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祥
我吃過早飯,跟正在收拾碗筷的媽媽說聲“我去祠堂玩了”,便迎著酷暑季微辣的朝陽,穿過彌漫著稻花香的田野,向曾家祠堂跑去。當我跑到祠堂外面那棵老黃桷樹下的時候,小路、水娃、明娃已經在那里了。有兩個爺爺和一個奶奶正坐在黃桷樹下聊天。明娃懷里抱著一個跟鞋盒差不多的紙盒,一臉高傲,像《熊出沒》里的猴王。
黃桷樹很大,有一次,我和小路、水娃、明娃四個人都沒有把它合圍過來。它形狀很好看,枝葉向四周伸展,形成一把很規則的大傘。它的年齡沒有人曉得,連壩里最老的山祖祖都不曉得。山祖祖是我們曾家壩最年長、輩分最高的人。雖然我不知道山祖祖的名字,但姓曾是肯定的,我們曾家壩的男人都姓曾。大人們管他叫山大爺,但媽媽不許我那樣叫,說得叫山祖祖。媽媽說,山祖祖九十歲了,以前是曾家壩說話最管用的人,就是現在,那些吵架割裂的人還找山祖祖斷道理呢。山祖祖曾說,在他能記事的時候,那棵黃桷樹便在祠堂外枝繁葉茂、庇蔭族人了。曾家壩的人們為了表示對它的崇敬和感恩,在它的周圍用麻條石圍了一個正方形的土臺,這樣可以免遭牲畜的傷害。土臺是夏天里人們納涼的勝地,也是壩內壩外大小新聞的集散地,更是我們小孩兒的樂園。我們每天下午從鎮幼兒園由各家的電瓶車接回來后,便常在這里彈玻彈、下六子棋、扇紙牌,有時候也聽山祖祖講那永遠講不完的故事。不過,今天我們是如約來看明娃的新玩具的。
明娃的爸爸在北京蓋樓。明娃說北京可大了,房子永遠修不完,他爸爸已經在那里修了好幾年了,還要修多久,他說他爸爸也不曉得。
昨天下午,我和小路、水娃、明娃四個人在黃桷樹下下六子棋。我們輪著下,誰輸了誰下去,換另一個人上來。開始,各有輸贏,除了水娃老悔棋引起一些爭吵,大家都覺得很好玩。可到了傍晚時分,我成了“棋王”,他們三個每盤都輸。本來就輸得沒精打采的明娃,因為水娃總悔棋耽誤時間,又愛爭執,便更加沒有興致了,說:“這有什么好玩的呀,我有個很好玩的玩具。”
聽明娃這么一說,我立即扔了石棋子兒、抹了地上的棋盤,與小路和水娃圍著明娃追問:“什么玩具呀?”
“反正很好玩,”明娃故作神秘,“今天上午,媽媽騎電瓶車帶我去鎮上趕集了。我們去看了好幾個地方的舊房子,聽媽媽跟人家像買菜時那樣討價還價。最后一個說成了,媽媽說一年五千塊,人家同意了。后來我們就去領快遞了,媽媽領了好幾個快遞呢……”
“你說這些干什么?玩具呢?”我頗不耐煩地打斷明娃,用不容拒絕的眼光制止他吊我們的胃口。小路和水娃也在一旁附和著。
“你們莫鬧呀,我正要說到呢?!泵魍薨琢宋覀円谎郏又f,“那些快遞里有一個就是玩具。媽媽說,那是爸爸在北京買的。很好玩的,你們肯定沒見過!”
