪區經過,沿金烏公路向南,逆大渡河而上8公里便是烏斯河鎮。烏史大橋鄉鄉政府在斜對岸,溝通兩地的是成昆鐵路大渡河大橋。六十年代,大橋修建過程中,鐵道部隊體恤大渡河右岸同胞無路可走,緊貼鐵軌增設了一條人行通道。在那之前,烏史大橋鄉民眾出山,靠的是架在河上的溜索。
烏斯河鎮政府工作人員起先還以為木乃日帝酒喝高了,見他急得兩只腳都要在地上跺出坑來,又拿鼻子嗅了嗅,才確信他沒有喝酒,不是胡言亂語,拿鑰匙打開鎖在木匣子里的搖把子電話。電話打到漢源縣政府,縣政府打到雅安地區公安局,地區公安局再打到四川省公安廳,進而一層層打到涼山州、甘洛縣,最后打到蘇雄區派出所。距離遙遠,山路崎嶇,懸崖陡峭,而且又下著瓢潑大雨,辦案民警緊趕慢趕,到了案發現場,已是第二天凌晨5點……
呷呷勒學成了英雄,因為他生擒奪走五條人命的殺人犯,還因為他不顧生死,挺身而出,終止了一場悲劇進一步蔓延。一開始,“英雄”還只是人們偶爾戴在呷呷勒學頭上的一頂帽子,只是跟在他這個人背后的一張影子。后來情況就有些不一樣了,“英雄”就不是一個定義、一個光環、一個榮譽,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就是那個膀闊腰圓、濃眉大眼、走起路來地皮都要跟著他節奏顫抖的20歲小伙,就是他身形、言語、神色、呼吸的總和,就是“呷呷勒學”這四個字的縮寫。
“后來”指的是兩個月后。“后來”,二坪和北京扯上了關系。北京這個地方,二坪人是聽說過的,有的村干部甚至相當熟悉。但聽說止于耳朵,熟悉也只是耳朵熟悉。別說北京長什么樣沒人知道,就是打北京來的人長什么樣他們也從來不曾見過。話再說得白一點,州里、縣里的人長什么樣他們多數人還不知道呢。可是這次,北京來人了,來的還是再熟悉不過的人,給二坪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榮耀的人。
這個人就是呷呷勒學。與其問他為啥去了北京,倒不如看看他從北京都帶了什么回來。一張獎狀、兩本證書、兩個勛章,還有一堆出席會議時佩戴過的綬帶、佩花,都是紅的,像天安門上方的朝霞被呷呷勒學打包帶回了家。村里人看的基本上也就只是熱鬧,但塞滿了整個屋子,將呷呷勒學團團圍住的人顯然不光是為了看熱鬧而來,他們更想看的是名堂——看呷呷勒學去北京都鬧出了什么名堂,看這些紅本子上寫的印的是什么名堂。呷呷勒學只念過三年書,那些字他也認不了幾個,但就像認不出一個人的名字但已經認識并熟悉了一個人一樣,這些指向自己的稱呼或是榮譽,他倒著也能背得出來。
先看這張獎狀——“呷呷勒學同志:您在維護社會治安與犯罪分子作斗爭中,作出重大貢獻,特授予‘見義勇為先進分子’榮譽稱號。”下面是頒獎日期:“一九九零年八月十日”。中宣部和公安部的大紅印章騎在時間上面。
再看兩個紅本子——大一些的是公安部“見義勇為勇士”嘉獎證書;共青團中央制發的這一個開本雖小,字卻很大:“授予呷呷勒學同志新長征突擊手稱號”。
