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穩
第三章
9
曹前貴的電話打進來的時候,青山州朗沙集團的總經理褚志正準備入睡。一看到這個苦等了一周才打來的電話,他的心狂跳得幾乎窒息。他接通電話就開罵:“你個憨狗日的,跑哪里去了?”
但電話那頭卻傳來一個男人不急不躁的聲音:“褚總,貨在我這里。”
“你是誰呀?打錯了吧?”
那邊嘿嘿笑笑:“是不同道的朋友。別想著報警,大家都站在陰溝里,滿身的污,做的事情都見不得光。褚總也是明白人,五百萬,既免了災,也可領走你要的娃。”
褚志的頭嗡地一下大了,他情愿自己是在一個噩夢里。但現實中的一些事情,常常比噩夢還令人難以面對。唯一讓人稍感欣慰的是:這比警察找上門來好那么一點點。
那邊還發來一段視頻,只有十秒鐘。一個小女孩在平板電腦上看動畫片,神情專注,衣著整潔。不像被劫持了的樣子。拍視頻的人拍了她的正面和側面,褚志認出她就是儂陽陽。
褚志指使曹前貴拐走儂陽陽那個下午,他在約定的地點沒有等來曹前貴,電話打過去先是沒人接,然后就關機了。曹前貴和孩子從此失聯了,失蹤了。褚志的天地塌陷了。他就像踩在一枚壓發雷上,隨時都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他天天在等警察找上門來,可是從調查公司那邊傳來的消息說,儂建光夫婦還在四處找孩子,還報了案。如果警察抓到了曹前貴,他們應該及時將孩子送回去。顯然曹前貴和孩子不在警方手里,有人中途“截和”了。
褚志當然不能去報案,他被一幫來路不明的歹人暗算了,他們拿住了他的七寸。就像剛才電話里那個家伙說的那樣,大家都在陰溝里,一身的污。你先干了見不得陽光的事,你就無法自證清白。有一個晚上,他在夢中被一副手銬驚醒。多么荒唐的事情啊!他剛當了一次壞人,立馬就被更壞的人收拾。生活中總會遇到這樣的事情,你明知道那是一片雷場,但你必須要蹚過去。有的人毫發無損地過了,有的人卻剛一舉步,雷就炸了。
褚志走了一步臭棋,這不僅有可能要毀掉他的企業王國,還會毀了他的妻子林芳的聲譽。作為朗沙集團的董事長,能力超強的商界女能人,林芳一直是青山州標桿式的民營企業家。她的經歷充滿傳奇,她是省、州兩級的政協委員,還是州工商聯的副主席。在本地的報紙電視等媒體上,經常能看到她的芳影,不是在出席活動講話,就是在主席臺上就座。她的社會形象從來都是正面的、光彩照人的。
褚志必須向妻子坦白了。盡管他知道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跟妻子說事兒。因為林芳睡眠很差,一個醫生告訴她治療失眠的良方是:節食,心靜。可是,從今晚起,林芳再無好睡眠。
晚上他們剛參加完一個應酬,林芳正在自己的梳妝臺前卸妝。妻子雖然也是奔六的人了,但身段仍然保持得近乎完美。在本地有句話是這樣贊美林芳的:要是看正面,你以為碰到了林青霞;要是看背影,你以為前面的人是張曼玉。林芳大約就是那種逆生長的女人,歲月的流逝在她的身上了無痕跡,時間只會把她雕飾得更有成熟女人的魅力。
褚志在妻子身后站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芳,跟你……說件事。”
林芳愣了一下,盯著鏡子里的丈夫,他就像個即將綁赴刑場的死囚。“怎么了?那筆三千萬的貸款沒有批下來?”
“不是。有人……曹前貴,不是,我是說,有人要……勒索我們五百萬。”
林芳回過頭來,臉上還掛著卸妝水,眼瞼那里有一小團粉還沒有洗干凈。她的目光發亮,刀子一般射來。“你把人肚子搞大了?”
褚志哭喪著臉道:“我哪敢?我是為了我們的孩子,才……才走到這一步……”
褚志和林芳是重組家庭。林芳第一次婚姻并不幸福,年輕時她在一家事業單位上班,而褚志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青山州第一批“萬元戶”。身有殘疾的褚志,一個個體戶,能娶到林芳這樣優秀的女人做妻子,曾令林芳身邊的人大跌眼鏡。這世界上插在牛糞上的鮮花不少,但為什么會是人見人愛的林芳?人們總是用自己對愛情的理解來看待這世上千奇百怪的婚姻,卻沒有誰知道林芳第一次婚姻失敗,是因為她不能生育。她的婆家是個很保守的家庭,信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那一套倫理。婆媳關系的惡化最終導致她第一次婚姻的破裂。褚志第一次見到林芳,就為她的美貌和才華所折服。他很快離了婚,瘋狂地追求林芳。別看褚志文化不高,卻也是個情種。他有一句話讓林芳感動,他說,生不生小娃有什么關系?愛情就是我們倆養的小娃,我們把它一路養大,就是人家說的白頭偕老了。就這樣,在眾人并不看好的一片冷眼中,他們攜手走進婚姻的殿堂。
他們結婚后林芳辭了公職,和褚志一起在商場打拼。林芳從跟隨老公經商,到后來褚志主動“讓賢”。并不是他懼內,而是無論在商界還是政壇,林芳往人群中一站,總是那么光彩照人,極具親和力。她的干練、果決、協調力和判斷力,以及天生具備的前瞻性眼光,不但讓褚志刮目相看,凡是和林芳打過交道的人都不能不深為折服。人們總是告訴褚志說,你妻子不但美麗漂亮,還自帶“旺夫相”。褚志說,芳,你往那里一站,人氣和人脈就像漏斗里的水,不往你這個方向流淌都不行啊!今后咱們“婦唱夫隨”,你主外,我主內。
企業越做越大,朗沙集團從一家礦山企業,發展成集房地產、酒店、運輸、木材加工、石材等行業于一體的大型綜合產業集團,在青山州也算是利稅大戶。政府每年對私營企業的表彰會上,朗沙集團總是榜上有名的。
褚志林芳的婚姻也進入七年之癢階段,愛情這個“小娃”看上去養得很健康、很滋潤。褚志財色雙收,還有比這更完美的人生嗎?沒有了。除非褚志忽略這一個現實:他和林芳百年之后,沒有后人來繼承這個龐大的家業。
顯然,這就像你裝作看不見身后走過的路一樣,既對現在沒有信心,也對未來缺乏責任感。
夫婦倆曾經想到過去福利院收養一個孩子,但他們的要求太高了。這個養子必須是健康完美的,身世清白的,因為他將成為褚氏家族的繼承人(褚志還打算重修祠堂,他的名字下,必須有后)。他要把養父母當親生父母對待,甚至比親生父母還親。要做到這一點,他就應該從呱呱墜地時起,就來到褚家,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
褚志是個擅長規劃人生的人,還具有超強的執行力。這種人為自己設定人生目標,也常常會伸手出去,把別人的人生道路也改變一下。他讓自己的手下盯上了礦山上的一對未婚先孕的小青工,他們是來自壩區的少數民族,都才二十歲上下,文化不高,樸實厚道,除了一身力氣,兩手空空,對猝然間就要生孩子當父母這樣的事情束手無策。褚志略施小計,花了五萬元錢,就讓一個中間人從那個年輕母親的襁褓里抱走了剛剛出生三天的嬰兒。
這對不得不“出讓”自己親生兒子的年輕人就是儂建光和韋小香。那時他們都不知道,一段故事的孽緣,就從這場骨肉離散的交易中開始了;褚志也不知道,他正在為自己的人生埋下一顆雷。
當褚志手下的人跟儂建光談定了要抱走他的孩子時,林芳就開始進入一個母親的角色。她在腹中塞進一個柔軟的小枕頭,驕傲地向世人展示自己隆起的肚子。朋友圈子和公司里的人們都在傳言一個老中醫治好了他們的不孕癥(沒有人敢問這對夫妻是誰不行),讓四十多歲的林芳順利懷孕。臨產前一個月,林芳把公司交給助手打理,在董事會上宣布自己將在褚志的陪同下去省城婦產醫院待產。一個月后他們“喜得貴子”,從省城載譽而歸。待孩子滿月時,前來祝賀的人們紛至沓來,褚志夫婦大擺了三天筵席。那段時間林芳的臉上時時洋溢著母性的光芒,人們都說林芳生了孩子后更漂亮了,連身段都一點也沒有變。林芳總是羞赧地說,不行啦不行啦,我這種大齡產婦,生孩子是拿命來抵的。當了母親才知道什么叫命根子呀!
別看林芳在外面風頭無二,回到家里卻是那種夢里都在當母親的女人。過去她經常撫摸著自己豐滿圓潤的乳房,淚水漣漣地對褚志說,要是我能為你生個娃,我要奶他到十歲。褚志曾經信誓旦旦地對妻子保證,我會給你找一個小娃來的。即便你不能奶他,也要讓他在你的懷抱里長大。
這個抱來的嬰兒被取了養父母的復姓“林褚”,再加一個“承”字,寓意承繼家業,后繼有人。那幼小的生命在一天天長大,給褚志林芳夫婦寬大的宅邸帶來了無窮無盡的歡樂。在外人眼里,這個孩子就是那種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天養之子。褚志林芳夫婦功德圓滿,天下沒有比這更完美的家庭。
林芳是個追求完美的女人,在林褚承還在襁褓中時,奶媽奶完了孩子,她一定要把他抱過來,將自己的乳頭塞進孩子的嘴里,沒有奶水的乳房令孩子不悅,總是把頭扭到一邊哭叫。林芳就把煉乳涂抹到自己的乳頭上,一遍又一遍地哄他,慢慢地孩子就習慣在林芳溫暖的懷抱里入睡了。那些年不論林芳有多忙多累,哪怕驅車趕夜路,或者在外地辦完商務坐紅眼航班,她都要回到家里抱著孩子睡覺。林芳說,我要讓寶貝從小就知道,媽媽的懷抱是世界上最溫暖的家。
褚志還發現本來就是個美人的妻子,從此煥發出母性的光彩,顯得愈發魅力十足。孩子喊出第一聲“媽媽”時,林芳激動得哭了一整夜,這個養子喚醒了她從未有過的母愛。孩子剛學會蹣跚走路時,也像褚志那樣一瘸一瘸的,周圍的朋友都笑說,真是褚總親生的呀。
褚家對林褚承的教育可謂費盡了心思,僅是照料他的保姆就有兩個。這孩子從小就學鋼琴、學外語、學繪畫,請來的家教老師都夠開一家貴族學校。他乖巧聽話、聰明伶俐,學什么都很快。三歲認識莫扎特,四歲知道張大千,六歲可操牛津腔,七歲能開寶馬車,八歲已隨父母走遍了五大洲。褚志躊躇滿志地說,都說三代才能培養出一個貴族,我看哪,只要有了錢,土豪和貴族也就差一代。
但是,這個仿佛含著金鑰匙來到人間的“小貴族”,身體卻羸弱得不行,雖然有專門的營養師伺候,他卻像一株病秧,纖瘦無力、臉色蒼白。再燦爛的陽光、肥沃的土地和豐沛的雨水也不能讓他茁壯成長。
褚志接到這個勒索電話的兩年前,林褚承剛滿十二歲,褚志夫婦從醫生那里得到一個所有父母都不愿聽到的消息:林褚承得了“急性淋巴細胞性白血病”。醫生說,這種病通過大劑量的化療可以延長你兒子生命。也許五年,也許十年。但要徹底解決問題,救你們兒子的命,只有進行骨髓移植,也就是造血干細胞移植,這很不容易。要看配型。配型成功與否是由人的HLA基因決定的,只有符合以下幾種情況,才有配型成功的可能。母親生孩子時的臍帶血,同卵孿生兄弟之間的骨髓;此外,親生父母和孩子在HLA基因上都有百分之五十的相同,兄弟姊妹間也有百分之二十五左右的HLA基因相同。如果這些條件都沒有,那就只有在志愿者自愿捐獻的骨髓庫里,尋找HLA基因相配的捐獻者。褚志說,只要能救我兒子的命,花再多的錢我們都愿意。醫生說,這種病,錢是一個問題,但最為關鍵的又恰恰不是錢。給患者移植的造血干細胞必須要配型吻合,這才是關鍵。通常情況下,只有百萬分之一左右的概率。相當于你買彩票中了一次大獎。這還要看時間是否站在我們一邊。
林褚承住進了醫院的血液科,開始放化療治療,身上插滿了管子。那孩子無辜地問,爸爸、媽媽,我得了什么病?我惡心得難受呀。林褚承只要稍微碰破一點皮,立即就血流不止;有時一低頭,血就從鼻孔里淌出來了;好好地說著話,眨眼就滿嘴的血;一陣微風也可能將他吹進醫院重癥室,一聲咳嗽也讓人擔心他的肺部會受到感染。自從患上這倒霉的白血病后,林褚承基本沒有了正常的學習和生活,隨時都在和死神抗爭。這兩年來為了給孩子治病,夫婦倆跑遍了省城、北京、上海的醫院。他們在中華骨髓庫里做了登記,但要等到相匹配的造血干細胞,那真比在大海里撈一根針還難。
萬般無奈下,他們想到了林褚承的血脈之源。林芳對褚志說:當年那兩個壯族人身體那么棒,肯定還會再生孩子的。按醫生的說法,兄弟姊妹間的配型雖然只有四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許可以試一試。這是唯一的救兒子命的機會了。找一個中間人,或者我親自出面,請儂建光夫婦出來協商,把孩子抱出來做配型檢測。如果配型吻合,我們再說服他們捐出些骨髓來。林褚承是我們養大的兒子,也是他們的親生骨肉。只要我們給他們足夠的錢補償,那小兩口應該不會不同意。能用錢來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褚志卻堅決反對,他說:那承承就知道他不是我們親生的了。那兩個鄉下人知道了他們的孩子在我們家,后患無窮!更不要說,我們要是連一個做父母的名分都沒有了,這輩子還折騰個什么勁?
這么些年來,他們一直給林褚承營造了一個美麗的童話,他是他們的血脈,他們的未來。褚志怎么甘心一戶鄉下人家來染指呢?這就像打劫了他的財富一樣。
平心而論,褚志對林褚承也傾注了一個父親所能付出的全部感情。他的第一場婚姻也沒有子女,年輕時從不把老輩人常提在嘴邊的“傳宗接代”當多大個事兒,上了點年紀了,才慢慢知道人們對“后代”的期冀,就是對未來的謀劃。如果你無家業無資產,你會視金錢如糞土,有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灑脫;而要是你有一座財富的金山,你的人生就不會那么瀟灑了。林芳對這個養子有多寵愛,他就對林褚承就寄托了多大的希望。
褚志通過春城一家調查公司,大體掌握了儂建光夫婦近年來的情況。他們在省城開了一間窗簾店,一年收入大約在八萬左右,刨去房租和生活開銷,日子過得比較緊。他們有一個六歲多的小女兒,放在鄉下外婆家;他們沒有多少朋友,在城里也無親戚。白天女的守在店里,男的外出為顧客安裝窗簾;晚上他們一般都在家趕工。儂建光偶爾會去網吧,或者跟人吃燒烤喝夜啤酒。他們正計劃貸款買一套三居室的二手房,等女兒上小學時就將她接到城里來。這是一對剛剛融入城市生活的小夫妻,平凡又普通,卑微而辛勞。
褚志心里有了一個計劃,他想到了參與過人口拐賣的刑滿釋放人員曹前貴。
褚志詳細問了醫生,做配型檢測也就半天時間,只需抽孩子零點六毫升的血即可,第二天就可出結果。要是這個孩子真是能救兒子一命的“救世主”,褚志想,他仍然可以用錢來搞定一切。他就是蕩盡家產,也要搞到兒子亟須的造血干細胞。每一個要救兒子命的父親都會這樣想,褚志也概莫能外。況且他認為自己有這個實力。
褚志還回想得起當年被他叫到辦公室來的這兩個年輕人。他們在他面前顯得土氣、寒酸、青澀,赤貧。這樣的一對打工者的孩子失蹤幾天,想來也不會引起社會多大關注。儂建光韋小香夫婦不過是和城里數目龐大的農民工階層一樣,走在大街上都沒有人多看他們一眼。這類可以用錢去任意支配的人,褚志手下有成百上千。儂建光韋小香當年愿意出讓自己的兒子,和現在跟他們“借”女兒來用一用,會有多大的區別呢?再說也是為了救他們自己的親生骨肉。
褚志沒有告訴林芳自己的計劃。在公司里他是總經理,在家他是大管家。總經理是干什么吃的?就是貫徹執行好董事長的意圖;而作為大管家,當然是要把家里的事料理好,把老婆伺候好。他為自己找各方面的理由,不是為了壯膽,而是在為家庭的完美制定保駕護航的計劃,就像他實施一個項目前需要各方面的論證和規劃一樣。你要有賺,別人就得虧;你要勝出,別人就要面對失敗。這是生活中贏家的公式。
但是許多事情,人算不如天算,天算又不如鬼算。因為鬼是不講算法的。
可哪里想得到,這個看似完美的計劃,剛邁出第一步,就被歹人中途“截和”了?事已至此,覆水難收。林芳默默地淌了幾滴眼淚,手里的潤唇膏都被她捏斷了。然后她問:“這么大一件事,為什么不和我商量?”