“屁才相信!”水娃滿不服氣地撇著嘴。
我也半信半疑,便說:“明娃,你說的那么好,敢不敢拿出來給我們看?要是不敢,你就是吹牛?!?/p>
“誰不敢了?”明娃把胸脯一挺,可緊接著,腦袋又像曬蔫的牛皮菜葉子般耷拉下來,“可今天不行啊,我媽要在鎮上請人吃晚飯,待會兒得一塊去呢。”
“那就明天吧,明天早上吃過早飯拿到這里。敢不敢?”我說。
“明天就明天!”明娃說完,跳下土臺,頭也不回地向曾家壩東面堰塘邊的小別墅跑去了。那里是他的家。我們三個人懷疑地望著跑遠了的明娃,然后互相看了看,便也各自回家了。
“我來了,”我氣喘吁吁地說,“明娃,把你的寶貝玩具拿出來吧。”
“拿就拿,你們看好了!”明娃說著蹲下身子,把盒子輕輕地放在地上。我和小路、水娃也蹲下來,把盒子圍在中間。盒子被明娃小心翼翼地打開,一輛精巧別致的紅色小跑車靜靜地停在里面,在朝陽的照耀下,放著漂亮的光輝。在小車的旁邊,立著一個方向盤模樣的東西。
“玩具車呀,我有好幾輛呢。還好意思說是在北京買的呢,哼!”水娃一看,立即滿不在乎地說。
“你曉得啥呀,它可以開門、可以亮燈、可以響喇叭,還可以拆換輪胎,你見過呀?哼!”明娃一副牛哄哄的樣子。
“乖乖,牛!”小路被明娃爆豆似的一連串羅列驚住了。
明娃一邊往外拿那個方向盤,一邊說:“這個方向盤是遙控器,它可以像開車那樣控制車子的?!?/p>
“哼,不信?!彼抟荒樀戎疵魍蕹龀蟮谋砬?。
明娃端出車子,放在我們昨天畫六子棋盤的位置。他手握方向盤,右拇指在一個紅色圓鈕上按了一下,只聽“叮咚”一響,接著是“設備已開,信號正常,可以使用”的一連串語音播報。
“開一個門看看?”水娃并沒有放棄他的否定,像老師出題般地說。
明娃不說話,左手食指點了一下方向盤上畫著一扇半開的門的按鈕。于是,兩扇小門同時張開,如雄鷹展翅一樣。
“哇,是真的!”小路驚喜地說。
我第一次看到這種玩具車,不禁也說:“真漂亮!”
明娃緊閉著嘴唇,看了看小路和我,又用目光挑著水娃,雖然沒說話,但“怎么樣啊”幾個字已經明明白白地寫在他臉上。
“燈?”
水娃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叫明娃一個一個演示。
坐在土臺上的爺爺奶奶們對明娃如此高級的玩具車卻一點都不感興趣,他們在聊著他們的事情。
“菊書記說,有外地的老板要來租我們壩子里的地呢?!?/p>
“租來干什么?”
“說可能是種植水果。具體是什么還不曉得?!?/p>
“只要價格合適,租也可以。年齡大了,也種不動了。”
“是啊,很多地方都在出租土地?!?/p>
“但是我不想租,還是自己種糧食穩當些?!?/p>
明娃已經把所有功能演示了一遍,便把小車像寶貝一樣死死地攥在手里。水娃蔫蔫地靠坐在黃桷樹下,一言不發了。我知道大家都想玩,就和小路央求明娃讓我們每個人都玩一下。一開始,明娃死抱著不肯,我便從我們幾個穿開襠褲時在黃桷樹下爬滾的事(那都是媽媽說的),一直說到昨天,以此來說明我們友誼的彌足珍貴。這么好的伙伴,有好東西怎么能不一起分享呢?明娃最終答應一個人只能圍著黃桷樹開一圈,而且不能弄壞車子。
我們便輪流用那個方向盤開車。正當我們玩得高興之際,突然聽到一個爺爺喊:“山大爺來了?!?/p>
“嗯,來了,你們早啊。”
我們回頭一看,山祖祖拄著據說是他大孫子從南京買回來的紅木手杖正望著祠堂。祠堂屋頂的小青瓦像被雞群刨過的柴火堆,雕窗和木板墻多半已開裂脫落。山祖祖感嘆:“唉,應該修一修啊!”我們有幾天沒有看到山祖祖了,便同聲叫道:“山祖祖!”
山祖祖雖然九十歲了,卻背不駝腰不彎,精神矍鑠,只是腳有一丁點兒跛。我聽爺爺說過,山祖祖年輕時當過兵、打過仗,一條大腿被子彈打穿過,所以走起路來有些跛。山祖祖現在一個人住在曾家壩。大兒子已經不在了,大孫子和大孫媳婦都在南京工作,只有過春節才回來一趟;二兒子以前在縣城教書,兩年前剛退休就病了,說是腦殼里面被梗住了,還好搶救及時,命是保住了,但左半邊行動不便,需要人伺候,偶爾也隨妻兒回來看山祖祖;三女兒在重慶開火鍋店,聽說生意很好,去年春節回來接山祖祖去重慶,山祖祖死活不去,說他年齡大了,受不了重慶的火熱,再說自己的根在曾家壩,落葉還歸根呢!