展示完證書和勛章,呷呷勒學又翻出來一沓照片。這張疊加了“中央領導同志接見第二次全國人民維護社會治安與犯罪分子作斗爭先進分子代表表彰大會合影”橫額的黑白照片,呷呷勒學顯然最珍惜也最引以為榮,這從他眼波里流動的熱烈明快的色彩看得出來,從他指著坐在前排的中央領導同志,一個個念出他們名字時,語氣的徐緩、溫潤和微微帶著顫動的音調里感覺得到:喬石、余秋里、陳錫聯、習仲勛、任建新、王光英……
就是在念完這些名字后,呷呷勒學被村里人改口叫了“英雄”。能到北京開大會,又坐主席臺又做報告,又和那么多那么大的首長一起拍照,這都不是英雄,哪里還有英雄!叫著叫著“英雄”就出了二坪,叫著叫著“英雄”就走到今天。是的,呷呷勒學趕上了,一場慘劇向另一場慘劇延伸的節點他趕上了,兩個月后召開的“群英會”“海選”末場他趕上了,一個人人崇尚英雄的時代他趕上了。
呷呷勒學就這樣“農轉非”端了“鐵飯碗”,爾后成了公安員、成了人民警察。再后來,他脫下警服,重返二坪。就像他“農轉非”的戶口再也沒能“非轉農”那樣,“英雄”再也沒有從二坪人的語境里消失,至于戶口本、身份證或是種種文書上的呷呷勒學,倒像一個遙遠的傳說,有時候被無意間提起,人們也好容易才回得過神來。人們仍然把呷呷勒學呼喚為“英雄”,不管出于禮貌還是僅僅對難以忘懷的往事的回顧與懷念,我們知道,他們呼喚的是20歲時的他,而不是如今這一個了。
二
2019年冬天,我在二坪村采訪“感動中國人物”李桂林陸建芬夫婦時聽說了“英雄”的故事。呷呷勒學得“英雄”之名是1990年8月,李桂林從峽谷對面的漢源縣馬托鄉自告奮勇來二坪教書,繼而把妻子也“拖”上山來,也是1990年8月。他們的名字都是從這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出發,飛過千山萬水,飛進千家萬戶。三個人又都以阻擊者和拯救者的姿態 “走紅”,只不過呷呷勒學阻擊的是暴力和屠刀,拯救的是黃發垂髫,李桂林夫婦阻擊的是滋生野蠻的力量,拯救的是深陷在精神和物質雙重貧困中的人們。不同之處在于,前者的舉動耀眼如一道閃電,短暫也如一道閃電;后者的作為是一條山間小河,雖無大水湯湯,卻也清波粼粼……
那天,我對李桂林陸建芬夫婦的采訪告一段落,下山路上,我同出租車司機老王閑聊時得知,送完我,他要馬不停蹄去接“英雄”。會會“英雄”的念頭早已在心間生成,這樣的機會當然不能輕易錯過。我問王師,方不方便我和你一起去接,王師很有幾分吃驚地看我一眼:當然可以!
在國道G245線烏斯河往甘洛縣城方向大約20公里的阿茲覺鄉地界上一個地名不詳的地方,我見到了呷呷勒學。夏天里洪災肆虐,與電站相隔不遠,大渡河掏空了公路路基,搶修尚未完成,道路禁止通行,車輛到此為止,乘員攜帶隨身物品緊貼山體謹慎通過,換乘對面的交通工具。我們到那里一刻鐘后“英雄”乘坐的車也到了,司機走路過去幫他搬運貨物,我也跟了上去。下山時我已在電話里和他取得聯系并說明意圖,見了面,呷呷勒學毫不掩飾內心的高興。他說,當年也有很多人采訪我,幾十年過去了,還有人記得這個事情,高興!呷呷勒學身形魁梧,五官擺布均勻,臉色黑里透紅,說話中氣十足,一股看不見的英武氣籠罩周身。他進的貨類型豐富,有吃的有穿的,有床上蓋的棉絮、修剪樹木的工具。