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50年代后,兒童文學事業(yè)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中迎來一系列發(fā)展,創(chuàng)作隊伍的壯大即是顯著的一點。在此時,投身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除去冰心、張?zhí)煲淼仍?0世紀50年代前就已相當成熟的作家,還有新成長起來的一批寫作者,如劉真、任溶溶等。與他們相比,知俠是頗為特殊的一位。從其創(chuàng)作生涯看,知俠并非專業(yè)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但在以《鐵道游擊隊》蜚聲文壇后,知俠又寫出《“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這一小說。從帶有傳奇色彩的革命歷史小說,到適于兒童閱讀的鐵道游擊故事,知俠的創(chuàng)作行為與當時一系列“兒童版”作品的出版相契合,但作家主動的寫作行為召喚出更豐富的信息含量。本文以《“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為研究對象,通過對作品生成過程的分析和具體的文本闡釋,探究該小說怎樣在內(nèi)涵、外延中彼此激蕩,以呈現(xiàn)最終的樣貌。
一、主動的“兒童版”寫作:“形”的變換與“神”的傳承
1954年,《鐵道游擊隊》在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小說發(fā)行后,在讀者間引起熱烈反響,并出版橫排普及本。1957年,知俠又在《兒童時代》雜志開始連載小說《“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①并于1959年發(fā)行完整本。
總體看,兩本書都書寫了鐵道游擊故事,但后者針對的閱讀群體更清晰。而知俠的這種寫作行為也與當時一系列作品相繼推出“兒童版”有相似之處。20世紀50年代,少年兒童出版社曾在《水滸傳》《三國演義》中,選取經(jīng)典情節(jié)進行改寫或提煉,供兒童讀者閱讀。此后,《水滸傳》更經(jīng)過刪節(jié)連綴,出版了六十四回的少年兒童版。當時承擔這一任務的更重要的角色是閱讀難度更低的連環(huán)畫。《孔乙己》《駱駝祥子》如此的新文學經(jīng)典,《紅旗譜》《紅巖》這樣的當代紅色小說,以及國外的文學作品《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等,都曾以連環(huán)畫形式出版過。包括《鐵道游擊隊》也有連環(huán)畫出版。
但是,與出版社對內(nèi)容進行增刪補改,或?qū)⑽淖謨?nèi)容改換為圖像呈現(xiàn)這樣被動、外在完成的“兒童版”不同,《“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是知俠親自寫作的兒童故事。仔細辨認情節(jié)能夠發(fā)現(xiàn),知俠沒有把《“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直接處理為情節(jié)簡化版、文字簡潔版,而是在主人公的變與不變、情節(jié)的改動與保留中,更巧妙地完成了兒童可讀的鐵道游擊故事。
在新的作品中,發(fā)生在鐵路戰(zhàn)線上的故事不再敘述劉洪、王強等的傳奇行為,而是重新安排了人物。但“形”的變換并未引起“神”的轉(zhuǎn)移,或者說,“形”的變換正是為了更好地傳達“神”。《“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的主人公是三個在劉洪看來“年齡都太小”的孩子——小張、小銀和小朱。但知俠沒有就此擱置原先在《鐵道游擊隊》里就已出現(xiàn)過的主要人物。一方面,小說一開始就說明,“鐵道游擊隊的隊員們,是很熱愛孩子的”,小說此后的敘事也充分照顧到這一點,由此,在《鐵道游擊隊》中已出場人物更具溫情的一面得到刻畫。但更重要的在于,借助人物的對位照應,知俠迅速地在兒童的年齡身份外,拓展出他們革命身份的可能性——小張“竭力要學劉洪的果斷和冷靜”,小銀“很想學王強副大隊長的機智、有辦法、遇事好考慮”,小朱“很勇敢,很像魯漢的性格”。在表面的敘事上,新的作品出現(xiàn)了新的主人公,但是在性格的相像上使革命形象與氣質(zhì)得以延續(xù)。
在敘事上,血染洋行、票車上的戰(zhàn)斗這樣驚險刺激、集中體現(xiàn)隊伍“就像鋼刀插進敵胸膛”的驍勇善戰(zhàn)的情節(jié)被刪去,扒火車、警告投誠的村主任這樣的情節(jié)雖然得到保留,但已在敘事中增添了“兒童”參與這一新元素。在刪什么、保留什么、增加什么之中,可以看到,知俠在寫作時,努力顧及現(xiàn)實中兒童作為主體參與革命的途徑、程度的可行性,顯然,作家非常清楚地意識到,并非所有的情節(jié)都留有空間敞開給兒童進入,而只有恰當?shù)剡x擇情節(jié),使兒童的活動內(nèi)嵌于作品,小說才能夠在更深入的層次作為兒童文學而成立,而非僅是一本經(jīng)過縮略的簡易版。