褚志說:“我想……開初,我以為,是件很容易的事。先把孩子弄去做個檢測,再走下一步。我沒料到……”
林芳喝道:“該死的,你毀了我們的家了!還毀了另外一個家庭。你已經犯法了,你知道嗎?”
“芳,不會有多大事的。即便要坐牢,也是我個人的事,與你無關。”
“哪有你想的那么簡單?我也會被你拖累進去的!還有公司也得受到牽連。人命關天的事,你怎么可以隨便胡來?承承怎么辦啊?完了完了,你把一切都毀了!不可收拾了!”林芳痛哭失聲。
在褚志的印象里,林芳從來沒有這么崩潰過。他在屋子里轉了兩圈,跪在了林芳膝前,“芳,對不起。雷炸了我去頂。我想,這事也不是無路可走了。只要那小女孩還活著就好。我們這一生蹚過的雷場還少呀?現在不過是有兩顆雷而已,警方和那幫人的。我們找人送十萬塊錢給那對小夫妻,讓他們去撤案。同時把那伙人發來的孩子的視頻轉發給他們,告訴他們知道孩子是安全的,等幾天就送回去,先穩住他們。民不告官不究,警方這顆雷就算排除了。至于那幫‘截和的人,道上的事情,就按道上的規矩解決。春城道上的大哥,我還是認得幾個的。想來打我的主意,也是吃了豹子膽了。”
林芳揩干凈臉上的眼淚,重重嘆了口氣,“要么報警,要么舍錢消災。還是準備錢吧。錢能解決的事,都不是事。你趕快湊錢去吧。”
褚志撓撓頭,“芳,集團賬上只有一千多萬流動資金了。礦山上和石材廠三個月來都只發了半薪。”
林芳長久不語,她當然知道集團近期的難處。褚志其實有許多事情都沒有跟她如實講,集團旗下有兩家企業和三家公司都瀕臨破產倒閉了。到處都需要錢去補窟窿。她這個掌門人,按她自己的說法:其實就是個“救火”的消防員,而褚志還給她引來一場足以焚毀一切的大火。她想抽他一巴掌。
林芳最后做出決斷:“先救孩子吧。哪個孩子不是父母心頭的肉?”
10
卓婉玉相信世界并不大,每個人的生活都與他人相關。自從得知韋小香的孩子丟失以后,這兩天她就像自己的親人丟了孩子一樣心有戚戚,甚至偶爾也會將心比心,要是丟失的孩子是我家穎穎會怎樣?這樣的想法會讓她嚇一大跳,手不由自主地捂著胸口半天才緩得過勁兒來。一個孩子丟了,所有的父母都揪心。
她這兩年正在攻讀人類學的博士學位,研究方向正是壯族的族源和遷徙、婚姻及家庭變遷。喜歡上壯族文化大約跟包阿姨有關,這個壯族女人從她上小學時起就來她家當保姆,照顧她的起居,接送她上下學,甚至陪她做作業,二十多年下來處得比自己的親姨還親。她樸實、勤勞、本分、能干,肚子里還有許許多多卓婉玉在課堂上學不到的知識,聽不完的歌謠和故事。什么天是被一根通天木撐起來的呀,天上的光明是被雷公掌管的啦,太陽是被一個大力士用一根金鏈子拴著,站在高高的山上甩到天上去的啦,人類的谷種是一條狗在雷公的谷堆上打了個滾,尾巴里夾了幾顆種子從天上偷來的啦;還有老虎為什么身上黃一塊黑一塊,水牛和黃牛為什么要穿不同顏色的衣裳,猴子為什么有一根長長的尾巴,雷公的兒子青蛙為什么下雨前要叫喚,有一種魚會順著雨絲往來于天上地下,人們吃了它就會有升天的力量;人的眼睛為什么晚上看不見東西而動物們卻看得見……這完全是給一個孩子打開了另外一扇窗戶,給幼小的心靈插上了飛翔的翅膀。最讓卓婉玉印象深刻的是,在包阿姨的故事里,世間第一個女孩是從一朵鮮花的花蕊里蹦出來的。這契合了幾乎所有的女孩子們對自己身世的想象,以至于小時候她堅信自己就是這樣一個來自花蕊里的“花仙子”。考大學時她選擇學人類學專業,她不能不感謝她的第一個引路人包阿姨,也不能不嘆服于壯族人對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的浪漫想象力。
學校已臨近暑假,卓婉玉這一段時間都沒有課。這天下午,她睡了個午覺起來,來到客廳,發現韋小香又來了,正和包阿姨說話。包阿姨說:“婉玉,韋小香要回去了。”
“孩子有消息了嗎?”卓婉玉問。
“還沒有。”韋小香語帶哭腔,“建光讓我趕緊回去,說有急事要商量。我怕他干出什么蠢事來,昨晚他還打電話來說,急得想找人打架。婉玉姐,卓大爹幫我找人沒有?”
卓婉玉沉吟片刻,才說:“我聽我爸講,他找下面公安局的朋友問了,正在抓緊查。小香,你們也不要急,很快就會破案找回孩子來的。” 其實卓婉玉心里也沒底,她爸現在還有多大的影響力?辦一件案子,動用的是國家公權力,但這樣的道理你怎么跟韋小香說得清楚。
包阿姨嘀咕道:“要是我家大哥還在上班就好了。他那么厲害的警察,沒有壞人跑得掉。”包阿姨在卓家待的時間長了,自然知道卓世民的一些情況。盡管卓世民從來不在家里談工作,但她感覺得出來,她的大哥不簡單,幾乎就是他們民族傳說中的布洛陀。
卓婉玉看見了韋小香眼中的失望,她寬慰道:“小香,你就放心吧,現在那些在上班的警察,大都是我爸的徒弟。他會督促他們的,你要相信我爸。”
韋小香只是淚眼婆娑地說,我們鄉下人,認不得人呀,辦法不有啊。
韋小香的無助和恓惶讓卓婉玉陡升莫名負疚。多年以前的一個雨天,她開車出門上班,在小區道路的轉彎處和一個保潔工推著的三輪垃圾車剮蹭了一下,她下車來一看,右側前后車門一大條劃痕。把卓婉玉心疼的,本想呵斥一句,怎么推的車啊你?但看到那個穿著塑料雨披的保潔工滿頭雨水、驚慌失措的臉,說著她聽不懂的方言,似乎在道歉,又像是在為自己辯白。卓婉玉嘆了一口氣,揮揮手讓她走了。事后丈夫去修車,花了八百元補漆,然后拿著發票去找物管索賠。一周后負責他們那個單元的物管管家送來六百元錢,說那次事故雙方都有責任,保潔工應負主要責任。這是那保潔工賠的錢。卓婉玉嘴上埋怨楊先書做得有些過分,說人家鄉下人,掙幾百塊錢不容易,何必那樣較真。但心里還是認為賠錢是應該的,他們是交過物管費的業主,那些物管公司屬下的電工、水暖工、保潔工、保安、園丁等,都是為業主們服務的。那時她從未想到自己是強勢一方,即便不是刻意要欺負誰,但在弱者面前總是少了一份帶著溫暖的惻隱之心。多年以來,這八百塊錢沒有讓她更富裕,倒是令卓婉玉常常一想起來就難以釋懷。
包阿姨和韋小香嘀嘀咕咕說了一通壯話,然后她告訴卓婉玉說,我讓小香回去找一把稻穗喊喊魂。
“稻穗?喊魂?”卓婉玉知道,壯族作為種稻歷史久遠的稻作民族,其稻作文明相當發達。壯族人和水稻的文化勾連,正是她準備關注的課題之一。難道一把稻穗也是有靈性的?
包阿姨又回到當年給卓婉玉講壯家人故事的狀態,但更像一個稱職的文化翻譯,她說:“人的魂就叫‘命款,稻子也有魂的,我們叫‘命糇。我們壯族人種一輩子的田,人命靠谷子養活,人的魂就和稻的魂連接在一起了。”
“也就是說,你們想通過一把水稻,做一次招魂的儀式,就能找到自己的孩子?”卓婉玉問。
“稻子的魂跟人的魂一樣一樣的啰。”包阿姨說:“人要是有災有病啥的,一定要去找把稻穗來問問,看看這‘命糇呢,么是跑哪里去了,么是丟失了?把稻子的‘命糇喊回來了,人的‘命款也就回來的,人就消災免難了。”
卓婉玉扭頭問韋小香,“你相信嗎?”
韋小香無助地說:“我們還有什么辦法?只有去找我外婆試試看。”
卓婉玉有些詫異地問:“你外婆?”
包阿姨拉拉卓婉玉的衣袖,悄聲說:“小香的外婆是個‘乜滿,這種人我給你說過的,人家是通陰陽兩界的,村寨里有人家走丟失了牛啦豬啦啥的,都會去問她。她念一段經,用稻穗喊一喊魂,給你掐算掐算,隔著十幾里地也看得見你家的牛在哪座山頭上吃草。天上地下,陰間陽間,沒有我們的乜滿不曉得的事情。就像在電視里看見一樣,靈得很呢。”
卓婉玉從不認為這個世界上會有通靈者,如果一個鄉村老嫗做一場喊魂的法事就能找回孩子的話,她父親這樣的人早就該失業了。她也不會將它簡單歸之于迷信,她是一個人類學者,她情愿把它當作一種民族文化現象來考察。如果一場借助稻穗的喊魂儀式能給焦慮的儂建光夫婦帶來一些心理寬慰,也未嘗不可吧。韋小香的那個做“乜滿”的外婆,或許就是一個鄉間民族文化的傳承人。她的導師曾經告訴過她:一個搞文化人類學的人,永遠應該把自己置身于人類古老文明殘留下來的碎片現場。更不用說韋小香求助無門讓她產生的內疚感,讓她徒升此刻不和她站在一起,更待何時的沖動。有些事情,當過警察的父親不能做,當教授的女兒或許能呢。
“小香,我隨你一起回去。”卓婉玉一把摟住韋小香的肩,就像姐姐摟住妹妹。
韋小香的寨子湯谷寨為群山環繞,寨子和它下方的壩子被四面的大山所圍,像一只遠古時期巨大的稻盆,飄蕩在層層大山的波谷間。它的東西兩側是綿延起伏的大山,南北兩端為山勢較低的丘陵。壩子里稻田碧綠、柔軟如毯,村舍就像珍惜這天國般美景的看客,謙遜地在壩子邊依坡而立。有一條機耕土路和外面勉強相連,一到雨季天,這條只能走手扶式拖拉機的道路要么被泥石流毀壞,要么就成了爛泥沒過小腿、水和泥巴彼此不分的“水泥路”。古老的大水車在河邊嘎吱嘎吱地轉動,似靜謐田野里輪轉的歲月之眼,洞悉著村寨里的每一聲雞鳴、每一縷炊煙、每一曲老牛的吟唱,以及每一首壯家人久遠的歌謠。
北回歸線剛巧從村莊里穿過,壩子里常年陽光燦爛。一幢幢干欄式壯族民居層層疊疊,鱗次櫛比,屋檐壓屋檐,炊煙腳趕腳,盡顯壯族民居風格和村莊氣派。這個寨子符合壯族詩意地選擇棲息地的生存法則:依山傍水,沿河聚集,無水不駐,無山不穩,無樹不安,無田不居。清澈見底的湯谷河從山上的密林中蜿蜒而來,灌溉了壩子里阡陌縱橫的稻田,也養育了富有神性的魚蝦、超越了時間的神話傳說和層出不窮的愛情故事。一條河流也淌成一首詩的模樣。這個比喻是卓婉玉在山間公路上第一眼看到湯谷寨時想到的。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你們的村莊就像桃花源呢!壯族人可真會找地方。卓婉玉感嘆道。我們是種水稻的民族嘛。韋小香說,聽老輩人講,漢族在街頭,壯族在水頭,苗族在山頭,瑤族在箐頭。這是一片多民族雜居的地域,不同的民族依托不同的地理環境生存。如果讓卓婉玉論述這個地方各民族的人文地理特征,她也許要寫成一部書,但韋小香一句話就表述清楚了。
卓婉玉此次前來,除了做一番壯文化學習調查外,其實最為關心的還是那個丟失的孩子。她剛進湯谷寨,儂建光就把她拉到一邊,說韋小香的外婆年齡大了,經不起事的。我跟外婆講儂陽陽還在外面拍片呢。卓婉玉問:“還要請外婆用稻穗喊魂么?”她太想記錄下這難得一見的場面。
韋小香的外婆是個生活在傳說和現實之間的鄉村祭師,壯話里稱之為乜滿。她面色祥和,五官端正,手腳利索,一雙眼睛機警過人,年齡大約在六七十歲左右,但如果你從她呼出的氣息知道了她的身份,說她有一百歲,也未為不可。
儂建光不屑一顧地說:“現在不興搞這些了,老輩子的人才相信。”
卓婉玉有些驚訝儂建光的鎮定,她也理解晚輩在老人家面前善意的謊言。可是她隱約感覺這個走失了孩子的家庭氣氛有些不對勁。下來這一路上,韋小香要么淚水漣漣,懺悔他們鬼迷心竅了,竟然相信那兩個拍電視的人的鬼話,現在腸子都悔青了;要么擔心儂建光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她說,婉玉姐,我好害怕呀。比小時候聽外婆講那些魔鬼的故事還怕。這個世界真的有魔鬼,他們要把我們的日子一口吃掉。
緊接著,儂建光說了一句讓卓婉玉差點驚掉了眼鏡的話,他說:“我們陽陽沒有事,還在忙著拍片呢。明天我就要去鄉派出所給他們講。”
“你在說什么?”卓婉玉以為自己聽錯話了。難怪他顯得不著急!
“沒有事,沒有事的。”儂建光不看卓婉玉的眼睛,仿佛在說一段夢話。那兩個拍電視的人臨時接到通知,要把孩子拉去拍外景。時間太緊,劇組要去趕飛機,走前都來不及跟他們打聲招呼。外景地在藏區的香格里拉,他們要拍孩子在草原上騎馬的鏡頭,和羊羔在一起的鏡頭;還要拍香格里拉的大雪山,孩子從雪山上乘坐滑雪橇飛馳而下。圣誕老人就在她的身后保護她的安全。他們是寫了保證書的,一個多星期就把孩子送回來。孩子是安全的,沒有問題的。他們的孩子就要當電視明星了。
卓婉玉感受得到他話語中的虛無,跟她所熟悉的那個干活誠實、待人謙遜的儂建光完全像兩個人。她沒有看到一個丟失了孩子的父親,終于有了寶貝女兒消息的欣喜和釋然。卓婉玉還看到了韋小香眼睛里的焦慮和遲疑,在她丈夫浮萍一般的話語中躲躲閃閃。她再次問:
“你確定嗎?當初孩子幾天沒有消息,你就不感到可疑嗎?”
儂建光忽然面有韞色,不客氣地說:“我看到陽陽的視頻,沒有事的。婉玉姐,你就別操心了。我家的事,我說了算!吃飯吧吃飯吧,我還專門下河里給你們捉了些金線魚哩。”
壯家飯桌上的菜盡管很豐盛,但這剛進壯族寨子的第一頓飯,令卓婉玉吃得很不爽。卓婉玉曾經提出要看看儂陽陽的視頻,儂建光竟然說不小心刪掉了。主人似乎時時在提防著什么,客人哪里還有胃口?
晚飯后,韋小香悄悄對卓婉玉說:“婉玉姐,今天這一路辛苦得很。我認得你們城里人每天都要洗澡的,我帶你去湯谷河洗吧。”
卓婉玉還在晚飯時尷尬和不解的情緒中,但看到韋小香的殷勤,便說:“下河洗澡可是小時候的記憶。可惜我沒有帶泳衣。”
韋小香羞澀地說:“我們這里洗澡,不穿衣服的。”
“裸浴嗎?”
韋小香神秘地一笑:“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卓婉玉想,她得跟韋小香說一說掏心窩子的話了,就像兩個女子在大自然中脫光了衣服,赤誠相見。
湯谷河邊有一架已發黑的大水車,自寨子里用上抽水機后,它便失去了古老的功能。水車早已不轉動,像一只蒼老的眼睛,默默注視著寨子的變遷。韋小香帶卓婉玉來到水車下的河段,那里有幾塊巨石錯列在河岸,圈圍出一片水流相對平緩的水域,隱蔽而幽靜。白天它們是洗衣石,月亮升起來時,這里就是女人們沐浴凈身的一方小小的天然浴場。韋小香對卓婉玉說,不要害怕,你跟我來。她像魚一樣地潛到河里,讓水漫到脖頸處,把裙子慢慢撩起來,挽在頭上。然后對岸上的卓婉玉說,婉玉姐,下來吧。月亮不會為你感到臉紅的。
難怪韋小香要卓婉玉穿裙子來。卓婉玉把身子潛到水里后,讓清澈的河水撫摸自己的肌膚,那是跟在家中浴室里的花灑下完全不一樣的感受。開初她還穿著胸衣和襯褲,后來她索性把它們都解除了。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像一個嬰兒一樣無邪。真是一次難得的體驗。她的心情放松下來,笑呵呵地說:“小香,沒想到在你的寨子里還可以裸浴。我就像偷吃了一枚禁果。”
“哪樣叫禁果?”韋小香好奇地問。
“嗯,就是……就是你的初戀,你的初吻。”她本來想跟她講伊甸園,亞當和夏娃的故事,還有誘惑他們的蛇。但卓婉玉感覺到了韋小香的不自然,這是一個多么單純的女子。韋小香捧起一捧水,拂在臉上,水花四濺,再悄悄跌落在河面,無聲地流走。月光鋪滿河面,水聲、蛙聲、蟲鳴,還有螢火蟲在夜空中的飛舞——有好多年沒有看到過螢火蟲了,二十年?三十年?