英雄盡挑重的東西往肩上扛、懷里摟,當他合抱起兩床棉絮往車門里塞,我有一個錯覺,好像被他死死摟住的是木基葉子。藍色公安上裝褪色嚴重,用以承托肩章的帶子和綴釘像拔了槍支的槍套,顯出閑淡和荒誕,盾狀臂章上白色“警察”字樣卻醒目而清晰。呷呷勒學是把輝煌與失落、歷史和當下都穿在身上了,默默注視著他,若干種情緒同時涌上我的心頭,有深深的佩服、淡淡的遺憾、由此及彼的遐思、由遠而近的感懷……
汽車往回開,二三十分鐘的車程里,我從呷呷勒學那里得到的信息不多。不是他不健談,也不是他的聲音不夠洪亮,而是他說出來的漢話同我聽順了耳的發音間隔著一段距離,加上汽車噪聲大,車上拉的東西又擠得彼此間都在“嘰嘰咕咕”埋怨對方所占太寬,穿過重重障礙抵達耳膜的已然潰不成軍。即便如此,我仍是從中聽明白了幾個意思。第一,他的老婆兒子都在甘洛縣城租住,只有他一個人長住二坪,開著一間小賣部。第二,小賣部生意不怎么樣,卻還得開下去,因為除此,他暫時沒有別的生路可尋。第三,“英雄”有悔,比悔意更深的是埋怨。“我是犯了錯,但是犯錯,并不是為了我自己”——這是我唯一聽清楚了他的原話。
我在鄉政府前的工地上下了車后,汽車載著呷呷勒學和他進的貨上山去了。下車前我和他約定,另外找時間好好聊聊。本來當時就想和他找個地方安安靜靜一席長談,但是我還有事情必須要去鄉政府一趟。這時候已經四點過了,來一趟不容易,我得趕在下班前找到我要找的人。
三
時隔一年,在二坪,我再次見到了呷呷勒學。人世間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呷呷勒學的人生經歷就揭示了這個道理。可以肯定,我是沖著這句話去找的他。
呷呷勒學的住處離學校不出200米。因為建了新村,2組房子拆得差不多了,他住的平房卻還立著。我問他這是為什么,他答非所問,房子主人是克日阿木。
克日阿木的家是一座平房,我和呷呷勒學從一架木梯爬到房頂。我們的對話在屋頂展開。這時節,山上的風已開始變硬,戳在手和臉上,有如麥芒。呷呷勒學問我為什么非要爬上房頂,我說上面風景好。真實情況是,隨著道路貫通、新村落成,外地施工人員陸續撤離,呷呷勒學開的小賣部生意日漸蕭條,他不得不另辟蹊徑,養起剦雞、土雞。遍地跑的雞養得不少,在院里、屋中一不留神就會踩“地雷”。
風把筆記本翻得沙沙作響,應和著呷呷勒學時而激昂時而低沉的訴說。一部跌宕起伏的個人史展開了,沉浸其間,我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而季節的芒刺,也在故事的幽深處迷失了銳度。
北京歸來,再讓披過紅掛過彩的“英雄”去種地就不合適了。呷呷勒學本來沒敢那么想,但是領導說了,不光說,還把他安排在縣水泥廠保衛科當了治安員。對于呷呷勒學來說,跳出“農門”蛻了“農皮”已是一天之喜,但縣委報道組一個好心人說,你這種情況,爭取一個“以工代干”指標應該沒有問題。“以工代干”是什么意思呷呷勒學還不清楚呢,那位好心人索性代他寫下一個報告,慫恿他交到縣政府。分管人事工作的副縣長接待了他,直言你在人民大會堂都作過報告,給你一個指標也不過分,可這玩意兒一時半會兒也沒有,只有先等一等。呷呷勒學心里明白,這是糊弄他呢,他在心里罵自己,吃飽不知道放碗。呷呷勒學回到水泥廠,安心做他的保衛員。哪知兩年后,指標真的下來了,真的落到他的頭上。呷呷勒學喜出望外,逢人便說,原來這個社會除了“關系”,的確還有“正義”。