以小說中,小張幫助隊伍警告投誠敵人的藍山莊胖地主這一事件為例。在這一章節(jié)中,送信的任務交由小張完成:“雖然胖地主為了清理內(nèi)部,曾經(jīng)在全莊進行了搜查,逮捕了和鐵道游擊隊有關系的一些人,但是他們沒有往小孩群里去搜查,小張還是被保存下來了。”任務的大功告成,調(diào)動了小張作為兒童擁有的先天優(yōu)勢,敘事由此是妥帖而合理的。而在兒童之外,小張作為小游擊隊員的一面也得到了鍛煉。也正是在年齡外,卻開拓出小主人公新身份這一意義上,人物最終達到了小說最后一章所寫的那種境界,“他們成長起來了”:這既是一種陳述,也含有評判色彩。而這也是從《鐵道游擊隊》到小游擊隊員“兒童版”寫作中,真正要保留,并在細致自覺的改動中得以傳承的精魂。
二、成長敘事:懷有期望的兒童方案
放在兒童文學的整體版圖中觀察,上述小張送信的情節(jié)并非孤例,在《雞毛信》《小英雄黑旦子》《小偵察員》等作品中也出現(xiàn)了送信情節(jié)。這一模式反復被調(diào)用,并非偶然,能夠體現(xiàn)出作家們對兒童的共同期待,也折射出兒童文學本身的敘事動力。
將送信情節(jié)加以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共同表現(xiàn)出“抵達”的性質(zhì)。一方面,兒童在這種情節(jié)里歷經(jīng)坎坷傳遞信件,完成革命任務。這一行為的圓滿完成意味信件的抵達。與此同時,這一過程也使兒童經(jīng)歷了磨煉,主體的品格得以養(yǎng)成。如《雞毛信》中,海娃在送信途中遇到敵人后,急中生智把信藏在了羊的尾巴下,并巧妙地和敵人周旋,把他們引入了伏擊圈,立下功勞。由此,海娃也從被媽媽叮囑不要淘氣的普通兒童,成長為被張連長大加贊賞的小英雄。而與送信模式構成相似的,其范圍或可更加廣泛,甚至包括《“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在內(nèi)的一系列兒童文學作品的內(nèi)在精神:在斗爭中積累革命經(jīng)驗與智慧,在思想和行動上實現(xiàn)進步——抵達成長。知俠描述完成兩次秘密偵查任務后,孩子們的內(nèi)心:“他們親眼看到了自己的行動給予戰(zhàn)斗成果的貢獻,他們是多么歡欣啊!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再和莊子里的孩子們在一起玩耍時,他們才感到一種真正的歡樂,這是游擊隊員經(jīng)過艱苦的戰(zhàn)斗,而終于獲得了勝利后,從內(nèi)心發(fā)出的歡樂。這種歡樂,其他的孩子是不能來共享的,只有在小張小朱和小銀的內(nèi)心中才能領會。他們?nèi)齻€在彼此的眼光中充分地感受到了這一點。而在歡樂的同時,他們也感到神秘,因此,他們更熱愛自己的工作了。”這種描寫打通了情與理的界限,在符合孩子的心理特征中,也帶有教育色彩與榜樣意義。
而成長不僅僅是小說的主題要求,也是必不可少的敘事動力。巴赫金對此早有注意,“考驗的主題,使得人們能夠深刻而鄭重地圍繞著主人公組織起各種不同的小說材料”。在《“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中,知俠圍繞主人公在困境中的反應與經(jīng)歷,組織起各種不同的難關,形成一個個有機的、推進的敘事單元。小張等主人公并非無所不能的天然“超人”式英雄,而是展示出兒童成長的豐富內(nèi)涵和動態(tài)過程。小銀在執(zhí)行一次任務時,需要在夜晚漆黑的荒野里,冒著暴風雨把信件送到墓地的一個樹洞中。這對小銀一個兒童而言,并非輕而易舉,他也會產(chǎn)生恐懼情緒。小說的這一情節(jié)逼真地刻畫出兒童的內(nèi)心世界,在思想斗爭中把小銀的前后變化予以對照,推動情節(jié)前進,人物由此活躍在過程中,顯示出成長的生命力。
在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和社會領域,魯迅在《狂人日記》發(fā)出的“救救孩子”的聲音,是一種寓言性的存在。這種聲音折射出對民族此刻存在的焦慮,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對下一代的希望、懷疑等本身即構成悖論張力的心態(tài)。從知俠以及其他一批作家筆下帶有共性的成長敘事中,可以看出,他們理想中的兒童形象可以性格各異,乃至頑皮淘氣,但都對品性有要求,而作家也努力勾勒出他們成長的軌跡,這不失為他們的真誠期望和兒童方案。
三、改進中的寫作:兩個故事與“一本書”作家