“小香妹妹,給我講講你們的初戀吧。”卓婉玉想,這小兩口有事在向她隱瞞,她得采取迂回戰術。
“害羞多多呢。婉玉姐,我們……我們就是在這湯谷河邊,有那種感覺的。”
“真夠浪漫的。”卓婉玉也撩一捧水拂在臉上,“能講來我聽聽好嗎?越詳細越好。從這湯谷河邊時講起,一直講到你們的現在。月亮才剛剛升起來呢,我們有的是時間。”
11
一年以后,卓婉玉在寫博士論文時,思路發了岔,把在湯谷寨這一段田野調查寫成了兩段很文學化的文字。雖然這部分文稿最終沒有鑲嵌進她的論文里,但她還是將之留了下來,時不時溫習一遍,仿佛要隨著她筆下的人物,一同回到那段難忘的歲月。
湯谷寨的壯族屬于濮儂支系①,由于崇拜鳥,因此他們被稱為“鳥族”,或者“鳥人”。濮儂支系的先民認為,凡天上運行的東西,都是有翅膀的,都是大小不等類似于鳥的神靈。直到今天,湯谷寨的老人們還執著地認為:天上的太陽曾經在一個夏至日轉身離去,從此天丟失了,光明不在,寒夜漫漫;地也不長莊稼了,山川錯亂,人獸不分。太陽為什么會丟失又找回,在一首名為《祭祀太陽古歌》的古老歌謠中有詳盡的描述。它的開篇是這樣唱的——
我來說日頭,我們唱太陽。
太陽如何成,太陽如何造。
寨老如是說,先輩這樣講。
以前啊以前,遠古啊遠古。
天下陰沉沉,人間黑乎乎。
天壓楠竹彎,天地連一處。
人和魚同游,虎與人同坐。
不識人和獸,做人很害羞
就有個盤姑,還有個盤龍。
天地孕盤龍,里面育盤姑。
十萬八千年,盤姑方蘇醒。
盤龍也醒來,手持大刀砍。
又用斧子劈,劈出立足地。
砍出人行路,用肩扛天際。
還用手托舉,一扛很多年。
天就被撐高,地被踩下沉。
才分天與地,天地才分明。
……
在古歌里,時間是不存在的。那時天只有一根楠竹那么高,楠竹的竹梢為什么見天彎腰呢?天壓的。壯族人的創世神布洛陀為了把天撐開,跋山涉水去找到了一根通天樹。它是一棵像打開傘一樣的巨樹,頂天立地般把天撐開了。在壯族的神話傳說中,布洛陀像其他民族開天辟地的創世神一樣,處處展現出最拙樸原始的力量。他分開了天和地,確定世間萬物的秩序,公和母,輕和重,上和下,人和獸,田和地,何處是山崗何處有河流,什么樣的動物才能講話,甚至人和動物的生殖器長短,都由大神布洛陀來裁定。
神話與現實相勾連的奇妙之處在于,在湯谷寨祭祀太陽的祭臺后面,有一棵樹形偉岸的古樹巍然挺立、直刺藍天。它的樹干筆直,冠蓋華麗,像一個獨臂撐天的偉丈夫。它就是湯谷寨的人們心目中的通天樹。它當然也沒有高到云里去,我在手機識圖軟件上搜索,原來這棵樹竟是被譽為“植物界大熊貓”的華蓋木!這種樹在地球上已經存活了上億年,現在全球野生的華蓋木也只剩下幾十株了。
讓我們回到遠古。天被撐高以后,萬物可以自如生長,但光卻不夠用了。創世神布洛陀于是帶領人們造太陽。太陽應該是什么樣的形狀才能在天上滾動呢?像地上的圓簸箕就是了。泥巴做的太陽要散架,銅做的太陽要溶化,布洛陀說,我們用銀子做吧。銀太陽做好了,布洛陀用一根藤鏈子拴著,爬到世上最高的高山上,一下就將銀太陽甩到天上去了。這時人們才發現銀太陽雖然在夜晚明亮,但卻冷若冰霜、沒有熱量,還一時圓一時缺。布洛陀說,就讓她叫月亮,專門照亮那些想回家的人的路吧。布洛陀又帶領人們造了一個金太陽,還滴上自己和妻子的鮮血。這個熱血太陽終于有了遍及寰宇的激情,也就有了無窮無盡的熱能。但他卻是一個驕傲任性又浪漫多情的太陽,他和月亮偷歡,生下滿天星星。他還經常喝醉酒,當你看到天邊的晚霞時,那一定是太陽又喝醉了。他生了十二個兒女,天上就有了十二個太陽。十二個太陽本來是在天庭輪流當值的,但有時他們一調皮,一起跑到天空中來嬉戲,這就讓大地熾熱滾燙,莊稼枯萎成灰,山上的石頭被曬黑,變成了煤,連魚兒都被河水燙死了。人們實在受不了這些小太陽的脾氣了,就選派一個大力士用箭一氣射下了十一個太陽,留下最后一個女兒身的太陽,只希望她溫柔一點,不要熱死人。
在我們漢族的遠古神話傳說中,也有“后羿射日”之說。《楚辭章句》中曰:“堯時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堯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
漢、壯兩個民族的射日說應該存在著相互影響的關系,但后者似乎又更浪漫曲折一些。剩下的那顆太陽姑娘被大力士的箭嚇著了,和人類生氣了,兀自躲藏在大地深處。人類便又重新回到黑暗的深淵當中,沒有了陽光,萬物不生,百花凋零,人獸不分,天地莫辨,女人們痛苦得在地上打滾哀號,男人們哀愁得身上長滿了綠毛。
是一個勇敢的壯族母親獨自出門去找太陽,她從泰山找到昆侖山,從東海尋到南海。沒想到太陽沒有找到,她還丟失了自己的女兒。在她歷經了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災難和非人的災難以后,壯族母親終于在湯谷寨村口的那棵大榕樹下找到藏匿的太陽。太陽原來就是她丟失的女兒,女兒就是天上的太陽。壯族母親請來四只巨鳥,將太陽女兒馱升上天,太陽從此便有了翅膀。她驅趕云雨,播撒陽光,大地再度光彩重生,生機盎然。蚯蚓從土里鉆出,白鷺降落在田間,村口的大榕樹開始蛻換新葉,提醒人們要浸泡谷種,犁田耙田了。農事的時間從這一天開始,勤勞的人們在季節的輪換中緊隨太陽的腳步。村莊由此五谷豐登,人間再度香火綿延。她也有了一個獨特的名字——太陽鳥母,從此成為人們祭祀崇拜的對象。太陽一度丟失過,還是個女兒身,這在其他民族有關太陽的傳說中要么是唯一,要么就是我讀的書還不夠多!
這首古歌可以視作是壯族濮儂支系某個部落的創世史詩,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吟唱了。所幸韋小香的外婆白桃花是政府認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在周圍的寨子里,無論是敘唱《祭祀太陽古歌》,還是主持祭祀太陽的儀軌,都非白桃花莫屬。壯族沒有專職的祭司,在白桃花年輕時,她跟大家一樣,是趕花街(三月街)時被小伙子們追逐的姑娘,是田里的插秧能手,是賢惠的妻子,勤勞的母親,慈祥的外婆。但她幸運地出生在一個祭祀太陽的世家。白桃花手上那本用古壯文書寫的《祭祀太陽古歌》,據稱是她高祖母那一輩傳下來的,寫于何時、由誰人書寫已不可考。從前,能唱敘太陽古歌的人,在寨子里歷來受人尊敬,家族的人也跟著沾光。韋小香說,她外婆曾經想把《祭祀太陽古歌》傳給她的母親,母親卻嫁給了在鎮上工作的父親,外婆又寄希望于她。可韋小香說,我們小時候是聽劉德華梅艷芳的歌長大的。誰唱太陽古歌呀?仿佛她已經和這個村莊沒有了多少聯系。壯族的先人們吟唱太陽的古老歌謠,這筆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將來該由誰來傳承?
儂建光第一次來到湯谷寨時,是在本世紀初,人們剛剛迎來了千禧年。那時即便是一個不相信神話與傳說的現代人,也相信新世紀的太陽將不同凡響。這年的農歷二月初一,是湯谷寨的人們送太陽升天的日子。那些侍弄莊稼的人們,身懷古老的情懷崇拜太陽、敬畏太陽。他們從不懷疑大地的地力,卻擔心天上的太陽會舍棄他們而去。正如日落之后,荷鋤而歸的人們有時也會有一絲絲的隱憂。
儂建光和幾個伙伴去湯谷寨看熱鬧,同時也在寨子里“串姑娘”。在這樣的民俗節日里,山歌婉轉,人神共娛;野花喧鬧爭春,情歌隨風飄逸。那一年儂建光還是個渾身印滿陽光的青年,身材健碩,膚色黃亮,站在稻田里就像一顆太陽滾落在人間,在青色的稻秧里燁燁生輝。在鄉村里,這樣的青年是水田里的王子,山林里的精靈,莊稼伺弄得好不說,田里的泥鰍黃鱔,山上的野蜂蜜鳥雀蛋,手到擒來,易如反掌。他今天來到湯谷寨,可不單單是看人家找太陽的。
在湯谷寨,由于太陽是傳說中的女兒身,因此這是一個女人們的節日。婦女是祭祀太陽的主角,男人是看客。看客們看什么呢?什么也看不見,只能在遠處打望。女人們更有一個令看客們只能想入非非的活動——裸浴。按照習俗,全寨子參與祭祀的女人們將在太陽升上山崗一個牛頭高時,到村子下方的湯谷河里沐浴凈身,然后才換上節日盛裝,方可上山送太陽升天。人們都說,湯谷寨的女子,太陽花一樣暖心,稻穗花一樣清香。
婦女們沐浴凈身的河段像一首情詩一樣令人遐想。那樣一個時刻,女人們裙裾翻飛,銀器锃亮,寨子里浪漫溫馨,惠風和暢。陽光透過河邊的芭蕉林,照在幽靜的河面。河岸上傳來陣陣女人們寬衣解帶的窸窸窣窣聲,銀器配飾叮當作響,浮光耀金,還有少女們羞澀的笑語,灑在光影斑駁的河面,大珠小珠,撒落玉盤。河水清澈碧綠,氤氳蒸騰,鶯聲鳥語,滿河飄蕩著女人們美麗健壯、珠圓玉潤的胴體。仙女下凡沐浴的浪漫,楊貴妃華清池起浴時的嫵媚,也不過如此。
就像你不能直視太陽的光芒一樣,女人裸浴的河段,當然也跌落了無數的太陽。湯谷寨的男人從來都很自覺地回避了那片暗香浮動的神秘之地。大水車在看著你哩。大水車是祖先留下的遺產,自然就帶有了神性和老祖宗睿智的目光。即便像儂建光這樣猴急急地來串寨子、相媳婦的年輕人,也不敢輕易造次。只能乖乖地和看熱鬧的人一起守在路邊,等候著那些出浴后像荷花一樣潔凈、玫瑰一樣芳香、仙女一般高貴的女人款款而來。她們身著節日盛裝、神色虔誠堅定,人人仿佛都肩負著要把太陽送回天庭的莊嚴使命。那場面,連天上的鳥兒都會看呆,忘記振動它們的翅膀。
在本地人的傳說中太陽是被四只神鳥馱上天的,她就是一個應該被膜拜的神靈。既然要祭祀一個神,你就得想方設法與神親近,唱誦太陽鳥的豐功偉績,供奉她喜歡吃的食物,說她愛聽的贊語,做她允諾的事情,當然也包括穿太陽鳥母喜歡的衣服——鳥衣。這身華麗的鳥衣是由黑色斜對襟上衣和寬大的百褶裙組成,上衣束胸緊腰,衣角上翹像鳥翼,袖子肥大似鳥翅,下身的裙子盤結在臀部后面,壯語稱為“盤拜”,黑黑的一團高高翹起,一走路便如鳥尾隨身搖擺。現在的壯家女孩子一般都不會挽“盤拜”,只有在她們的母親或奶奶外婆一輩的人幫助下,才可挽出這風情萬種的鳥尾。
那年韋小香才十七歲,跟隨在一群老婦人后面,頭纏印花黑布頭帕,身著青黑色“鳥衣”,面帶羞澀,像一只受到驚嚇的黑色小鳥,隨時都要逃進路邊的草叢中。盡管她的身上掛滿各式銀器,但似乎還是不能帶給她足夠的自信。她的銀耳環是外婆講著一段古老的傳說時給她掛上的,脖子上的銀項圈是奶奶抹著眼淚把她摟在懷里給她戴上的,胸前的銀墜花和手腕上的銀手鐲是母親叮嚀了又叮嚀、囑托了再囑托給她套上的。這些銀器都因代代傳遞、年頭久遠而散發出暗淡的冷光,只有一根銀腰帶是她用自己掙的錢買的。其實,當她在外婆和母親的幫助下纏上頭帕,穿上這身“鳥衣”時,就意味著一個壯家少女完成了成人禮,她從此就是一個可以讓小伙子們追的大姑娘了。
但這樣神秘奇怪的裝束常會被外人誤讀。過去那些路經此地的趕馬人對濮儂支系的“鳥人”曾有戲謔地說辭:“衣裳滴滴點,裙子夠馬馱。屁股背包藥,一碰就點著!”外地人當然一點也不懂“盤拜”于“鳥族”女人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們臆想那包“藥”要么是毒藥,要么是炸藥,因此“鳥族”女人招惹不得。
而在儂建光眼里,那個穿一身鳥衣的女子,卻有仙女下凡般的美麗。她就像稻田里剛剛灌漿的一株稻穗,青澀鮮嫩,水靈如玉,似脹非脹,隨風搖擺,傳來陣陣比稻花香多了幾分香甜、又比米香淡了一點醇厚的氣味。其實他們在一年前的三月街上已經相互有了好感。那是個牛日②,儂建光相信牛是自己一生的吉祥物和保護神。他在街子上撞見一個穿一身短款牛仔服、賣鴨蛋的小姑娘,她的眼睛明亮純凈,皮膚是金燦燦的谷粒的顏色,一看就是天天背著太陽在田里勞作的好把式,你在她身上都嗅得到秧苗淡淡的清香。這種女子栽秧就像繡花,能把一塊田打理得像絢爛的壯錦。儂建光湊上前去假裝問鴨蛋的價格,手里拿著一部在鄉下還很稀罕的諾基亞翻蓋手機,不斷地打開又合上,像一個腰纏萬貫的老板。眼睛卻像正午的陽光,把小姑娘照射得無處躲藏。那姑娘說今年我家鴨蛋不好,小的四毛一個,大的五毛,你撿大的去吧。儂建光說大的小的我都要了。都給你算五毛一個,可好?姑娘說大有大的價錢,小有小的吃頭。可是大小有別,不興這樣做買賣的。儂建光說,你不興這樣賣,我喜歡這樣買。你家里還有的話,我都要了。姑娘臉色緋紅,好像不高興了,收起那筐小鴨蛋說,我這筐不賣。大哥,你把大的拿去吧。要是喜歡的話,你明年再來。話如果這樣講,歌就要對起來。儂建光一眼望穿姑娘的心扉,乘勝追擊。哎,你是哪個寨子的呀?
只不過一年工夫,儂建光覺得去年那個穿牛仔服的小姑娘長大了,仿佛稻苗抽了穗,讓人看到了收獲的希望。那時的儂建光是個聰明俏皮的年輕人,當他看見一身“鳥衣”的韋小香走近他時,便不高不低地問了一句,小妹,今年你家的鴨蛋準備好了嗎?有老熟人般的隨意,但又不失急于示愛的真誠。
韋小香也認出他來了,眼波里飛珠濺玉,身上披掛的銀器稀里嘩啦作響,如她慌亂的心。她把頭扭到了一邊,“鳥衣”上的鳥尾一擺,款款而去。那是世界上最為美妙的背影。
在這樣的春天里,布谷鳥在鳴叫,萬物在復蘇,人間彌漫出天地相愛的氣息,正應了壯家人的那句老話:“地氣不發,布谷不叫”。吹過田野的風帶著南國溫熱的氣息,閑了一個冬天的水田已經被勤勞的壯族人犁好、耙平,谷種也已泡好,一些谷芽破殼而出,仿佛急迫地要主人將它們撒進肥沃酥軟的田里,它們要長出青翠色的苗來,和太陽親近,和拂過田野的風嬉戲。儂建光的心里,愛情的種子已然發芽。
在湯谷寨,這是一個比過年還要重要的節日,家家戶戶蒸出金黃色的糯米飯,那是獻給太陽的美食,用春天里率先開放的黃咪咪花加入糯米中浸泡而成,人們叫它染飯花。一碗碗金黃色的糯米飯,就是一個個飯碗中的小太陽,里面浸透了陽光、雨露、汗水、勞作時的情歌以及種稻人家的感恩。祭祀完太陽的女人們在林子里還會有一頓豐盛的野炊,涼雞、染花飯、各種糯食、各種野花野菜、炸蜂蛹、烤泥鰍等等。女人們祭祀完太陽,就是吃飯、喝酒、唱歌、跳舞,慶祝太陽重新回到了天上。
男人們還是不會受到邀請,只能站在坡地上遠遠地觀望,寨子里德高望重的寨老才有資格為女人們擔水送飯。儂建光在湯谷寨沒有親戚長輩,他根本無法走進到女人們的歡聲笑語里。他在湯谷寨只認識一個朋友韋德民,他是韋小香的堂哥。他們曾經一起出去跑過幾單小生意。儂建光希望韋德民能為他說媒,但韋德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就別想我家妹子了,人家是我們村的太陽花。來提親的人,都從村頭排到村尾。
像所有墜入情網的年輕人一樣,儂建光把愛情想得很簡單。他高看了自己的本事,對韋德民說,我駕牛犁田的本事,周圍寨子哪個不知曉?韋德民卻一語道出了他的人生困境。他笑儂建光,都新世紀了,還說田里駕牛的那點本事。有本事的人都騎摩托啦。儂建光唯有尷尬,第一次感到自己落后于時代。為挽回點面子,他說,沒那么復雜吧?韋德民則肯定地說:有。騾子犁不了田,大象上不了樹。你說這事兒復雜不?我叔在鄉糧站工作,我嫂子說,她家閨女這么水靈的一朵花,不會栽在稻田里,要開在城里的大高樓上。
田園牧歌、詩情畫意的生活,只是市場經濟條件下鄉村生活的表象。鄉村正處于一個嬗變階段,年輕人觀念在不斷刷新。只有等田里的稻秧青了又黃、稻田豐盈又清瘦十幾載后,儂建光才會在生活的砥礪中回想起這一天。一個只會駕牛犁田的窮小子,要走多少路、要吃多少苦,要經歷多少“復雜”,才能把湯谷寨的太陽花,滋養在這個飛速變化的世界——是開放在韋小香母親希望的大都市的高樓大廈中,還是扎根在壯家人世世代代耕耘的稻田?