呷呷勒學被分配到黑馬鄉任公安員。干了半年后,他臉上的神氣像樹上冰掛在太陽照射下沒了蹤影。那次回二坪,他悶悶不樂的樣子讓李桂林好生不解。一問方知,呷呷勒學嫌自己身上多了一個“員”字,腰間少了一把手槍,名不正言不順的“公安”讓人渾身沒勁。李桂林給他出主意,還提筆幫忙寫下一個報告,讓他交到州公安處。夢想之門再次為呷呷爾日打開,多了配槍少了“員”的他成了名正言順的公安。田壩派出所、縣戒毒所、玉田派出所,工作單位一連換了幾個,呷呷勒學臉上都是春風。他向領導表態,槍是組織上發的,領導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
1998年,嘎日派出所成立,為充實工作力量,呷呷勒學被調了過去。嘎日派出所承擔著轄區社會、鐵路安全雙重職責,呷呷勒學主要任務是以南爾崗站為中心,保障火車運行安全。正趕上鐵道線上案件頻發,貨運物資三天兩頭被盜。物資被盜賊從火車上掀下來,若是白糖、大米、面粉,多會“皮”開“肉”綻,白花花撒一地。如果是冰箱、洗衣機、電視機一類 “硬貨”,因為不通電,賊娃子也不知怎么用,搬回家中,不是用來裝大米,就是放倒當板凳。更滑稽的是,他們當中,竟有人在洗衣機里孵小雞。其他電器或者捆扎成垛的棉花一類,手忙腳亂掀下來他們又看不上,或者沒來得及轉移,后面來的火車來不及剎車,極易引發脫軌、側翻。呷呷勒學報到以來10個月,火車就曾兩次在轄區內出事。南爾崗站除了呷呷勒學是警察身份,其他3個是聯防隊員。自知肩上責任重大,呷呷勒學一點兒都不敢馬虎。從雙河口到白沙河,這段轄區鐵路單邊步行兩小時,每天他都要組織聯防隊員走上一遭。這不過只是“規定動作”,時不時還要來個“回頭看”,以防壞人鉆空子。
巡邏都是荷槍實彈。賊娃子人多勢眾,不長幾顆“鋼牙”,會被反“咬”一口。剛開始,巡邏隊和他們撞上了,他們不但沒有落荒而逃,反而提著鋼管、獵槍隔空喊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不過圖口飯吃,小心逼急的兔子會咬人。呷呷勒學說,我手上端著公安飯,不可能對你們視而不見。對方說,你倒吃香喝辣了,我們吃啥?你有一家老小,我們也有一家老小。呷呷勒學見拿嘴攆他們不走,槍栓一拉,啪啪啪連開三槍。子彈有意飛得矮,比人高不了幾公分。賊娃子見硬的不行,換了套路,想給呷呷勒學吃“軟糖”,中心思想就一個:一起“發財”,共同致富。呷呷勒學又往空中放三槍:我倒愿意,它不答應!軟硬不吃的呷呷勒學成了車匪路霸的眼中釘,阿克衣隧道口,他們拿排筆寫下咒語:呷呷勒學全家死光光。