在《鐵道游擊隊》出版后不久,華東作家協(xié)會就針對這部作品組織兩次座談會。在第一次座談會上,王元化就小說的人物描寫表達意見,“沒有站得更高的去看他的人物,因之這些人就被寫得過于單純,似乎只有一種‘顏色’,而且讀者也看不出他們在革命斗爭生活中的成長和變化”。在第二次座談會上,魏金枝則指出,閱讀《鐵道游擊隊》時能夠感覺到作者是在“大喊大叫”,語言上不夠克制,而且由作者代言的部分過多,“好像作者是忍不住了的樣子”“沒有把政治熱情和藝術的熱情結(jié)合得很好”。知俠本人親自參加了第二次座談,并在最后發(fā)表了感想,認為大家提出的意見能夠幫助他“更熟練地掌握藝術武器”。結(jié)合其《“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的創(chuàng)作看,知俠的這番言論并非應付之詞,而是有切實改進。這一點同樣為批評界及時捕捉。
陳伯吹在談論《“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一書時,就將《鐵道游擊隊》引入討論范圍:“可是還在小學校里的兒童……對于這樣大部頭的書究竟還吞不下,或者吞了下去也難于消化吧。劉知俠同志寫出了這本‘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正滿足了孩子們殷切的愿望,并且鼓舞了他們愛國主義的精神,對于他們思想品質(zhì)的成長,肯定是有益的。”
陳伯吹的評價有兩層含義。一是相較于《鐵道游擊隊》,《“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更適合兒童閱讀。二是其實也說明知俠已把“難于消化”的部分做了處理。在《“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中,較少出現(xiàn)此前的“大喊大叫”,李正式的說教內(nèi)容也很少直接出場,更多是由故事本身完成教育目的。在這樣的設置中,可以看出,知俠對王元化等人意見的吸收。不過,在知俠充分重視情節(jié)的生動,重視把人物還原到過程中之外,《“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依然被評論界注意到仍然存在不足。而這種不足,也許是典型的。
陳伯吹認為,小說的不足之一,就出現(xiàn)在小張穿過敵占區(qū)把命令傳給司令員這一部分。在小說中,為表現(xiàn)小張保守秘密的堅決意志,知俠安排了這樣的情節(jié):小張因為不肯泄露秘密,而遭到“敵人”吊打。直到后面才揭曉,原來小張并沒有落入敵人手中,而是偵查員偽裝成特務,對小張進行的考驗。然而,這樣的敘事盡管凸顯了主人公的性格,“事情本身卻是錯誤的描寫,因為這種做法,不管誤會不誤會,都是我們部隊所不允許的,更何況是對待一個小孩子”。
從“大喊大叫”的批評,到主動克服,再到錯誤敘事的批評。其間涉及寫作尺度與分寸的問題,同時,也指向知俠等革命歷史小說作家試圖在“英雄”“傳奇”“真實”“浪漫”間加以調(diào)和的努力。這或許是像知俠這樣的“一本書作家”在當時面對的更嚴峻的創(chuàng)作難題:不僅是藝術水平或?qū)懽髻Y源的問題,更在于歷史意識對其所提出的更高要求,而后者并非簡單地“掌握藝術武器”就能解決。
四、結(jié)語
在筆者看來,作為一部兒童文學作品,《“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并非因為其盡善盡美而具備闡釋的必要。相反,恰恰是因為它做的諸多嘗試和努力,包括達與不達兩端,使它成為一個值得再解讀的文本。而在對往昔文學作品的回顧中,一個不能忽視的現(xiàn)實是,這一時期的一系列兒童文學作品,如《小兵張嘎》《寶葫蘆的秘密》,包括具有更廣泛意義的《讓我們蕩起雙槳》等歌曲,時至今日仍可煥發(fā)其情感教育力量,在集體記憶中熠熠生輝。在更多元的文化形式包圍兒童的今天,這些兒童文學作品提供了思考的契機。
注釋:
①本文所參考《“鐵道游擊隊”的小隊員們》為《知俠文集》,青島出版社2000年版,下文不再一一標注。
參考文獻:
[1][俄]巴赫金,著.小說理論[M].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78.
[2]陳鈴.1954年《鐵道游擊隊》內(nèi)部討論會[J].新文學史料,2017(03):103-107.
[3]陳伯吹.兒童文學簡論[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59.
[4]蔡翔.重述革命歷史:從英雄到傳奇[J].文藝爭鳴,2008(10):37-61.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1年中央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自主科研項目“‘十七年’期間兒童文學研究”(項目編號:SZKY2021112)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閆二鵬,女,碩士研究生在讀,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王瑞鋒)