12
儂建光獨自去鄉派出所撤了案,韋小香的心事布滿在眉宇間,但她對卓婉玉依然守口如瓶。卓婉玉似乎成了一個管錯了“閑事”的多余人。你心急如焚的事情,可能是一場騙局,一個陰謀,或者是你并不知道真相,不知道原因何在。你更不能輕易捅破那層窗戶紙。因為他們的情感是那樣的脆弱,他們的自尊又是如此地敏感。儂建光動輒就說你們城里人這樣那樣,我們鄉下人這個那個。他無形中筑起一道弱者和強者之間的塹壕。不是在保護自己,就是在害怕著什么。
此時不能談孩子的事,那就談談過往的人生,或許對認知現在有所幫助。卓婉玉在考察壯族的稻作文化時,稻田里像稻秧一樣蓬勃生長的愛情故事讓她入迷,它和耕作技能以及民族歌謠有關,和民族傳統節日、民間習俗相連。儂建光和韋小香的愛情故事,讓她又一次忘記了自己的本行,盡管她看到了稻作文化在市場經濟時代的式微,她為之感到惋惜,又不得不承認這是時代發展使然。一個技藝超群的種田能手在鄉村有美好而清貧的愛情,但如果不走出山鄉,貧困仍然會像他的影子一樣難以擺脫。出于對一種單純歲月的偏好,卓婉玉還是放任了自己浪漫的思緒,她信馬由韁地寫道——
生活就像一茬又一茬的稻子,在古老的壯家寨子里循環演繹著播種和收割的故事。十幾年的時光在人生中不長也不短,但足以把一個壯家孩子培養成一個種田能手。燦爛的陽光總是遍灑大地,公正無私,傳遞著天地間的大愛。壩子里的稻田從嫩綠到碧青,從碧青到金黃,肥沃的田野生生不息。年年歲歲稻香襲人,歲歲年年萬物更替。今年的稻穗和去年的稻穗似乎只是走了一個輪回,它們在微風的吹拂下一樣地彎腰頷首,竊竊私語,訴說同樣的豐年話語,或者荒年故事。儂建光從不懷疑自己種田養稻的本事,他相信一個壯家姑娘,不會不喜歡聽那些連稻秧聽了也會瘋長的歌謠。
儂建光的寨子馬薩寨和湯谷寨隔著一座大青山,馬薩寨在南,湯谷寨在北,兩個村寨相隔十六華里,都是依山傍水的種稻村寨。馬薩寨不祭太陽,祭田公地母和祭銅鼓。銅鼓一響,稻秧拔節,百鳥歌唱,人神共舞。儂建光認為這都是些老輩子的活計,一點都不新鮮刺激,現在的姑娘小伙子們,哪個還跳銅鼓舞?哪個還認識田公地母?儂建光的父親在他九歲多時就去世了,家里的兩畝多稻田眼看著就要丟荒。還在上小學四年級的儂建光就輟學回家幫媽媽干農活了。到要犁田的時令,母子倆抬著犁鏵牽著牛下田。母親問,光兒,犁得犁不得?儂建光嗓音脆脆地答道:犁得。好在牛是家里從小養大的老牛,像父親一樣忠厚沉默,偉岸如山。儂建光在田里抹一把汗水,儂母就在田邊抹一把眼淚。儂母看田里的牛和孩子,常常會把他們看成是父子倆。路經稻田的人說,這孩子哪里是在駕牛嘛,是牛在拖著一個娃娃跑么。
湯谷寨“開秧門”③那天,儂建光摸到了韋小香的稻田邊。太陽無言巡行在天邊,春意有情蕩漾在田野,連風兒也帶著暖、帶著催發萬物溫柔的力。瘦硬的田埂也豐滿起來,像男人的筋骨;水田則似一面破碎在大地上的巨鏡,透著不規則的美。插好秧的稻田東一團西一塊,人們在波光瀲滟的田里編織著嫩綠色的壯錦,越編越密實、越編越豐滿。韋小香家今年有個堂嫂剛剛過門,新媳婦在插秧時總是要面對一場暗中進行的“考試”。婆家的女人們站成一排,新媳婦站在中間,大家一步一退,一退一插,就像歌里唱的那樣,“插秧往后退,栽在人腳窩”。新媳婦如果農活干得手生,不能和公婆、妯娌、小姑保持同一進度,眨眼就會被秧苗包圍在秧田里了。那是跟不能生小孩一樣丟臉的事情。
今天的新媳婦就是韋德民家的,儂建光看出她農活兒不咋樣,連韋小香都跟她拉開一個身子的距離了,秧栽到田邊,新媳婦恐怕上不了田埂。送秧苗的韋德民在田埂那邊急得抓耳撓腮,儂建光遠遠地就跟他打招呼,夸他的田耙得平整哦!牛使得好。然后他操起田埂邊的一副空竹籮,挑秧苗去了。
送了兩趟秧苗,儂建光已成功地讓田里栽秧的女人們曉得他的到來,當然,最為緊要的是要讓韋小香注意到他。他看見她起身拿秧苗時瞄了他一眼,再次起身時又瞄他一眼,到后來一邊插秧一邊也偷偷瞄他。那眼光里有羞澀、有欣喜、也有隨著秧田里的水波蕩漾的愛意。儂建光的目光流連在韋小香渾圓的胳膊、結實的小腿,還有她那高翹著的臀部。干農活的好手啊!扎實好看的身子啊!媽媽一定喜歡這樣健壯能干的姑娘做兒媳。每一個壯族青年都知道,情歌是走進戀人心里最便捷的路徑。儂建光終于情思難抑,扯開嗓子開唱:
大田栽秧溝對溝,
勒少勒冒(姑娘小伙)各一丘;
盼望老天下大雨,
沖垮埂子做一丘。
田里的女人們紛紛直起了腰,喘氣、抹汗,看看是哪個“幽騷”④敢來對歌。奇怪的是女人們都用眼睛看韋小香,搞得韋小香的臉燦爛如早上爬上山崗的太陽。壯族人對愛的回答當然也是一支情歌了。韋小香勇敢地把歌回了過去:
一塊大田彎又彎,
一頭有水一頭干;
有水那頭栽糯稻,
無水這邊種牡丹。
歌是對上了,就像把稻秧插進了稻窩。儂建光心花怒放,挽起褲腳就要下田:
一把犁頭兩面快,
犁起田來兩邊翻;
那個小妹嫁給我,
吃完前倉后倉在。
啊呀,呸呸!哪里來的“幽騷”呀?先吃個泥果子!田里的女人們佯裝惱怒,一團泥巴飛來,正砸在儂建光的頭上,他的臉馬上花里胡哨、湯湯水水地掛了一臉泥。女人們的哄笑連蟄伏在泥里的泥鰍黃鱔都探出頭看稀罕,攪得秧田水花四濺、一派歡騰。壯家青年男女經常在田里玩這種打泥仗的游戲,來串寨子的外鄉人,下鄉的干部,城里打工回來口袋里有了幾個錢的回鄉男女,便會受到還在盤田種地的年輕人泥巴戰的“歡迎”。這并不是他們的不尊重,而是種稻人家的一種禮俗。尤其是到了寨子里“關秧門”時,稻秧都栽在田里了,繁重的農事告一個段落,種田的人們就該娛樂一下啦。在最后一塊水田即將插完稻秧前,人們會互甩泥巴以示慶賀。那時節泥團與歌聲齊飛,沒有人可以穿一身干凈衣服回家。那些在勞作中早已瞄好鄰家姑娘的小伙子,那些在歌聲中已經傳遞出愛情密碼的大姑娘,他們的泥團精準又高頻,但坨坨泥巴都充滿柔情蜜意。打泥巴戰打出一個媳婦來,在種田人家是常有的故事。
儂建光那天本可以躲開韋小香扔來的這坨泥團,但是他沒有。他知道,如果躲了,他就可能會錯過一生的姻緣,錯過湯谷寨的太陽——他才是那個在湯谷寨找到太陽的人。
太陽下山,秧苗落窩。大地披上新綠,炊煙飄過田野。儂建光被韋德民請去家里做客。韋小香的父母、哥哥嫂嫂還有來幫工插秧的親戚們圍坐在院子里,竹籮圓桌擺了三桌。壯家人向來熱情,走進家門都是客。長輩們一桌,親戚朋友兩桌,儂建光和韋小香坐在一起,他們已經不再拘謹了,像處了多年的朋友一樣說東道西,從鄰近幾個寨子都認識的熟人朋友到最近熱播的電視連續劇。儂建光感到韋小香比自己更有見識,因為她念書比她多,他用羨慕的眼光望著她,說你真不簡單呀,都讀到了初中畢業。
韋家人對儂建光是有好感的。韋德民有個小弟羨慕儂建光是拿手機的人,這在當時是一個人有本事的標志。他用調皮的眼光看看韋小香,又看看儂建光,說:我們韋家人多喔,你家的米粑粑可舂得夠?
本地壯族習俗,當戀愛的雙方確定了婚事,來接親的男方家,要給女方家的每一個親戚送一個新米舂的米粑粑,村莊的人們大都沾親帶故的,男方家有時要舂幾十籮米粑粑,多到要用馬馱。韋德民在他兄弟后腦勺拍了一掌,去去去,谷種才撒下秧田,就想吃粑粑。建光,走,我們去給老輩子們敬酒。
儂建光被韋德民帶到韋小香父母前,說這是馬薩寨的儂建光,是個種田好手。韋小香的父親哦了一聲,你們寨子有一棟房子是用一棵樹蓋起來的,就叫一棵樹老屋。有一百多年了吧?
儂建光沒想到自己家的老房子會在此刻被提起,忙說:韋大爹,那是我太爺爺那一輩人蓋的,現在我家就住在一棵樹老屋。可韋小香的母親接上了話頭,不無鄙夷地說,都一百年的老屋了,還怎么住人?小伙子,你就沒想到起一棟新房子?
韋母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種田高手又怎樣?單靠種田是蓋不起新房子的,這在鄉村里誰不知道。儂建光頓時羞得面紅耳赤,舉著酒碗不知該如何喝。一棵樹老屋向來都是四鄉八鄰的一個傳說,儂家幾代人的驕傲。儂建光第一次感到一棵樹老屋太老舊,就像一件過時的衣服,讓人難堪、丟臉。他心里沒底地說:要蓋的,要蓋的。
這時韋小香擠了過來,手里也端著酒杯。她大大方方地站在儂建光身邊,像一個待嫁的新娘。新房子老房子,都一樣遮風擋雨。媽,你老觀念了,現在人家城里,房子越老越值錢。
儂建光頓時就像在谷堆里打了個滾兒,有豐年的踏實感。這個妹子是我的了。
田里的水稻揚花時節,稻花的馨香搭乘風兒的翅膀彌漫在田野,若隱若現。這是愛的氣息。儂建光第一次嗅到韋小香身上的體味,就在湯谷河邊。那是他們的初吻,慌亂、急促、羞澀,像牛繩沒牽到牛鼻。儂建光說,你身上有稻花的味道。韋小香說,你身上還有牛的汗味哩。儂建光嘿嘿一笑,沒有牛使力氣,田里哪能開得出稻花來?
這期間,月上中天時,兩個年輕人常常翻山越嶺地約會。儂建光的那部老式諾基亞手機在村里其實只能當擺設,要到鄉政府所在地才會接收到信號。那時只有村委會里才有一部程控電話,五分錢打一次。他們約定好時間守在電話機邊,一聊上便會讓后面排隊等著打電話的人上火。他們抱怨說,現在的年輕人,“串姑娘”不見面,只曉得抱著電話啃。
儂建光的母親請一個在當民辦教師的表叔公去韋小香家提親,表叔公是馬薩寨的寨老,每個壯族寨子都有大家公推的幾個老人當寨老。他們深諳農桑、行事公平、德高望重,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人物。按壯族禮俗,表叔公帶去了紅糖和白酒,用五色彩線捆扎得四四方方,工工整整。表叔公前腳出門,儂母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銀器了。儂母已經見過韋小香,她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能干懂事的姑娘。如果提親順利,下一步就該定親下彩禮了,當母親的總是把事情往前想。儂家祖傳的銀項圈和銀腰帶已經傳了四代人,彩禮不在重,而在祖傳淵厚。
傍晚時分,表叔公回來了,手上還拎著那包提親禮品,這意味著女方家長輩婉拒了這門親事。儂母的臉頓時像下了霜,儂建光都快要哭了。他想起湯谷寨“開秧門”那天,韋德民送他出門時對他說,你要來提親的話,至少要先蓋好新房吧。他當時傻傻地說:我們的一棵樹老屋寬敞著哩,冬暖夏涼呢,扎實好在著哩。韋德民笑了,你這顆稻花腦袋呀,窮得不開竅。回去好好種你的田吧。
如今供奉在家中神龕上、活在傳說中的儂家太爺爺仍然像神一樣存在。太爺爺那一輩人丁興旺,他有四個兒子。太爺爺去山上只伐了一棵樹,就率領兒子們蓋起了這棟百年不倒的干欄式老屋。天知道老祖先那個年代山上的樹木有多大?也只有天才知道太爺爺那一輩人有多能干。一棵樹老屋下面是寬敞的牛圈、羊圈、豬圈,還有堆放糧食、柴火、飼料的庫房;二層大廳四排兩人才能合抱的圓柱,分出中堂和兩邊的廂房。主屋東、西、南三個方向建有走馬轉角的廊廈,可納涼,也供女眷們織布紡紗做針線;雕花木窗至今不腐不朽,靈活如初。只是歷經百年的煙熏火燎后,一棵樹老屋像一個飽經滄桑的黝黑老人,不合時宜地矗立在村頭的一座小山崗上。在儂建光爺爺那一輩,儂家開始走下坡路,家境每況愈下,人丁愈發稀少,更加之父親去世得早,儂建光小小年紀就要撐起這個家,能撐到今天已屬不易了。村里已經有人家起紅磚新房,石棉瓦頂,水泥地面,人畜分離,睡夢中不再有牛羊反芻的聲響,看上去干凈敞亮得多。儂建光不是不想蓋這樣的新房,但是母親說,光兒,這兩年我們才剛吃飽了肚子,米籮里有存糧,媽心里才不慌。我們這一棵樹老屋,好生收拾一下,缺了腳的樓梯補一補,搖晃了的欄桿換幾根,新媳婦照樣可以迎進家門來。
其實儂建光也知道,要蓋一棟像樣的新房,至少也得花上十來萬。這對他來說是一筆天文數字的巨款了,他辛辛苦苦種一年田,收兩千斤左右的谷子,留下自家吃的,賣稻米的收入只有五六百塊錢,加上自己跑點小生意,一年家中凈收入也不會超過一千元。前年稻田遇到一次蟲災,稻子抽穗時又遭了一次風災,正在灌漿的稻子成片倒伏,像陣亡了一支軍隊。秋收下來,差點連吃的都不夠了。盤田種地的人,誰敢保證不遇到個荒年?