連呷呷勒學在內,嘎日派出所只有三名正式警察。這天輪到他值班,有人過來報案:我們村來了一個二流子,快去把他抓走。問起詳情,報案的人說,那家伙長一副兇相,到村里無事生非。他到我家耍流氓,我趕他出去,扯壞他一只袖子。他說這件衣服4000塊,必須照價賠償。我家八輩子也湊不出那么多錢,我問他最少要多少,他說只漲不跌。逼急了,我說我去找親戚朋友看能借到多少。他答應了,我這才偷偷跑下山。所長不在,輪到呷呷勒學做主。當機立斷,他帶上兩個聯防隊員立馬出發。
哪料這是一條大魚。呷呷勒學他們趕到時,“二流子”正在火塘邊呼呼大睡。又冷又硬的槍口抵在腦門上,他還以為是在做夢。呷呷勒學感覺也像做夢,因為槍口指著的不是一般的“二流子”,而是通緝犯地阿木。地阿木強奸、殺人都干過,正值壯年的他四肢發達頭腦也不簡單,縣公安局幾次組織抓捕都落了空。這一次他是真的大意了。見被他訛詐的村民形容木訥,又覺得這地方天遠地遠,不可能有人知道他是通緝犯,這才大大方方“碰瓷”、踏踏實實睡覺。
通緝犯落網當然是大功一件。資歷老的同事把功勞記在自己頭上,理由是報案村民是他安的“線人”。
黑,比用了一輩子的鍋底還黑!呷呷勒學由不得自己不這么想。這么想了幾天,壞事了。呷呷勒學心里眼里,晚上是黑的白天也是黑的,生水是涼的開水也是涼的。
那段時間,呷呷勒學心情本來不好。老婆沒有工作,一家人靠他一份工資養活,一年到頭都在扯著指頭過日子。前兩天,兩個娃都感冒了,買幾顆藥還要找人借錢,老婆進門臉色難看,出門臉色更難看。在家受氣在外也受氣,呷呷勒學一咕嘟喝下半瓶白酒,在一列火車從眼前經過時,高腔般喊了一句:壞事易辦,好人難當……
從那以后,呷呷勒學就變了:上班不是第一個到了,見了人沒那么熱情了,就是誰把一本笑話從頭念到尾,他臉上也難得見到一絲笑容了。對于他的變化,手下兄弟洞察更敏感也更深刻。以前,他們若是抱怨又臟又累又熬夜,他會說條條蛇都咬人;他們若是發牢騷,說辛辛苦苦追回來的物資上交后也不見一點返還,他會說我們又不是沒領工資,物歸原主天經地義;他們若是嫌每個月只有一兩百塊,家里人都吃不了飽飯,他會說錢嘛多是用少也是用,日子嘛松也是過緊也是過。但是現在,他們再說這些話時,他的耳朵好像就不在了。
滔滔不絕是一種表達,默默無聲也是一種表達。呷呷勒學在用沉默說些什么呢?聯防隊員們聽見了,他的意思像火車從遠處駛來時的聲響,從隱隱約約到清清楚楚。是正解還是誤讀,在2004年8月16日之前,這樣的探討也許還有意義,然而來不及了,修正答案的機會不是一直都有。那一天,南爾崗站聯防隊員全部被警察帶走,與“里應”的他們一起落網的,還有六個“外合”的車匪路霸。
呷呷勒學在心里為手下隊員打抱不平。東西是賊娃子從火車上掀下,要說偷,隊員們并沒有直接動手。賣東西他們倒是參與了,但撿來的娃娃當腳踢(方言,得來容易的東西不珍惜之意),白糖賣的白菜價,還并不是都能馬上脫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以全價“算賬”,他照樣覺得不合理。讓呷呷勒學感到“合算”的事情也有一件,那就是他們盡挑他不在場的時候展開行動,雖說自己時常跟著他們吃吃喝喝,有時候他們也找個借口分他一點好處,但是盜竊和銷贓,兩個罪名都和自己掛不上鉤。呷呷勒學對法條的了解少得可憐,就連 “窩藏罪”這個罪名他也是兩個月后才頭一回聽說。2004年10月21日,呷呷勒學穿在身上的警服被扒下,他經常給別人戴的“雙手表”,被一分鐘前還是戰友的警察戴在了自己手上。