聽到我們喊他,山祖祖回過身來,一臉慈祥地笑。
“娃娃們都玩什么呢,這么高興?”山祖祖一邊說話,一邊邁著微跛的腿向我們走來。
“山祖祖,我們在玩小汽車。”我回答道。
“明娃爸爸從北京寄回來的?!毙÷肪o接著補充道。
“哦,北京啊。挺好!”山祖祖坐到土臺的麻條石沿上,把手杖靠在旁邊,眼看著祠堂,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曾家壩的人都出息啰,好田、好土、好水源也留不住他們。祠堂破敗無人修繕,全靠這棵根深葉茂的黃桷樹哦?!鄙阶孀骖D了頓,又對正玩車的我們說,“你們幾個啊,以后也會離開這里的。”
我們不懂山祖祖為什么那么說,只顧著開車。也許山祖祖想繼續給我們講他那些故事,或者是想說些別的什么。但今天,我們的興致都被明娃那小紅車磁鐵般牢牢地吸住了,腦袋里已經沒有存放其他念頭的空間,所以我們都沒有理會山祖祖的話。
“山大爺說得沒錯,年輕娃兒遲早是要出去的?!?/p>
“對了,菊書記說了,為保護古跡,祠堂很快就要修繕了?!?/p>
“那好??!”
這時,我已經玩了一圈,由小路接著玩。小路開得比較快,一圈馬上就要結束了。
“明娃——明娃——快點回來!”
呼喊來自東面堰塘邊的別墅樓上,聲音清亮、底氣十足。那是明娃的媽。
“我媽叫我了,不玩了?!泵魍迯男÷肥稚蠆Z過方向盤,關了開關。
“該我了!”水娃嚷道。
“你不是不信嗎?有時間再玩吧!”明娃把車和方向盤裝進盒子,抱在懷里向那別墅式的小樓跑去。
“不玩就不玩,哼!”水娃朝著跑遠的明娃撇了撇嘴。
山祖祖看著跑在田埂上的明娃說:“他們很快就要離開這里啰?!?/p>
我對山祖祖的話感到很驚訝,便問:“真的嗎?為什么呢?”
山祖祖并不回答,摸摸我的頭,問:“你是不是要讀一年級了?”
“我媽說,到打谷子的時候我就該讀一年級了,”我很認真地回答,“還有小路、水娃、明娃都要讀一年級了?!?/p>
“嗯,好!多讀書。書讀得多了,才走得更穩更遠。”山祖祖說完,又摸了摸我和小路的頭。
我蔫蔫地回家。媽媽正在豬圈里喂豬。我們家只有一只大白豬,它是爺爺奶奶到我小姑那里之前買的。本來買了兩只,后來不知道得什么病,死了一只。有一天,小姑打電話說她要生寶寶了,要奶奶去寧波照顧她,而且要爺爺也一塊去。走之前,爺爺想把豬賣了,可是它又太小,且只有一只,沒有人買。媽媽就說:“別賣了,我喂著吧?!眿寢屢郧皼]喂過豬,都是奶奶喂的。奶奶走前跟媽媽說了好幾遍怎么準備飼料、幾時喂、喂幾次,等等,媽媽只嗯嗯地答應。媽媽還真能干,居然把小白豬養成了大白豬。大白豬很乖的,不拱不翻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躺在地上睡覺。
“香妹兒,在不在?香妹兒……”有人在門外喊。我一看,是菊孃孃?!皨寢?,菊孃孃喊你。”我沖豬圈喊。
媽媽從豬圈出來,菊孃孃已經踏上了階沿?!笆蔷諘洶。眿寢屢贿呍趪股喜潦郑贿呎f,“快進屋坐。”
菊孃孃是村上的干部。小路、水娃、明娃他們都說菊孃孃是我們曾家壩最大的官。我問過媽媽是不是真的,媽媽只是說菊孃孃很能干,帶著村上的那幾個人成天跑修路、改土、修水池那些事情。
“香妹兒,是這樣的,”菊孃孃接過媽媽遞過來的小板凳,坐下來說,“經過前幾次的會議,絕大多數人對把壩里的地流轉出來沒有意見。合同呢,乙方已經簽了,你看看要沒什么問題就簽了吧?!?/p>
“我簽。反正大家都是一樣的?!眿寢尳舆^菊孃孃手里的紙和筆,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菊孃孃收起紙筆起身,要走出門的時候,又回過頭來問媽媽:“是不是要去成都他爸那兒?”
“哎喲,成都哪去得起,沒錢沒房的,西北風都喝不到。再說我還養著頭豬呢。”媽媽趕緊回答道。
“香妺兒,我又不找你借錢。知道我兄弟在成都掙大錢呢?!本諎鷭χf。
“人家明芳家的那位才是掙大錢呢。聽說他們為娃兒讀書,在鎮上租了房子,開學前就搬鎮上去了?!?/p>
明芳是明娃的媽媽。明娃和他媽媽要去鎮上住嗎?鎮上的房子肯定沒有他家的房子漂亮、舒適,干嗎要去呀?