能吃飽肚子是一回事,要娶媳婦了,儂建光才認得自己真窮。窮不僅僅是你吃不吃得飽飯、蓋不蓋得起新房,而是你落后于時代,輸了那一口氣;是你要邁向生活的上一步臺階時,豁出小命來也掙不上去。
表叔公那晚出門時對儂建光說,這世道,越來越復雜了。算了吧,人家的門檻高。
第二年三月三,前來趕花街的青年男女成群結隊,花的海歌的河。 儂建光和韋小香不用再在人群中哥長妹短地“丟塊石頭試水深”了。他們找了一處河灣的竹林下,嚴肅地討論了他們的未來。韋小香父母已經接受了鎮上一戶人家的提親,媒人將雙方的八字也要去請寨子里的寨老看了,據說很相匹配。那家人的兒子在縣城一家工廠工作,屬于令鄉下人羨慕的工人階級。他騎一輛嘉陵摩托,每到周末便轟轟隆隆地回到鎮上,還騎著摩托威風八面地來過湯谷寨,那是寨子里出現的第一輛摩托車,孩子們興奮得跟著摩托車跑,叫它“摩托犢子”。不過這倒霉的求婚者出寨子時遇到下雨,那條“水泥路”不給他面子,讓摩托車陷在泥里,最后不得不找來手扶式拖拉機馱走。韋小香笑著說,這說明我們湯谷寨不歡迎他。
儂建光卻笑不出來。他扔了一塊石頭到河里,看著河水的漣漪慢慢平息,恨恨地說:摩托車,我會有的;新房子,我也會蓋的!韋小香卻給他傳達了另外一個危險的信息:我外婆都在教我做鞋子了。
按習俗,剛過門的新媳婦要給男方家的長輩送一雙親手納的新布鞋。不會有人告訴她鞋子要做多大,男方的長輩們穿上是否舒心、合腳,就看出新媳婦的手巧不巧、心細不細了。這就像新媳婦頭一次栽秧一樣,是一次入門考試。因此,這也是定親階段女方家必須教的功課。
儂建光那一天深受刺激,他向韋小香道出了自己想了很久的一個決定:外出打工。韋小香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說,可惜了你這一身種田的好手藝。儂建光回答得很干脆,不可惜。田里產的谷子,填飽肚子倒是沒有問題,但我還是窮。蓋不起新房子,買不起摩托車。我可不想當一顆谷種,年年都只生長在這巴掌大的稻田里。他還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活法,我們夠倒霉的,活得跟我們的爹娘一樣,跟我們的爺爺奶奶一樣,跟我們爺爺的爺爺、奶奶的奶奶一樣。電視上天天說新世紀,可我們這里跟上一個世紀有啥區別?寨子里有點本事的年輕人都打工去啦,一兩個月的收入比地里一年的收成還多。過去我是舍不得我媽,丟不下種田的那點本事。現在連我媽也想明白了,我不出去打工苦錢,她喜歡的媳婦進不了門。
儂建光沒有想到的是,韋小香愿意跟儂建光一起外出打工。其實她早就想離開寨子了,她要跟儂建光一起去山外看世界,看城里的超市是什么樣子,看電梯怎么一下把人提升到幾十層樓高,她甚至還沒有見到過一列真實的火車如何在大地上奔跑。她還有一個夢想:要去看大海。因此韋小香對儂建光說,我們就去廣東打工吧,聽說那里好掙錢,離大海也近。
田園牧歌般的生活就這樣被現實肢解。這是一種幸運還是一種遺憾?遠離故鄉的年輕人,總有一種逃離了樊籠的喜悅和期冀。他們把單調乏味、貧困落后又看不到希望的鄉村甩在了身后,連母親揮動的手臂都來不及多看一眼,眸子里的渴望全交給了未知的遠方。這是一群試圖渡過貧窮海洋的探險者,新大陸在何方,在他們轉身離開家鄉時,并不十分明了。
第四章
13
卓婉玉認識儂建光時,已在他身上看不到一個種田能手的蛛絲馬跡。夫婦倆已然成為融入城市生活的打工者。小兩口去布料市場批來面料,韋小香對照樣板設計、裁剪、縫紉、刺繡,儂建光熨燙妥帖,裝上掛鉤,再上門安裝。韋小香對面料、顏色、款式,以及窗簾與窗紗、窗簾與簾頭該如何搭配,有著天生的審美情趣。潮流與時尚,她一看就會,領悟力極強。他們的價格公道合理,總是比別人家的優惠便宜一些,做工又好,從不打馬虎眼。再加之有自己獨特的設計風格,面對顧客謙遜、低調、熱情、勤勉、周到,慢慢地就贏得了客戶。韋小香告訴卓婉玉,開店一年后,他們就風風光光地回鄉結婚,儂建光體面地完成了提親、定親、迎親的鄉村傳統儀式。送去湯谷寨的粑粑,不是用馬馱,而是用車拉。當寨子里的人們說,種田的人怎么會去做窗簾了呢?儂建光會笑呵呵地說,社會復雜,錢不好掙。城里沒有稻田,生活變化快,趕得人轉過來轉過去的,慢慢你就找不到自己了。就仿(像)你撒下稻種,長出的是麥苗。
盡管那時儂建光家還沒有蓋新房,但他們在城里已經租了帶電梯的廉租房,有了自己的店,還買了一輛二手微型車,在外出打工者中已算是令人艷羨的成功者了。這些年他們的計劃是:等陽陽可以讀小學了,就把她接到城里來上學,一直供她上大學,以后考個公務員,當干部,做大事。韋小香說,等我們陽陽成了城里人,我們就是城里人的父母了。現在那些城里人,三四代以前,有幾個的祖先不是從農村里出來的?
韋小香在跟卓婉玉描述他們的未來時,眼睛里有憧憬,也有掩飾不掉的哀傷。她說:“我們不怕每天都淌完最后一滴汗水,不怕熬更守夜地趕工趕活,不怕在城里遭人白眼受人氣,人能經受的所有苦和累,我們都能忍受。可是有哪個像我們啊,親骨肉被人抱走,不是一個,是兩個!”
“什么兩個?”卓婉玉驚訝得合不攏嘴,“難道你們還丟失了一個孩子?”
那是個沒有陽光的上午,她們在湯谷河邊洗衣服。河水仿佛也被卓婉玉的追問嚇住,瞬間靜止不流淌了。河心有個波浪剛剛冒出來,竟然也被嚇得縮頭回去,躲進暗流里。
韋小香像泄露了天機,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嘴。手里的一件短上衣從河水里漂走,她卻渾然不知。
一個秘密不經意間被揭開。卓婉玉跳下河里,撈起那件正在漂走的短上衣,回頭看見韋小香淚流滿面的臉。她沒有哭出聲來,但讓人能感受到她的悲傷正像浩蕩的河水一般涌上來。
太陽照亮出遠門的人的路,月亮為回家的人點燈。儂建光、韋小香是在一個太陽初升的早上離開的寨子。那天的太陽從山梁上跳出來,真大真紅啊。他們坐在鄉村中巴的頭一排。儂建光悄悄對韋小香說,我們就要進城了,進城掙大錢去了。我們的好運就要來了!
不過他們的第一次打工之旅并沒有去沿海。儂建光說社會復雜,我們先在春城看看運氣,有點本事了再去看大海。剛去到省城時,他們的夢想就像寨子里的神話,跟眼前的世界完全不搭界。韋小香找工作沒有儂建光順利,到了城里她才知道自己在村寨里尚能引以為傲的初中學歷,在省城幾近于沒有文化。她先是去一家房產中介公司,人家問她會不會用電腦,她說不會,只會開電視。部門經理就給她幾頁紙的手機號碼,讓她挨個打電話。大哥,你在金孔雀城的房子要賣嗎?大姐,蔚湖樓盤下月十八號開盤,從一室一廳的小戶型到湖景別墅,價格優惠。她的蹩腳普通話,常常招來人家極不耐煩的嗆聲:別亂打電話!房產中介每月只給她三百元的底薪,談成一樁買賣了,她和其他參與的人才可從交易價格中提成百分之二。韋小香打了三個月的電話,一樁交易也沒有談成,連吃飯錢都掙不夠,倒覺得一個城市的人都在討厭她。要是在村寨里,做事做成這個樣子,她只有去投湯谷河了。
韋小香后來看到一家小餐館招女服務員,月薪八百元。她去應聘了,從洗碗工干到大堂里的點菜員。盡管她會把“韭菜”寫成“九菜”,“紅燒獅子頭”寫成“紅少四子頭”,但只要大廚看得懂就行。老板是個肚腩肥厚的中年男,他很賞識韋小香的機靈勁兒,半年后就提拔韋小香到柜臺收賬,這活兒對韋小香來說不難,加減乘除在計算器上啪啪啪一打就可搞定。難的是每晚打了烊,關了店門,老板要留韋小香在店里對賬,常常一對就對到十一二點。有一次,老板的手摸到韋小香的大腿上。韋小香果斷地推開了那只臟手,起身走人。老板在身后說,我加你工錢。韋小香頭也不回,再也不去這家店上班了。
儂建光的第一份工作是鋼筋工,用鐵絲將鋼筋捆扎成長方形、圓柱形的籠子,這是一項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工作,不到一個星期儂建光就將手里的老虎鉗用得像使鐮刀,捆扎那些堅硬的鋼筋,其實跟在田里捆扎一捆稻子一樣嘛。只是現在他脫掉了草帽戴上了安全帽,扔掉了鐮刀鋤頭拿起了老虎鉗扳手,不是在水田里而是站在城市的高樓上。他開初挺為這份工作自豪的,說我們現在是工人階級了。
那時他們居無定所。儂建光住在建筑工地的工棚里,二十幾個人一間大屋子,上下三層木板床。韋小香有一次去看儂建光,還未走到門口就被里面的氣味熏得進不了屋。韋小香找工作也盡量找那些能包吃包住的東家,也大多是六七個打工姐妹擠一間鴿子籠一樣的屋子,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姐妹們隨時會為誰占用衛生間久了,誰的牙膏被人偷擠了,誰晾曬的衣服擋住了光線和空氣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休。有個晚上三個姐妹在房間里廝打爭吵,另外兩個人仍然能呼呼大睡,韋小香哭著勸解她們說,求求你們別打了。我們都是離開父母出來掙錢的呀,不是來打架的。
城市不是一頭易于駕馭的忠厚老實的老牛,它有點像一條惹人喜愛的別人家的小狗。它對你狂吠,你仍然喜歡它,它甚至咬了你一口,你還是恨它不起來。有一個星期天,儂建光和韋小香在公園里時,一條貴賓犬沖著他們不停地叫,狗主人拉都拉不住,只能歉意地對兩人笑笑,任由那小狗叫。
它是不是聞得出來我們是打工的?我們鄉下罵人,說連狗都看不起你。韋小香跟儂建光說,這不是我們要的生活。這個城市讓我討厭。
他們在省城打了一年工后,只開闊了一些眼界,并沒有掙到什么錢。一個包工頭還差著儂建光兩千多元的工錢,人卻像天空中的鳥兒,再也不見蹤影。韋小香在城里換了幾項工作,干得都不順心。社會復雜,錢不好掙。爹媽生的都是腦袋,但里面的瓤子轉速不一樣。人家是摩托車汽車的轉速,每分鐘轉一兩千轉,我們還是牛車的轉速。儂建光春節回鄉過年時和鄉黨們喝酒,說起這一年的打工經歷時,不得不這樣感嘆。
有個老鄉說青山州的朗沙銻礦在招工,招聘的工人都要送去培訓,學習采礦技能。韋小香對儂建光說,我們過去懂得的東西,離開寨子都不管用了,我們還是去學點本事吧。省城是大了,樓是高了,街道是寬了,超市里東西是多了,可那都是人家的。我們連逛公園的時間都沒有。
就這樣,他們重新回到大山里。兩人順利被礦上錄取,經過半個月的培訓,儂建光下井當坑道工,韋小香因為文化考試分數較高,被分配在選礦車間照看洗礦機。朗沙銻礦雇有七百多名員工,他們大多是來自鄉下的年輕人。銻礦公司對職工進行半軍事化管理,敲鐘下井,準點開飯。比起之前儂建光和韋小香在城里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的生活,朗沙銻礦讓他們有了穩定感和歸屬感。工作雖然危險辛苦,工資也不是很高,但至少每月是按時發放的。礦山的勞保福利也不錯,夏天有降溫費,冬天有取暖費,坑道工還有額外的補貼和勞保。儂建光那時對自己從一個種田能手轉變成一個礦工,感到很滿意。工人老大哥了嘛,農民兄弟始終是老二。
礦工們的集體宿舍像大學的校舍,儂建光在城里打工時住建筑工地的工棚,韋小香來看他時,那氣味逼得她簡直不敢進屋。礦山上也很注重企業文化,周末時礦上會在宿舍區燃起一堆篝火,讓來自各民族的大姑娘小伙子唱歌跳舞喝啤酒吃燒烤。空山曠野,篝火熊熊;青春騷動,情歌綿長。有的年輕人在歌舞聲中找到了自己的終身伴侶,有的情歌唱出了頭,未婚先孕。對前者,礦山給一個月不帶薪的假,放有情人回老家結婚;對后者,掃地出門,不再聘用。礦山實施的規章制度,像軍隊一樣嚴格。
有一天,井下拉礦石的電纜車纜繩繃斷了,五輛礦石車從井口呼隆隆地順著礦井坡道沖下來。儂建光和幾個去掌子面的工友正走在坑道里,他們聽到了前方的呼喊。儂建光死命將自己貼在坑道壁上,五輛礦石車像一頭暴怒的巨龍從他肚子邊呼嘯而過,帶走了他身邊的工友小沈。那是死神第一次以鋼鐵怪獸的模樣與他擦肩而過,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干坑道工的風險。帶他的師傅老莫說,今年的指標又超了。儂建光問,啥指標呀師傅?老莫漠然地說,死人的指標。小狗日的,以后在井下你給我警醒點。莫憨頭憨腦的。
儂建光被嚇飛了魂兒,夜夜做噩夢。下工后韋小香拉他去活動室打康樂棋,去錄像廳看錄像,去河邊散步,都不能寬慰他的夢魘。他說小沈比我還小一歲,還沒有女朋友。那天我要是慢半步,被礦石車帶走的也有我呀。我死了你怎么辦?我媽媽怎么辦?我連男人都沒有做全,冤不冤啊?這社會真是復雜,復雜到你什么時候要死都不曉得了。我們還是回去種田吧。窮是窮一點,但是安全。小香,我們回去吧。
但韋小香很喜歡礦山的生活。她說我們回到寨子里,來迎親的人肯定就不是你!這一句話讓儂建光絕望。為了成為去韋家迎親的那個幸運兒,他必須向死而生。
那期間他們的感情急劇升溫。兩人在一起時,韋小香極盡溫柔,百般安撫。有個星期天,他們摸到山上一間看林人的小屋,空山鳥語,山花燦爛。黃鸝、百靈、畫眉、云雀、杜鵑、斑鳩還有布谷鳥,在山林里此起彼伏地大合唱。儂建光說:“布谷鳥叫了。”
韋小香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依偎著他說:“既然已經洗干凈腳上的泥了,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家里浸泡的谷種該發芽了。”儂建光幽幽地說。
“別去想稻田里的事了,我們現在是工人階級。”她用嘴堵住了儂建光的嘴。“我們現在努力干,等攢夠了錢,以后還要當老板哩。”
在失望與希望中,他們偷嘗了禁果,自此一發不可收拾。他們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地就懷上了,連怎么解決難題都不知道。在寨子里遇到這樣的事,還可問媽媽、問外婆,在這里他們能找誰幫忙?儂建光不可能去問他的師傅,韋小香只能將肥大的工裝套上,再熱也不換下身。他們曾想到去做人流,但又害怕出事,傳出去了名聲不好,也想把娃娃生下來。在這猶豫徘徊中,肚子眼瞅著就隆起來了。就像要灌漿的稻穗,該飽脹起來的時候,藏掖只是徒勞。
選礦車間的年主任把他們的事報到礦上,抱怨說上個月已經開除三對了,這個月還得開除幾個。這篝火讓年輕人上火,燒不得了。礦長沒有想到的是,總經理褚志讓他把偷吃禁果的人都分別叫他辦公室,他要一個一個地審。礦長感到奇怪,除非有領導和投資商來參觀視察,褚總一般不常來礦上的。這點小事還勞他大駕?
儂建光和韋小香被叫到褚志的辦公室時,褚志的眼睛亮了一下。眼前這小伙子長得健壯、帥氣,五官端正;女的豐滿、勻稱,眉眼開闊,似含苞待放的花蕾。他們目光潔凈,面帶羞澀和膽怯,仿佛深山老林里從未吸到過污染水源的一對小鹿。褚志裝模作樣地翻看桌上的一頁紙,那是儂建光寫的保證書。他在上面說再也不會犯這樣的錯了,希望礦上能原諒他們。褚志問:
“你們是哪里人?”
儂建光說:“我們都是廣疇縣的。我是馬薩寨的,她是湯谷寨子的。褚總,我們曉得錯了。”
褚志始終板著臉,問了兩個年輕人的家庭情況,父母都是干啥的,有幾個兄弟姊妹,兩人上過什么學,有沒有得過什么病,從前在哪里打過工,甚至平常有什么愛好都問了。最后褚志才說:
“你們婚都沒有結,就搞出這種事情來。按礦上的規章制度,我必須開除你們。我還要扣你們這個月的工資。”
韋小香一聽說真要被開除,羞愧加氣憤,眼淚就下來了。她哭著說:“褚總,求求你不要開除我們。我們會好好干的,我們都喜歡在礦上干活。”儂建光倒是恨恨地問了一句,難道我們談戀愛也犯法?
褚志冷冷地說:“我不管你們談不談戀愛,只管你們生不生孩子。我這兒沒有幼兒園。”
儂建光說:“不要以為你有錢,就可以欺負我們。我們也會有錢的。”
褚志輕蔑地笑了,“是嗎?等你有了錢,再來欺負我好啦。”
褚志說完這話心里忽然有些發涼。仿佛說了一句懴語,讓人心生后怕。今天早上他的車撞了一只受傷的烏鴉,就像撞了霉運,讓他很是懊惱。當老板的人,大都講迷信。褚志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們走吧。我告訴財務,不扣你們這月的工資了。”
第二天,精選車間的年主任就找到韋小香和儂建光,請他們到一家小飯店吃飯。年主任先說了一通礦上的規章制度,要開除他們也是照章辦事。然后年主任問他們下一步打算怎么辦。儂建光喝了一口悶酒,說能咋辦?家里是沒臉回去了,再找地方打工去吧。
年主任問:“年輕人,你們就不想想,孩子生下來你們怎么養?你們住哪兒?誰來幫你照顧產婦和孩子?”