兩年后的10月21日,呷呷勒學刑滿釋放,走出蕎窩監獄。從黑門(當地人稱監獄的門為黑門)出來,他只當自己是出了一趟遠門,回了派出所。住過的房屋還在,只是粉刷一新后,已經分給了接替他的同志。呷呷勒學是真的天真,在監獄里他還想著,就算不能穿警服了,換個“工種”,“鐵飯碗”總該還在——要不怎么叫“鐵飯碗”呢?這時候他才明白了鐵會生銹,天下也沒有摔不壞的飯碗,接受了自己回不到過去也看不見未來的現實。老婆孩子租住在玉田鎮上,老婆給人洗菜洗盤子,洗得手都爛了,日子卻不見一絲起色。宅在屋中,呷呷爾日只有在肚子咕咕叫的時候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而走在小鎮的街巷里,他150多斤的肉身,在別人眼中如同一張過了期的報紙。
侄兒克日阿木有一匹馬,他對叔叔說,馬借給你,房子也借給你。外邊你肯定不想待了,地你肯定也不想種了,回二坪開個小賣部,好歹也是一個飯碗。住房公積金賬戶上有4000多塊錢,呷呷勒學取到手上,用1800塊給妻兒交了房租,余下的換成百貨,用馬馱到二坪。到這時呷呷勒學才在難以辨認的生活里找回了些許熟悉和親切,甚至在心底泛起一絲久違的感動,因為村里人仍然張口閉口稱他“英雄”,并時不時提起讓呷呷勒學成為英雄的那件往事。感動過后他難免生起悵惘,說到底,“英雄”這個過去的光環,已不能實際地給眼下的生活增添色彩。小賣部一天天開下去,村里人也愿意照顧他,但二坪村就那么大,村里人又都說不上寬裕,別人指縫里漏過來的,不過幾個鹽巴錢。
自己一張嘴糊起來容易,但老婆過得苦,娃娃讀書開銷也大,呷呷勒學發起狠來。養雞可以賺錢,種地可以養雞,他在小賣部以外開辟出第二戰場。熬著熬著,夜幕上現出了曙光,老婆早些年輾轉到縣城租房賣水果,女兒嫁到田坪安了家,兒子頭一年也從職高畢業,去了北京打工。呷呷勒學剛想直起身子喘口粗氣,一口冷氣先灌了進來。村里修了騾馬道,通了機耕道,機耕道又變成水泥路,政府還給一家一戶修了新房,看起來沒一件不是好事。然而,救生的麻繩也可以奪人性命,可見一旦用錯了地方,仙丹也是毒藥。克日木乃是把救生繩勒在脖子上了,交通改善后,他不是想著怎樣走出貧窮走向富裕,偏偏鬼迷心竅走了邪路。“溜冰”已是大錯,心魔驅使下不惜鋌而走險到鄰村盜竊耕牛,這是錯上加錯。侄兒這樣走下去,他和他的家就都徹底毀掉了,呷呷勒學介紹年輕時的自己給他認識,講起自己當年發過的一個感嘆:要是有人及時拉我一把,也不至于跌得那么深,摔得這樣慘!呷呷勒學帶著克日木乃投案自首,從那以后,在經營小賣部、種地養雞的同時,呷呷勒學照顧起三個孩子的飲食起居。三個娃都是克日阿木的,一個7歲,一個6歲,一個5歲。侄兒被判了四年刑,侄兒媳婦隨后去了城里打工。大哥已不在人世,嫂子一身病,照看自己都成問題,呷呷勒學問自己,你這當幺爺的不站出來,幾個小家伙還能扔給誰?