“真的呀?那是好事啊,”菊孃孃做了個再見的手勢,“有空聊,我還得去下一家,拜拜?!?/p>
送走了菊孃孃,我問媽媽:“明娃和她媽媽真的要搬到鎮上住嗎?”
媽媽一邊收起臟衣服往洗衣機里扔,一邊說,“這有什么奇怪的,在鎮上租房子住的人多得很,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些娃娃讀書啊。”
“那我們也要搬到鎮上去嗎?”我試探地問。其實我不愿意離開曾家壩,這里有小路、水娃、明娃,還有山祖祖和那棵枝繁葉茂的黃桷樹??墒敲魍抟ユ偵献×耍@令我多少有些失落。
“媽媽有電瓶車,也可以接送你上學的?!眿寢屜蛳匆聶C里倒著洗衣液,頓了一下又說,“到時候問問你爸吧?!?/p>
“媽媽,明娃爸爸給明娃買了一個很漂亮的玩具車,可好玩了??梢蚤_門、亮燈、響喇叭、換輪胎呢,跟真的一樣?!眿寢屧谖葑永镒邅碜呷ィ坪鹾苊?,我感覺是自己在跟自己說話。
“馬上就讀一年級了,還玩玩具!”媽媽沒有停下忙碌的腳步,音量卻提高了一倍,“要多看看給你買的那些書,不然以后只有跟你爸一樣,頂著太陽砍磚頭!”
媽媽很不滿意爸爸那砍磚頭的活兒,但又很無奈沒有其他掙錢的門道。有幾次我聽到媽媽埋怨爸爸的活路不穩定,工地也不固定,家里活也搭不上手;同樣是砍磚的,人家明娃爸爸怎么能掙大錢呀。媽媽又說要不像小姑子也好啊,大學里老師當著,日曬不著,雨淋不著,工資還那么高。爸爸只是賠著笑,說人與人不同,花是各自紅嘛,誰叫咱自己讀不進書呢,但咱手藝好啊,掙的是手藝錢,心安。至于讀書的希望就寄托到兒子身上吧。于是,媽媽就在縣文軒書店給我買了好多我看不懂的書。
對媽媽的話我可不服氣,砍磚頭怎么了,沒人砍磚頭,城里人還沒房子住呢!但這話只能憋在肚子里。
下午,我和小路、水娃去黃桷樹那里,有幾個爺爺奶奶在那里乘涼。我們又到東面堰塘邊的別墅外喊明娃,沒有人答應,走近一看,大門都上了鎖了。我們只好回到黃桷樹下面去彈玻彈。
田里的稻穗在烈日下勾了頭,穗尖上的谷粒也被烘烤成了金黃的顏色。曾家祠堂外的黃桷樹下,山祖祖和一些不午睡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們在那里乘涼聊天。我和小路也不午睡。水娃沒來,也許是在午睡。聽說水娃要到縣城讀書,水娃在縣城的親戚都給辦好了,只等水娃和他媽過去呢。明娃一個月前就搬到鎮上了,聽說可能還要搬呢。所以只有我和小路一起玩了。我和小路還下六子棋,不過不是在地上下,是在小路姑媽兩天前送給他的七歲生日禮物上下。小路說,他姑媽管這個叫平板,上面有好多游戲,以后還可以幫助學習的。小路的爸爸媽媽都在很遠的深圳打工,家里只有奶奶和小路兩個人。像小路這樣的孩子應該很多,因為到幼兒園接送的,差不多都是爺爺或奶奶。小路說,他姑媽對他和奶奶可好了,每次來都買好多吃的,還給他和奶奶買衣服呢,就是有點遠,在鄰縣的縣城。小路還說,前天中午,他爸爸媽媽打了他奶奶的電話,除了說生日快樂,還說過幾天就要回來了。
在平板上下六子棋就是跟平板下。平板很厲害,我和小路輪流下都贏不了。不過有好幾次我們差點就贏了,于是我們一盤接著一盤,相信總有下贏的時候。
“打完谷子,曾家壩的地就交給人家來種嘍?!边@是我身后的一個爺爺的聲音。
“是啊。不過聽說還有幾戶沒有簽合同?!苯釉挼氖且晃荒棠?。
“哎呀,簽就簽了吧,一畝地凈落六七百塊,哪里不好呀。還省了自己費力費心的?!币晃话⒁陶f道。
“聽說是成都那邊過來的老板來栽葡萄?!?/p>
“成都的還跑到我們這兒租地?”