儂建光被問住了。他真沒有想過養孩子這個問題。礦上醫務室的醫生說韋小香肚子里的孩子已經有五個多月了,引產已不可能,必須生下來。他們現在所有積蓄加起來,還不到三千元。如果他們再去城里打工,這點錢租房子都不夠。
又喝下幾杯酒,韋小香兀自在一邊抹淚。年主任說:“我給你們一個建議吧。我是真心同情你們,才想幫你們一把。我聽說城里有戶人家愿意收養個娃,房子、營養費和其他生活費都由他在縣城負責提供。生下來如果是女孩,給兩萬,若是男孩,給五萬。你們覺得如何?”
韋小香大聲說:“你這是叫我賣自己心頭上的肉呀。我不干!”
儂建光沒吭聲。
年主任繼續說:“我們車間的劉姐,前些年在廣東打工,跟人生下一個兒,養在工棚里,后來生了病,終于養不起了,還是給人抱走了。至少救了一條命吧。你們知道一萬塊的百元大鈔有多重嗎?二兩而已。而你在井下挖礦,每月要出二十噸礦,才能拿到六七百塊錢,兩錢重的薪水。再說了,我曉得你們壯族人好面子講規矩的,這三天的酒席不擺,迎親歌和送親歌都還沒有唱,新媳婦的肚子就大了,你們讓娘家人怎么把新娘子背出家門呀?⑤ 他們的臉往哪里擺呀?生下來吧,拿一筆錢遠走高飛,等身體養好了,再回家辦酒席。你們這樣年輕,以后還怕生不出娃來?”
儂建光那時還從沒見過一萬塊以上的大錢。這時有人來幫你解決了一個大難題,還給你一大筆錢。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好事情?按小時候的說法,秧田里撥開秧苗照照自己。你除了能駕牛犁田,無文化無技能,懵里懵懂,赤手空拳出來打工闖社會,社會又那么復雜,空有一身力氣,哪里有掙大錢的機會?自小沈出事故死了后,每天下井儂建光都覺得自己不是被礦車撞、就是被冒頂的礦石砸、被醒來的啞炮炸飛、被冒出的井水淹沒、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徹底掩埋。他再也找不到做一名礦工的滿足感了。每月冒著生命危險掙這點錢,何時才能翻身?儂建光日思夢想的一輛摩托車要五六千塊。他始終認為,要騎上這樣的一輛摩托車,應該是在夢里。
年主任還說,你們快活一陣子,就掙到了一斤重的大錢,多少人還要花錢才能讓下面那根東西消停下來哩。多年來,這句下流話讓儂建光一想起來就恨不得掐死那個尖嘴猴腮的家伙。但在當時,他就像想做壞事的孩子受到了教唆和鼓勵。
當年主任再次向他舉起酒杯時,他含憤飲下了這杯“苦酒”。
半年后,韋小香順利產下一個男嬰,年主任和儂建光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韋小香依依不舍,哭著罵年主任是禽獸,要挨雷劈;罵儂建光不是個男人,連自己的骨血都要賣,以后怎么做人呀!
年主任勸說道:“小韋你不要這樣講,這是給小娃找個好人家。你生下來的這個娃,就是風吹到石頭縫里的種子,長得出來算他命硬,你們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個能耐。有錢嗎?有房子嗎?能供他讀書嗎?種田人家的娃,還是種田的命,頂多出來打個工,就像你們一樣。能生不能養,那就交給養得起的人。你們年輕人出來做事,要懂規矩。我們是簽了合同的,你們也按了手印。今后我們最好不要再見面,你們拿到這筆錢,去城里開個店,做個生意啥的,好日子還在后頭。你們要來找這個小娃,我就分分鐘讓你們沒法做人。”
儂建光問:“你要把小娃交到誰家?”
年主任說:“我用我堂屋里祖先的牌位向你保證,這娃肯定是到有錢人家吃香喝辣,你就放寬心好了。這是孩子的福報哩。”
多年來儂建光夫婦從不向人提起這段往事,這是他們人生中深感羞恥的經歷。就把它當成一場噩夢吧,噩夢醒來,總得面對生活。他們重新回到省城,像兩頭深受創傷的小獸,用飽浸了血和淚的“第一桶金”終于實現了自己開家店的夢想。那些年小兩口在城里早晚打拼,趕活兒常常干到天亮。生下儂陽陽后,像大多數打工者一樣,他們把孩子放在了鄉下。小兩口第一個孩子被人抱走,不僅僅是這個小生命沒有名分,還在于作為礦山打工者,他們真的養不起、無法養。誰給你報戶口?誰給你帶孩子?誰給你上幼兒園?更不用說有個病痛啥的。在城里養個孩子,是要講成本的。而在村寨里,這個成本根本不存在。孩子就像一只小仔鴨,在稻田里跟隨一茬又一茬的稻谷自由自在地長大。我們不都是這樣長大的么?
儂建光總是寬慰韋小香,社會那么復雜,我們鄉下人要走出來,哪有不吃點虧的?我們仔細帶好儂陽陽就是了。他們樸素地想用對第二個孩子的愛來為自己贖罪,但就這一點愿景,也被無情地斬斷了。
即便是日夜流淌的湯谷河,也流不盡韋小香心里的哀傷。青春的代價痛到骨髓,艱辛的往事不堪重負,讓他們難以面對。卓婉玉不敢相信一對父母會連丟兩個孩子,天底下沒有比這更讓人萬箭穿心的悲劇了。簡直讓人不能不懷疑人生!誰在安排他們的命運?如果她知道,她相信自己會勇敢站出來,跟他血拼一場。卓婉玉問:
“你們后來就沒有那個孩子的消息了嗎?”
“我們再也沒有回過郎沙銻礦了。一想到那些事,我都會氣得發抖。婉玉姐,我們這樣的打工者,年輕只是成本,不是資本。我們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好貴好貴的成本。”
卓婉玉默默地看著她,連一句寬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14
卓世民的線人游六指給他打電話說,道上有個小弟曾經欠他一個人情,現在一家修車廠打工。他們有一天在一起吃飯喝酒時,這小子說前幾天修車廠老板讓他們把一輛七成新的長安越野車拆了。不知這車是不是肇事了。
難怪警方查不到那輛車!
普大衛曾經向卓世民通報過,警方通過監控錄像做大數據分析梳理,鎖定了一輛白色長安越野車。但車牌號是假的,車也不見了蹤影。卓世民馬上通知普大衛帶人去查那家修車廠。兩個小時后,普大衛打電話來說,這修車廠關門了,老板不見蹤影,只剩下個看門的老人,這線索就斷了。普大衛最后說,卓局,我們見個面吧。有樁事情得向你當面匯報。
他們約在一間茶室見面,普大衛早定好一個幽閉的小包間,獨立、安靜、隱秘。這是久干密偵工作的人的習慣,他們的身影要么在鬧市,要么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卓世民先到,普大衛進來后便開門見山,“卓局,你那事,看來攤上大案了。”
卓世民笑而不語,等下文。
普大衛開始在自己師傅面前梳理一個個疑點。他根據上次卓世民提供的線索,在查車和電話號碼時,鎖定了兩個犯罪嫌疑人曹前貴和趙四毛。前者兩次服刑,后者四次進監獄。他們都犯過人口拐賣罪,都和公安部A級通緝犯五孃有過關聯。她是他們的上線。趙四毛第四次犯案是參與團伙詐騙,這個詐騙團伙的主謀也是五孃,但案子偵破時仍然沒有抓到她。有線索表明她逃到了境外,所以這些年一直不見她的蹤影。這個女人不是一般的狡猾。曹前貴使用的那個電話不是他本人的,是一個掛失的號碼;那輛白色長安越野車又莫名地被拆解。普大衛說他預感到這個小孩拐騙案可能和五孃有關,但他想不出此案的“因素”在哪里?更為奇怪的是:當事人竟然主動去撤案了。他向省廳刑偵局武鋼局長匯報了案情,同時也和青山州警方取得了聯系。那邊是朱正副局長負責。他說既然當事人都來撤案了,這事兒就可以先放一邊。卓局,我感到朱副局長那邊好像也不希望我們插手。
“你沒有告訴朱正五孃這條線索吧?”
“沒有。師傅,推論的事情,永遠爛在肚子里。你的話我可沒有忘。”
“那倆小子的照片有嗎?他們哪里人?”
普大衛從手機里調出照片發給卓世民,“趙四毛是春城本地人,孤兒。從小在社會上混,幾乎在監獄里長大。曹前貴是青山州廣疇縣歇馬鄉南山村人。”
“南山村?”卓世民失口叫了一聲。
“怎么了,卓局?”普大衛很少見到卓世民這樣失態。
卓世民的腦海里已經像落了一發炮彈,炸得他眼前陣陣暈眩。就像人被猝然震醒,回憶紛至沓來,沉重得讓人難以承載。
“沒什么。”卓世民扶著額頭說,“我知道那個村莊。”
“在那里辦過案?”
“嗯。還在那里打過仗。”
普大衛滿眼崇敬,“師傅,能給我講講嗎?”
三十多年前,南疆烽火連天,偵察連長卓世民奉命進駐地處邊關的南山村。那個村莊有兩件事情讓卓世民記憶深刻,一個是邊民們的忠勇善良,一個是村莊的窮困與貧瘠。到處都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石山、石頭,除了石頭縫里的一點莊稼,大地上沒有多少綠色,令人眼目生痛。老鄉們沒有更多的話,只是把戰士們都拉進家里,送上剛從鍋里撈出來的新鮮玉米棒子——那是他們能拿出來的最好食物;燒上一鍋水,讓每一個戰士都燙腳——這是他們表達感情的唯一方式。而在這個村莊里水比油還珍貴。部隊在那里作戰時,正是旱季,只有“栽水坑”里才有點水。所謂“栽水”,不過是在地上刨一個坑,雨季來臨時儲存天上的雨水。那水就像在干涸的土地上栽一棵樹一樣難。這一坑水,老鄉們要用一年。部隊進駐后,栽水坑里的水都臭了,墨綠墨綠的漂浮著各種微生物。老鄉們成群結隊地去山下挑來清潔的泉水,把水燒開,裝進部隊發給他們的軍用帆布水袋里,冒著槍林彈雨送到前線哨卡和陣地上。他們說,解放軍為我們打仗,不能連一口熱水都喝不上啊。他們甚至還把滾燙的粥都背到了陣地上。那像武裝帶一樣穿在身上的帆布口袋并不隔熱,許多支前民工的背都燙破皮了。從村莊到前沿陣地,是一條約三華里的崎嶇山路,炮彈隨時會飛過來,敵方的狙擊手也會時不時打冷槍。有三個支前民工就犧牲在送水送粥的山道上。士兵們捧著一碗碗熱粥,眼淚水嘩嘩地掉進粥碗里。都說戰場上男兒流血不流淚,不輕彈的眼淚又何其珍貴?那是一段青春和熱血、犧牲與奉獻相伴的豪邁歲月。
南山村還有一個人和卓世民結下了生死戰斗情誼,他就是村長曹前寬。他也是地方上支前民兵連長。兩個連長年齡相仿,性格相投,一個喊卓連長,一個叫曹連長,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他們常在一個大口缸里喝酒,一張木床上抵足長談,一起在訓練場上摸爬滾打,當然,更在同一條塹壕里為國戍邊。卓世民教會了曹前寬使用偵察連的各種槍械,曹前寬也讓卓世民很快就熟悉了當地地形及風物民情。在和平年代,邊境線兩邊的邊民常有往來,曹前寬甚至在那邊還有酒友。他說那邊的一個公安屯屯長,最喜歡喝他家釀的酒。那人在這邊有個苗族親戚,過去常來往的。對一個偵察連長來說,沒有比曹前寬更合適的帶路人。卓世民對曹前寬說過,曹連長,在戰場上,你就是我的眼睛。
有一場戰斗讓卓世民多年以來難以忘懷。那次他率一支偵察小分隊上前線,曹前寬在前面帶路。小分隊通過一條山澗時,尖兵班的一個戰士不幸觸發了一枚絆發雷。這種地雷就只有一個月餅大小,在戰區比螞蟥還多。由于是塑料做的地雷殼,普通探雷器很難探出來,一炸就奪人一條小腿。地雷一響,敵人的機槍火力馬上就覆蓋了整條山澗。偵察分隊被壓在澗底,處境十分危險。山澗里就像猝然下起了一場冰雹,被機槍子彈掃斷的樹枝樹葉紛紛下墜,如無數中彈倒下的生命。受傷的那個戰士在痛苦哀叫,尖兵班長在喊衛生員,步話員忙著呼叫后方炮火支援,卓世民大聲命令每一個人都隱蔽好不要亂動。他需要時間來作出判斷。就在這猝不及防之時,卓世民看見曹前寬背一挺班用機槍,像一只猴子一樣幾步躥到一叢竹林前,他壓下身邊的一根楠竹,抱著竹梢一彈,就躍到一棵大青樹上,在樹丫上架起機槍就是一通猛射。在敵人的火力被壓制的那一瞬間,卓世民帶著偵察分隊和傷員全身而退。不到一分鐘時間,從敵方飛來的炮彈頃刻間就將那條山澗打成一片火海。在戰場上,生死就在毫厘之間,敢于挺身而出,把危險擋在身前的人,才是真英雄。當時大家都認為曹前寬肯定“光榮”了。可到晚上,這條漢子一身硝煙地回來了。
當年那個在槍林彈雨中躍動的身影,到今天依然讓卓世民擊節贊嘆,他對普大衛說:“就是一個經過特殊訓練的偵察兵,都不會有曹前寬那樣的戰斗素質和敏捷身手。”
“卓局,這個曹前寬,后來怎么樣了?”
“他當全國民兵英雄了嘛。”卓世民還沉浸在回憶中,“我后來負了傷,在醫院一躺就半年多。我是在報紙上看到消息的。”
“后來,就沒有聯系了?”
“唉!”卓世民重重嘆口氣,“有些人,在不合適的時候,不如不見。”
不是所有的回憶都美好。有一種記憶會像火紅的烙鐵一樣烙在心頭,一想起來就莫名疼痛,以至于人們情愿選擇回避。多年來,南山村并沒有從卓世民的記憶中抹去,更不用說那些與他并肩戰斗過的人們。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的一個秋天,卓世民作為省廳督導組成員之一,到青山州指導打擊人口拐賣專項行動。那時這個地方拐賣婦女兒童犯罪猖獗,甚至在公安部都掛了號。卓世民在聽取案情匯報時才得知,他曾經戰斗過的南山村也有人涉嫌人口販賣。而且不是一兩戶,幾乎全村的人都參與了。有提供拐賣信息的,有負責中轉的,有參與窩藏的,有提供交通工具的,有一手買進一手賣出的。人們似乎認為這是一件有財大家發的輕松生意。當大多數人都突破了倫理和法律的底線,底線就不存在了。朱正那時還是州刑偵支隊副支隊長,專門負責州打拐辦的工作,他告訴卓世民說:
“去年秋天打擊過一次。可我們一進村,全村的男人都像猴子一樣躲進大山深處去了,抓都抓不到。”
“怎么可能?打仗時那個村莊我駐扎過,村里人好著哩。”
朱正知道一些卓世民的光榮經歷,他說:“卓局,你那時是解放軍,軍民魚水情,軍民一家親。我們是警察,他們怕我們。”
卓世民白他一眼,“警民就不能一家親了?壞人怕你,好人憑什么要怕你?那里為什么會成這個樣子?”
朱正說:“因為窮么,那個村莊的人家常常窮得連鹽巴錢都有不起。媽的,沒見過比那里環境更惡劣的地方。不打仗了,人們一身的力氣好像都找不到地方使了一樣。外面的人都有生意可做,他們連大山都走不出去。‘賣白菜不如生個娃賣,養豬不如生娃賣,這話就是從那個村莊里傳出來的。卓局,我們這里的山村,教育程度低,年輕人都沒有多大謀生的本事。如果最早外出打工的那個人做了泥水匠,那他可能帶著大半個村子的人都當泥水匠。因此你可以看到很多木匠村、銀匠村、鐵匠村。要是那個最先走出去的人干的是拐賣人口的營生,那他可就帶了一個壞頭了。南山村一個村莊的人都姓曹,還沾親帶故的,宗親觀念極強。一人涉案,舅子老表啥的都牽涉進去了。”
卓世民那次直接指揮了青山州的打拐行動。他的指揮部就設在廣疇縣公安局,朱正帶人去南山村抓人時,說,我們計劃晚上八點就把村子封起來,只準進不準出。凌晨一點警力進村。每一個犯罪嫌疑人的住所也都摸清了。卓局要不要親臨一線指導?