呷呷勒學講到這兒聲音小了下來,如果不是風正往我這邊吹,他的最后一句話我只怕都沒法聽見。他的頭卻抬了起來,像是看向三坪,也像看向天空。我卻知道他什么都沒有看,也什么都看不見。我知道,此刻他的眼里和心中,同看起來大雨將至的天空一樣陰郁。
小賣部生意如何?這樣問他,我是希望,我和他都能躲過他眼里和心中將下未下的那一場雨。
工程收尾,外面來的人快走光了。村里人的錢不好掙,有的賒了幾年賬,手里不寬裕,也還繼續賒著。開著汽車來賣貨的也多,往后走,說不定會開不下去……雨沒下下來,天還是陰沉著臉。
你怎么沒住新村里去呢?天不會一直黑下去,我相信會有一個出口通向明亮。我繼續尋找著這個出口。
呷呷勒學笑了。是郁悶、艱澀、不甘混為一體的那種混沌的笑:當年不是“農轉非”當警察了嗎?“農轉非”戶口就不在這里了,回不來了。
我的心被什么扯了一下,在聽到“回不來了”的時候。他說的是他的戶口,而回不來的,僅僅是他的戶口,和他作為農民的身份以及藉此在他出生、成長的村子獲得一套住房的資格嗎?曾經,“農轉非”是多少人孜孜以求的向往,具體到一個個體,是何等重大的轉折與榮耀。現在,一個從村莊出走的人感慨“回不來了”,某種程度上是在說,對他而言,村莊從“斷舍離”的對象,反轉成了“續得留”的目標。這是個體的沉浮、時代的開合,還是個體與時代交互作用下的折疊?一條順流而下的魚因為河道變遷難以回溯源頭,這是一件讓人感慨的事,但是如果回游的愿望并非源自熱愛,而是出于迫不得已和無可奈何,則實在讓人無比感傷。呷呷勒學仍然住在二坪村,村里人仍然把他叫作“英雄”,但他知道,我也清楚,很多東西已不同以往,有的顯明,有的微妙。
我讓呷呷勒學帶我看看他和木基葉子的格斗現場,他答應了,臉上同時現出一個亮口。我們從屋頂下來,走到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上。指指腳尖前方,又指指面前一道堡坎,呷呷勒學說,我從地里跑下來時,他在這里,我在那里。
“英雄”又回來了。在他形神兼備地回放那個驚心動魄的往事過程中,在20年前那個光陰的碎片被他細密又熱烈的眼波洗濯得耀眼奪目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個不羈的少年、一顆勇敢的心。
四
聽說我又到了二坪,呷呷勒學專門到學校來找我說話。也不是有什么特別的話要講,也就是寒暄兩句,順便問問進度。一年半以前,頭一次見面,和他說起我要給二坪寫一本書,書中會寫到他的故事,我就在他的眼底看見了激動和期待。
在李桂林和他談起某一件事情,并像別人那樣以“英雄”相稱時,呷呷勒學看了看我,擠出一絲笑,假裝耳背。
應付別人容易,自己卻沒那么容易糊弄。呷呷勒學的目光到底還是怯怯落在了李桂林臉上:我是狗熊,你們兩口子才是英雄。
很多話都在里面了。用不著說出來,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李桂林的話其實接得不慢:狗熊如今是保護動物,輕易還見不著!
呷呷勒學頭晃得讓我都擔心扭傷了:一步走錯,這一輩子就走遠了。
承認自己的罪過是一生里最難逾越的高山大河,沒有哪一個人不是這樣。記得上次,我有意刺探呷呷勒學對過山車般的人生起伏如何看待,是否有直擊靈魂的痛悔和深入骨髓的反思,但他虛晃一槍后沒了下文,這一槍還直愣愣地戳向別人:我也沒有動手,而且他們把沒賣出去的東西也估了全價,這個整法不合適,我是吃了瞎虧。呷呷勒學當時這樣說,我相信一定程度上是他誤會了法律,但是要說他真的絲毫意識不到自己越了界,我也很難相信。就連敢于迎著殺人殺紅了眼的木基葉子挺身而出,在一把滴血的屠刀前,一絲一毫退讓之心也不曾有過的呷呷勒學審視自我的勇氣也如此虛弱貧乏,茫茫人海中的絕大多數,是不是能心平氣和地承認、正視、省思自己的罪過而且痛自創艾,而不是推責諉過、掩瑕藏疾,也就可想而知。這一回,呷呷勒學承認自己錯了,我心頭一個激靈。呷呷勒學到底有著“英雄”底色,雖然悔悟遲到,畢竟沒有缺席,他的勇敢值得起我的一份敬重——我的思想行進至此,呷呷勒學又一句話尾隨而來:實際上,隊員偷東西是干壞事,我睜只眼閉只眼是為了他們有飯吃,是在做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