“成都城市修得很寬,占了很多地,那些種葡萄的只好跑出來找地方。我們這除了路差點,啥不好???有河流,地勢又平。縣上搞高產田,年年都在我們壩上呢。”
“菊書記說路馬上要修了?!?/p>
“菊書記還說老板優先招我們壩的人做活路呢?!?/p>
“那好多錢一天呢。”
“隨行就市,反正比別個給的高點,這是菊書記說的?!?/p>
“菊書記說的話,我信。不過還有幾戶沒簽合同,怕是搞不成哦?!?/p>
“唉,要我說呀,”這個聲音明顯是山祖祖的,我不禁扭頭看去,山祖祖正望著壩上那一大片綠黃的稻田說,“這地是好地,水是好水,可種地的人越來越少,有些田都撂了荒,再說現如今種地收入甚微,與其這樣,還不如租出去?!?/p>
“山大爺這話在理,但總是有個把死腦筋,硬說怕餓肚子,要不山大爺您去開導開導他們?”
“自個兒琢磨去吧,我這快入土的人沒必要多這個嘴啰。”山祖祖收回了目光,搖著頭說。
“山祖祖,給我們講個打仗的故事吧?!毙÷吠蝗煌V沽擞螒?,對山祖祖說。
山祖祖有好久沒有給我們講故事了,我也正想聽呢,便附和道:“好,好,山祖祖講故事吧。”
“講吧講吧,反正沒事,我們也聽聽。”挨著山祖祖的阿姨說。
“好吧,我就講講我這腿是怎么跛的吧。”山祖祖望著遠方,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艱苦的行軍和慘烈的戰斗。我被山祖祖的講述深深吸引,時而咬牙,時而張嘴,時而攥緊拳頭……當聽到一顆子彈打穿了山祖祖的左大腿,他仍咬著牙堅守在機槍位上時,我感覺自己的大腿特別痛,痛得眼淚都掉下來了。那些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們也掉眼淚了,大概他們也痛吧……
曾家壩的水稻很快就收割完了。之所以快,是因為有外面的大收割機來。水娃家的水稻收得最早,還沒等運回家就讓販糧的買去了大半。沒幾天,他家稻谷就賣完了,他和她媽媽也搬到縣城去了。
一天傍晚,我正在幫媽媽收曬席里的稻谷,小路跑了過來。
“我們明天要去鎮上了?!毙÷肺⒋f。
“啊?以前咋沒聽你說呀?”我驚訝地扔掉手中的掃帚。
“打谷子的時候,我爸爸媽媽回來了,說我沒幾天就讀一年級了,奶奶年歲大了,不方便接送,反正地也租出去了,干脆去鎮上租房子,我奶奶就同意了?!毙÷粪街靻?,“我們以后還能不能在一起玩?”
“當然能,讀一年級還不是在一個學校。”我嘴上這樣回答,心里卻有些莫名失落。
“你還不知道吧,”小路神秘地湊近我,“明娃已經不在鎮上了,搬到市里讀貴族學校去了?!?/p>
“貴族學校是啥學校?”我問。
“我爸說那是有錢人才讀得起的學校?!毙÷氛f。
吃過晚飯,我坐在沙發上看《熊出沒》??尚艽蟆⑿芏?,還有猴王老是變成小路、水娃和明娃他們的樣子,他們都在干什么,我卻全然不知。媽媽在旁邊不停地點著手機,聽那聲音,是在聊微信。媽媽最近幾天晚上都在聊微信。不知過了多久,電視里已經在放廣告了,媽媽對著手機說:“買豬的明天下午來;谷子賣得只有幾百斤了,留著自己吃;鎮上的房子已經找好了?!眿寢屨f完就撂下手機去了浴室。
隔了一天,爸爸從成都回來,在鎮上租了輛面包車回來,和媽媽一起把被子、衣服、米,還有鍋碗瓢盆往車上裝。
我卻向祠堂跑去。穿過田野時,看到好幾輛挖掘機在田里忙著開溝。黃桷樹下空無一人,只有那老態的祠堂相依為伴。我們玩耍的場景和山祖祖講故事的樣子像放電影似的在眼前浮現。
“快點走了,等路修好了,要經常回來的?!眿寢寶獯跤醯嘏軄?,拉起我的手就走。
高大茂盛的黃桷樹清晰出現在面包車的后窗里。車子一啟動,黃桷樹便向后退去,愈來愈快,愈來愈遠……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