卓世民想不到自己的人生會如此戲劇化。從警以來,他第一次對要被抓捕的犯罪嫌疑人心生憐憫。他們曾經都是多么淳樸善良的人們啊!打仗那年,南山村的每戶家庭里都住了半個班的戰士,老鷹山收復戰打響后,從火線抬下來的傷員、犧牲的烈士,都要在南山村的戰地醫院臨時處理后再轉運。村里的那些大爺大媽們,會守在山道邊,每抬下來一副擔架,他們會撲上前去揭開被單看一看,如果發現是在他們家住過的戰士,他們會像失去自己的兒子一樣哭得呼天搶地。
卓世民不愿意再去面對南山村人的哭聲,更何況此哭與彼哭,含義大不一樣。他說我還是在指揮部統籌全盤吧。朱正在行動結束后來匯報說,在南山村一共抓了十三名犯罪嫌疑人,無一漏網。犯罪嫌疑人有男有女,有上線也有下線,有核心骨干也有外圍通風報信的人,他們大多是為一個叫五孃的人跑腿,賣一個娃也就掙兩三百塊錢。一個村莊里只有兩戶人家沒有參與犯法。一戶是村長,另一戶是個小學老師家庭。
卓世民眼睛一亮,問:“村長叫什么名字?”
朱正翻翻案卷說:“曹前寬。”
卓世民長吁一口氣,說:“他還在當村長啊。我要去南山村看看這個人。”
朱正說:“卓局,你不用去了,他現在就在我們的拘留室里。”
“什么?你把他也抓了?”
“上午,他帶幾個老頭老奶來局門口鬧事,要我們放了他們的人。我們請示縣里后,就把他拘起來了。”
“胡搞!”卓世民一拍桌子,把對方嚇得一愣。卓世民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掐著額頭說:“帶我去見他。”
但那一次,卓世民終于還是不愿意面對他的生死戰友曹前寬。他只是隔著一扇玻璃,看著那個戴著手銬、蜷縮在拘留室一角的山村老漢。這個與他同庚的老戰友,看上去怎么顯得如此蒼老?他頭發凌亂,穿一件靛青色翻領運動衫,因年頭久遠已變成灰黑色,上面布滿洗不掉的油漬和歲月的風塵,袖口損邊掉角,衣領只有半圈,腳上的解放鞋前面露出了大腳趾、后面也張了嘴。卓世民滿眼熱淚,很想推開門進去,一把摟住他;更想為他擺一桌,哥倆大喝一場,痛痛快快地講一講分別這些年來的風風雨雨。
但是他沒有。他在外面默默站了一刻鐘。
回到辦公室,卓世民婉轉地告訴朱正,朱子,這個人打仗的時候可是我們的英雄,那時你還在上小學吧?他不過是想為他村子的人說幾句好話,求個情。
朱正也是個聰明人,他說:“那我們把手銬給他取了,教育教育,放他回家。”
15
歲月艱辛,往事沉重。現在,南山村就是一部重新放映的老電影,勾起卓世民戎馬倥傯生涯的無數回憶。退休以前,他工作太忙,只是偶爾會想到那個村莊,以及那里的人們。他記得那次專項行動之后,省廳和縣里組建了一個綜合防治小組,抽調了一批干部進駐南山村,一年后他看到一個簡報說,政府出錢給村里接了一根引水管,徹底解決了人畜飲用水難題;村莊的風氣也已大為改觀,過去村里人連鄰居家的香腸都要偷,現在通過教育大家勤勞致富,人心思變,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去了,不再干邪門歪道的事情。一年來連打架爭吵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這個村莊的人和事就像一件已經完成的工作,在卓世民的腦海中漸漸走遠了。
往事就像一壇塵封多年的老酒,一旦開啟,經年的回憶撲面而來。這就是女兒說的退休老人的懷舊吧?但凡人經歷了那么多事,哪能不緬懷?桑吉老師說過,老卓,你的經歷,就是一部傳奇。卓世民當時嘿嘿一笑,我怎么不覺得呢?桑吉老師說,那是因為你沒有認真把自己跟別人對比。你認為生活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而許多人的生活,你根本想象不出有多難,有多孤獨,或者有多平庸。
其實,如果說卓世民過去沒有閑心將自己的生活與別人相比較的話,自己退休前后生活的對比,總會在夜晚獨坐書桌前,在早晨醒來時無事可做的空虛中,在去買菜的路上,在球場爭勝的間歇,在釣魚竿前發呆的某個瞬間,在面對愛犬阿雄詢問的目光里,總有一種潤物無聲、絲絲入扣的失落感會悄然掩殺而來。這就是我的平庸吧?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孤獨吧?人到晚年,誰不這樣?盡管他很享受退休后的閑適安寧,但他還是會想起從前,想起當年的榮耀和風光。而且,往事越是久遠,越讓他像對一瓶陳年老酒般眷念。比如,他就認為,穿軍裝的卓世民,比穿警服那個卓世民,更讓他感到自豪和驕傲。脫下軍裝后,卓世民有時也會想到重回自己當年戰斗過的地方,見一見那些一同浴血奮戰過的人們。但總是因為忙于工作,總是因為有些過往的人和事,不到那個時間點上,你不會在歲月的河流里逆流而上,再度遇見曾經的那個你。
人內心里存放的往事、煩惱、憂慮,以及生活的價值和意義、希望與夢想,總需要一束光來照亮。所謂人活通透了,想明白了,大約就是卓世民此刻的心情。縱然前路不可知,生命總是無畏的。
卓世民給省廳陳廳長打了個電話,說要見他。陳廳長說,老卓,我正要找你呢。晚上來我家吧。我讓你兄弟媳婦給你燒條江魚,我還有好茶等你來品。
晚飯后,在陳廳長的書房,兩個老伙計泡好普洱茶,卓世民談了儂陽陽一案的諸多疑點,然后說:
“老陳,我想去下面跑跑,摸摸情況,順帶去看看我在那邊的一個老戰友。”
陳廳長有些詫異,問:“你的病,不管了?”
“醫生都管不了,我管它做甚?還不如出去散散心。”
陳廳長斟詞酌句地說:“老卓,這期間你的身體……沒有感到什么異樣吧?”
卓世民嘿嘿一笑,“什么感覺都沒有。該吃吃,該睡睡,該打球時還打球。得這種病的人,都是被嚇死的。我這人,你曉得,從不怕嚇。”
“我認為,你還是待在家里好。”
“老陳,既然要去閻王那里報到了,你就讓我隨了自己的心愿,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吧。一個老刑警,自有他的活法和死法。”
陳廳長和卓世民共事也有二十多年了,他知道卓世民做事有他自己的方式。這樁案子,有可能釣出五孃這條大魚,但眼下還沒到廳里直接參與的時候,前期的秘密介入,正是卓世民。他給他續了一杯茶,眼睛有些濕潤了。
“老陳,還是那句老話吧。能站著,就不躺下。”
陳廳長嘆了口氣,說:“去吧。有什么情況,直接向我報告。另外,你的背后,我會安排好。”
卓世民明白陳廳長是要給他安排一個“守護”,因此他說:“不用了。那邊是我打過仗的地方,情況熟,戰友多。”
陳廳長沉吟片刻,然后說:“那兩個犯罪嫌疑人,讓武鋼他們先秘密追捕。青山州情況比較復雜,你要小心點。老卓,一旦身體有什么不適了,或者事情棘手,就馬上回來。”
陳廳長似乎話里有話,卓世民沒有詳問。他說了句讓陳廳長很感動的話:“一個老兵最高興的事,就是重返戰場。”。
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飯,老伴肖佳說下午要去燙頭。卓世民在餐桌對面默默地看著老伴的一頭銀發,忽然說:“我也去。”
肖佳誤會了,盯著卓世民的只有一寸多長的頭發看了看,撲哧一聲笑 ,“你這頭怎么燙?”
“小姑娘,我是說,我陪你去。” 卓世民主動提出陪她燙頭,這在他們的夫妻生活中還是第一次。他們連一起去菜場買菜的機會都很少。
包阿姨還在一旁收拾碗筷,卓世民這話讓肖佳有些不自然。年輕時談戀愛,卓世民就叫她小姑娘。肖佳嗔怪道:“老不正經的。”
卓世民也有些尷尬,自嘲道:“老了還裝正經,那就是假正經。你前兩天不是說胸悶氣緊嘛,你們燙頭時頭上戴一個大鋼盔架著烤,熱氣蒸騰的,我怕你喘不過氣來。”
肖佳說:“這你就不懂了吧。蒸汽是作用于藥水的,一點不影響心臟。你下午不是要打球嗎?”
“不打了。”卓世民想了想,才說:“老蘭說有事。我還是陪你去吧,也出去走走。”
老伴老伴,老來做伴。多年來他們并不需要卿卿我我的情話來維系感情。遞一杯茶,準備好要吃的藥,叮囑添加衣服,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日常生活里的自然與習慣,歲月流逝中絲絲縷縷環環相扣的牽掛與惦記,如空氣中的氧一樣存在。體貼和溫存,在對方的世界里無處不在,又消融于無形。退休前,卓世民的工作,肖佳從不過問,她只是為他擔憂,卻又很少表露。沒有人知道,當卓世民去執行誰也不能告訴、沒有時間期限的絕密任務時,肖佳一個人是如何挨過那一個個孤獨的長夜。有一種愛,是永遠默默地守候在你的身邊。
肖佳要去的美發店就在社區里,他們走路去。小區里來往車輛多,在過路口時,卓世民趁勢就把肖佳的手牽住,說慢點慢點,有車來。待過完路口,肖佳想把手抽回去,竟感覺手被丈夫緊緊握住。她有些不自然,心里又涌出一股暖意。這個死老倌,從來都是粗粗糙糙的,今天怎么又瘋瘋癲癲的了?
他們就這樣手牽手地走進美發店,讓店里的那些帥哥靚女們側目。肖佳做頭發時,卓世民在一旁跟美發師聊,就像一個要偷師的老徒弟。這個頭盔里溫度有多高?要蒸多久?我老伴心臟搭了支架的,不會有什么影響嗎?你用的什么藥水?是進口的還是國產的?成分是些什么?對頭皮有無傷害?以至于肖佳說,老卓,你一邊待著去吧。人家師傅心里有數的。我又不是第一次來做頭。
老伴的頭發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白的呢?卓世民努力回憶。依稀記得退休以后的某天早晨,他突然發現老伴頂著一頭銀色的白發坐在餐桌對面。他詫異地問,你去染發了?肖佳淡淡地說,不是我染發了,而是我不再染發了。不習慣是吧?原來多年以前肖佳就開始有白發了,她一直在悄悄地染發,卓世民竟渾然不知。肖佳說,現在我們都是退休的老頭老太婆了,我不怕給你丟臉啦。卓世民那時有些感動,他知道老伴這滿頭的白發都是為他操心操的,為這個家而白的。他本想說幾句寬慰的話,但話一出口卻顯得如此笨拙。你這頭白發挺好看嘛,像一個有學問的文化人。人家說白頭偕老嘛,不白頭,我們怎么偕老?卓世民其實觀察得挺準確的,老伴的白發不是那種花白或灰白,而是不帶一絲雜色的純銀白色,透著令人尊敬的知性和典雅。卓世民只是搞不明白的是,那個一頭烏發的小姑娘,怎么那么快就變成了滿頭銀發的老太婆了?
都說造化弄人。這個造化是個什么東西?歲月?工作?生活?事業?社會?磨難?財富?順境?逆境?或者別的什么。卓世民經常被肖佳說他太不注意她身體的變化,每當老伴在他面前說自己胖了或是瘦了,卓世民總是不經意地說,沒有啊,你挺好的嘛。一個人為什么要那么在意自己的體重呢?又為什么要在意自己的頭發白了或者少了?卓世民過去沒有時間考慮這些問題,造化卻把一切都塑造好了。從長發及腰到風塵滿面,從青春靈動到步履蹣跚。造化就是那看不見的命運吧?就像你體內的胰腺“占位”,不是你做錯了什么,得罪了哪個,而是這該死的、找不到主的造化。
肖佳燙了個花菜式的小卷頭,一卷一卷的銀發似白色的波浪,翻滾在一張慈祥嫻雅的臉上。兩人從理發店出來,還是手牽著手,卓世民不斷扭頭看肖佳,忽然笑著說:“完了完了。”
肖佳問:“怎么了老卓?”
“人家會說這個美女怎么跟一個鄉下老倌走在一起了?鮮花插在老牛糞上咯。”
肖佳羞赧地說:“死老倌,你就瘋吧。”
晚上,肖佳和包阿姨在客廳里看電視追劇。卓世民來客廳里站了會兒,電視上正在放一部熱播間諜劇,老戲骨和小鮮肉搭配,誰是地下黨、誰是臥底,搞得云遮霧罩的。卓世民沒有興趣,他想我要是像電視上那些紅男綠女那樣,任務早他娘的失敗十次了。他的眼睛余光其實在老伴身上,她慵懶地蜷縮在沙發上,身上搭一條毛毯。肖佳問,老卓,你不坐下來看會兒嗎?
卓世民說,不了,我去收拾一下東西,要出趟遠門。肖佳沒有起身,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事。她只問了聲,要幫你收拾行李嗎?卓世民說不用,還是我自己來吧。
卓世民回到自己的房間,發了一會兒呆。遙遠的南山村。同樣遙遠的戰爭年代。槍林彈雨中躍動的青春身影。并肩作戰的戰友。暗藏在叢林中的暗堡,就像潛伏在身體里的“占位”……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絲傷感,或者說眷戀。這或許是最后一次出行了。這是一次告別式的出門。不是與家人告別,而是向總是漂泊在外、離家千里這種生活方式告別,向閃耀著青春身影的舊日戰場告別,向人生最值得驕傲的歲月告別。過去常說,總有跑不動的那一天,那時就在家歇著享清福。沒想到這一天這么快就來了。清福倒是享到了,卻顯得這么短促,那么倉皇。
過去他出差,要帶什么行裝,肖佳從來插不上手。他分明在夏天出門,卻要帶上冬天的衣服,他從不跟家里人說要去哪里,去多久。久而久之,他的行李箱里都要裝些什么,只有他清楚。有些搞密偵工作需要的行頭,總不能讓家人知道吧。因此他總是獨自收拾行裝。
肖佳端一碗雞湯站在了門口,卓世民一回頭,自己倒嚇了一跳。“電視完了?”
肖佳把雞湯遞過來,說:“趕快趁熱喝了。”
“晚飯時不是剛喝過嗎?”
“明天你就走了,這湯誰來喝呀?”
雞湯里有兩根蟲草。這些時日肖佳看丈夫氣色有些不佳,就將冰箱里擺放了快一年的一盒蟲草翻出來,煲湯給卓世民喝。這盒蟲草還是卓婉玉去年到青海出差時買的,花三千塊錢只買到一小包,大約有二十來根。之前家里為誰最該吃這名貴的玩意兒推來推去的,誰也說服不了誰。卓世民說該燉給老父親吃,肖佳說這是婉玉孝敬你的東西,你的身體也最需要,該你吃。卓世民說,那你就不需要了嗎?要吃大家吃。卓婉玉說,就二兩蟲草,爸爸媽媽就別推了,你們都吃吧。我只恨自己工資太低,不能像買折耳根一樣,一買就是幾斤。卓世民開玩笑地說,你就當它是折耳根吧,折耳根吃了還清熱去火哩。話雖這么說,肖佳還是用一個小電瓦鍋專門來煲這蟲草雞湯,每次放上三四根蟲草。卓世民總會把碗里的蟲草夾到肖佳碗里,肖佳又給卓世民夾回去。每次都要來這幾個回合。后來老兩口達成協議:卓世民吃兩根,肖佳吃一根。卓世民又會在肖佳不注意時,將蟲草夾到老父親碗里。他的理論是,營養都在湯里了,誰吃還不一樣。
肖佳守著卓世民把湯喝完,卓世民拈出一根蟲草,想塞進老伴嘴里,被肖佳斷然拒絕。她把頭扭到一邊,說別鬧啦。卓世民說,又要我減肥,又要把我當填鴨,這做人難呀。肖佳說,你要出門,還不知吃得好不好呢。卓世民心里想:就我這樣兒,吃啥都是浪費了。他一把摟住老伴的脖子,說,聽話哈。肖佳犟不過他,只得服從了。
卓世民嘿嘿一樂,“這就乖了么。”還順手在老伴臉上拍了一下。
卓世民已經收拾好一個雙肩包了,包的拉鏈還沒有拉上,茶幾上還有一堆藥瓶沒有收進去。
“這次出去的時間不會太長吧,去哪里呀?”肖佳問。
“青山州。”
肖佳的眼睛落在那堆藥瓶上,“藥都帶齊了嗎?”
“帶齊了。”
“硝酸甘油和速效救心丸帶了嗎?”
“帶了。每次都帶,可從沒有用過。”
“從沒有用過的藥,用上就管用。不然麻煩就大了。所以你還得帶上防萬一。”
“這世上只有概率,沒有萬一。”卓世民又想起陳廳長說的那個“萬一”。他不相信有那樣的好事。
仿佛有心靈感應,肖佳問:“老卓,那天單位上來車接你去看體檢報告,你回來還沒有跟我說起過呢。”
“噢,沒什么,還不是那些老毛病。”
“具體指標,有升高嗎?”
“嗯……血壓,又高了點,高壓到一百五十五、低壓一百一;血糖也高了點,六點多;血脂降了些了,跟我這期間控制飲食、鍛煉多有關系吧。”
“體檢報告呢,我看看。”
“體檢報告……哎呀,看我這臭記性,那天回來時,報告落在小唐車上了。”
“其他沒什么吧老卓?心臟呢,醫生怎么說?”
“沒有什么啦,醫生說我只要把血壓、血脂和膽固醇控制好,就不會有冠心病的危險。另外就有點心律不齊。老毛病啦。”
“老卓,你血壓挺高的啊!來,我給你測測血壓。”卓世民本不想測,但肖佳已經去找來了電子血壓儀,他只好捋起袖子,平躺在床上。老伴伏身過來幫他測血壓時,他嗅到了肖佳頭發上的香波味。卓世民微微閉上了眼睛。
啊,這味道,我就要聞不到了。
他情不自禁地把手搭在了老伴的肩膀上,輕輕地摩挲。盡管他們已經分床睡了,但還有性生活,每月至少一次。在肖佳看來,卓世民的身體依然很棒,還會像一頭老豹子一般勇猛。她看出了卓世民眼睛里的渴望。肖佳說了聲,別鬧,正量血壓呢。晚點再說。
“外公外婆在親嘴呀!”楊穎忽然出現在門口,她歡快地喊,就像發現了大人的秘密。
肖佳回頭,很難為情地說:“是穎穎呀,外婆在給你外公測血壓呢。外公又要出門了。”
穎穎爬上床來,摟著卓世民脖子,“外公又要去抓壞人了嗎?”
肖佳看了看血壓儀的顯示屏,說抓什么壞人,血壓都那么高了。穎穎,快下來。別打攪外公。
肖佳收血壓儀時,又說:“老卓,你不會是去攬單位上的事情做吧?”
卓世民笑笑,“不會。”
楊穎說,我今晚要跟外公睡。卓世民呵呵笑著說,行啊。肖佳說不行,你外公今晚要好好休息,不然他就抓不到壞人了。
肖佳牽著楊穎往屋外走,走到門口時,她又轉過身來說,“老卓,你沒有騙我吧?”
“我騙你什么?”
楊穎扮了一個鬼臉,說:“外公騙人就是小狗。”
“穎穎,別鬧。”肖佳說:“我怎么不放心你這次出門呢?”
“哪次我出門你不操心?放心吧,我去幾天就回來。”
“外公騙人是小狗!”楊穎又喊。
“汪!汪!”卓世民做狗狀,伸手去抓楊穎,“不是小狗,是老狗。”
肖佳臉上有了擔憂之色,“昨晚我做了個不好的夢……”
“行啦行啦,快帶穎穎去睡覺吧。她明天還要上學。”
祖孫倆走后,卓世民跟蘭高榮打了個電話,說下周不能來打球了,有事。蘭高榮何其敏感,一語道破了他的天機。他說:
“老卓,你還真來勁了是不?那孩子的事兒不是已經撤案了嗎?”
卓世民問:“你怎么知道?”
“普大衛告訴我了,還說你有些心神不定。老卓,你有事兒瞞著我。”
卓世民沉吟片刻,才說:“我去見一個老戰友。”
“哪里的戰友?”
“青山州那邊的,當年打仗時候認識的。”
“那我陪你一起去。”蘭高榮說得很干脆。
“不要。我煩你嘮叨。我只是想一個人隨便走走,散散心。”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蘭高榮才說:“老伙計,悠著點吧。咱們年歲都不小了。別忘啦,我是你的守護。”
16
烈日下,南山村的村長曹前寬站在公路邊攔車。他手里攥著一張一百元的票子,有車來了就不停地揮舞。那鈔票已經被汗水浸濕,油膩膩、皺巴巴的。不知過往的車輛是不愿載他一程,還是嫌棄這張錢太臟,只是傲慢地揚起陣陣沖天塵土,絕塵而去。
在曹前寬的上方,是他帶領南山村的人挖了十二年的出村公路。準確地說,這只能算一條鄉村便道,歪歪扭扭地掛在山崖上,像一段隨時都要被山風扯斷的繩子。公路的路基雖已壘好,但還未封水泥加固,只是按石塊的天然形狀相互鑲嵌咬合。農家的山墻、甚至墻壁,都是這樣壘建的,唯有優秀的石匠才能做到這一點,把那些不規則的石縫壘成現代派的壁畫,怎么看怎么有道理、有巧勁。天然去雕飾,民間有大師。但一條跑車的公路路基也這樣壘的話,平常倒問題不大,遇上雨季天,頭頂飛石,路面走水,恐怕一場暴雨下來,這路就會像被戰火摧毀的了。加之道路狹窄,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那崖壁上一條條炮桿的痕跡歷歷在目,還有一些巉巖懸在半空中,張牙舞爪的,仿佛隨時要掉下來。路面大體還算平整,鋪了拳頭大的彈石,尚未墊土,人走在上面硌腳,車開上去像走獨木橋。沒有九個膽的駕駛員,大概不敢開這樣的山路。
曹前寬的新難題就在這里。這條浸透了汗水的路挖通了,但是沒有車敢開上來。人們還不能放開心情地來喝酒慶賀。昨天曹前寬在山下的公路邊攔了半天車,好不容易說服了一輛農用柴油車,給了五十元錢,請那師傅走一趟。農用車鉚足勁爬到鷹爪背處,終于像一條力竭的老馬,喘著粗氣出溜下來了。師傅說,大爹,這也叫路?謝謝了,我的車不好,我還有家小,我還你這五十元吧。
昨天晚上村里一些流言已被山風吹到曹前寬的耳朵里。修公路這樣的活兒,哪是我們幾個山里老倌干的?那縣里交通局養的那些工程師是干啥吃的?人家外面挖路都靠挖掘機挖,鐵胳膊一伸,就把巖石啃下來了。哪有我們這樣一錘一錘打的?挖路又不是挖一條排水溝,水往低處流,路得往高處走。走得通走不通,光有蠻力氣還不行,得靠那些讀書讀得狠的人說了才算數。好比那蛇有蛇路,象有象道,馬幫走的路能跑車輪子的話,兒子也可打老子了。
曹前寬的老伴被這些流言催出了眼淚,說十多年來口水說干了,汗水淌盡了,胡子頭發也苦白了,還換不來一句好話。這人心難道比石頭還硬?曹前寬說,山里人嘛,心就是要比石頭還硬。要不你怎么搬得動那些石頭?車開上來了,就堵人家的嘴了。
這天早上,曹前寬下山前對在村口觀望的村人說,農用車馬力太小,爬不上來,沒關系啊。我們的路是修給大卡車的、修給后生們將來要開回村里來的小汽車的。我今天就給你們叫一輛車上來。你們在村里等著聽汽車喇叭聲好啦。
曹前寬堅信自己修的路是可以跑汽車的,至少跑越野車沒有問題。他知道一條新公路得有一兩年時間來將路基壓實,邊坎護坡再做些修整,然后再跟政府申請點水泥,將來路面鋪平了,什么車不能上來?小狗烤火還得慢慢來嘛。山里人,就是性子急,眼睛看不到的東西,他就想不到,也不相信。因此,他在路邊專攔那些看上去有些檔次的越野車,它們底盤高馬力大。不過他忽略了一個問題,他看得上越野車,越野車們看不上他。
太陽快落山時,終于給曹前寬攔下一輛黑色的越野車。駕駛副座上一個穿短袖白襯衫的中年男人探頭問:
“大爹,你要去哪里?”
曹前寬說:“老板,老板,我想請你做個好事,幫我跑一趟山上。我給你一百塊錢。謝謝了老板!”說著就把錢塞過去。
那人推開曹前寬的手,問:“跑哪里?”
曹前寬指指頭頂的那條路,“去我們村,從這里拐上去,就五公里。剛剛挖出來的新路,寬寬的大馬路。耽擱你半個小時,拜托了,老板。”又把錢遞過去。
那人再問:“你是誰?上面是哪個村莊?”
曹前寬說:“我叫曹前寬,是上面南山村的村長,還是村民黨小組組長。老板,我不是個壞人,你要相信我。我這把年紀的人了,不會編壞話來哄你。這條路是我帶著村里人挖了十多年挖出來的,還沒有走過車呢。我只是想請你幫我走一趟。看看我們修的路,能走車不?路寬著吶老板,你的車好,幾腳油門就上去了。”
這人跳下車來,抬頭仰望山崖上掛著的路。車后排座緊跟著又跳下一個年輕人,麻利地站在他身邊,還遞過去一個茶杯。白襯衫中年人說:“南山村我聽說過,過去是個支前模范村。”
曹前寬心中一喜,朗聲道:“就是咯,老板。我們村莊過去很風光的,上過中央電視臺哩。”
白襯衫中年人一揮手,“我們上去。”
他身邊的年輕人想要說什么,但被他用眼光及時制止了。曹前寬激動得連聲道謝,今天可算是碰到貴人了。
車搖搖晃晃駛上曹前寬的路,走得不比一匹騾子快。行到鷹爪背處,越野車竟然拐不過去。駕駛員頭上在淌汗,曹前寬也感受得到他身邊的那個年輕人的緊張。倒是那個白襯衫中年人心寬得很,他說:“倒一把,就過去了。”
在這種地方倒車,車屁股沖著懸崖,真是考驗人駕駛技術和膽量。曹前寬感動得眼眶都濕潤了,他說:“老板,等會兒到家里,我給你逮兩只土雞。”
白襯衫中年人說:“謝謝,不必了,大爹。給我講講你們村的事,還有這條路,怎么挖出來的。”
曹前寬的故事才講了個開頭,車轉眼就到了村口。曹前寬打住話題,對駕駛員說:“師傅,麻煩你按一下喇叭,朝死地按。謝謝,我給你們一人逮兩只雞。”
白襯衫中年人笑了,“大爹,你家養了多少只雞呀?”他又對駕駛員說:“你就按嘛,又不費電。”
汽車喇叭清脆地在山村里鳴叫,驚飛了村口樹上的一群鳥兒,嚇跑了山巖上覓草吃的山羊,還驚動了山里人家的炊煙,炊煙仿佛也不動了,呆呆地懸停在半空中,探望著這闖進村里來的黑色怪物。坐在駕駛副座的白襯衫中年人聽到他身后傳來一陣陣喃喃自語:
我家老母親,汽車開進村里來咯!我家老爹,汽車喇叭在喊你咯!曹發標、曹發勤、曹友民、曹友君、曹前東,汽車開來咯,喇叭響咯!曹家的列祖列宗,我們村有寬寬的大馬路咯……
白襯衫中年人回頭,看見了這個山野老漢眸子里的淚花。他對司機說:“你繼續,使勁按!”
一些村人跑出了家門,驚訝、興奮、激動,小孩子們新奇得大呼小叫,好像這車不是開上來的,而是天外飛來。村人眨眼就把車圍住了,當然,他們還是心存敬畏,離車有五六米遠地圍觀,指指點點。不是他們沒有見過汽車,而是他們還不敢相信自己的村莊也可以開來汽車。
有個老倌也像曹前寬的老母親一樣,幾十年沒有下過山,他豁著一張無牙的嘴說:“這車是公的。”
一個年輕人逗他,“大爹,你咋個看出車是公的呢?”
老人指指車屁股后面的排氣管,“得給人家穿件衣服么。害羞多多咯。”
一個山村的美夢成真,讓曹前寬重新找回當年戴大紅花當支前模范的光榮與自豪感。他笑呵呵地把車上的三個客人拉進家,吹燃火塘,燒茶倒酒,殺雞炒菜。他說:“老板,我們山里人,拿直套。你是第一個開車來到我們南山村的人,說明我們的路沒有修錯。貴人啊!生死不管,咋個也要喝一碗酒再走。”
車上那個年輕人想推辭,但白襯衫中年人倒也爽快,在曹前寬家的火塘邊坐下來,端起土碗就喝了一口老苞谷酒,然后說:“噢,好久沒有喝到這樣有勁道的酒了。來吧,曹村長,村里修路的故事你還沒有講完哩。”
曹前寬其實已經隱約感到這個穿白襯衫的中年人像個下鄉的干部。但他前面老板長老板短地喊出口了,人家也沒有反對。現在改口已經來不及了。管他是誰吧,再大的干部他曹前寬還是見過幾個的。這村里修路的故事,石頭人聽了也會動容。
不過,曹前寬是個直套人,修路的故事講完后,他心里憋著的話還是直杠杠地說出來了。“這位老板,敢問一下,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白襯衫中年人哈哈一笑,“我像做生意的嗎?”
“不像。”曹前寬大著膽子說,“你像個下鄉干部。”
開車的駕駛員終于忍不住,說“這是我們州里的劉書記。”
“書記?管哪個……哪個單位的書記?”曹前寬驚訝得張大了嘴。
劉書記身邊的年輕人說:“青山州委書記,哪個單位不管?劉書記是剛剛從省里調來的。”
曹前寬一拍大腿,“哎喲,我的老天爺爺!遇到貴人了!冒犯冒犯了。劉書記,我們山里人拿直套,得罪了你也生死不管了。我喝一碗酒賠罪。”他的酒碗高高舉起來。
劉書記忙攔住他,“有什么冒犯得罪的。你給我上了一課,曹村長。”他又轉頭對秘書小王說:“把在鄉政府等著的那些人都叫上來,讓他們都來聽聽曹村長講修路的故事。對了,讓他們進村時,按喇叭。”
一個小時后,山村再度騷動起來,喇叭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一溜車輛塞滿了村口的道路。一干人馬匆匆趕來,他們是縣里的書記、縣長,還有歇馬鄉的干部們,他們本來在鄉里迎候劉書記的調研,誰也沒想到劉書記直接扎到村里來了。當他們漲紅著臉、揩著汗說,一個勁兒道歉說:“劉書記,我們來遲了”時,劉書記說:
“的確來遲了。我們都來遲了。”
曹前寬后來逢人就說,不是我遇到貴人了,是我們南山村遇到好政策了。當年把土地分給大家的政策有多好,人家劉書記帶來的新政策就有多好。
那天,青山州委劉云天書記在曹前寬家的院壩里開了一個現場會,他把曹前寬的手掌舉起來,說:“你們看看這只手,掌心都是厚厚的老繭呀!村里這條路是怎么挖出來的,你們都來摸一摸就知道了。曹村長說前幾年換二代身份證,他在派出所連指紋都按不出來。過去,政府的公路建設規劃不到自然村一級,是受歷史條件限制。但是人家不等不靠,自己挖出一條路來了,這就是當代愚公。這就叫等不是辦法,干才有希望。難道我們現在不需要這種精神了嗎?更不用說這里曾經是前線,當年為什么在這里打仗?每一寸土地都有先輩灑過熱血,難道我們就不該珍惜?曹村長,老鷹山上那塊界碑的故事,你再跟我們說說。”
曹前寬是個不會怯場的人,領導越多,他的嗓門越大,情緒越高。他還捧著水煙筒,像給后生們講故事一般自然。“我們南山村曹家,從一世祖曹應征老大人算起,一邊種地,一邊為國家守關卡,一股水淌下來是清清白白的。九十年代初期,槍炮聲不響了,我們這邊依然不敢睡安穩覺。那邊不服氣,總想偷偷把界碑往我們這邊挪。有一回他們上來六十多個人,荷槍實彈的,想要挪198號界碑。一個放羊娃下來告訴了我。我一邊給上面報告,一邊帶上全村男女老少,生死不管,操起扁擔鋤頭砍刀都上去了。我告訴他們說,你們敢把界碑挪一寸,我們就和你們血拼到底。我曹家老祖先在這里傳了二十四代人,怎么敢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少一寸土地?后來邊防部隊和外事部門的人趕來了,他們才撤了回去。”
“聽見了吧,同志們。”劉書記說:“這才叫家國情懷。曹村長,我有個好消息給你。國家剛剛有了新政策,邊防不能空心化。邊境線五公里以內的村莊,一律不搬。邊境不安寧,就沒有我們的和平生活。”
“劉書記,這政策太好了!”曹前寬高聲叫道,“邊境線上的界碑,雖說有邊防軍隨時來巡邏,可人都搬走了,誰來招呼人家邊防軍喝口熱水?誰來跟他們講講邊境線上的新情況?從來都是軍民一家守邊疆嘛。”
“你說得對!軍民一家,才是鋼鐵長城。”劉書記說,“曹村長,我們首先要建設好自己的家。今后,國家要加大對你們的扶持力度,我們既要脫貧致富,還要固邊守土。要讓邊民們留得住,關鍵要讓他們富起來。對于那些生存條件險惡的村莊,像南山村這種被判了‘生態癌癥的村莊,再苦再難,我們也要像當年打仗一樣,向貧困開戰。‘生態癌癥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沒有了脫貧攻堅的干勁,缺少了為國戍邊的精神。我們的邊防,絕不能空心化。今后州、縣、鄉、村、人,五個層面聯動起來,強邊固防,人人有責。南山村有它的光榮歷史,也走過彎路,不就是因為少了一條路嘛。路通了,天地就廣闊了。我看南山村就可以搞成一個愛國教育示范基地。曹村長,你這條路,我的車都不好走,游客怎么進來?今后誰愿意來做買賣?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又怎么能指望他們能回鄉參加建設?”
曹前寬低下了頭,“屋檐水也能滴出石窩窩來哩。等我們緩過勁兒來,再挖就是。”
“我可等不起了。”劉書記笑了,“縣里高書記、戴縣長,你們安排交通局的人來重新測量一下,按四級村組公路標準設計,把專業筑路隊派上來,重新修。坡度要降低,彎道要拉直,路基要加固。你們縣所有靠近邊境線的村莊,都要照此辦理。國家財政已配套了專項資金,你們下周就給我報上方案來。南山村這條路,我要親自督辦。一個為國家守邊境線的村莊,一不能再窮下去,二不能沒有一條路。”
劉云天下山時,天已經黑了。曹前寬要去逮雞,劉云天笑呵呵地拉著他的手說:“曹村長,你的土雞就留著下蛋吧。我看哪,你這里土地不多,但山上的植被還好,地方也大,以后你帶領大家把養殖業搞起來,也是一條脫貧的路徑。路修好了,山里的好東西不愁賣不出去,對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